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信仰者常常会被疑惑(uncertainty)所威胁,这种威胁会在人受到诱惑时,突然而不期地为那似乎自明、其实脆弱不堪的全部信仰射下一道电闪雷光。下面的一些例子可以帮助说明这一点。那位可爱的圣女小德兰(St.Teresa of Lisieux),看起来非常天真纯洁,似乎也没有任何信仰疑惑。她在一种完全安全、稳定的宗教氛围中长大。她的整个存有——从开始到结束,及至最小的生活细节——完全被教会的信仰濡染陶成,这种无形的世界(the invisible world)不仅成了她每日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成了她的生活本身。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具体有形的现实(a tangible reality),任何疑问都不会将其瓦解。对圣女小德兰来说,“宗教”是她每日存有的自明的命题。她如我们对待日常生活细节那样对待宗教。然而,这样一位圣人——表面上为一种完全的安全感所包围——留下了令人震惊的疑惑表白;这些疑惑来自她死前几个星期。当时那些惊骇不已的修女们减缓了圣女记述中疑惑的成分,只在后来圣女原著本中重新表现出来了。例如,圣女如是说:“一种最坏的无神主义诱惑在猛烈地攻击着我。”任何东西都处在疑惑之中,一切都是那么黑暗。她受的诱惑是,她感到只有纯粹的空虚才是真实的。换言之,在这个似乎严密联结的世界里,有人突然瞥到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潜伏在传统定式的稳定架构下。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疑惑的不是那圣母升天的信条或合理使用告解圣事之类的讨论,所有这些都成了次要的。处于危急关头的却是整个架构——是一个全有或全无的问题,这是剩下的唯一选择,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堕落中,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赖。所能见到的只是那无底的深渊! ……被缚于十字架,而十字架又无附着物,漂浮在深渊上——这种情形正是现今基督徒的绝好写照。
如果信仰者只能在虚无、诱惑和疑问的海洋上完善自己的信仰,如果疑惑的海洋是他信仰的唯一场所,那么我们就不能把不信的人理解为单纯无信仰的人。既然我们已经意识到信仰者对疑惑没有免疫功能, 并且他时常可能会“陷入深渊”,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们的命运归宿是错综复杂的。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讲,无信仰者的存有也不是自足的或封闭的。不管无信仰者多么坚决地宣称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实证主义者(抛弃了“超自然方面的诱惑”和“软弱”及现在仅仅接受那些具体的、自明的事物),他都不会逃脱一种隐秘疑惑的萦绕——是否实证主义拥有终极真理? 正如信仰者为来自疑惑之海的咸水所呛淹那样,无信仰者为关于不信仰的疑惑(doubts about his unbelief)所累。他一方面决定了要解释世界为一个独立的整体(a self–contained whole),但他还困惑于世界的真正的整体性(the real totality of the world)。他总不会绝对确定,他所观察和理解为整体的世界是否有独立性。他常会遇到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可能信仰所宣布的实在最终是真的。正如信仰者意识到,他常会受到无信仰的侵袭 ——这是一种无断的诱惑,无信仰者也会受到信仰的诱惑与侵袭——信仰对他那似乎始终封闭的世界造成威胁。总之,谁也逃脱不了做人的两难境地(the dilemma of being a man)。任何人若下定决心想要避免信仰的疑惑(the uncertainty of belief),他都必然会经历无信仰的疑惑(the uncertainty of unbelief)——这种无信仰决不会完全消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信仰可能是真理。只有当信仰被弃绝时,它的不可弃绝性才能成为自明的(It is not until belief is rejected that its unrejectability becomes evident)。……
当然,这种感受只能由圣经所描述的“改变”(reversal)和“转变”(con–version)来获得。人的自然重心(natural centre of gravi- ty)将人拖向那可见的事物,拖向那他能握在手里并能拥为已有的事物。人要想认识到他忽略自己真正利益的(通过任自己受这种自然重心的牵引)情形到底有多坏,他必须转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必须转过身来意识到只相信可见的事物是多么的狭隘。如果没有方向上的转变,如果不对人的自然重心作相应的抵制,那就不会有所谓的信仰。事实上,信仰是一种“转变”;在 这种“转变”中,人会发现,如果他只将自己投身于那可见的事物,那他正在追赶一种幻象。这也是为什么信仰是不可演示的 (not demonstrable):信仰是一种回视(about–turn),只有那回转身的人才能接受信仰。由于我们的自然重心不会善罢甘休,它还会把我们拖向另一方向,所以这种回转总是日日常新的。只有在平生的不断回转中,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我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