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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有魅力的科研?——来自两位中学生的启示

已有 3955 次阅读 2014-5-17 20:24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关键词:学者| 巴斯德, 存在主义, 咖啡与肠道菌群, 墨汁与带状疱疹, 人是精神

听了一上午充满“自吞噬”“逆转录”“DNA去甲基化”等让外行人崩溃的专业术语的学术报告,我几乎是被活动主办方架着去做午后的那场采访的。——其实我觉得根本就没有深入采访的必要了,我有他们的论文摘要文本,足够我在新闻稿里凑个字数。以两位受访者的资历,关于他们的故事写得再多反正也是发不出来的,而且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研究项目的内容。即使身为一个科学记者,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像很多人所认为应该的那样去成为一个各个领域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我觉得即使成为了,那多多少少也是种幻觉。——世界上真的有“专家集群体”式的人物吗?据我所知,历史上达芬奇那个时代出过几个,再往后几乎就鲜有听闻了。我自估智商没有高比天才,就不存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觉得,搞明白我有能力搞明白、别人也还可能有兴趣听的事就可以了,如果我自己就没兴趣没能力,也就不要指望别人会比我好多少。

不过看在受访者是两位高二学生的份上,我觉得就当是去演场戏吧,起码也不要破坏人家的科学热情。再说,这毕竟是我在翻遍了整本论文集后,唯一对着时曾经眼睛一亮的两篇论文,它们的题目分别叫《咖啡调控巨噬细胞介导的炎症及对肠道菌群影响的研究》和《墨汁对带状疱疹病毒感染细胞的抑制作用的研究》。比起那些大学教授、研究员、博士生什么的由一连串令人崩溃的词语组成的论文,我觉得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还是在用人类的思维和语言做研究的。如果把所有研究者的姓名、单位、头衔全部遮住让我选一些报道题材,我一定就选他们俩了。作为中学生,能从生活中发现有趣的问题,并真的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排除采访本身的必要性,作为个体,我对他们是怀有敬意的。这也是我在和主办方的闲聊中谈起他们的原因——可是敬意这种东西,常常与另一种感觉相伴,那就是:兴味索然。

我坦白,我真的是兴味索然地去见他们的。一则午后我有些困,二则我觉得就算是一个诺贝尔奖得主,他研究的那些专业内容普通人也是没有兴趣了解的。我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常常用自己的感觉替读者作判断。既然没啥要问的,就当聊天吧,维持气氛的能力我还是有的。然而,像采访中常常出现的意外一样,聊着聊着,我昏昏欲睡的神经居然兴奋起来。

我问做咖啡和肠道菌群影响研究的J:“你父母是从事这个领域工作的吗?”他说:“不是,但家里有很多亲戚是医生,我从小在那个环境下长大,从小想当医生。”我窃喜自己的判断力还行——他站在台上自信地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就直觉他应该来自一个这样背景的家庭。接着问:“是不是从小觉得医生救死扶伤特别高尚?”J说:“那倒也不是,实际上,我小时候倒是差点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啊?”我觉得,我的神经兴奋点开始被调动起来了。“怎么回事?能具体说说吗?”J说他3个月大的时候像很多肠胃还不稳定的孩子一样,发生了肠套叠,通俗地说,就是肠子不是一通到底而是中途缠绕在一起,吃下去的食物就被堵在肚子中间,下不去。“很危险,可那时医生居然把我误诊为胃炎,不想办法给我通肠,反而不断地往里给我灌药,结果导致小肠坏死,不得不切除到只剩很小的一段。”说到这里,J话锋一转:“不过,后来也是医生救了我,虽然是换了个医生。“但据说从那以后,他的肠胃一直不太好,9年级的时候还发生过肠梗阻,可以说是亲身体验过当病人的巨大痛苦。

“你很像因为自己两个年幼的孩子夭折而开始从医的巴斯德,他责备上帝对他的不公。”面对一个人潜在的行医热情,我的热情也被调动起来,不知不觉开始跟他们聊起我昨天看的关于巴斯德的纪录片:“当小病人约瑟夫对打针充满恐惧的时候,巴斯德带他去实验室,用显微镜比较各种细菌; 带他到大自然中,寻找羊群意外死亡的原因。小约瑟夫懂得了治疗的意义,并从中学到了‘观察--对比--假设--证明’的科学方法。长大后,他成为巴斯德研究项目的捐款人之一和巴斯德研究所的警卫。今天,还有这样的医患关系吗?还有医生、科学家这样做科普吗?他们只会开一场又一场的报告会!”我不知怎么竟像面对两个同行的朋友,开始对两位中学生诉说起对自己经常接触到的科学界人士的不满。肯定不是真的想要打消他们对科学的热情和想像,内心深处,我是希望他们未来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当你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个时代罕见而自己又无法实现的理想,你会希望尽自己的各种所能去激励他、成就他,至少是给予他启示。同时我也深切感到自己正受着他人热情、理想的鼓舞。互相灌溉,这样才是真正在形成一个社会正能量的循环吧?

