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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释义——从占星学的角度

已有 11008 次阅读 2010-12-9 16:36 |个人分类:未分类|系统分类:论文交流|关键词:学者| 天人合一, 司马迁, 占星学, 究天人之际

 
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释义
 
——从占星学的角度
 
章启群
 
内容提要 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是在占星学背景下的一个命题。其中的“天”指占星学理论中的天象及其运行规律,并非等同于“自然”。因此,不能把“天人之际”理解为与人与自然的合一即“天人合一”。澄清这句名言的原本意义,不仅还原出司马迁的历史形象,而且还从秦汉学术、思想的展开中,发掘出占星学在当时更为根本而广泛的影响,展示出中国古代思想史长期被遮蔽的一个重要方面。
 
关键词: 司马迁 究天人之际 占星学 天人合一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到自己发愤著《史记》的目的是:“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这句话后来成为千古名言。可是它在被广为传诵之时,其中“天人之际”的原义被人们转换甚至消解,“天”被等同于“自然”一词,“究天人之际”因此被解释为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于是,司马迁的这句话与中国哲学中另一个命题“天人合一”被混同起来。
 
本文所要论证的是,司马迁所说的“天”是指占星学意义上的“天”,即指天象及其运行规律。因此,“究天人之际”的含义也是占星学的意义,与人与自然合一的命题没有直接关系。澄清这句名言的原本意义,不仅还原出司马迁的历史形象,而且还从秦汉学术、思想的展开中,发掘出占星学在当时更为根本而广泛的影响,展示出中国古代思想史长期被遮蔽的一个重要方面。
 
一、司马迁父子与占星学的关系
 
司马谈的《论六家之要指》,是他对于汉以前整个学术和思想史所作的一个总纲要,为学界耳熟能详。六家即儒、墨、名、法、道、阴阳,司马谈的排序与众不同,为阴阳、儒、墨、法、名、道,把阴阳家列为六家之首。他对阴阳家的职能作如是说: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司马迁解释曰:“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集解》引张晏注曰:“八位,八卦位也。十二度,十二次也。二十四节,就中气也。”说明阴阳家的思想和职责首先与上古史官观象授时的职能相关,但“大祥而众忌讳”,即是占星祈禳之举。司马迁所说的“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都属于占星学内容。故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
 
司马谈把阴阳家列为六家之首,学界历来对此视而不见,或语焉不详,其中真正缘由无人问津。其实司马谈作这样的排序,正表明了他以及他的职守与占星学的关系。司马迁父子与占星学的关系,在《史记》中的《太史公自序》、《天官书》和《历书》中交待的颇为清楚。
 
上古的天文学属于王室专门之学。即使在春秋战国之际,周王室早已衰败,天文学人才流失到各诸侯国,所谓“幽、厉之后,周世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史记•历书》)但史官仍然存在。秦始皇焚《诗》、《书》,“百家语”,“非《秦记》皆烧之”,坑儒生,扫荡学术,但“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则仍然保留,史官未废。刘汉代秦之后,汉惠帝解除挟书律,后有“文景之治”的太平景象,蛰伏于民间的百家学术得到恢复,汉武帝于建元五年始设“五经”博士。这期间各地献书不断,“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亦曰:“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悯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密府。”由此可见汉武帝时,不仅史官掌观象授时的传统一直没有中断,史官职责和功能自此日渐加强。司马谈为太史令,天文历法是其看家职守,故《太史公自序》云: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太史公即司马谈。司马谈因此也受到专门的天文学教育和训练:“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唐都是当时著名天文学家。由于天文学此时已经成为占星学,唐都实际上就是一个占星学家。 《史记•天官书》也明确表明这一点:“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占星、占气、占岁,都是阴阳术数、五行杂占一类。可见唐都是汉初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家。
 
司马迁不仅说明掌握占星学是太史令的必备知识和基本职守,还特别强调“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司马氏是太史令世家,先祖就是主管天文占星的史官:“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太史公自序》)为此,在他历经艰辛完成煌煌巨著《史记》时候,在《自序》的开篇就极为自豪和荣耀地向读者交待了司马氏的谱系,及其与占星学的密切关系: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火)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侯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司马氏上接重、黎氏,从周宣王时就为太史之官。由于太史令执掌天官,司马谈又受教于占星学大家唐都,因此,司马谈对于当时所向披靡、席卷天下的占星学也有深入研究和思考。司马迁在《天官书》的后一部分,录有很多司马谈关于天文占星的思想和材料,如:“太史公推古天变,未有可考于今者。盖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见,宋襄公时星陨如雨。”此外还有“二十八舍主十二州”分野之说,以及“秦始皇之时,十五年彗星四见,久者八十日,长或竟天”的记载,直到“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平城之围,月晕参、毕七重。诸吕作乱,日蚀,昼晦。吴楚七国叛逆,彗星数丈,天狗过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等说法,这些都是司马谈记录的关于春秋战国直至汉初的“察禨祥侯星气”之事。在此基础上,司马谈对于占星学有一个总概括:
 
