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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回归青岛

已有 6448 次阅读 2009-5-16 20:07 |个人分类:未分类|系统分类:人文社科|关键词:学者| 台湾, 访问, 青岛, 回归

 

1999-12

                                  似曾相识燕归来

                                                        ──回归青岛

 

1待命出访  2邂逅同游  3访问台湾

4家宴奇遇  5忆旧叙旧  6回归青岛

 

       1 待 命 出 访

 

        也许是由于上苍的垂怜,才使得我一个鲁西普通的农家子弟,幸运地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一个国家级的海洋研究所,工作了几十年。仅仅是“文革”期间遭受了些罪,过了三年之久的非人生活,其它年月还算是比较顺利的。19974 月中旬,在樱花待放、桃花盛开的时节,所领导念我几十年来工作还算尽心尽力,也做出了一些成绩,而且也即将到了60周岁( 8月19)退休的日子,所以,出于照顾,或者说是出于安慰,趁市科联组织科技代表团访问台湾、顺访香港的机会,也给我出钱报了个名,让我参团出访。

        以前,谈起港台关系来就叫人发怵。只要扯拉上一丁点儿港台关系,或有朋友在港台,或有亲戚、哪怕是很远很远的亲戚在港台,你就别想素静。平日里被“内控”,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被列为审查或整顿对象,政治上永难抬头。当时我非常庆幸自己祖辈务农,几代人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出县的亲戚朋友没有半个,更不要说有什么港台关系了。而今,风向转了,形势变了,有港台关系成了一种优势,一种时髦,一种“荣耀”,是统战对象,是被选拔当干部的苗子,是有钱人的代名词,常令那些蝇营狗苟者们羡钦不已。我贫久了穷惯了,练就出了坚韧的安于贫穷的无奈品质,从未奢望过去羡慕有钱人,当然也更未敢奢望过去羡慕什么港台关系者流。

        出发前,出访者们在抓紧作各种准备。那些有港台关系者(甚至是能东拉西扯上一丁点儿关系的人),都忙着为“关系”准备礼品,工艺品、名人字画、土特产品,大包小包地往家买。我自然没有这种麻烦,只需准备些可送人参考的文献资料和随身用的衣物等生活用品即可,跟通常在内地出公差差不多,所以很快就准备妥了。

        一切准备就绪,专等出发的几天,反觉得百无聊赖。于是,一天上午,我躺在家中的沙发里,望着天花板,犯了老毛病:放纵思想,信马由缰天马行空任其驰骋,海阔天空、满宇宙地胡思乱想起来。一不留神想到,我也很快就是60岁的人了,在人世间活了218百多个白天黑夜,而且港台也是我们大家的中国的地方, 难道我就连一丁点儿港台关系也没有?一点点儿不服气,一点点儿无名的悲哀,促使我搜肠刮肚地想起我的港台关系来,哪怕也是东拉西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也算。不图沾光,有点儿关系,见了面总会感到亲切些,让对方也好体会一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中华民族传统古风。通过冥思苦想,倒也理出了几条线索来。

        台湾水产出版社社长赖春福先生,曾几次来青岛同我们商谈合作事宜,并且我代表单位与他签订了合同,由他们在东南亚地区代销我们编辑的学术刊物。这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我们单位与台湾大学和香港大学的海洋研究机构建有书刊交换关系,虽未与那儿的同行见过面,但资料和信函来往频繁。这也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台湾海洋界学者多次来我所进行学术交流,我多次听过他们的学术报告,并且他们与我交换过名片,虽然此后再没有进行过任何联系,但这也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老所长85岁生日时,他在台湾的女儿专程来为他祝寿,我应邀参加了庆典。虽与她仅见过这么一次面,但与她同过宴席,还碰过杯。这也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

        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些关系,作为一般人们认为的那种港台关系,都不够格。即便是算也很勉强,大有牵强附会之嫌。

百无聊赖的冥思苦想让人累,感到愈加无聊,便就势回到现实中来,顺手拿起孙子放在茶几儿上的《宋词选编》翻看,不经意一下子翻到晏殊的一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虽然写的是闲愁,而且是春风得意的当朝宰相写的装模作样的闲愁,但是他写得实在是太美了。我正好“今日得宽余”,在家里“休闲”,恰好有份闲工夫欣赏这装腔作势的闲适之词。其实,这首词,我天天读书做作业忙得不亦乐乎的孙子也很喜欢。我多次给他讲读这首词,一向好动的他每次都静静地认真地听完。特别是在讲到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典故时,他更是专心致志,一动不动地听。

        北宋著名词人晏殊《浣溪沙》一词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实在是美仑美奂的千古名对。据宋(9601179)乾道三年(1167 年)胡仔纂《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记载,它的来历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年的暮春,当朝宰相晏殊看到地上落满残花,触景生情,便写下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自己也觉得很美。但是他费尽心思,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对句。为了不致忘记,他像往常获得佳句时一样,把它写在纸上,挂在屋里,时时揣摩,惜终无所获。

        第二年暮春,晏殊去杭州,路过扬州在大明寺休息时,眯缝着眼让侍史给他读壁间诗板,并嘱咐不要念出作者的姓名和官爵,以免他可能会以人取诗。读了许久,没发现一首好的诗词,不是残缺不全,就是空洞其词、了无新意,令人乏味,似同嚼蜡。

        稍后,侍史在读一首五言律诗:

 

               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

       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春。

       仪凤终陈迹,鸣蛙祗沸声。

       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

 

        这首诗还没读完,宰相大人就睁开了眼。他觉得这首诗内容充实,寄托深远,连忙邀该诗作者──江都都尉王琪共进晚餐。王琪的确很有才气,晏、王二人谈得十分投机。

        饭后,在寺内放生池边散步时,晏殊看到满地落花,又想起了去年“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诗句,并把找不到合适对句的苦闷说给王琪听。芝麻官都尉、年轻后生王琪,面对当朝宰相和名满天下的词人晏殊前辈,不顾官场客套,不畏诗词大家,随即说:“您看对‘似曾相识燕归来’怎样?从时令和景物上来看,也还算说得过去吧?”

