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从写作时间还是逻辑顺序，都应该先听《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但我觉得制度史可能比较枯燥，还是先听《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所谓政治史，其实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如《史记》或《资政通鉴》所记载，当然其中也有极少量的文化史或经济史的内容。像过去读过《极简欧洲史》那种文明史，或许是近现代才有。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篇幅不大，分为上中下三篇，分别是《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的关系》。彼此相对独立，也存在关联。逻辑主线是唐朝统治集团的演化，特别是文化、种族和阶层的融合分化消长。
上篇其实是全书的总纲。隋唐统治者都出自北朝魏“六镇之乱”后的相对弱势的西魏。宇文家族的西魏胡化程度不如高氏所领六镇主体构成的东魏，汉化程度不如萧家的南朝齐。所占据陇中也不比山东和江南。宇文泰创建的陈老所称“关中本位政策”融合胡汉势力，形成“八大柱国”氏族，辅以府兵制，使得出自西魏的杨隋三分归一统。由于北朝胡汉融合，胡汉之分在于文化而非血统。陈老考证了李唐皇族的种族，父系李氏祖先胡名汉姓，母系李渊母独孤氏、李渊妻窦氏和李世民妻长孙氏都是胡族。印证了开篇所引朱熹所谓“唐源流出于夷狄”的说法。杨、李都属于西魏“八大柱国”氏族。唐初大臣将相大多出自于以这些氏族为代表关陇集团。特点是胡汉一体，文武兼备，将相转任。虽然在隋朝已经开科取士，但庶族出身的科举新贵士大夫直到武则天时才渐渐成为统治集团的中坚。到唐玄宗时，建朝之初的关陇集团已经完全衰落。朝中掌权的士大夫能文不能武，边关所依赖胡将善武不通文，出将入相已经不可能。于是有了“安史之乱”及随后形成的地方割据。所谓胡将，也是以文化论，包括胡化的汉人。书中举了邺郡节度使薛嵩的例子，他是开国名将薛仁贵的孙子，已经是不识字的武夫。外朝的士大夫和胡将都不可信任，皇帝只能倚重出身更卑微通常来自华夏外围区域的宦寺，遂有唐朝后期的宦官专权，擅行废立。
中篇所谓政治革命，与现代人们熟知的含义不同，只是说以政变确定皇权归属。终唐一朝，太子都非确定，使得权争剧烈。唐初关陇集团主导，内重外轻，皇权归属定于禁宫之内，取决于禁军就是北军的向背，焦点是禁宫北门就是玄武门。成功的政变有李世民诛太子逼高祖退位，张谏之拥中宗复辟诛张易之兄弟逼武曌退位，李隆基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逼少帝李重茂禅让。失败的政变有李世民的儿子太子李承乾夺北门未遂。中篇所论党派分野，主要是牛李党争。大体而言，李党代表的传统士族，多以品德见长；牛党代表的是通过进士科入士的庶族，多以才华见长。有些牛党自称先达的祖先，或许只是假托。在李党看来，牛党新贵浮华放浪。过去听过的《元白诗笺证稿》所论元稹和白居易都是牛党。
下篇论述唐朝与周边的地缘政治，特别是与突厥、吐蕃、高句丽等关系。基本上是外族有内乱时可能彻底击败，如因天灾、内乱和回纥部落兴起而衰落的突厥，一度还有高句丽但随着内乱结束再度兴起；没有内乱时最多就是相持，如对吐蕃。对外族的战争有时也引起中原的内乱。如对南诏的战争引发桂林兵变，为彻底颠覆唐朝的黄巢之乱先声。由于地方割据，唐朝的税赋主要来自江南，黄巢造反摧毁了经济基础。
该书初稿写于1945年左右。最后云，“宋子京曰：‘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呜呼！世之读史者倘亦有感于斯言欤？”引得巧，问得妙。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史学与其他人文科学不同，杰出学者有知人论世的洞见，必然长于现实预见和判断。反之亦然，理解不了现实，其历史研究也未必可信。说几句题外话。陈老有诗
乙酉七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
谁结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涕纵横。
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
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
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
乙酉七七日即是1945年8月14日。是日，中华民国与苏联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陈老的历史洞见，已经预见到“百万雄师过大江”。诗中“梦华一录”就是过去说过的《东京梦华录》。此足证杰出历史学家的现实洞察力。写于五十年代初的《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其实也有某种现实预见性。总之，《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虽然简略，仍是有助于培养智慧的史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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