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
 
可见在司马谈看来,天象运行与人间事物对而应之,占星学不仅自古有之,而且是历代帝王、圣人治国的依据和指南。司马谈为此还从上古梳理出一个占星家的谱系:“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眛;赵,尹皋;魏,石申。” 很显然,司马谈是把当时占星学与上古天文学的历史混为一体。不过,从史官的职守作出这样的记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司马谈由于没有随武帝上泰山封禅,忧愤交加,郁郁而终,未能实现他的著史立说的鸿图大业,故临终嘱托司马迁:“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司马迁当然惟父命是从:“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死后第三年,司马迁任太史令。掌握、研究占星学必然成为司马迁基本职守。让我们感到幸运的是,司马迁留下了五十余万言的《史记》,其中《天官书》集中展现了他的占星学思想。
 
二、《史记•天官书》的主要内容和思想
 
《史记》体例为司马迁首创,有本纪、世家、列传、表和书。《天官书》是八书之一。作《天官书》的目的,《太史公自序》有交待:
 
星气之书,多杂禨祥,不经;推其文,考其应,不殊。比集论其行事,验于轨度以次,作《天官书》第五。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五官”即东南西北中之官。司马迁用“天官”之名,表明了他的占星学的观念。可以看出,司马迁作《天官书》的目的,是试图对于流行的各家占星学说进行甄别和综合,这也是他的职守和使命。因此,《史记•天官书》是现存最早的全面系统描述全天星官的著作,也可谓当时的集占星学大成之作。
 
《史记•天官书》首先把整个天空分为五个区域:中宫天极星,东宫苍龙,南宫朱鸟,西宫咸池,北宫玄武。每一宫由数个星组成,星即是官职,与人间等级制度对应。例如:
 
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後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後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
 
中宫为北极附近区域,是天上的宫阙。天极即北辰(小熊座?),太一是天帝别名,天极星是他常住的居所,在中央。三公是太尉、司徒、司空,位列天帝身旁。还有太子(小熊座?)、正妃(勾陈一,小熊座?),其余是后宫,以及侍卫和大臣。外面还有相当于帝车的北斗七星,以及表示上将、次将、贵相、司命、司中和司禄的六星组成的作为天府的文昌宫等。所谓“紫宫”,俨然是人间皇帝龙廷的翻版,而人间皇都的紫禁城也就是天上紫宫的模仿。
 
东宫苍龙,有角、亢、氐、房、心、尾、箕等星宿。每一宿的功能不同。“心为明堂”,其中大星为天王,前星为太子,后星为庶子。“房为府,曰天驷”,即天府。在东宫东北有十二颗星曰“旗”,“旗中四星曰天市”,即天上的街市。“大角者,天王帝廷”,是天帝的又一个宫殿。“亢为疏庙,主疾”,管疾病。“氐为天根,主疫”,天根就是天的根,如大树的根一般,管理瘟疫。
 
南宫朱鸟,有井、鬼、柳、星、张、翼、轸等星宿。“东井为水事”,与水利相关。“鬼祠事”,张守义《史记正义》注曰:“主视明察奸谋。”“柳为鸟注,主草木”,管理花草树木。星宿“为员官,主急事”。“张,素,为厨,主觞客”,张宿是个餐馆,提供饮食酒水。“翼为羽翮,主远客”,似乎是迎送远客的交通工具。“轸为车,主风”,那就是一个风车。还有“轸南众星曰天库楼,库有五车”之说。
 
西宫咸池,有奎、娄、胃、昴、毕、觜、参等星宿。“奎曰封豕,为沟渎”,是水渠和下水道之类。“娄为聚众”,是广场或大厅。“胃为天仓”,又是一个仓库。“昴曰髦头,胡星也,为白衣会”,是外族组织。“毕曰罕车,为边兵,主戈猎”,是边防军和禁卫军。“昴、毕(之)间为天街”,可能两边物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参为白虎”。
 