        晏殊一拍手兴奋地说:“好!好!岂止是‘说得过去’,简直是绝对,天衣无缝,妙不可言。”

        自此,这个“天衣无缝、妙不可言”的佳对,晏殊不仅在上面的这首《浣溪沙》词里用上,还在一首七言律诗《示张寺承、王校勘》中用过:

 

        上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梁园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材。

 

        不好说这首诗不美,但是,这佳对用在此,在韵律上显得软弱多了,远不如用在《浣溪沙》词上那么熨贴。词本来是依声之作,专供人依调歌唱的,其间抑扬顿挫、声情缓急,于韵脚、声律关系巨大,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恰好最合于词道。

这是古代文坛上的一段佳话。当我正在细细品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佳对时,“似曾相识”四个字使我想起七年前以“似曾相识”开端的一段友谊。一个年轻端庄美丽的香港姑娘,虽与我们萍水相逢,仅20几天的交往,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成了我们忘年的朋友,至今想起来还仍然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令人心动不已。这的确应该算是我的一个港台关系。

 

           2 邂 逅 同 游

 

        1990 8月,我作为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考察团成员出访苏联,考察苏联科学院的文献情报工作。 8月28,我夫人萍姐送我到北京,住在科学院中关村招待所,等待 8月31送我上飞机出发。几十年来,她总是精心呵护我,已成习惯。这大概是因为她开始就比我大了 4岁的缘故,也许是传统中国妇女的传统使然。

        北京的天气是最遵守季节规律的,虽然是初秋,暑热仅中午尚有一点儿不大的余威,早晚却已略有凉意。

        8月30上午,与萍姐去游天坛,那是皇帝祭天的地方,萍姐很乐意去。 祈年殿宏伟、庄严,使人肃然起敬。在皇天上帝牌位前,萍姐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一脸虔诚。

        出得殿来,阳光灿烂,微风爽人。我们正要下台阶,迎面20来米处一个女孩的身影跃入我的眼帘,就好象是从我脑海深处跳出来的一个亲切形象。只见那女孩手持相机,约摸20来岁,中等个头,微胖,脚穿白色旅游鞋,下身穿淡蓝色牛仔裤,上身着红色T恤衫,映衬着一头蓬松齐耳的黑发,雪白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更显得她朝气蓬勃,体态丰盈,美丽大方。我什么时候结识过这么年轻的女孩呢?心想这是看来她像个典型北方美丽女孩的缘故,是似曾相识。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大老头子直盯着一个女孩子看,总觉得不太雅,何况夫人萍姐还在身边。于是,我忙收敛目光,转移心思,低头搀扶着萍姐走下台阶,转身瞻望巍峨的大殿。我凑近萍姐右耳,昵声问她刚才祈祷什么,她说在为我祈祷一路平安,我一笑置之。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就是听了夫人莫尼克公主的话,晚乘了一班飞机,才免于遭空难的。还有,我怕你在飞机上犯‘躁病’,祈求皇天保佑。”

        立刻有一股萍姐专利生产的经常造访我的暖流瞬时流遍我的全身,感到无比幸福。但这后一句话触联到我“文革”时的遭迫害,使我落下的这痛苦难耐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我们称它“躁病”,因为一犯病就躁得受不了),不由得又在心头掠过一丝苦涩。萍姐当即捕捉到这一信息,摇着我的左胳膊,连忙说:

        “都过去了,都早过去了,一切都好了,现在一切都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个‘古代’的事。”

        正说着,我感到背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右臂,随着一位年轻女子轻轻的略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飘过来:

        “老伯,请帮个忙,好吗?”

        我以为我们站立的地方影响了人家照相取景,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转过身来就要躲开。哎呀!这女子恰好就是我刚才直盯着看过的那个女孩,不由得我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无名的尴尬。

        “老伯,请您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她笑容可掬地请求我,并且还深深地给我和萍姐鞠了一个躬。

        “当然可以。”我接过她的照相机,便为她拍照祈年殿。透过照相机的取景窗口,我观察得更加清楚。白晰的圆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适中的高鼻梁和涂了口红的更像樱桃似的小嘴,总感觉这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似曾相识的想法在脑海里盘旋。她只身一人游园,她真诚地恳求和我们一同游,也好让我为她多拍几张照片。我们欣然同意。

        我们同游了天坛公园,中午一块用了午餐,下午又同游了颐和园,我们俨然成了朋友。通过交谈,我了解到她叫邱水,香港大学学经济管理的学生,刚毕业,在读硕士研究生前出来旅游。最后,我给她留下了我的通信地址,她要把她给我们拍的照片寄给我。她一看我的地址是青岛,右眉轻轻地扬了一扬。

        晚上,躺在床上想了许久,邱水一个女孩子,又是香港人,我以前怎么会认识她呢?对了,这可能就是“似曾相识”!

        第二天,831,天气晴朗,微风。下午345分萍姐陪我赶到首都机场,等待乘415分起飞的波音743-909班机,直飞莫斯科。在候机室,邱水出现了,她穿一身深蓝色西服,深咖啡色皮鞋,绿衬衣,打着红色胡蝶领结。当她知道我们考察团要飞莫斯科时,简直要跳起来,因为她也是乘这架飞机飞莫斯科,要去苏联旅游。她希望与我们结伴同行,跟着我们沿我们访问的路线旅游。我请示了我们的团长,团长答应后,邱水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飞机在天空飞了6个小时到了莫斯科,因为是顺着太阳的路线飞,莫斯科的太阳却还没落下,还斜挂在西天边。我们住在苏联科学院招待所,可以直接望到克里姆林宫。我们在莫斯科访问了10天。接着,我们947日访问列宁格勒,812日访问新西伯利亚,1315日访问海参崴,16日回国,1822日在哈尔滨参观。邱水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访问,她旅游。23日邱水跟我来到青岛,继续旅游。

