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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然之法呈现自然 读舒羽《流水》

已有 2929 次阅读 2013-8-24 22:27 |个人分类:随笔|系统分类:生活其它|关键词:学者| 自然, 流水, 舒羽

 

舒羽在她的随笔集《流水》的跋中说:“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我自己也始料不及,而且十分不靠谱,比如写诗,开咖啡馆,现在又出随笔集,将来还不知会干什么去。从前认识我的人突闻近况,有眼镜的跌眼镜,没眼镜的也直呼大跌眼镜。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几句话说得机智、轻松自如,充满自信。对自己,她也没忘了要调侃一句——既然出现了这么好的可以调侃的机会。实际上,在她的这本书里,越是亲密的人比如家人、朋友,她调侃得越是信手拈来,那态度,几乎是要调侃整个世界。当然,调侃不是目的,一方面,她以这种轻松的心态,赋予词语以新意;另一方面,她想重新定义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没有那么拘谨,没有那么严肃,没有那么一成不变。

接下来舒羽说:“人总是有归宿的。我半路上横生枝节惯了,简直是游荡不归。可写作以来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渐渐明白了过往经历的意义。”写作同其他一切艺术创作一样是一件辛苦的事,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作家既是他的作品的创造者,同时他也是他的作品的受益者——发现越多创造越多,受益也越多。“从小到大,兜兜转转,看惯了流水的样子,便以流水的形式写一部主题宽泛的流水账,‘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恰好反映她的美学追求:以有形之词概括无形之意,大自然不正是这样以流水的语言,借流变述说不变的吗。舒羽出生在富春江畔,小时候跟姐姐一起游泳,跟爸爸一起打鱼,在西子湖畔上小学,如今开的咖啡馆在大运河畔,家也是临水而居。跟水的缘分不可谓不深,深入童年那白纸一般的心灵深处。我在读舒羽的《富春江:黄公望的水墨粉本》时意识到,舒羽的心灵里也流淌着一条富春江,或者说,她为她想要描述的世界准备好了一条富春江,语言的富春江,语言中的各种音色、音高、旋律与节奏,各种颜色、明暗、线条与浓淡均已齐备,足以承载万事万物,折射出与万事万物形影不离的真与美。

舒羽是《红楼梦》的超级粉丝。在我看来,她没想过要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却默默地将这部经典捣烂于心,曹雪芹练过的功夫秘籍她在无意中也练了个身轻如燕,如何形容这一点,恐怕要请教金庸大侠。但我确信,你读过《流水》不难认同这一点。勉强打个比方,描绘富春江,如果是一群测绘工程师,他们会确定它的起点与终点的坐标,按照精度的要求,再选取若干经过的点的坐标,测一测水的宽度、深度以及流速,如此,一条富春江也就唯一地确定了。这样的描绘有点抽象,有点太过科学。舒羽断不会如此无趣。但也有相似之处,她也会把握住几个要点(只是这要点断不是躺在原地不动的坐标),远远瞄着,一副只顾四下闲逛的样子,将形、意、气、神尽皆散开,唯有心不散,始终指向那随时可能消失的几个要点,通过它们将真与美的可见光投影于人们的内心世界。这些用以描绘事物的点,便是艺术家心灵中的诗(哪怕它不被说出来)。舒羽是心中有诗的人,一开始就有,随着文字的流淌起伏,她会有更多的创造。联想到《红楼梦》有个唱“好了歌”的和尚,一开始有,最后应该也有,很可能一直都有——人世间的贪嗔痴慢与冷眼旁观的佛法从始至终都在。

 

以自然之法呈现自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难。这是天才们才具有的本事。请允许我在这里谈论一点关于天才的话题。天才给人的印象几乎是瞬间成熟的。当别人以“理论”来进行思考的时候,他直接用自然与生活来进行思考;当别人还在亦步亦趋,从一种理论到一种实践,再从另一种理论到另一种实践,每个过程花上十年八年还嫌基础太差的情形下,天才已然一往无前地走远了。所谓天才常常就是这样的人,他在被导师领上路之前,自己已然在不自觉中找到了路;而他所找到的路,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无路之路——因为那样的路几乎只适合于他一个人去走。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关于自然与人类生活的认识与描述,无论是从艺术的角度还是从科学的角度,无论多么丰富,也不过是一个侧面;无论多么精准,也不过是一种逼近;这种认识与描述都不能等同于自然与人类生活本身。这是一切理论的根本局限之所在。所有的天才从一开始就懂得这一点。艺术对于自然与人类生活的再现,是一种模仿,本质上是求“似”的;科学对于自然与人类生活的再现,则是一种重现,本质上是求“是”的。不可重复性是艺术创造的本质特征,而可重复性则是科学发现的本质特征。从一种理论中获得一种认识、方法与技巧固然重要,但对于创造性的活动而言,直接从自然与生活中去学习才更为重要。遗憾的是后一种学习对于多数人来说更加困难,因为他们不知道从何学起、能够学到什么,仿佛是要从那无形中找到有形,尽管我们想要学习的一切东西自然与生活都是具足的。舒羽的诗歌、散文都给予我们瞬间成熟的感觉。

 

