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了3个多小时，还有一小时到站，我放下纸笔。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人说，你是学生吗？我说是，他说看你写东西的样子很专注，所以猜你是学生。

闲聊了几句。春节期间，他去女朋友家过年，现在赶回北京，因为他是H公司的售后，负责维修家用电器，过年期间没有人值班，已经积累了很多报修单。你不回自己的老家？我随口一问。他笑而不言，停了一会儿，他说，小时候家里孩子多，从小就离家出走了，还坐了十年牢。我仔细看了看他，他的手指粗短，皮肤粗糙，个子矮，五官很周正，眼神专注。

我开始认真听他说话，像看电影一样，因为我很少有机会面对坐过牢的人。他小时候离家出走后，在外流浪，后来被人收养，但还是跑了出来。有一次被人利用，与另外两人一起犯了杀人罪。那两个人判了死刑，枪毙，而他由于是从犯，只判了15年刑（服刑表现好，又减了5年）。在监狱里，他考了两个专业的成人本科文凭，分别是机电维修和新闻专业。两个专业都学得不错——机电维修是他后来的主业，出狱后就自己开了家电维修店，现在也是从事维修业；新闻专业虽然与他现在的工作无关，但在服刑期间，他在全国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当时他拿的稿费再加上他的服刑津贴，甚至超过了管理他们的狱警——这个我是相信的，监狱里的重口味素材多，正对《知音》这类杂志的路子，而这类杂志又是稿费最高的，《知音》很早就是千字千元（《读者》仅仅是千字三百，其他很多杂志仅千字一百元）。他说，刚才看到我写字，就想起了自己在监狱中写文章的那些日子，心里很有感触。

当然，这些并不是他一口气说出来的，他没有那么强的倾诉欲。而且他更愿意讲他现在的生活，比如他的现任女友。只是由于我对于他的服刑生活比较好奇，所以每次都会把话题又拉回监狱。我印象中的监狱还是迟志强那个版本，“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且还有狱霸欺负新来的……他摇摇头说，“我们当时是现代化的、文明的监狱。伙食很好，因为监狱系统有自己的工厂和农场。每天也能看电视、逛商店。图书室的藏书也很多，我在那里面看了很多的世界名著。我还和另外3个人一起在教育科办报，那几个人都是大学生。其实在那里面，很多人都参加了成人高考，成绩比社会上的考生还好，因为里面环境很单纯，没什么让人分心的东西。到现在，我最怀念的，就是17-27岁这个阶段，我觉得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样说时，他的眼睛闪着光。我说，有没有表现不好加刑的呢？他说也有，有些人会受坏的影响，又沾染了其他恶习，比如偷东西什么的；还有人精神压力太大，犯了病，就送到监狱里的精神科医院去治疗。关键还是要看个人吧，你想学好也很容易，想学坏也很容易。

有人探监吗？有的，有个女孩说要等我10年，她比我小五岁……“那就相当于她12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是的。我是先认识她姐姐的，去她家和她姐姐一起画画。后来我进去后，监狱的教育人员要我们每人给外界写一封信，我写给了她家。然后她给我回信了，我们就一直保持通信。过年的时候，她还来探望我，给我送衣服。她说她要等我出来……其实我努力减刑，也是为了能够早点出来，让她少等几年。但是她的父亲不同意，她长得很美，人又能干，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劳改犯呢？还没到我出狱，她父亲就患了癌症，为了不让父亲留下遗憾，她就嫁人了。我把和她的故事写成一篇文章，登在了《爱情·婚姻·家庭》上。后来她做生意，开了连锁店，我们一直没有再联系了。就把这份记忆珍藏起来吧。”我问了他的名字和那篇文章的名字，他说了。他似乎猜到我是想上网搜索，于是解释说，那时候还早，很多杂志没有电子版，在网上可能搜不出来。

他也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什么专业的。还问我工资多少，我说两千多。大概他等着我问他工资多少吧。我偏不问，北京月薪过万的人太多，他肯定过万。最终，他还是自己说了：月薪过万还是觉得不够花。他觉得还是自己当老板好，以前自己开店时每月能赚两三万。他希望打工有一点积累后，明年自己开店。本来到今年年底，钱应该够了，但是由于打算结婚要花一笔钱，所以开店的事情要推后。我问，服刑经历对你找工作有影响吗？他说：“在派出所会有记录，但是用人单位查不出来，因为这属于个人隐私。当然，我对周围的同事、朋友并没有隐瞒，因为现在人们的观念更开明了，他们不会因为这段经历歧视我。”

出狱时，他有1万元的积蓄。开店、结婚、生子，离婚，复婚，又离婚。他补充说，开店到后来就不自己修了，而是卖家用电器，包括太阳能设备之类，但是由于离婚后净身出户，所以只好来到北京工作。10岁的儿子舍不得他，于是来到北京跟他过。学费贵吗？我想从外地到北京借读的孩子大概会交很多学费吧。他说不贵，700左右。那是什么学校啊？我刚想说“怎么不选一所好点的学校”，但转念一想，他自己受到的最好的教育是在监狱里面，而他现在的工资是我的好几倍，那么我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对他儿子选择的学校？他把手机上的照片翻给我看。他的儿子这几天就在他女友家过年，大家相处得很好，他女友的父母对他儿子也挺好。他女友今年33岁，没有结过婚，看照片有点像秦海璐，抱着那个10岁的男孩甜蜜地笑着。

其实在这之前，他还结过一次婚。他又把手机上的照片翻给我看，是一名乌克兰女人，36岁，在中国做房地产生意。她不太信任他。因为维修行业，经常会和家庭主妇打交道，甚至有时候夜晚也会接到一些报修电话，还必须去。她觉得没有安全感，所以婚后不久两人就离了。不过仅仅只过了一个月，他就认识了现在的女友……算算他从17岁进监狱，到现在40岁，一直都有女人爱着他。

火车差不多快到站了。其实他的讲述中，还是省略了一些东西。比如，他说他的第一任妻子思想很传统，那么为什么她要与他离婚，而且还让他净身出户?……不过，既然他希望给我这样一个路人留下善良、光明、积极的印象，那么我就配合一下，装装傻咯。况且，他确实很励志啊。和他一样，我也是快到27岁时开始找工作的，但是从技能和心态上而言，与他相差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