        在青岛,邱水住在我家附近的丽晶大酒店。白天我上班,我的萍姐陪她游览了崂山、栈桥、八大关等主要名胜,又陪她游览了新修的五四广场、东部新建的别墅群和青岛高科技工业园。28日晚上,我们举办了家庭宴会欢送她明日启程回香港。在家宴上,她非常高兴。饭后,她和着伴奏磁带的音乐为我们演唱了台湾歌曲《外婆的澎湖湾》,不过她把歌词中的“澎湖湾”唱成了“胶州湾”,叫人感到特别的亲切。她接着清唱了山东吕剧《小姑贤》中小姑的一段唱段。然后,她让我用京胡为她伴奏演唱了京剧《霸王别姬》中虞姬的一段南榜子唱段。她的声调优美,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她真是多才多艺,受到我全家的赞誉。特别是我那喜欢唱歌又喜欢听京剧的 7岁的小孙子,对她简直崇拜得不得了,一直都依偎着她,并小声跟着她唱;邱水则把他揽在怀里,右手在他右肩上按着拍节。大家忘情的欢乐,喜气融融。

        歌罢,邱水说她深深地爱上了青岛,与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她当着我家人的面,祝我全家幸福。她话锋突然一转,问我们夫妻感情为什么如此好,有什么秘诀。

        我回答说:“我们结婚早,父母包办的,是旧式婚姻。感情是我们婚后共同培养起来的,通过时间增长积累,通过互敬互爱交汇融溶,通过同甘共苦加深,通过坎坷磨练加固。”我从我书桌右侧柜子的最底层抽出一个大纸袋子,从中拿出1984年农历十月初八,我与萍姐结婚37周年纪念日那天,我写给萍姐的一首诗──《赠萍姐》给她看。她竟当着我孩子们的面朗诵起来:

 

                     

 

        忆昔萍姐年十四,遵父嫁我十岁娃。

        缝衣烧饭事公婆,娇羞不语伴夫洽。

        喜庆五年得贵子,赢得合族辈分加。

        更喜八年生娇女,美满幸福锦添花。

        跃进年月生三子,极左路线把儿杀。

        父母兄姊痛欲绝,家国从此运道狭。

        三年上苍降大灾,两年丈夫闯天涯。

        一双儿女赖慈母,累带外公赔鱼虾。

        含辛茹苦熬日月,无端平地阴风刮。

        五年夫妻辛酸泪,两地鸳鸯心如扎。

        愚夫文革遭厄运,贤妻设计侍饭茶。

        诚心感夫却前嫌,二女问世暖全家。

        油田五年团圆日,男婚女嫁人意惬。

        最幸老幼都壮健,更喜孙辈添航佳。

        三十七载功无量,五十二岁发全华。

        从兹家国永兴旺,美满幸福乐无涯。

 

        诵罢,她问了几个含义不明白的地方,然后收起诗稿,郑重地放她贴胸内衣口袋里,唏嘘良久,说:“这诗稿归我了。我明白了,伯伯伯母。我们中国老辈的人就是这样。”接着,她又问我:“青岛实在是太美了,老伯您有没有描写青岛美的诗?给我一首拿回去作纪念。”

        我说:“青岛四季都美。你看到仲秋的青岛了,回去后靠记忆和照片便可回忆。现在我给你一首描写暮春青岛雾天的诗,让你了解了解青岛晚春雾中的美。”我从纸袋子里又抽出一篇诗稿递给她,“题目是《暮春在青岛看雾》。可不是台湾孟庭苇小姐唱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那一类的内容,我这里单只写景。这首诗成稿于1963年,那时候不敢发表,因为诗中没有激进的政治内容;再说,写了雾,让人附会上政治,那就惨了。50年代后期,王希坚在省会济南写了一首绝句:‘千佛山下雾漫漫,碧玉泉边铁网栏。东去流水空惆怅,古今都道作诗难。’就是这首短诗,给王希坚的右派分子帽子增加了很大的份量,一直戴了好多年。”

        她说:“王希坚时代早已过去了,老伯您的这首诗我也看过了一遍。现在我为大家朗诵这首诗。

 

               暮春在青岛看雾

 

        犹如轻纱与暮烟,隔人十步渺无边。

        松柏栏杆飘浮起,观海小亭悬半天。

        绿水青山隐灵秀,碧海蓝天藏真颜。

        但闻海浪击石声,不见石间浪花翻。

        雾笛海牛叫声频,红瓦绿树入云端。

        烂漫樱花饮雾露,凋零桃花吐叶鲜。

        游人如织声鼎沸,极目眺望见二三。

        恍惚万物悬太虚,青岛人人是神仙。

 

        “现在这篇诗稿也归我了。过几年,我选个暮春时节来青岛看雾,亲身体会体会,也当一把神仙。”接着,她从墙上取下我孙子的小提琴演奏了《思乡曲》。之后,我操京胡,她操二胡,合奏了京剧曲牌《夜深沉》。

        曲终,已接近22时,有好一会儿,大家都还浸沉在音乐里,没人说话。放好乐器后,邱水第一个开口,态度严肃,口气坚定、恳切地说:“伯伯伯母,我要到青岛大学校园里去转转。”

        我问她:“白天伯母不是陪你去青岛大学转过了吗?”

        邱水说:“是。那里优美、幽静,我愿意去那里看看夜景。”

        青岛大学背倚浮山,面向大海,绿树成荫,芳草铺地,花团锦蔟,曲径通幽,简直就是一个大花园。晚上,微凉微咸的习习海风拂面吹衣,明月一般柔和的灯光让绿树斑驳弄影,直令人身轻气爽,心神荡漾,飘飘欲仙。我们家与青岛大学仅有5 分钟路程,青岛大学又允许人们随意进出,所以我和萍姐常在晚饭后光顾那里,荷池边小坐,通幽处散步,去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青岛人的幸福。

        我说:“这很方便,我们现在就去!”

        邱水恳求道:“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去?”

