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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鬼

已有 2817 次阅读 2014-6-16 20:29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关键词:学者| 文明, 卢梭, 科学、艺术与风俗, 《牛鬼蛇神》, 世智辩聪

  道德啊!你是心灵纯朴的人所探讨的最崇高的科学,难道非要花许多力气并经过许多过程才能寻到你吗?你的原则不是铭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吗?不是只需反躬自问,并在欲望沉静的时候倾听良心的声音,就能知道你的法则吗?这才是真正的哲学,让我们满足于懂得这门哲学。我们并不羡慕那些在文学领域里永垂不朽的名人的荣耀。让我们和他们之间像古时的两个伟大的民族(指古希腊人和古斯巴达人)那样有一个明确的区别:让他们去研究怎样说话才漂亮,让我们研究怎样做事才稳妥。

                                                                                           ——卢梭

 

 

  1749年10月,第戎科学院在《法兰西信使报》上公布了一则有奖征文启示,征文题目是:《论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是助长了风俗的败坏还是促进了风俗的净化?》。卢梭在从巴黎去往万森纳监狱探望因言获罪的狄德罗的炎热夏季徒步旅行途中看到这则消息,刹那间,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大哭了一场,以至连边走边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倒在路边的一棵树下。他在那棵橡树下用铅笔写下了次年带给他一枚价值30皮斯托尔的金质奖章的论文要点。这篇孤篇横绝的论文使他在两百多年后的这个夏日午后成为我心目中的伟人。

  尽管卢梭预计到,会有人极其尖酸刻薄地讽刺他说:“这个如此公开地与科学和艺术为敌的人也写了和出版了几个剧本啊”,并且认为:“它讽刺的不是我,而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纪”,但从今天看来,这篇被狄德罗称作“轰动九霄”的论文能在1750年获得第戎科学院的精神奖,无论它后来在文人骚客中引起了多么激烈的争论和反对,至少说明,那个时代的法国文化——起码是法国科学界管理者的道德水准和审美眼光还远未走向末路。试想在举国上下倡导“文化产业大繁荣”的今日中国,如果科学院收到一篇像卢梭这样论调的文章,会作何处理呢?——毕竟,科学和艺术这两门无助风俗日趋纯朴的时髦之学又向前走了两百多年,一切都被卢梭说中了。

  2012年的夏天,《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这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的总共不过66页的小册子和经过20年“归隐”后重回读者视线的80年代著名先锋作家马原的新作《牛鬼蛇神》一起,装在“当当”的快递包里,来到我的桌前。有了快递,世界对于像我这样缺乏体力又懒的人来说,真得变得美好了许多。不过,这好像和科学和艺术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两本书一起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巧合:就像彼得·海斯勒出《寻路中国》和《江城》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那两个书名加在一起,竟然如谶语般说中了这个夏天一场暴雨过后的北京现实。某种意义上,卢梭和马原这一中一法相隔两个多世纪的作家,都更相信自然而质疑逻辑、理性。而我,其实仅仅只是为了凑满30元以上的购书费可以免付运费而同时订购了它们。

  此外,如果非要说经过一点理性的思考,那只能说是因为我想在看《牛鬼蛇神》这样的闲书消遣的同时也稍微做点正经事,看点《论科学与艺术》这样的书对我要做的事有益无害。所以说,《牛鬼蛇神》是和我的许多闲书并列的另一本闲书,就像卢梭的“自然主义”在我的大学《文学原理》课堂笔记本里只是淹没在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孔德的“实证主义”等各种哲学、美学流派中的一种“主义”,如果当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又没有额外的机会再次和它相遇,那基本上,它和其它任何一种“主义”在我心中都不会有多大的区别——考试前我要把它们的名字和解释分别记得除外。而《论科学与艺术》则不同。这本书在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喜欢它的时候,实际上是作为往纵深走的一件事的某一个进展环节而存在的,所以,人有时候做事有点目的也有好处,它会让你因为目的的牵引而遇上一些纯粹出于你自己的经验和兴趣选择很可能会失之交臂的事。这次幸运的是,我因为刚见过《牛鬼蛇神》的作者而在读它时相对专注,又因为有一些功利的目的而邂逅了《论科学与艺术》这么冷僻的书。当它们成为我一前一后两段紧凑阅读经验的组成的时候,有一些思维的蒙太奇就发生了。

