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谷晓阳，甄橙. 从多尿到糖尿：糖尿病命名的历史. 生物学通报，2015，50（12）：55-58

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糖尿病（diabetes mellitus）目前已成为我国常见的慢性病之一。现代医学对糖尿病的定义是：以慢性高血糖为特征的一组异质性代谢性疾病，由胰岛素分泌缺陷和（或）胰岛素作用缺陷所引起，以慢性高血糖伴碳水化合物、脂肪和蛋白质的代谢障碍为特征。

在现代医学的语境下审视糖尿病这个疾病名称，仅从字面上就能意识到这种病隐含血糖升高、尿糖检测阳性等特征。但事实上，仅是认识到这种疾病表面的含义——尿中含糖，在医学界就花费了数千年的时间。本文从医学史研究的角度，追溯糖尿病命名的历史，旨在进一步丰富和完善疾病背后的人文内涵，加深对疾病和医学的理解。

1  糖尿病：尿多的疾病

几乎所有医史学家在书写糖尿病的历史时，都会追溯到公元前 1550 年左右记录在古埃及的埃伯斯纸草文（Ebers Papyrus）上的古老文献。纸草文（Papyrus）是书写在草本植物根茎上的文字，是重要的古埃及历史文献。埃伯斯纸草文是由德国考古学家乔治·埃伯斯（Georg Ebers，1837-1898）发现的，其中记载了大量的古埃及医学资料。 在埃伯斯纸草文中，一位埃及医生Hesy-Ra 记载了一种“可以治疗排尿过多”的疗法，但目前无法得知这里所谓的排尿过多是指排尿次数增多还是尿量增多。大约在公元前 1395年到公元前1122年的殷商时代，我国的甲骨文中亦有关于“尿病”的记载。

西方医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医学，糖尿病的得名亦是起源于此。被誉为“西方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公元前 460-355）没有专门在作品中写到糖尿病，但他记述了许多以大量排尿和消瘦为临床表现的病例。来自卡帕多锡阿（Cappadocia）的阿勒特斯（Aretaeus，81-138）很有可能是医学史上第 1个使用 diabetes来描述这种大量排尿的消耗性疾病的医生。 阿勒特斯是罗马医学中灵气学派和折中主义学派的名医，根据他在医书中的记载：“这种名为 diabetes 的病，像是来源于希腊语（意为倒酒器或虹吸管），因为液体不再存于身体内，却是用人体作为一个排出途径而已。”阿勒特斯还详实记录了这种疾病给患者带来的痛苦：“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血肉四肢溶于尿中。患者永远不停地喝水，但排尿是不停歇的，就像是一个双端开口的管道，一旦患者停止饮水哪怕很短的一段时间，嘴巴就会变得焦干，身体也会干燥，内脏就像着了火一样，患者可怜而又痛苦，很快便会在灼烧般的干渴折磨下死去。”

希腊化时代的塞尔萨斯（Aulus Cornelius Celsus，公元前 30年-公元50年）是拉丁文医学术语最早的创造者和汇集者， 被认为是最伟大的拉丁文医学作家。塞尔萨斯虽然没有直接使用 diabetes这个疾病名称，但他专门记载了一类排尿量多于饮水量、无痛且消瘦的危险疾病。 他特别指出，这一类患者应该注重锻炼，接受按摩治疗，患者的尿液通常是稀薄的，但若尿液变得浓稠，就应该加强治疗。

古罗马名医盖伦（Claudius Galen，138-201）记录他只见过2例 diabetes 患者，考虑到盖伦曾任古罗马皇帝的御医，并在罗马城享有盛名，可以猜想糖尿病或者至少在当时被称为 diabetes 的这类疾病并不是那么常见。盖伦认为 diabetes是“由于肾脏的虚弱，无法留存住水分”，他将diabetes 和腹泻进行了类比，称 diabetes 是“尿的腹泻”，并将其称为多尿病（hydrops ad matulam）、口渴病（dipsakos）。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医生对于 diabetes 这种疾病到底指代什么尚未达成共识，因为当时许多医生在谈起diabetes时，都会对其做进一步的阐述。鲁弗斯（Rufus，约 98-117年）为 diabetes提出一个新名字leiouria（意为多尿症）。 卡修斯·费利克斯（Cassius Felix）则解释说，“这种被希腊人叫做diabetes 的疾病是因为身体器官的多孔性，使得任何液体都可以通过尿排出。”