        萍姐急切地说:“那可不行!安全要紧,我们得陪你去。”

        于是,我们都加了件衣服,一块去了青岛大学。在一条两旁长着樱花树的路上,面对着北面的浮山主峰,邱水停下了脚步。她正色对我们说:“伯伯伯母,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事请也不要打扰我,也不要笑话我。”我们默然,点了点头。

        只见邱水严肃诚恳,略微低头,微闭双眼,双手合十,静穆良久,嘴唇开始不断掀动,之后深深鞠了三个躬。睁开眼约一分钟,没说半个字,又重复做了一遍刚才的过程。我猜想她这是祭奠,或者是祈祷。做完后,她站在我们夫妻之间,抱着萍姐的右膀,继续散步。我问她我刚才的猜想。她说:

        “是前者。外婆告诉我,我的曾祖父母、外曾祖父母都葬在浮山上,我不知道具体方位。我这次来大陆既然来了青岛,就该祭奠四位老人,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在台湾,我们逢年过节都朝这个方向祭奠。您说这样做对吗,老伯?”

        我回答说:“对,非常正确。祖宗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不能忘记祖宗,不能忘记我们的根,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家庭、民族,乃至人类赖以延续的思想精华之一。儒家两千多年前就提倡‘慎终追远’。‘追远’就是不忘祖宗,虽然祖宗谢世已久远,但要追念不忘,祭尽其诚。”

        邱水接着说:“‘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是外婆教我读的《论语》上说的。外婆说,山东是我们的根,青岛系我们的心。我们认青岛是故乡。”

        萍姐对邱水说:“我们是山东人,又住在青岛,那咱们就是老乡了。”

        邱水说:“当然。其实,咱们比老乡还近,我早就把您们当成我的亲人了。我怕大陆不时兴认干亲,不然我早就拜您们为义父母了。”

        我连忙说:“不必不必。就这样,我们也拿你当亲人。”

        邱水只字不谈她的家人的情况,似乎讳莫如深。这也许是由于政治的原因,因为她已知道我是个老共产党员。当然,我们也不便探问,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邱水回香港后,很快给我们寄来了她给我们拍的照片,也寄来了我在天坛、颐和园,莫斯科、列宁格勒、新西伯利亚、海参崴、哈尔滨、青岛给她拍的照片,整整装了一本相册。后来她在美国读博士研究生,还经常写信来。

现在邱水若在香港就好了,她倒真能算我的个熟人,让她带我们看看香港肯定是没问题的。可是,她现在在美国啊。

 

       3 访 问 台 湾

 

        1997年4月19上午,我们青岛市科联访台科技代表团一行14人, 在市科联副主席王团长的带领下启程了。因为两岸还不能直通,我们只好绕道香港赴台,倒是给我们增加了一个顺访香港的机会。我们先乘火车到北京,20日乘中国民航飞机飞抵香港。21日秘书去办赴台手续,我们访问了香港大学,游览了海洋公园。22日上午我们乘飞机直飞台湾台北市,停机在松山机场。台湾接待方到机场迎接我们,安排在一个较安静的4 星级宾馆下榻,下午带我们游览了坐落在北郊的北投和阳明山风景区,晚上举行了欢迎宴会为我们接风。

        晚宴后,王团长告诉我们,台方对我们的访问安排得很周到。考虑到我们是沿海城市来的访问团,所以让我们乘专用大巴沿环岛高速公路访问沿海的几个主要城市。考虑到我们是来自青岛,海洋界的团员较多,所以安排我们多访问几个海洋机构。具体日程安排为:明天,也就是我们来台的第二天,23日,访问台北。第三天新竹,第四天台南,第五天高雄和恒春,第六天台东和花莲,第七天基隆,第八天台北,第九天(30日)下午乘飞机由台北飞香港。

        23日,在台北,我们参观了台湾大学,并与其海洋研究所共同举办了学术报告,进行了学术交流。以后几天,按日程安排进行,每到一地,无非是访问学术单位,开展学术交流,参观游览市容和名胜。27日晚,我们已按逆时针方向沿海岸转到了台湾北端的重要城市基隆。基隆,旧名鸡笼,是台湾重要的海港和渔业基地。

        28日,我们访问基隆逸仙大学。该校建在基隆市西北郊的海边,风景秀丽,校园美丽。上午,校方给我们介绍了学校基本情况后,又带我们参观了4个设备先进的实验室。下午,我们访问该校生命科学院海洋生物研究所,双方通过联合举行学术报告会进行学术交流。首先我们团4人作报告,接着该所4人作报告,最后一个报告人是该所所长章明。章明是个颇有名气的海洋生物学家,在文献上常见到这个名字。

        章明向讲台走去,我才发现她是个女性,约50岁,留着齐耳短发,身体微胖,身材适中。她一到讲台面向我们,还没开口讲话,我便被惊呆了:怎么这张面孔这么熟悉?圆脸盘儿,大眼睛,好象在哪儿见过。一听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不急不缓,抑扬顿挫有致,好象早已多次听到过这嗓音。真是令人费解!难道这一回又是“似曾相识”?

        章明热情洋溢地开始了她的报告。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首先我代表我们全所156名员工欢迎来自青岛的客人们,欢迎指导,欢迎交流。青岛是著名的海洋科学城,海洋科研单位众多,海洋科学家荟萃,是开展海洋科研的好地方。在海洋生物学研究方面,已故世的童第周、张玺、朱树屏等老一辈科学家,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和精神。今年88岁的曾呈奎先生,50年代就解决了海带和紫菜人工养殖中的关键问题,使我国成为世界第一海带生产大国,第二紫菜生产大国。他领导的水产生产农牧化科研课题中关于螺旋藻海水驯化养殖试验的成功,使我们用海水养殖螺旋藻成为可能。我们早已引进藻种和技术,我们已经采用海水养殖的螺旋藻作为实验材料,并有小批量螺旋藻产品投入市场。

        “我的研究方向是海洋生物活性物质的提取、应用和开发。在这方面,青岛同行,例如管华诗、张燕霞、李延、张坤成、李光友、徐祖洪、范晓、刘法义等先生的工作很出色,值得我学习和借鉴。我出生在青岛,但不满周岁就来了台湾,再没去过青岛。我期待着有机会去青岛向前辈学习、与同行合作。

        “今天,我向大家报告我们课题组最近的工作──用螺旋藻提取的活性物质进行的小白鼠抗癌实验。......

