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美人们

茕茕思妇：忧伤寂寥之美

扶  兰

国风·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这是妻子思念远行丈夫的歌谣。

夏季来了，草丛里的蝈蝈（草虫）喓喓(yāo)鸣叫，还有蚱蜢（阜fù螽zhōng)跳来跳去（趯趯tì)。丈夫远行未归，长路迢迢，音信不通，让我担忧又烦恼。要是哪天能够看到他，哪天能够遇到他，才能放下这颗悬念的心。

夏尽秋至，冬去春来，登上那南山之巅，说是为了采摘鲜嫩的蕨菜，实则是为了眺望远方的行人。天长路远，望不见行人，心中的愁苦忧伤，不可遏止。要是哪天能够看到他，哪天能够遇到他，才能让我开心起来。

春又去夏又来，登上那南山之巅，说是为了采摘鲜嫩的薇菜，实则是为了眺望远方的行人。山高水远，望不见行人，心中的悲伤思念，层层郁积无从排遣。要是哪天能够看到他，哪天能够遇到他，才能让我心中的痛苦平息下来。

随着丈夫远行时间的递增，妻子心中的思念与忧伤也在增长，沉重地压在苦痛的心上。

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思念，是一个贯穿了数千年的诗歌主题。

目前有史可据的中国第一首情诗，是涂山氏女娇思念大禹时唱的那首短歌：“候人兮猗”（《吕氏春秋·音初篇》）。“兮猗”一词，没有实在意义，一般认为，《诗经》、《楚辞》中的常见的语气助词“兮”，便受到了这首诗的影响。

“候人兮猗”，意思就是：我在等着你啊——

她在等候的，是跋涉于治水途中、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

日暮炊烟四起、路上行人急急归家的时候，她在夕阳中倚门望归。

天气晴朗、远山清晰如画的时候，她在山巅翘首远望。

淮水清平、行舟如飞的时候，她在水边遥望淮水入海处，怀想着大禹此时的行迹。

心中的思念堆积到不能承受之际，便化作了摇曳的歌声：我在等着你啊——

涂山，在今安徽（当时的东夷）蚌埠市怀远县境内，相传涂山氏始终等不到大禹归来，朝思暮想，精诚所至，终于化而为石，这就是涂山上的望夫石。

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崖）的传说，各地皆有，南朝人刘义庆《幽明录》中说:“ 武昌北山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类似的传说甚多，不能一一枚举。

历代诗人吟咏这个主题的诗作很多。

文学史普遍认为，中国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七言诗，是曹丕的《燕歌行》，写的便是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思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音调舒缓，一唱三叹，仿佛妻子心中丝丝缕缕的缠绵柔情；秋夜凄清，独守空房的妻子对景伤情，北雁南飞，远行的夫君为什么没有像大雁一样从遥远的北方归来家乡？寂静的夜里，弹着琴排遣心中忧思，琴声也像心境一样凄清悲凉，心中的悲伤使得歌声也断断续续；夜色渐深，月光皎洁照着空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仰望星空，牵牛织女隔着天河遥遥相望，也像我们两人一样，不得相聚。

《燕歌行》是凄冷秋夜里的孤独思念，以哀景写哀，愈增其哀。

《草虫》一诗，草丛里虫飞虫鸣，一派生机勃勃的喧闹气象；春夏两季，在晴朗的天气里采摘野菜，远远近近想来还有诸多女伴的歌声笑语，同样是热烈喧嚣的氛围。但是惟有女主人公内心的忧伤悲苦，一次比一次深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这是以乐景写哀。两相对比，背景越是明快热闹，女主人公茕茕独立、憔悴忧伤的形象，越是鲜明突出。

这样的寂寥与忧伤，同样也是一种美。丁香般结着愁怨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