北宫玄武,有斗、牛、女、虚、危、室、壁等星宿。“斗为文太室,填星庙,天子之星也”,斗宿是个庙,也是天子的星座。“危为盖屋”,是个屋宇。“虚为哭泣之事”,虚宿与丧事相关。“南斗为庙”。“牵牛为牺牲”,大概人间祭祀用太牢,有猪、牛、羊三牲,牵牛星也是一条天牛。“织女,天女孙也”。
 
这里所说的五宫与“三垣”、“四象”都不尽相同。“四象”说是把二十八宿分为四组,并以动物形象名之,故曰四“象”,即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龟)。人们发现,每组的星象确实与以之称名的动物很像。有人认为,《尚书•尧典》关于四仲中星的说明,产生了把周天恒星分为四群以分别表示春夏秋冬四季星象的思想。因此人们很容易想像,“春分前后初昏时当朱雀升到南方中天(上中天)时,苍龙的房宿正处于东方的地平线附近;白虎的昴宿正处于西方的地平线附近;而龟蛇的虚宿正处于地平线下与朱雀的七星相对的北方(下中天)。这是就定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由来,它是以古代春分前后初昏时的星象为依据的。” 可以看出,“四象”说还属于比较纯粹的天文学,与占星学没有明显的关系。“四象”的名称来源可能很早,陈遵妫先生认为,“四象”的出现应在二十八宿之前。因为角、心、尾就是东方苍龙的龙角、龙心、龙尾。 而且与天帝、太子、正妃、三公、将军之类星座无关。这些王公贵族、文臣武将之星都是后来占星家所起的星名,春秋以前没有这种现象。“三垣”说把位于二十八宿以内的恒星分为三大块,即紫薇垣、太薇垣、天市垣。紫薇垣是天上皇宫,其中有帝星、帝后星、群妃星、三公星、太子星等;太薇是天上政府的意思,有将星、相星、诸侯星;天市是天上都市的意思,有主管秤权交易和商人的宦者星、宗正星、宗人星、客星等。紫薇垣和天市垣在《开元占经》辑录的《石氏星经》中有,大约出现于战国时代。太薇垣初见于唐初的《玄象诗》。 司马迁《天官书》用“四象”的方位,填进去“三垣”的内容,把它们杂糅在一起,构成一个新的占星学的宇宙空间。顾颉刚先生说:司马迁“作的《天官书》,简直把天上的星写成一个国家:人的方面有天王、太子、庶子、正妃、后宫、藩臣、诸侯、骑官、羽林天军;屋的方面有端门、掖门、阁道、明堂、清庙、天市、车舍、天仓、天库等;物的方面又有帝车、天驷、枪棓、矛盾、旌旗之属。”
 
《天官书》还记载了星象、方位、季节与五行的关系,与《月令》内容相似。例如:“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曰东方木,主春,日甲、乙。义失者,罚出岁星。岁星赢缩,以其舍命国。”“察刚气以处荧惑。曰南方火,主夏,日丙、丁。礼失,罚出荧惑,荧惑失行是也。出则有兵,入则兵散。以其舍命国。”“历斗之会以定填星之位。曰中央土,主季夏,日戊、己,黄帝,主德,女主象也。岁填一宿,其所居国吉。”“察日行以处位太白。曰西方(金),(主)秋,日庚、辛,主杀。杀失者,罚出太白。太白失行,以其舍命国。”“察日辰之会,以治辰星之位。曰北方水,太阴之精,主冬,日壬、癸。刑失者,罚出辰星,以其缩命国。”
 
关于日食、月食和五星占在《天官书》中也有较多的记载和理论。例如:“日蚀,国君;月蚀,将相当之。”“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五星皆从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国可以法致天下。”司马迁自己对此也有心得:“余观史记,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无岀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日月薄蚀,行南北有时:此其大度也。故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为经,不移徙,大小有差,阔狭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为(经)纬,见伏有时,所过行赢缩有度。”
 
总之,《天官书》基本描绘了各个星区组成与分野,每个星宿的位置功能,一些星宿运行规律及其逆、孛,记述的星占除了日食、月食、彗星,还有风云气象,包括雷电、霓虹、霹雳、夜明等所谓“阳气之动”。与占星相关的人间事务,如兵灾水旱,地动山崩,六畜兴旺,鱼鳖鸟鼠,五谷草木,摆兵布阵,内乱外侵,司马迁也广有记述,不一而足。
 
最后,司马迁对占星学作了如下概括:
 
夫常星之变希见,而三光之占亟用。日月晕适,云风,此天之客气,其发见亦有大运。然其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动。为天数者,必通三五。
 
