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病房的那一刻，他看见靠窗户的病床上，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脸对着墙地躺在那里。病房内有三张床，最外面这张躺着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太，她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中间那张床是空的。最里面那张靠窗户的床上躺着的人看不到脸。

一位女护工迎上前来，问他：“是从北京来的吗？”，他点点头，那护工转过头去，喊那睡在里面的女病人的名字，说有人看你来啦。

床上的病人慢慢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他赶紧上前一步，“姐，我看你来啦！”，说罢，就一把抓住姐姐的手，伏身在她的床前。姐姐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没有平滑的皮肤，上面还长满了斑斑点点，手心也很像大锉似的，沟沟壑壑。他抚摸着这双手，心里很难过。姐姐得是受了多少苦，干了多少苦活儿，而且肯定是冬天沾凉水的活儿，才把她的手变成这副样子。他不知道，是不是有男人的手会是这个样子，但这样的女人手他是第一次看到，更是第一次抚摸到。姐姐还是那双略显细长的丹凤眼，这让他立刻想起姐姐小时候的模样来。

姐姐说：“我说不让你来，你千万别来，你干吗还要来？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抓住姐姐的手，说：“我能不来吗？我怎么能不来？”说完这两句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姐姐的声音很低，他必须要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姐姐的嘴边，才听得见姐姐的声音。他用手撑住床，身体弯下去，把头靠近姐姐的头。这样做对他来说有点吃力，可是他也只能这样做。姐姐还是在抽泣，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他这才注意到，姐姐的鼻子里也插着氧气，手腕上也插着输液的针管。

看到姐姐说话吃力的样子，他劝姐姐说：“姐，你别说话了，静静地躺着吧，我说你听，行吗？”姐姐没有理他，继续在吃力地说着：“我现在身体特别不好，一身的病。骨密度很低，身上好多处骨折”，说着，姐姐指着自己的锁骨部位。“血色素也很低，只有四克；血糖也低，不到三点几，身上好几处都长着瘤子，也没法手术……”说到这里，姐姐又抽泣起来，有点发狠似地说：“我怎么也不死啊，死了就好了，就是不死，要受这个罪……”，听到这里，他心里特别难过。他理解姐姐的痛苦，可是也不能代替姐姐忍受这样的痛苦，也没办法帮助姐姐减轻这种痛苦。他现在只能说：“我理解我理解……”

姐姐接着说：“我这个人特别好强，特别不愿意麻烦别人，可是身体不争气，也没办法……”姐姐说，她在插队时得了一场病，后来就回城了，到一个工厂工作。后来企业不景气，她又做了很多别的工作，包括当清洁工，打扫厕所，这样的工作都干过。她说，她就是要自己争气，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后来在一个公司里做的时候，看到公司库房账物不清，她帮助给清理后，一笔账，一个物件都没有弄错。老板看到她的工作很感慨，对她也很尊重。

姐姐说，她还是很爱学习，什么都想学，跟着广播跟着电视听课，虽然不系统，断断续续的，但也一直坚持在学。姐姐喜欢文学，也喜欢法律，这方面的课她都听，赶上哪段就听哪段，不系统也要听。她不爱看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有时听广播觉得收益比看电视还大。姐姐生活很清苦。搬迁的时候，原来家里什么样，搬过来以后还是什么样，没有添置任何新的家什。她只是觉得添置那些新的东西没有什么必要。

姐姐特别喜欢干净。她说，住院这几天，没法洗澡，没法整理头发，她实在受不了。尽管身体不好，走路很吃力，要靠拐杖，但是她一定要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否则就觉得没法见人。她实在不想再住院了，想早点回家，但大夫说不行，她身体现在这个状态，还有危险，不能这样就走。

姐姐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在住院这样的环境里，那种无奈，那种煎熬，我也非常理解，可是也爱莫能助。我看着姐姐，心想，这是个心气多么高的女性啊，被疾病折磨成这样，这老天爷的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我为姐姐的命运不平，可是又好像不知去责怪谁。留在心里的只是痛苦和为姐姐的担忧。

姐姐似乎知道我已经知道她一直没有成家的事了。也说起她对这方面的想法。也有男人喜欢她，可是因为她的病，那些人都有些犹豫。遇到这样的情况，姐姐就毫不犹豫地断绝来往，而且事后绝不再想这个人。我不知道这些事对姐姐到底会有怎样的打击，外在的刚强掩盖着内心的痛苦。姐姐承受的苦难太多了，她不应该受到这样多的磨难，真的是不应该啊。姐姐生怕在这方面造成对别人家庭的妨碍，更不愿意某些流言蜚语对她带来名誉上的损害。她洁身自好，哪怕对自己极端苛刻，让自己承受着痛苦，也绝不能让别人说五道六的。唉，我的姐姐，你真的很刚强，可是这种刚强又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我心里实在是太难过了。