  现在想来,那天我在上图听完马原的讲座后,全凭好奇心驱使去参加了马原的记者见面会是个运气。虽然这个时代的越来越多讲座变得不值得你亲耳去聆听,但总有例外。而采访,有时又和光听讲座不一样。比如那天,我如果光听马原讲《小说的前世今生》,大概还是没有去看《牛鬼蛇神》的动力,他都说:“作公共艺术影响了整个19世纪的小说在20世纪已经死掉”了,我觉得也差不多。过去要花一两个星期才能读完的《安娜·卡列尼娜》现在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在电影里看完了,仅就一部小说而言,你能说这不同的时间带来的阅读体验有多大的差别吗?也许,影像的传达还更丰富一些——如果你仅以阅读为消遣,还赶时间的话。20世纪的小说在价值体系上与以悲剧为主要美学价值的纸质本小说已经相去很远。

  但也许是因为马原那段听上去还比较真诚的话:“随着现代医疗的发展,人们都变得很长寿,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也变得很长寿,死不了的一个后果就是没有新人进入,它的标准很难改变。就像我自己,做了十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评委,也有人骂我说:‘他都做了十年了,他知道什么文学的变化啊!’其实我心里一直认为,一个六十岁的作家,如果还渴望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喜欢你的作品,那你的想法确实天真了点。那么诺奖的评委也一样啊,他们有多少精力,有多少创造力,有多少东西可以和今天的人来沟通啊?”,又也许是因为“马原”这个名字联系着我大学文学课关于“先锋文学”那一段的笔记吧,印象中模模糊糊好像和《冈底斯的诱惑》、莫言、余华什么的记在同一页上,于是,像补赴一场大学时未赴的热闹,我随着记者群进了采访室。

  人不算太多,但足以让“归隐”多年的马原忍不住感慨:“没想到出一本书要见上百家媒体,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确实到了媒体时代了。”接着他解释说:“因为出书,和出版商之间有约定,要配合见媒体。但见媒体这事对我其实也有好处,因为卖书是我的主要生计,而《牛鬼蛇神》本身又是一本挺小众的书,现在他们要把它像大众读物一样推广。作为小说家,自己的书能有更多的人看当是一件好事,而且发行量如果真的大了,对我生活的改善也是很直接的,虽然现在收入也不是问题。”够直率,这个开场我喜欢!这时我发现自己坐了个好位置,正好和马原面对面。也许也因为这个位置,我这个原本打算就去打下酱油的人成了这场采访的主要提问者。我不想用自己的判断去选择呈现一些东西——这也是我写文章总是很罗嗦的原因之一——所以,我直接把我们的对话搬上来。

 

问:问个可能是题外话的问题:刚才您说这几年为了健康搬去了海南住,为什么?那里的环境特别好吗?

马:那肯定啊,那里空气好,关键是水质好。现在城市的水质太危险了。你说这是题外话,我倒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最近几年因为生病,别的事都不怎么关心,注意力完全转移到环境、健康这些问题上来了。(真好!第一个回答就很给我鼓劲!)

问:你说城市的水质危险?海南为什么就好呢?

马:四十年前我当知青的时候,解渴的唯一途径是用手捧着流水喝几口,现在城市里还有这种可能吗?你想,所有造纸业产生的污水几乎都是无法降解的,全部流在地表中。今天的水污染,造纸业是最大的罪魁之一。种了小叶桉的树林,土地肥力二三十年不会恢复,桉树林被称为“绿色的癌”,树林里没有鸟,也没有虫。所以我说造纸业必须退出我们的生活。最近我听说斯蒂芬·金的小说改出电子版了,觉得是件特别好的事。否则,仅他一个人带来的生态灾难就是天文数字。

还有你们上海人对动物类食物的消费量是巨大的。你们吃鸭舌头,一个鸭舌头背后就是一只大鸭子,一大堆鸭肚囊,很多人一吃就是八个鸭舌头,那背后就是八只大鸭子啊!这些东西都得靠水处理,所以上海的水质要好想都不用想。上海的饮水是很危险的。海南就好一点。海口市郊就有火山口嘛,那里有大面积的火山岩,海口的饮用水主要是从火山岩来的地下水。你们现在看到的马原,虽然零件都坏了,但是作为一个60岁的人,整体看上去还是很健康的是吧?