        大家被章明的报告吸引住了,都在认真地听。我边听边记录,但脑子不时不由自主询问章明究竟是谁,同样是有没答案。

        章明报告结束后,会议进入讨论阶段。在讨论中间,章明主动坐到了我身边,与我交谈。结果是,她同意与我所建立文献交换关系;她答应为我们的学报推荐稿件;我答应帮她联系青岛的同行,开展合作研究和开发。她要请我吃饭,而且还要到她家去吃。她说,这一来是庆祝我们合作的开始,一来是满足她妈的要求。她妈希望见到山东济南人或济南附近的人,或者是青岛人,愿意与他们聊聊天,因为她是济南附近的人,在济南住过,又在青岛住过,想与人啦啦济南或青岛以解思乡之愁。每次大陆来了济南及其附近的人,或者青岛人,她都要求请家来吃顿饭,聊聊天。而我们这个青岛科技访问团,唯有我最符合这个条件。我是济南附近的人,在济南读过书,又在青岛工作多年。但是,要到以前并不相识的人家去吃饭,我面有难色,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我们王团长刚好走过来,对我说:“您就去吧!我们应该满足一个老老乡的心愿。”原来他早已知道这件事。是啊,肯定是章明事先找王团长了解过,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底儿呢!我只好从命。

 

       4 家 宴 奇 遇

 

        报告会结束后,章明开车把我带到她家。她家距学校不远,是一栋坐落在海边的别墅,上下两层,好象与青岛八大关的一座小楼样式相近。章明的丈夫在门口迎接我,老太太早已站在客厅里等待我们。客厅宽敞明亮豪华,既充满现代气息,又不乏古色古香。我们互致问候后,坐在沙发上喝茶。章夫戴一副金丝眼镜,很魁梧,高高大大,又文质彬彬。老太太模样、神态、体型、行动和嗓音与章明简直一丝儿不差,只是略显老些。我真佩服了造物的伟大、遗传基因的神通。

        章明放好车走进客厅。老太太说:“晚餐已经备好,咱们现在就入席吧!边吃边聊。”

        餐厅就在客厅的西面,在餐厅能听到海浪拍岸声声。餐桌是个略小一点的紫檀木八仙桌,四个紫檀木高背坐椅分放餐桌四边(记得青岛春和楼饭店雅间有这样的配备,不过那紫檀木是假的,是用人工合成材料做的)。餐厅和客厅的风格完全一致,既古朴又现代,既典雅又豪华。这显出了主人的修养和个性:既现代又传统。

        老太太坐北首,我坐东首,章明坐西首,章夫坐老太太对面。菜是鲁菜,很丰盛,充满家乡味;酒有茅台,极香淳,溢满餐厅。老太太喝青岛即墨老酒,章明喝青岛啤酒,章夫和我喝茅台酒。

        坐定后,老太太首先举杯。她面向我说:“我代表我全家感谢余先生您的大驾光临,欢迎您来我家做客。过去说,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天我们老乡见老乡,要欢天喜地聚一场。请您今晚尽兴,酒要喝足,饭要吃饱,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

        我感到她说话很亲切,特别是她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我的面孔,那目光就好象要钻到我的内心深处去寻找什么。我直有些发毛,心跳加快,面孔发热。我表示了感谢之后,就主要是由她来询问我了。她问了济南的大明湖,趵突泉,灵岩寺,千佛山;她问了青岛的栈桥,海水浴场,湛山寺,八大关。然后,她充满感情地向我叙述了她的简单经历。

        她在济南住过,又在青岛住过,章明就生在青岛。19495 月她随夫携章明乘军舰来台湾,一住就是小50年。她思念济南,想念青岛,但她在济南青岛的亲人都早已故去,即使回去也会觉得没着落,心里空落落的。只有美景没有亲人的滋味更不好受,“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所以只好通过和老乡谈谈来缓解她的思乡之愁。我十分同情她,便邀请她去青岛看看,我负责接待,让她把我看成她的小弟弟。她很高兴。

        接下来,是章明介绍自己。来台后,从小读书,大学学的生物专业,毕业后在基隆工作至今。她希望有机会去青岛做科研。她说:“青岛是世界闻名的海洋科学城,又是我的出生地,那里是我日夜向往的地方。”

        章夫说,他叫邱复强。他父亲原在青岛开纺纱厂,1949年父母亲带他来台湾,与章明同船。他在大学学的商贸专业,现在美国开了个中华复强经贸公司,主要经营家电产品和水产品。世界各国的生意都做,唯独祖国大陆的生意还没开展,希望去大陆发展。

        邱复强在我们谈话之间,已经劝我喝了不少酒,此时,一瓶茅台酒我俩已经喝了大半瓶。我的醉酒感觉是从脚开始,逐步向上蔓延的。先是脚发麻,不灵便;再喝,就是腿不灵便;再喝,是肠胃发热;再喝,手不听使唤,舌头发直;再喝,大概就是醉倒了,我还没经历过,因为我约束自己永远不能喝醉。我现在腿部已有感觉,第一次到一个生人家喝酒,我必须留有绝对大的余地。所以,任凭他怎么劝,我都一概谢绝。

        “我要到大陆去发展,到时去找您帮助。为了在大陆的再相见,咱俩干一杯!”邱复强说。

        “到大陆我家去咱们再干!”我只好喝下这一杯。为了挡住他的再劝酒,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的保健盒放在饭桌上,说:“我有心脏病,不能多喝。”

        邱复强说:“听您的口音有点和家父相近,肯定您也是鲁西人。咱们鲁西老乡再干一杯!”

        我的确是鲁西人,只好又喝下一杯。接着问他:“您祖籍鲁西什么地方?”

        邱复强说:“东昌府阳谷县。您老是──”

        我答:“东昌府高唐县。”

        “高唐那个村?”老太太急忙插话,问我。

        “城北北村。”我说。

        “离王村多远?”老太太站了起来。

        “北村就是以前的王村。”我说。

        “就是那个离城不到一里路的王村?”老太太瞪大了眼睛。

        “对。王村现在叫北村。”我答。又问:“您知道王村?”