他把占星学与“政事俯仰”合二为一,由此可见占星学在司马迁思想中的地位和意义。
 
然查《汉书•天文志》,前大半部分与《天官书》略同。因此,清末崔适认为,《天官书》是后人抄录《汉书•天文志》补入,只是“次序互异,详略不同”而已,而《汉书•天文志》实为刘歆所作。他的根据是《汉书•司马迁传》谓《史记》内有十篇有录无书。颜师古注引张晏说明了这十篇的具体篇目,还认为今同名之篇为褚少孙补入:“迁没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凡十篇。元、成间褚少孙补之,文词鄙陋,非迁原本也。”不仅如此,崔适还认为《史记》中的“八书皆赝鼎。此书(《律书》)以下,皆后人取《汉书》诸‘志’补之也。”而这一切都与刘歆有关联:“歆为《天文志》而托始于《甘石星经》,犹之为《三统历》而托始于黄帝、颛顼、夏、殷、周、鲁六历,为‘终始五德’之说而托始于邹衍,五色人帝则托始于《吕览》,六天帝与分野皆托始于《周官•司服》及《冯相氏》、《保章氏》,为《春秋》古文则托始之《左》、《谷》,为古文《尚书》则托之孔安国,皆歆与所徵通逸《礼》、古《书》、《周官》、《尔雅》、天文、图谶千数人所作也。”
 
不过,仅仅以《天官书》与《汉书•天文志》二者相同,是不能作为《天官书》抄录《汉书•天文志》的证据。作为清末今文学大师的崔适对古文学宗师爷刘歆进行全面伐挞,指认《天官书》抄录《天文志》不过是其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显然是难以成立的。
 
《史记》遗失篇目为后人补入之事,后人略有考证。赵翼的《廿二史札记》有“褚少孙补《史记》不止十篇”条,认为除此十篇外,《外戚世家》、《张苍列传》、《申屠嘉列传》、《楚元王世家》、《齐悼惠王世家》、《匈奴列传》、《扁鹊仓公列传》等篇之中,也有一些文字属褚少孙窜入。但是,他没有提及《天官书》抄录《天文志》之事。同时,赵翼还列有“《汉书》移置《史记》文”条,检出《汉书》抄录《史记》数十处之多。 因此,《天官书》与《天文志》相同部分,也有可能是后者抄录前者。
 
对照《天官书》与《天文志》,《天文志》多汉惠帝以后灾异星象记录,直至哀帝,终于哀帝元寿二年,还提及王莽,而少“太史公曰”之类。《天官书》中之“太史公曰”是司马迁父子占星学思想和理论的记述,与《太史公自序》思想一致,内容基本相符,文字不同而风格几乎一致,不似后人生硬补入。因此,《天官书》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文本,不像后人抄录、拼凑之物。从总体上看,应该是《汉书•天文志》抄录《史记•天官书》的可能很大。《汉书•律历志》抄《史记》之《律书》、《历书》已为学界公认,这至少也算个旁证。
 
除《天官书》外,《史记•历书》与制定历法相关,但也与阴阳五行和占星学相关。《太史公自序》曰:“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闲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异,维太初之元论。作《历书》第四。”《历书》也说:“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天意。太史公曰: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并叙述上古历代历法官员,如从颛顼、黄帝时的至到邹衍,记载很多日食月食和彗星灾异。历法实际上从此也受到阴阳五行学说和占星学的影响,所谓历三统、易正朔就是由此而来。
 
三正之说始见于《左传》昭公十七年。谓夏以建寅为正,殷以建丑为正,周以建子为正。王朝正朔,成为头等大事。 《史记•历书》、《汉书•律历志》有相同记述。根据的最新研究,关于夏代建寅、商代建丑、周代建子的“三正说”只是汉儒的臆造,纯属子虚乌有。 汉武帝元封七年即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制定了三统历颁行全国。第一部完整留下文字记载的历法是西汉末年的《三统历》,是刘歆根据《太初历》改造而成的,全部文字见于《汉书•律历志下》。
 
尽管如此,司马迁还是把《天官书》和《历书》分开,表明占星与历法之间仍然是有区别的。
 
三、“天人之际”义考
 
考察了司马迁父子与占星学的关系后,我们再讨论“究天人之际”的原义,当会一目了然。
 
司马迁受父亲临终之托,于是立下宏伟抱负,刻苦砥砺自己,完成父亲遗愿。《太史公自序》说到他自己的经历:“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鄒、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少年司马迁遍游江淮、齐鲁、中原、吴越、湖湘、巴蜀之地,博览石室金匮玉版,还侍从汉武帝巡狩封禅。他亲自看了韩信母亲墓地,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一带,深入考察了刘邦、萧何、曹参、周勃、卢绾、樊哙、夏侯婴、周昌、等人在当地的生活,对于这班屠狗卖缯的经历,有具体的了解。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让他所撰写《史记》具有坚实的事实依据,最大限度地展示出历史生活本身。
 