问:生病给你带来了什么变化?

马:我以前一直想画画,但一直没有去画。因为生病,我终于去画油画了。而且因为生病,我确定了自己是不是再要一个孩子。现在我的小儿子已经三岁半了。

问:你天生会画画吗?还是后来学的?

马:没有学过,就是会画吧。小说家是艺术之王嘛。我有个朋友,在俄罗斯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学画,每天花几个小时,画了十几年,这么多年后,他有一天对我说,决定回来写小说,虽然小说太迂回,没有画画那么直接,:但还是小说丰富。确实,哲学、宗教、神学、艺术……小说全能承载,它更丰富,其它的艺术没有这种涵盖性。所以托尔斯泰才敢说迎面撞上他的俄罗斯大公:“这家伙怎么不给我让路?”

问:这个是天赋啊!画得好吗?

马:这个等什么时候我办了画展你过来看吧(笑)。

问:你花了多长时间写这本书?

马:我们写作和你们写稿子还不一样,常常连续伏案三个月,每天将近十个小时,这是很可怕的,常常到后来发现手臂不能动了。一度,我的写作因为腰伤中断。这使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为了解决经济上的燃眉之急,他接受了出版商最苛刻的条件,必须在一个月里完成一部七个印张的新小说。他只得请一位速记员来协助工作,终于在一个月内赶出了稿子,就是那篇著名的小说《赌徒》。那个速记员后来成了他老婆,叫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娅。我想我不就是腰坏了吗?脑子还很好啊,我写作靠的是脑子啊,霍金全身瘫痪不还说:“即使我置身于渺小的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牛鬼蛇神》就是我说的,我有徒弟帮我记。

问:那你是不是要对这个故事很熟悉?否则修改起来很麻烦?

马:不修改。你问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没有虚构小说的经验,要是有这个经验你就不会这么问。虚构小说要是都想好了,就等于已经完成了。你想,已经完成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写一遍呢?我是边写边想,不知道接下去要写什么,也不修改,写得特别兴奋的时候,就来来回回地走。(人怎么可能沿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路往下走,说出来的自然就是一个有条有理的故事呢?这真令我困惑。)

    老朋友都知道我这人特别自恋,回头看自己的小说,我常想:“你怎么写得那么好?”刘心武大我十岁,他三十多年前写的小说现在肯定没法看,我看三十年前、甚至四十年前马原的小说都会想:你怎么写得那么好?现在都没法写得像过去那么好,那还怎么改?我的很多小说,比如像《错误》这样的,虽然是个短篇,但各个情节都像机械的齿轮一样丝丝入扣,很复杂,没法去改。

问: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去写文艺理论,每个人的创作经验都不同……(等我看了《牛鬼蛇神》,才知道这又是多么愚蠢的一个说法啊!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理论”高级的。马原在一篇访谈里提到有些女硕士、博士特没劲——其实我觉得男硕士、博士也一样。)

马:(笑)你才适合去写文艺理论呢!(当时我觉得带点夸奖的意思吧,还抢着答应:“我就是学文艺理论的!”现在看来,应该是一句没有恶意的揶揄吧。不过完全是我自作聪明自找的,活该!其实马原在演讲中已经说到了,这个世界能解析的部分,就是我们现在有的那点科学知识,相比那些不能解析的部分,实在不算什么。一般的聪明人读到硕士、博士,越读越糊涂,离神很远,离真理很远,离绝对很远……相反没读过多少书的人,有时反而离神更近,他们直觉厉害,没把知识、理性、逻辑带到生活里去,而直觉经常是通神的。关于这点,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里干脆就说:“大哲学家们啊,由于你们的研究工作,我们才知道物体是按什么比率在空间互相吸引的;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行星是按什么关系在相同的时间里在太空运行?什么样的曲线有交叉点、拐折点和歧点?人类怎么会把万物都看作是神?灵魂和肉体之间怎么会虽不相沟通而又能像两个时钟那样互相符合?什么星球上可以住人?什么昆虫的繁殖方式是非常奇特的?大哲学家们啊,我们是从你们手中学到许多深奥的知识的,现在,请你们告诉我:如果你们不教给我们这么多东西,我们是不是因此就会人口减少?是不是就不会治理得这么好?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为人所畏惧了?是不是就不这么繁荣或者更加邪恶了?现在,回过头来谈你们的业绩。请你们想一想:连你们学者当中最有知识的学者和公民当中最好的公民所完成的那些业绩对我们的用处都如此的微乎其微,那么,对于那一群空耗国家钱财的不入流的作家与游手好闲的文人,我们应当怎样评说呢?”“大自然认定要收其为徒的人,是不需要老师的。”)