姐姐现在还是用手洗衣服。她做这些非常吃力。但还是坚持自己做。她没有洗衣机，不是买不起。而是用了洗衣机之后，她要把它擦得一干二净，这增加了她劳累的负担。她也没有冰箱。因为一是自己吃的少，没有必要用，如果用了冰箱，就是还要不断地把冰箱擦洗干净，她有点干不动了。可是如果用了之后不擦干净，她又无法忍受。她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洁癖，但她自认为还没有达到那样一种程度。姐姐要不是这样要强，就不是姐姐的为人了。可是她这样要强，又让她多吃了多少苦啊。

姐姐的自尊心太强了，可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自尊吗？没有自尊，还算是什么人的生活？他太理解姐姐了。可他越是理解，越是不知道怎么帮助姐姐。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如果她接受了，有违她做人的原则。如果她不接受，那别人又怎么来帮助她呢？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姐姐说：“上学的时候，在咱们班上，咱们俩都是第一第二。现在你比我强啦，我比不上你呀！”他连忙抢过来说：“姐，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听。我不过就是稍微幸运一点，并不是我有多大的能耐和本事。姐，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你别再说那样的话啦！”姐姐又流出了眼泪，他连忙拿出纸巾，替姐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看着姐姐花白的头发，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姐姐的头发，又用手抚摸着姐姐的后背。他感觉出姐姐身上真是一把骨头了。他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姐姐太瘦了，营养太差了，血色素怎么会不低，血糖怎么能上来？可是她现在什么也吃不下，这可怎么好呢？

他拿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姐姐的面前。说，我不知道你现在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也就没有随便买什么东西带过来，这一点钱你留下吧，想买什么就去买吧。姐姐要护工把她扶起来，用枕头戗住后背，吃力地坐了起来。姐姐果断地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他说，我既然拿过来了，怎么还能拿回去呢？姐姐说，我不要就是不能要，你一定要拿走。他说，我不能拿走，这是我的心，你一定要收下。姐姐说，不行，坚决不行，你不拿走，只能给我找麻烦，我还得找人把钱还给你，不是退给你就是寄给你。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吧？他说，我真的不能拿。你怎么能对我提出这么难以接受的要求呢？姐姐说，我不管，我反正不能要，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他说，要不咱们折衷一下？姐姐说，那也不行。

看到姐姐绝决的样子，他知道这钱姐姐是绝对不会要了。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出。说要把钱退给他，那她就一定会设法退给他。他也不愿意真的给她添这个麻烦，只好悻悻地把信封拿了回来，但心里一片落寞。他对姐姐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姐姐说：“你说你要来向我道歉，你到底要为什么道歉？，是因为你一直没来找我吗？”他说，我一直就想找到你，可是就是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也不知道找谁去问。至于说到道歉，就是因为小时候，因为愚蠢，做了蠢事，一直担心这件蠢事可能伤害了你，所以一直要找到你向你当面道歉。姐姐问，到底是什么事啊？

他说，咱们班有个同学叫英杰，是河北文安县的人。比咱们年龄都大，好像当过咱们班长。他后来回文安了。姐姐说，我知道。他接着说，英杰后来写了信，是给殿新写的，说想跟你要张照片，还特别嘱咐不要让别人知道。这封信让我看到了。我当时心里特别忌妒，就给英杰写了封信，说你想要照片，就光明正大地要，为什么不要告诉别人。这样鬼鬼祟祟是什么意思？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英杰肯定也没有回信。但是我担心这事你知道后，会受到伤害。当时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后来看到你不再理我了，我觉得你一定觉得我伤害到了你，你再也不想理我了。这么多年来，这事一直在我心里，我总觉得当初太蠢了，我应该向你道歉。找了你这么多年，总是找不到你。现在总算找到了，也就能向你道歉了。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很平静，但实际上是有一股劲在推动着他，在姐姐面前要把所有的话都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一点都不想隐瞒。

姐姐说，你说的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英杰给我写过信，也要过照片，我记得没有回信，也没有给过他照片。你说的事，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再说，跟他也不可能。他岁数大，又是外地的人，说话又切，我跟他不可能。倒是你怎么一说，我心里倒觉得很安慰。

他在姐姐的眼角里看到一丝微笑。他心里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拉着姐姐的手，觉得姐姐能有这样的感受，他也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他们是小学同班同学，姐姐比他大一岁。他是中队委员，姐姐是大队主席。在小学毕业快五十年后，他们才又一次见到对方。他这次来看姐姐，带着照相机，也带着录音笔，想把姐姐的形象和声音都长久地保留下来。但他看到姐姐对自己形象如此看重，他最终放弃了照相和录音，他怕再次伤害姐姐。

两天后，他给姐姐发了条短信：“姐，自从见到你，这两天心里一直不平静。我非常敬重你的人格，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非常了不起。只是你对自己不要太苛刻了，你不该拒绝我的心。你如果出院后，请一定要通知我。”

另外，送给各位朋友一首苏联歌曲《五月的莫斯科》，是苏联儿童大合唱团的视频。

五月的莫斯科(苏联儿童大合唱团演唱) - 视频 - 优酷视频 - 在线观看 - 苏联歌曲.fl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