大自然在呈现其美的一刻,断不会将自身的美分解为音乐的、绘画的或文字的部分。当艺术家具备多种手法去表现这种美的时候,是声音、画面还是文字成为主角呢,我以为取决于他的第一反应。《流水》给我的印象,如果用歌唱艺术来比喻的话,舒羽所唱,皆在她的音域范围之内,知之为知之,真实而准确,且不时有天籁之声溢出。舒羽将各种技艺捣碎于心,音乐的、绘画的、文字的;艺术的不可言说的部分,被成为诗性的东西,在她的这本随笔集里都有表现。不仅如此,她也将小说、散文与诗歌的技艺捣碎于心,将想象、回忆与梦境捣碎于心,将时空与观念捣碎于心。舒羽以其真诚、乐观而自由的品格,表现出了她创造真与美的辽阔的可能性。

我应该举例说明。

《猎鸟记》

“就在父亲扣动扳机前,我总是会忍不住跳起来……仍然趴在地上的父亲会狠狠滴侧过脸来,直愣愣地拿眼勒着我,仿佛父女间所有的情意都在这怒视中一笔勾销……不过渐渐地,我也练就了另一项本领,每当父亲用暴突的眼珠盯我,而不幸我的目光也正好与之相遇,我会让注视的瞳孔一圈一圈地模糊起来,直到不觉得自己正在看他。然后,在某一个不可多得的瞬间迅速将视线平移出去,以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表情平息父亲燃烧的怒火。”

“仿佛父女间所有的情意都在这怒视中一笔勾销”多么精准的描写!舒羽那时六七岁,便自创了一套化解愤怒的方法,真是太有慧根。

 

《削发记》

“此刻,就是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在场,怕也被她比下去了。但我认为她之所以能把气生得这样春风得意而又左右逢源,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听众的契合……想到这里,不免一阵羞愧。回视镜子,只见一个目光有点恍惚隔世的女子正对着我,而母亲也在镜子里盯着她看。咦,我发觉镜子里的女子好生熟悉。定神一看,是我自己!”

舒羽在写父亲、母亲、姐姐或朋友时,她自己也一直都是重要的角色。此篇,写自己,更是当然的主角。她非常善于通过对话来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但她只是呈现,不去归纳。舒羽有时容易走神,但她实在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诸多事情早有自己的判断。

 

《石明弄26号》

“祖母勤俭惯了……她一直问我,你办的厂叫什么厂?我说我没有办厂,只是办了一家公司,于是她问:哦,公司啊,那么你办的公司叫什么厂?后来,又问我厂里有多少人,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在我厂里吃饭?谈到这些,她即便不再说什么,眼睛里也难掩颤抖的激动。”

“每每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说,跑进她的房间,从枕头底下摸出《圣经》,像中学时那样,一行一行,为她朗读赞美诗。”

这段文字看似平常,却读得我热泪盈眶,而且过目不忘。舒羽似乎羞于直接的抒情,写祖母,终于触碰到了她情感的深处——这个深度,正是祖孙二人情感交流到达的深度。简单的抒情只能带来一时的感动,只有理性的抒情才能带来长久的感动。情感只有在找到收留它的理性之时,才找到家,从而使情感表达成为一种艺术创造。

 

《花园里的几棵树》

“广玉兰与白玉兰相比,最要命的缺点是太齐整了,有花也有叶子……一个个拳头不轻不重地佯握着,花拳绣腿,像大家门庭调理出来的长女,有着最端方的仪态,和动摇不得的美好品格。虽也秀美,也挺拔,但总觉得缺一点什么……再看一眼旁边那株腰肢纤柔的白玉兰,没有叶子只有花,一个劲地开张着,嚷着,唱着,不管不顾的,一副被春光宠坏的样子。一阵风过,便簌簌摆动着身子,像裹着一袭溢彩的流言。虽是同胞妹子,身世却来得扑朔迷离,有点冒险性,让人明着为她担忧,暗自又嫉妒她。原本觉得广玉兰‘缺’了一点什么,却不想,原来是‘多’了一点什么。可见,这多与少是很难讲的。”

这段文字看似虚幻,却有现实之物与之对应。不用说,取法于红楼梦。不仅如此,舒羽还表现出了普鲁斯特那样的旁敲侧击无中生有的本领。

 

用最简的手笔刻画最本质的特征,眼里、头脑里有什么,笔下就有什么,这个转换过程全然无碍;而且轻快,像穿越一段黎明的时光;而且绘声绘色,如在眼前,王国维谓之“不隔”;这样的本事乃是真正的艺术家才有的本事。读舒羽的《流水》,你肯定会遇见你不曾遇见的,想到你不曾想到的。妙文近乎无形,恰似以文字编织音乐。我是将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读者来写这些文字的。然而,真正自由的、有个性的作品,不被任何一家批评所覆盖。作为另一个普通的读者,你怎么看?你也许无需将自己的看法形成文字,也无需对人说起,你只需在心里知道相遇了一段流水般的文字,它有着芬芳的江南之美。你可以用思想带走它,而它依然留在原处,它就是舒羽的《流水》。对于《流水》而言,读者,永远是更为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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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武夷山 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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