由于李陵之祸,司马迁惨遭辱刑,痛不欲生,但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以古往今来逆境中的伟大人物激励自己,发愤著书:“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太史公自序》)从这些泣血之言中,我们不难看到司马迁所忍受的巨大痛苦。经过数十年卧薪尝胆,司马迁终于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的作品。他如释重负,于是才对自己的挚友作如此说:
 
仆窃不逊,近自託于无能之辞,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记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着重号为引者加)
 
在历经艰辛完成夙愿之后而颇为自慰和自豪的文字中,司马迁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来表达他忍辱负重终生为之奋斗的这部伟大著作的目标,也是表达他为之献身的伟大理想。那么,这句话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作为史家的司马迁为之献身的伟大理想究竟是什么?
 
“通古今之变”就是从历史发展中找出规律,这基本是学界的共识。从字面来看,“究天人之际”就是探究“天”和“人”的交汇之处,即天道与人道交接处。关键是这里的“天”究竟是什么?在司马迁看来,究竟什么是“天道”?
 
无独有偶,司马迁关于“天人之际”的说法并非仅此一处,另有两条,我们正好作为参照: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天官书》)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條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道行,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太史公自序》,着重号皆为引者加)
 
第二处说“天人之际”是与八书相关,而第一条说的“天人之际”就是《天官书》的宗旨和指导思想。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证明“究天人之际”中的“天人之际”,与这两处的“天人之际”之间具有根本不同的含义。换言之,“究天人之际”中的“天”就是占星学意义上的天,司马迁探求的“天道”就是占星学的思想理论。这两处的说法可为铁证。
 
因此,把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天”与大自然混为一谈,把司马迁探求的“天道”与儒家、道家的天道混为一谈,把“天人之际”被解释为人与自然的合一,凡此种种都没有根据,属于主观臆断、望文生义。
 
把司马迁“天人之际”的“天”解释为占星学意义上的天,首先是回到了历史原初的真实状况之中,让我们更加准确地理解司马迁这句话的意义;其次是更加真实地还原了司马迁一个伟大历史学家的形象。呈现出一个真正的、有历史责任感的史学家司马迁,不仅不会降低司马迁的思想和历史地位,相反,只能让我们对于司马迁的伟大认识的更为深刻和具体。
 
司马迁追求的是经世致用之学,他的学问是具体的,不是漫无边际的。因此,他对于占星学方面的记述也是很严谨的。例如,《汉书•高祖本纪》云:“汉高祖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根据现代天文学测算,五星聚合是在汉高祖二年三月,而非高祖元年十月。 《汉书》的说法是错误的,但这样记述的目的是恰合占星学。故《汉书•天文志》云:“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以历推之,从岁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故客谓张耳曰:‘东【井】秦地,汉王入秦,五星从岁星聚,当以义取天下。’”而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未书此事,《史记•天官书》曰:“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未书具体年月,表明司马迁对于史实的尊重。 《史记》与《汉书》之高下,由此亦可见一斑。
 
由此可证,司马迁是把占星学当作一种严格的科学理论来对待的。在占星学已经成为当时意识形态的情况下,相信宇宙中日月星辰的运行,与人类社会生活的运转是对应的、交汇相关的、有规律可循的,不仅是占星家和术士们的观点,也基本上是当时的儒生和帝王的共识。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实质上是力图把占星学的理论与实际的社会生活结合起来,追求思想与经验统一,在其中找到历史发展的规律。这与下句“通古今之变”恰巧形成对应。从这样的视角我们再来审视司马迁的伟大抱负:“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会发现,司马迁正是从天上和人间的交错中,从历史和现实的交互中,从空间和时间的交叉中,采用理论推演与史实考辨包括经验实证(田野调查)结合的方法,来描述历史事件,探寻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这是一个多么宏伟壮丽的史家抱负和理想!
 
从司马迁与占星学的关系,推演到两汉思想史,我们对于大思想家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以及俗儒经师们对于占星学的顶礼膜拜就不难理解了。因此,两汉经学一开始就与占星学缠绕一体,这是整个汉代思想的主要特色,也对后世的学术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影响。不过,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本文主旨,只能点到为止,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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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侯成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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