        “您小时候读过四书五经?”老太太仍然站着,上身又向前探了探,语碉更固执,而且不礼貌地回避了我的问话。

        我答道:“读过《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和《千字文》。”

        她紧接着问:“还能记得吗?”

        我自信地答:“童子功。记得很熟。”

        她突然起头:“人之初,──”

        “性本善。”我习惯性地接背,像流水一样往外流,“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

        她:“养不教,──”

        我:“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她:“《诗》《书》《易》,──”

        我:“《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有《连山》,有《归藏》,有《周易》,三《易》详。......

        她:“经既明,──”

        我:“方读子。撮其要,记其事。五子者,──”

        她:“读史者,──”

        我:“考实录,通古今,若亲目。口而诵,心而维,朝于斯,夕于斯。昔仲尼,

......

        她:“勤有功,──”

        我:“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她:“子曰:学而时习之,──”

        我:“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子──”

        她:“子曰:弟子入则孝,──”

        我:“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她:“子曰:吾十五而有志于学,──”

        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

        她:“子曰,君子怀德,──”

        我:“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她:“子路曰:愿车马,──”

        我:“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

        她:“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我:“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子──”

        她:“季路问事鬼神。──”

        我:“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她:“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我:“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她:“孔子曰:君子有九思。──”

        我:“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她:“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我:“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我正不知她为什么用这种她随意起头让我接背的方式,考我的背书功,因为只有我的启蒙老师才用过这种方法考过我。这时,突然听到她大声呼叫:

        “步青!”

        我不自觉地答应:“哎!”我纳闷儿了,她怎么能知道我的启蒙老师给我取的名字?从来只有我的启蒙老师叫过我的这个名字,她怎么也这样叫?她是谁?

        只见她张开两臂,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对我喊:“小弟!我是邬幼雁,我是你的雁姐啊!”

 “雁姐?!雁姐!!我的雁姐!!!”我大声喊着急忙站起身扑向她。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血往上冲,眼睛发黑,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5 忆 旧 叙 旧

 

        待我稍微有点知觉时,只知道自己是平躺着,感到空气进出我的鼻孔。渐渐地渐渐地听到从极遥远极遥远的远方传来一位女子轻轻的有力的急切的呼唤声,不断接近,不断重复:“小弟,小弟,你要有感觉就攥一下我的手。小弟,小弟,你要有感觉就攥一下我的手。小弟,小弟,你要有......

        我感觉到了我右手中有一只柔软的手,但是,我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用不上劲儿,动弹不了。我极力回忆这是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脑力在缓慢恢复,恢复,恢复.....我终于记起了我现在是在哪里,我终于记起了刚才的酒宴, 我终于记起了我的雁姐......我身体的各个部位仍然都动弹不了,话也说不出。雁姐的手握着我的手,一绺头发耷拉在我的左脸颊上,她呼出的气直吹在我的右脸颊上。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柔软的手,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温馨的体温和香甜的气味,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深情呼唤,那──

        50多年的往事,拥挤着从我脑海的深处往外冒。

        1945年,我8岁。在我的家乡高唐县,日本鬼子走了,国民党的部队来了;国民党的部队走了,共产党的部队来了。在国民党县法院工作的章丘人邬承申不愿留任新政府,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邬幼雁来到我们王村,借了一间房住下,以教书为生。年老体弱的邬承申熟读四书五经,教《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和《孟子》;16岁的女儿邬幼雁除了辅助父亲教课外,自己还教《千字文》和《算术》,几个城里人还来跟她学英语。邬承申和邬幼雁父女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我先跟邬承申老师学《三字经》,后学《论语》,邬幼雁老师辅导我学,常考我的背书。邬幼燕老师还教我《算术》和《千字文》。

        邬幼雁老师长得特别地美,讲话声音特别地甜,课讲得特别地有趣又特别地容易懂,所以我特别地喜欢听她讲课。每逢她讲课,我都直盯着她的脸,傻傻地看着她的一双大眼听她讲,有时流下口水来竟浑然不知。她有时可能是因为被我的直盯看红了脸,有时可能是因为我的口水流到了胸前还不自觉,她就边走边讲,走到我身边,摸一摸我的头顶,我便恢复常态。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这个人见人爱的美丽的邬幼雁老师,特别地喜欢我。也许是因为她是独女,父母年老,没个同龄的伴;也许是因为她喜欢小孩儿;也许是因为我的小脸蛋儿好看,嘴巴又甜;也许是因为我有点傻乎乎的,......感情的事说不清楚,反正不久我们师生便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平生第一个好朋友,并且维系了两年多,一直到她离开王村去了那未知的地方。

        因为当时我只有乳名“老道”,邬承申老师便给我取了个大名叫“步青”。可是,人人都还叫我的乳名,唯有邬承申老师和邬幼雁老师每次叫我都叫“步青”,成了她俩的专用词汇。开始我还以为是“步轻”二字,是提醒我走路时脚步要轻,邬幼雁老师给我解释以后才知道这是从“平步青云”中抽绎出来的,是对我前途的企盼和祝福。乡下人不懂这些,邬老师走后,他们觉得“步青”二字叫起来拗嘴,又和“不清”和“不轻”混淆,就改为新路,一直用到现在,几乎没人知道我还曾叫过什么“步青”。

        邬幼雁老师经常主动考我背书。其时,她坐在凳子上,眼看着手里的书,我背向她,她随意起头,我接着往下背。她慢我就慢,她快我也快,得紧跟,不能打顿儿。背得不好,她就严厉地轻轻地拍一下我的后脑勺,命令我重背。有时我背得特别让她满意,她就把我揽到她的怀里,把我放在她的双腿上,一会儿用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一会儿面颊摩挲着我的后脑勺,摇来摇去地继续让我背书。那浑厚、柔软而温暖的胸膛,那匀称有力的心跳,那温馨的体香,那如兰的气息,令我体会婴儿在母亲怀里的感觉,幸福无比。那时,我们像是在仅有我们两人的天堂里合奏一首美妙的乐曲,让人心旷神怡。晚上,我在微弱的、一闪一闪的棉油灯的灯光下练毛笔字,她也常常这样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右脸贴着我的左耳,左手揽着我的胸膛,右手握着我的右手练习。那时,我们又象在共同描绘一幅未来幸福的蓝图,令人向往。