(旁人)问:《牛鬼蛇神》是不是要依赖对“文革”这样特定时代背景的理解来读?

马:《牛鬼蛇神》里没有一点爱恨情仇、时尚变迁,不存在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元素。这就像你问一个没有心的人:“你没有心你不难受吗?”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你呢?从我现在的心境来讲,我的生活里也没有那些部分,我的小说写的都是树啊、草啊、虫啊、巫啊,很少有对社会的内容。像:“你说过你爱我的,现在怎么又不爱了呢?”“我没说我不爱啊!”这种现在电视剧里一天到晚说的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牛鬼蛇神》里全没有。《牛鬼蛇神》讲两个朋友长达四五十年的友谊,最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女婿,这个故事本身就已经蛮有戏剧性的了。

(旁人)问:这个故事是讲你自己吗?

马:小说家的话你别当真,因为职业就是虚构。你跟一个职业虚构家较真,往往可能就较不上。

(旁人)问:这部小说相对你过去的作品风格是不是有变化?(听,都是没有看过作家的作品就来采访作家的。马原没生气,脾气不错。)

马:我有个好朋友是家出版社的总编,他有一次用他对我几十年前作品的理解来分析我现在的这部作品,我就跟他说:“你不对吧?你为什么要把你看我以前小说时的心得带进来?你纯粹点好不好?你就把我当个新人好不好?你当我是新人,你也就是个新人。我没有历史,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我一直是个现象主义者。相信能够回到表象,你做人做事就全都大胜。《局外人》的主人公默尔索是怎么回答法官他为什么杀人的?——“因为太热”——实际上他是激情杀人。我提倡回到文本,我们就在文本上说话,不说文本以外的话。

 

  因为马原这通在我当时听来基本上没有假话的话,我去买了《牛鬼蛇神》来看——这年头,真实的人不多了。我没有看过马原80年代的小说,对于我来说,这部小说就是我认识马原的一个起点。书腰封上“马原王者归来”的广告语,依稀让我回忆起大学课堂上现当代文学老师介绍马原时所用的充满传奇色彩的开场白:“一个叫马原的汉人……”。马驰草原,那么浪漫奔放的一个名字,足以让欣赏者在远方为他编织一个传奇。

  读完全书以后,我反倒对自己的傻问题释然了(虽然原本也并没有真的多么羞愧),我觉得,这一次,小说家马原真的更像是在写文艺理论,或者说哲学。因为从纯文学的眼光看,他在这部作品中所使用的语言是非常简单直白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带修饰。那些颠三倒四、也许作为叙事实验而存在的结构,最终恰恰说明,人的思维和心理本身就具有一种结构感,顺着心理的结构走,故事是可以被打散而依然流畅地讲述的——这就像我们平时聊天时的那种讲述方式。我想马原是把一件大半真实的事以“虚构”的名义写成了小说,这么说来,他真正“职业虚构”了一把。但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我喜欢马原在小说中塑造的李德胜这个人物,喜欢小说的开场白:李德胜说他叫李德胜着实吓了大元一跳。大元问他:“你怎么敢?”——大元以为,如果连他都知道的事情,一定是五湖四海尽人皆知的事情,比如:李德胜是毛主席的曾用名。但是李德胜完全不知道,反问大元:“你什么意思?”多么鲜活的开场白:其实每个人都不过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所谓的“知识分子”们却常常喜欢用自己的所知去感叹别人的无知,把自己以为重要的事情当作全世界都以为重要的事情,而对于李德胜这样一辈子的山民,大概只有否定日月常在这样的事情才值得大惊小怪。李德胜的性格和处世方式中有一种在大元看来近乎“通神”的大智和至情至义、至诚至纯的大气度,恰恰是因为他没有上过多少学,接受所谓“文明”的洗礼很少。