盖伦及其同时代的古罗马医生将医学发展推向了新的高峰，尤其是盖伦，这位医学知识的集大成者，被后世医学家尊为西方医学之王。但盖伦的学说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被后来的基督教奉为经典。在后来的 1500年中，盖伦的医学思想统治着西方世界，尤其是欧洲，关于糖尿病的研究也直到16世纪才有了新突破。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糖尿病为西医学的疾病诊断，但其与中医消渴病的疾病范畴有着极大的重叠。中国现存最早的医书，发掘于马王堆汉墓的《五十二病方》中描述了类似糖尿病的 “病脞瘦，多弱（溺），耆（嗜）饮”症状。之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中对于消瘦病有更多的研究和论述，相关的中医消渴病学术史文献颇多，此处不再赘述。

2  糖尿病：尿甜的疾病

关于糖尿病患者的尿液是甜的记录最早可追溯至印度医学，但由于印度史学存在着年代学问题，所以很难判定相关的医学文献是哪个时期的作品。《阇逻迦集》（Charaka）相传是迦腻色王（Kaniska，100 A.D.）的御医所写，也有人推测其成书时间早于公元 100 年。 另一本重要的印度医学文献《妙闻集》（Susruta）成书年代不详，但医史学界推测其在公元5世纪之前。在《阇逻迦集》和《妙闻集》中均使用了“Madhumeha”来指代一种症状为甜尿的疾病，并描述蚂蚁会在这类患者的尿液周围聚集，还记载这一类疾病与遗传、肥胖、久坐不动的生活模式和饮食有关。

在公元 5-6 世纪的中国医书《古今录验方》中有“渴而饮水多，小便数，有脂，似麸片甜者，皆是消渴也”的记载。同时期的日本，也描述了一些患者的尿液可以吸引狗的现象。

在中世纪的波斯，阿维森纳（Avicenna，980-1037）是阿拉伯医学界的杰出代表，他被誉为与希波克拉底、盖伦比肩的医生，他的著作《医典》直到 17 世纪还被奉为权威性医书。阿维森纳为diabetes贡献了一个阿拉伯病名 ：aldulab， 意指水轮，他在《医典》中记录了diabetes 患者的贪食、甜尿症状，还提到了与疾病相关的一些并发症，如性功能障碍等。

文艺复兴时期是欧洲文化和思想发展的重要转折点，伴随着宗教、文学、艺术、科学的各种变革，医学界也开始质疑统治了西方医学1000多年的盖伦体系，16世纪，瑞士医生帕拉塞尔萨斯（P.A.T.B.Paracelsus von Hohenheim，1493-1541）便是这场变革中的典型代表。相传他当众焚毁盖伦、阿维森纳等人的著作，以示自己对于盲目迷信传统医学行为的反对，他推崇医生回到患者身边，在临床实践中学习，同时，他致力于矿物、金属、炼金术的研究，认为化学及生命的法则主宰着机体的全部功能。他嘲笑之前那些仅依靠观察尿液就做出诊断的医生，认为用化学方法分析尿液才是今后的发展方向。秉承着这种探索精神，帕拉塞尔萨斯在实验中通过蒸发糖尿病患者的尿液，得到了固态的物质。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尝一下，而是直接将这种固态物质当作了盐，从而得出 diabetes是由于盐在肾脏沉积而导致的推论。

17世纪，因发现了脑底动脉环而留名医学史册的英国医生托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1621-1675）将“甜尿”与糖尿病的相关研究引入了英国医学界。威利斯在牛津大学完成了医学教育，接受了良好的解剖学、化学训练，他在伦敦这种疾病，威利斯在著作中用一个章节进行论述，并将这一章命名为“使人排尿的病魔”（the pissing evil）。威利斯记录到“患者的尿非常甜，就像是掺了糖或者蜜”，他还观察到患者会有神经痛等并发症的临床表现。尽管威利斯没有进一步诊断出患者的甜尿从何而来，但他仍大胆推测 diabetes 的糖最初来源于血液，然后才出现在尿里，糖尿病是一种血液疾病，而非肾脏疾病。

18 世纪，在神经病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苏格兰医生威廉·库伦（William Cullen，1709-1790），极可能是 diabetes mellitus 的首位提出者。 1769 年，库伦在爱丁堡大学担任医学教授期间，提出了dibetes 应该分为diabetes insipidus（尿崩症）和 diabetes mellitus（糖尿病），尿崩症患者的尿液没有任何味道，而糖尿病患者的尿液中含有甜味物质。

至此，似乎已经追溯了糖尿病得名的简史，但是库伦所谓的“甜味物质”虽然比之前的研究者更接近当今医学对糖尿病的定义，但是“甜的尿”和“含糖的尿”，依旧存在着本质区别。