“你是念理科的吧?现在学校里有分方向的吗?”我接着问。“我选了物理。”J说。“为什么不选生物?那不是离医科更近一些吗?是因为有什么升学方面的考虑吗?”“确实有这方面的压力。上海复旦和交大两个医学院都不招学生物的,我想上复旦。”我楞住了。我们国家的教育体系确实太离谱了。这么奇怪的规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学生物的都是别的学不好的滥学生吧。北大、清华就没有这样的规定,可能他们觉得能考上北大、清华不管怎么说,本身已经很牛了吧。”“噢!”这让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现在医院里各种恐怖事件,好学生不是都不愿意学医了吗?你是怎么想的?”——我自己实在有点想不通,生源形势这么严峻的情况下,名校居然还搞这种莫名其妙的歧视。“我觉得越是没有人做的行业,这个社会越需要。世界上的职业分两种,一种就像医生这样,是以影响他人为主的;还有一种比如政治家、商人,主要是影响自己,当然,在影响自己之后反过来也可以影响他人。我觉得我并不那么在乎生死这种事情,人活着,是可以去为社会作奉献的。”——他才高二,我又震惊了!

那个女孩W,没有她的同学那么幽默健谈,我起初甚至有点阴谋论地怀疑那个项目是否真是她自己做的——现在太多的家长、老师,为了孩子能进一所好大学,在中学阶段的各种竞赛中使出浑身解术代赛。不过,聊天中,我好几次发现她不经意地使用了一个词语:“很好玩!”如他们的指导老师所说,这两位都是“学霸”。这个女孩据她自己说,初三一学化学就很喜欢,学生物也是(生化不分家嘛!)。去年暑假,她经学校老师介绍去巴斯德研究所借器材做实验的时候,有一次细胞房的空调突然坏了,不能用,但细胞需要定期测量活性,如果中断一天,整体的实验数据就可能不准确了。她只好在高温下坚持,从中也深刻体会到了科研的不易。提前体验到科学的态度、严谨的方法、科研的氛围和大家的精神,是她和J对于在中学阶段就有机会到中科院的实验室开展实验的共同感受。确实,今天她在台上做报告用到Real-time PCR这个非常专业的术语的时候,台下很多研究生齐声发出了惊叹。

最让我膜拜的是:当我问W为了跟上研究所指导老师的用语习惯,自学大学教材《普通生物学》是不是会很占用正常学习的时间,她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想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习、准备考试上,总要留点时间给自己的兴趣嘛~~”——Ohmy God!我以为是负担,对她竟是兴趣!她干的事其实是用科学的方法验证一个她奶奶经常告诉别人的治疗带状疱疹的土方,已经用了好几个牌子的墨水做疗效试验,将来等上了大学,应该还可以进一步从分子生物学的层面来揭示墨水中真正发挥疗效的物质。我不想简单地用“中医的现代化”或“用科学方法解释中医”这类带有歧义、很容易被妖魔化的话语来表述她的实验,可能完全只是因为她讲到一句话的时候我被打动了。我问她:“你奶奶怎么看待你的实验?”她说:“奶奶很高兴,因为她觉得她还能帮到我。”这句很朴素的话让我想起已经去世的桂老师,她过去常常对我说:“CY,我虽然老了,但还能用我的经验、我的思考去帮助别人解决一些问题,我觉得很高兴。”

和立志做临床医生的J不同,W特别向我强调她想做的是基础研究。我有些开玩笑地向他们建议说:“这样很好啊,将来你搞基础研究,他搞临床研究,说不定你们真的还能合作做出点什么伟大的事来呢!”

在和这两位远比我年轻的中学生的闲聊中,我忽然明白了自己职业的意义。一直以来,我认为它除了谋生别无意义,今天,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没有赋予它意义。就像存在主义者面对常人爱问的问题——“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时,会回答说:生命本无意义,所有的意义要靠人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去创造。类似地,黑格尔说,人是精神,人类必须从他自身之内、在自己有生命的“精神”之中去寻求那种属于神性的世间生存。

当我觉得一件事无聊、无意义,那也许是因为我的内心还不够有发现的力量、发动的力量。

曾经有人问我什么叫有魅力的科研?我一时想不起很好的例子。现在我觉得,JW所做的就是。世间之事,唯凭热情可为,唯凭热情可以成就。感谢这两位尚且无名的中学生,胜过许许多多功成名就的人,让我重新找回对于自己职业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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