        在我俩单独在一起时,她不准我叫她老师,她要我叫她“姐姐”或者“雁姐”,她则叫我“小弟”,每次我心里都感觉很甜。我极认真地拿她当姐姐,狠不得一刻都不离开她。

       当有人给她说媒时,她都严词拒绝。而在1947年春,有人做媒要撮合我俩结为夫妻时,她没反对,但是她见了我就脸红。其实,当时我并不知此事,没有任何一个大人跟我商量过,其时我家乡既偏僻又极落后,我连结婚是怎么回事也不甚了了。不知为什么,嚷了许久,最终双方的老人没能同意。原因可能是我们两家不门当户对,因为我家是农民,全家人都不识字,而她家是官宦人家,知识家庭;也许是因为她大我八岁,嫌我不足十岁,年纪太小,反正我俩没结成婚。

       1947年夏。一个早晨,天刚刚亮,我似醒非醒,听到了街上有人在说雁姐一家要走的消息(当时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老师要走,没有任何人理会一个小孩子的感情),我急忙从炕上爬起来赶到西大场院,看到她们一家已经坐在马车上,就要动身。我急忙跑过去,拉着雁姐的手,放声大哭,什么也不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声哭。雁姐不止一次地给我擦眼泪,哽噎着对我反复说:“小弟,不要哭,好好念书就一定还能见到你的雁姐。”

        ......

        恢复,恢复,继续恢复,......我的两行热泪分别向我的两只耳朵淌去......我能动弹了,我抓起雁姐的两只手捂住了我的双眼,任凭少儿时的那种幸福在全身奔流。停了一小会儿,雁姐轻轻地慢慢地掀起我的上身,把我斜倚在她的怀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雁姐轻声说:“小弟,不要着急,再休息一会儿。”

        章明说:“余先生──”马上又改口,“叔、叔,妈妈常提起您。你们纯真的友谊,我们全家都知道。”

        邱复强说:“叔叔,妈妈终于找到您了。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两岸通信方便了,妈妈给您去了好多封信,都以‘地址不详’或者‘查无此人’为由退回。这一回您可得留清楚地址了。”

        章明接着说:“五六十年代妈妈通过香港去了许多信,连退信都没见到。”

        一个陌生女人说:“这位老先生由于喝了些酒,有些激动,又起身太猛,大脑一时缺血才晕过去的,血压和心脏没问题。没事了,我走了。”

        雁姐轻轻摇着我的上身说:“谢谢大夫。”章、邱夫妇去送大夫到了门外,雁姐的嘴凑近我的耳朵亲昵地小声说:“小弟,小弟,快叫我姐姐,快叫我雁姐,快叫!”

        我轻轻地甜甜地一连声叫道:“姐姐,姐姐,雁姐,雁姐,好姐姐,好雁姐。”同时使劲儿用雁姐的手捂我的眼睛。

        完全恢复了,雁姐扶我坐直了。我睁开眼,发现我刚才是躺在了临时拉到饭桌前的大沙发上。邱、章回来后,根据雁姐的吩咐,复强搀扶我到客厅坐下,章明给我倒来一杯加了鲜牛奶的桔子水,雁姐和我坐在一个大沙发上。雁姐毫无顾忌地对我说:

        “你要是觉着坐不稳,就尽管倚在我身上。像50年前一样,不要害羞。”

        “不用,不用。”虽然我内心里极想倚在她身上,像儿时那样恣意无忌。但是我毕竟不是儿童了,而且又在章、邱面前,所以我只得违心地一叠声地这样说。雁姐是否心知?

        雁姐叹了一口气,又开始给我详细说她的经历。

        1947年夏,雁姐与我分手后,一家人逃到济南,她心里永远留下了临别时我闭着眼张着嘴流满眼泪的脸。王耀武的省政府接待了父亲,安排了住处,并给了一点儿生活费。但由于战争愈来愈紧,生活也愈来愈困难。

        一天,父亲在街上遇见一位他的章丘明水同乡、同学和朋友,他当时是国民党青岛市党部的重要领导,他是来济南看望当空军团长的儿子的。父亲把他接来临时住处,两人吃饭、喝酒,情绪非常压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没几天,两位老人做主,雁姐便和父亲这个朋友的儿子章汉元结了婚。婚后,公公与父母乘火车去了青岛,公公给父亲在青岛教育局安排了份工作,他们合住在公公在青岛八大关的小洋房里;雁姐随夫留在济南。

        1948年春,战事吃紧,雁姐又怀孕临产,当时火车已不通,汉元便陪雁姐搭乘空军的货机飞到青岛,住在八大关公婆家。通过公公的关系,汉元调青岛部队,方便照顾雁姐。

        1948年夏,在雁姐生下章明的第七天,久病的婆婆谢世,葬在浮山南坡,性全先生修行的小石屋左前方。公公和父母在不到一年内相继谢世,都葬在那儿。

        19495月,一家三口人来台湾。雁姐当中学教师,一直到退休;汉元继续当军官,一直到1960年阵亡。

        雁姐问我:“性全先生的小石屋还在吗?记得小石屋的门上还有蔡元培先生题写的一副对联。”

        我答道:“浮山庙遗址尚在,左首性全先生的小石屋──朝阳洞还在,蔡元培先生题的对联完好无损,我登山游玩时看到过。记得上联是‘藓崖直上飞双屐’,下联是‘云洞前头岸幅巾’。上联前有‘性全先生雅属’六个字,下联后落款是‘蔡元培’三个字。看来都是真迹。”

        雁姐似乎有些累,情绪低沉,无力地庆幸道:“没被破坏,那很幸运。”

        我赶忙介绍新内容,以转移雁姐的低沉情绪:“荒草庵旧址东面建了一个神经病院,西面建了一个社会福利院,福利院西面是新修的康有为墓,康有为墓西和南两面是青岛大学,──”

        雁姐就像一个姐姐对待弟弟那样,毫不客气地用手势止住我的话,伤感地说:“我一定要尽快去那里看看。民国四十九年(1960年)汉元就走了,我得把他的骨灰埋到那里去。那里是我们家人的最终归宿地。”

        我赶忙说:“我家就在浮山西麓。到时我陪您去。”

        雁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就好象丢下了一个很重很重的大包袱。然后转身向我,“说说这些年你的经历吧!可不许撒谎!”