3  糖尿病：尿糖的疾病

库伦在苏格兰历史上声名卓著， 他不仅是苏格兰最为出色的医学家之一，作为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等人的朋友，他还是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的重要人物。在医学教育史上，库伦同样占据了重要位置，他先后在格拉斯哥和爱丁堡大学执教，培养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在库伦执教期间，爱丁堡大学是英语世界中最顶尖的医学院校。

英国医生马修·多布森（Matthew Dobson，1735-1784）是库伦的学生，他最初求学于格拉斯哥大学，作为库伦的学生和实验助手，练就了娴熟的实验技能。很多人推测，多布森是从老师那里继承了对糖尿病的研究兴趣。多布森后来转到爱丁堡大学继续医学学习，毕业后在利物浦行医。

1770 年，多布森被任命为利物浦医院的内科医生，在接下来的10年中，他在英国的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倍受同行关注，他本人也被推选为皇家学会会员。多布森是位实验技术娴熟的生理学家和临床观察技巧出色的医生， 这 2种特质的兼备，在他后来关于糖尿病的重要发现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多布森关于糖尿病最著名的研究得益于一名患者彼得·狄金森（Peter Dickonson），在大部分糖尿病疾病史的文献中都会提及这位著名的患者。1772 年，多布森收治了 33 岁的男性患者——狄金森，该患者具有典型的糖尿病症状，如严重口渴、饥饿、多尿、体重减少、皮肤干燥，偶尔伴有发热，每天排出 15.91 L（28 品脱）尿液。多布森基于对狄金森的临床观察，以及对患者血液和尿液的实验监测，发表了一系列文章。1776 年，多布森在医学会会刊合集《医学观察与调查》（Medical Ob－servations and Inquiries）上发表论文《糖尿的属性》（Nature of the urine in diabetes）。

多布森在论文中描述了5个实验，并得出8个实验观察结果和问题：“实验 2：从患者的手臂取约 227 mL（原文为 8 盎司）血液，静置……血清不透明，像常见的奶酪乳浆，有些甜，但是我认为不及尿甜。实验 5：将 2.273 L（原文为 2 夸脱）尿液缓慢加热，蒸发至干燥状态……剩余的物质是一块白色的块状物……是颗粒状的，很容易用手指捏碎，闻起来像糖，无论从味觉还是嗅觉上，都不能将之与糖区分开……这些实验提示如下：……2.从实验 5 可以看出……很明显，对这一例糖尿病患者，相当大量的含糖物质由肾脏排出。很可能这种疾病的每一例尿液有甜味的病例都是如此。从实验 2 还知道，含糖物质不产生于肾脏，而是早就在血清中存在了……3.这解释了疾病的消耗性质，如此大量的滋养性物质在得以良好吸收、 用于营养之前被肾脏排出。糖尿病在一些病例中表现为很快的消耗，我观察到它的终末期可以不到5周，在另一些患者当中，它是一个慢性疾病。”

多布森是将糖尿病和糖尿联系起来的人，通过目前看来非常简单的生理实验和观察，多布森构建了糖尿病与血糖升高的联系，将患者狄金森的经历就像是 18 世纪西方医学的缩影，医学基础理论和临床诊断方法都在飞速进步，但临床治疗却停滞不前，多布森使用的临床疗法并不比数千年前塞尔萨斯提出的按摩锻炼疗法高明多少。

在多布森去世后不久，1797 年英国军医约翰·罗洛（John Rollo，1749－1809）改良了糖尿病的饮食疗法，1815 年，法国化学家尤金·谢弗勒尔（Eugene Chevreul，1786-1889）发现了糖尿里的糖就是葡萄糖，1830年又发现糖尿病患者的血液里也有葡萄糖，至此，糖尿病中的甜性物质终于明了。但当时糖尿病的概念与现代糖尿病的概念还有很大差异，伴随着内分泌学中激素概念的提出，胰腺中胰岛素的提取和应用，糖尿病临床知识的积累和流行病学的发展等，经历了 2个世纪的探索，糖尿病才成为当今医学所认识的糖尿病。

著名医学史家卡斯蒂洛尼（Arturo Castellino）曾经说过，“追溯医学思想史上的各个分支……其发展并非如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持续不断直线上升的。 从上古的巫术到现代疗法，从《圣经》上的脏器治疗到今天的内分泌学， 从希波克拉底的体液病理学说到现代的免疫学，这些思想的进展是经过无数矛盾和曲折的。”本文所呈现的糖尿病的命名史印证了这样一个过程，每一个当下都会成为历史，前人的失败与成功，缪误与正确，正是帮助我们理解当今医学的最好素材。探索真理的道路是曲折的，只有铭记历史才会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医学成就。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