  李德胜说大元:“你总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而且你的鬼不一样,不凶不恶,好像也不害人,让人摸不着头脑。”大元说:“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这肯定是大元(马原)的幽默,他写了这部小说,就说明他已经完全明白李德胜那个人的话里也许连李德胜自己都还没有完全搞明白的意思了。

  其实这句话也让我对照了自己。我读书的时候,一位老师曾经告诉我们,对于一个文科生,追求生命的丰富应该成为人生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和目标。这个教诲当时非常震撼我,我觉得自己茅塞顿开,好像从前没想过去做的事此后都可以去尝试——对于一个要以文为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丰富作为文字素材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呢?

  在一种今天看来对某些领域近乎过度的好奇心的推动下,我确实越来越“丰富”,成为许多人眼里“有趣”的人——这个评价我在大学毕业之前从来没有得到过。但有一个信佛的朋友,尽管也认为我“有趣”,每次在听我说一些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却常常充满困惑和惶恐,仿佛我在散布什么歪理邪说,又仿佛我的心里驻了什么魔鬼他看得见而我却看不见。他的这种与众不同的表情一度让我感到纳闷,最后我把它归结为过于执迷一些教条的人因自身孤陋寡闻而对真实世界的复杂、魔幻产生的抵触心理。现在我明白了,也许他在我的表情里看到的正是李德胜在大元的表情里看到的那种“总是东琢磨西琢磨的鬼”。我认为这是丰富的来源,而他认为这是鬼。我不在意也不试图理解他的这种感觉,直到我从那个叫李德胜的小说人物眼中看到这种“鬼”,直到我看到卢梭说:“他们应当学习的,是他们成人之后应该做的事,而不要去学那些他们应该忘记的东西。”“如果每个人都只专注于尽人的天职和满足于自然的需要,时时为祖国、穷苦的人们和朋友效力,他为什么要成天去苦苦思索呢?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死也要死在那口深藏着真理的水井的井边吗?”名人就是这么有力量!难怪大元说,李德胜相信的山中有野人的事要经过他这个名作家的传播,才会为世人所公认。

  无神论者我,从来没有用大元看李德胜的眼睛去打量过那位朋友,我甚至很轻率地用“本来无一物,怎么会觉得冷?”去嘲笑他那点自己都理解不透、也表达不清的信仰。他听我滔滔不绝的雄辩,曾经建议我去看佛家的一段箴言:我们多读一点佛经,多听、多记一些,以为自己智慧开了,错了,那是记问之学。智慧开了,你烦恼、无明没断,要晓得那不是智慧,那叫“世智辩聪”。我看了,若有所得,但很快,又忘了。

  在大元注视李德胜的目光里,我忽然明白:一个言谈木讷、形容憔悴的人也可以是很丰富的。这种丰富不是来自于那些和他自己的生命无关的海阔天空,而是来自于他与自身所处环境的心有灵犀。比起通往那些我们一生至多抵达一两次的远方世界的“丰富”,李德胜的“丰富”源自内心纯粹的爱与哀愁,和我们很多将“科学”与“艺术”作为一种时髦趋附的知识人向着那些无边无际的事物延展的“丰富”是不同的;李德胜用他的“丰富”养家糊口、承担忍受,时髦的人们则如同浪费金钱一样,在虚掷他们的“丰富”中体验精神的奢侈、虚荣的满足。

  在这个意义上,卢梭又说对了,文学不一定腐蚀希腊人的心灵,而洛可可式浮夸的艺术却败坏希腊人的风尚。

  也是那位朋友,有一次说:“你为什么不观察别人的神情来了解别人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切想法都必须通过语言来表达呢?”是啊,为什么我很少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而总以为语言才是通向真实的最佳途径呢?这不是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的区别,这是谦虚和狂妄的区别。

  也许有一天,我应该告诉我的朋友,我不再鄙视他不知道美术馆在哪里,因为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都需要和美术馆打交道。另外,作为一个不折腾出点复杂的表达好像就要没饭吃的讨厌的文人,我的鄙视分很多级别,不用被我的只为表达不满而发音用的“鄙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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