        我赶快张嘴说话,以继续转移气氛:“我──”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章明去接电话,对母亲说:

        “肯定是您那宝贝外孙女来的电话。”

        “用扬声,把‘镜头’摇过来。”雁姐来精神了。

        电话里首先传出叫外婆的喊声,我听着嗓音很熟。接着,可视电话的荧光屏上现出邱水的身影。

        “邱水!”我大声叫道。煞时间我完全明白了以前与邱水、章明“似曾相识”的情结源自雁姐。怪不得那么深刻呢!

        “余老伯!您怎么在我家?我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您我们家的情况啊!”邱水惊异地问我。

        “我来台湾学术访问,是你妈邀请我来你家做客的。”我平静地说。

        “真是太巧了!”邱水拍了一下手说。

        “你们认识?!”雁姐惊奇地问我。

        “岂止是认识?他就是七年前带我游北京、游苏联、游青岛的余新路余老伯。外婆您一定要好好招待我的余老伯!”邱水抢答道。

        “邱水,我的宝贝!你还记得我曾给你说过的我50年前的故事吗?”雁姐深情地问外孙女。

        “听过多遍,能背能诵,如在眼前,历历在目。”邱水流水似地答道。

        “邱水!你可知道?你的余新路余老伯,就是50年前差一点儿就成了你的小外公的那个‘余步青’。”雁姐说。

        “我的上帝啊!怎么这么巧?!就好像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一样!简直就是在演戏!”邱水激动得跳起来。

        “事实就是这么巧。但这戏肯定不是作家安排的,这是上帝亲自安排的。”雁姐一脸的沧桑。

        “好外婆,那我就得改嘴不能叫他余老伯了。他是您的小弟,又是差一点儿成了我外公的人,那么,您说我是叫他余外公呢,还是叫他舅姥爷?”邱水请示外婆。

        “随你怎么叫。”雁姐像止水一样平静地说。

        “好外婆!您的小弟、我的余外公余舅姥爷在青岛,现在我们可以回归青岛了吧?我愿意去青岛,我博士后出了站就打算去青岛发展。您不是早就希望回青岛了吗?”邱水以央求的口吻说。

        “我们马上就研究这件大事。你等佳音吧。”雁姐果断地说。

        电话结束后,雁姐看着我的眼含情脉脉地说:“你到底还是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结婚了?当然我也是那年结的婚。没有人再嫌你岁数小?”

        我反问:“这事儿您是怎么知道的?雁姐,您会算?”

        雁姐苦笑了笑,对着我说:“小弟,你给邱水的诗稿──《赠萍姐》和《暮春在青岛看雾》,邱水找书法家写出来,裱糊好了,挂在了她的书房里,天天看,天天念,几十次地给我讲解。我还能够记不住吗?只是,直至刚才才知道新路就是老道、就是步青。”

        “哦。”我又明白了。

        雁姐继续说:“不过,你的萍姐比你大四岁,而你的雁姐我则比你大八岁。她长得比我漂亮吗?你诗中只说她贤惠,没有说她美不美。她也喜欢你的小甜嘴整天价叫她姐姐吗?青岛的雾景确实迷人,我也见过。但是,既然都‘游人如织’了,使劲儿看才看到两三个人,也太夸张了;而且,在那种雾天,我从来也没有过是神仙的感觉,我只知道气管炎、哮喘病和心脏病患者喘不动气,憋得难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支吾道:“雁──姐,您,您见到我的萍姐就知道她长得怎么样了。至于那诗嘛,还请邬老师教正。”

        雁姐左手捂着左脸莞尔一笑,右手食指指在我的前额上狠狠地轻轻地一用力,说:“你这个小机灵鬼!”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6 回 归 青 岛

 

        1997年5月4,我随我们代表团回到了青岛。

        1997年7月1,香港回归,举国欢庆。就在这天,我收到雁姐汇来的4 千万美元。77,按我们的约定, 我在青岛高科技工业园为章明注册了“青岛章明海洋生物技术研究所”。月底,又收到邱复强从美国汇来的6千万美元, 我在高科技工业园为他注册了“美国中华复强经贸公司青岛分公司”。

        1998年,买地搞基建,研究所、公司、别墅已具雏型。别墅在新修的青岛观赏路东海路东段,在石老人海水浴场西面,和青岛啤酒城仅隔一条马路;样式和雁姐在基隆的别墅一模一样,都是比着八大关雁姐故居的样子建的。

        1999年春,章明辞去原职,与雁姐同来青岛,住在她们的新别墅里。雁姐来青岛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父母和公婆,同时把章汉元的骨灰葬在公婆墓的右首。我和萍姐一直跟在她的左右,她很喜欢我的萍姐,称她为萍妹。章明主持她的研究所,聘我做顾问。

        1999年夏,复强的分公司开始营业。

        1999年秋,邱水博士后出站,来青岛主持爸爸的公司。

        1999年12月19晚,雁姐全家和我全家在雁姐的别墅里,通宵欢庆,迎接澳门回归祖国。20日凌晨,看完澳门回归交接仪式的电视节目后,雁姐举杯,全体起立干杯祝贺。

        雁姐深有感触地说:“香港回归了,澳门回归了,我们也回归了,台湾问题也该妥善解决了。”

        大家约定,到两岸统一那天要好好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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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武夷山 郑融 杨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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