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良的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zhangxiaoliang

博文

挣脱牢笠的径渡(江豚诗话之一)

已有 2449 次阅读 2021-11-28 10:56 |个人分类:鲸类动物保护|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作者:周易勇

爱好文史,学的又是生物,自求学始便在两边晃荡,退休了也一事无成,故常觉懊恼甚至颓丧。仔细想想,也不能老大徒伤悲。既然已经学杂了,不如干脆把那些杂粮重新咀嚼一遍,看看能品出个什么味道。

在文学中更爱现代文学,掺杂史学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断代自然成为最感兴趣的问题,其终点争议较少,即1949年,起点则众说纷纭。1919年说把它放在和五四运动同步的位置,有一本通行的教科书就叫《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有人又前移了两年,乃1917年,以“文学革命”主张的提出为界。还可以再推五年,令其肇始于中华民国建立的1912年,并顺势把相关学科命名为“民国文学”。改革开放伊始,我就订阅了《读书》杂志。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上面看到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等学者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为题目的讨论,顿觉耳目一新,起点似乎又往前挪了12年,连政体的泾渭都穿越了,还有点不显山不露水的。后来,听到海外汉学家关于“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追问,算是感受到了学术的交响。目前,此说好像已基本定型,有严家炎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证。然而,事情并没有完,严先生继续往前推,把开端置于19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据说有三个标志。第一,1887年黄遵宪“言文合一”主张的提出;第二,1890年陈季同用法文写成的小说《黄衫客传奇》的出版;第三,1892年曾朴《海上花列传》的开始连载和1894年的正式出版。理由是这些作品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出某种现代观念和意识,真可谓学无止境。不过,这里面毕竟隐含了一些问题。具体而言,如果沾点现代性的边就算,那就不用劳烦各位专家。单凭所谓的“性灵说”,周作人早就一竿子插到明末去了。换句话说,现代性的标准是不是需要有个本质规定,或者关键要素?将已有的研究成果大体归纳一下,要素可能是对普通人和人性的终极关怀,还有人的逐渐成熟,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能做出独立的思考和理性的判断。这或许就是“民主”和“科学”这两个关键词所概括的精髓吧。

关怀普通人和人性,关键在于尊重生命,而理性判断和逻辑推演的基础则是科学的认知。这样一来,开头谈到的文学和生物学这两条学术源流就并非平行线了,且在生命科学的旨趣上交叉。长期在水生生物研究所工作,水里的生命自然成为交点中的焦点。

从此言归正传。挚友张晓良先生长期致力于古代歌咏江豚的诗词作品的爬梳和整理,孜孜以求,蔚为大观。每有所得,便发来分享,使我获益良多。从他一次面向全所的综述报告中,我突然发现,清代的作品不成比例地多,遂联想到上面谈到的那个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诗词属文学,常识也。江豚有生命,自不待言。更加重要的是,其活动范围多在水底,并非一目了然,只有关心生命的人才会注意它。况且俗称“江猪”,其貌不扬,远不如花鸟虫鱼那般容易激起人们超然物外的雅兴,故更加具有生命的本体意义。相关的诗作里是否包含某些现代性的要素?这自然成为一个饶有兴味同时极富挑战性的话题。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内涵是关怀底层民众,即所谓的“普罗文学”,且表达女性的内心世界,故可从底层开始,从女诗人开始,据此便选中了倪瑞璇。

倪瑞璇(1702-1731),字玉英,江苏宿迁人。幼年丧父,后随母兄寄居睢宁的舅父家。舅父樊正锡乃当地文化名人,喜其聪颖过人,便教她读书识字。倪瑞璇七岁读书,八岁习诗,且学有所成。她丈夫徐起泰在《室人倪氏行略》中对其才学有如下评述:“凡先秦两汉,魏晋六朝、唐宋八家及道德、阴符、关尹、庄周等诸家之说,无不熟悉”。除了如此饱学之外,倪瑞璇的诗歌创作才能亦佳,有下面这首《因河决侨居堤上见群豕渡河戏笔咏之》为证:“服田牛可耕,行地马能载。豕德最无闻,牢笠养腴脍。刀俎人不怜,甘受屠儿害。河流正汪洋,水势横一派。如何来数群,径渡如无碍。我闻扬子江,波涛涌澎湃。出没烟雾间,江豚见风拜。名豚实则鱼,恍惚露项背。家物非豵豣,波面走雄快。狎鸥见总惊,小舟追莫逮。不缘沙苑迁,岂自辽东退。或者北斗星,游戏下人界。蛇鹢变悉书,春秋不讳怪。豕异容有之,记传岂不在。反疑卜子误,渡河非己亥。”

这首诗大略可分四个层次,首先讲猪之“德”。诗人开宗明义,从牛马起兴,可耕能载,功劳无人不晓,而猪则不然。“豕德最无闻,牢笠养腴脍。刀俎人不怜,甘受屠儿害。”对于这种不公境遇的愤慨和控诉,明白如话,甚至有些痛快淋漓!这种悲悯的情怀无疑是以人为寄托的,在中国的诗歌传统里,类似的抒情方式并不乏先例。曹操之咏老骥,李纲之咏病牛,无不以自己为象征,而倪瑞璇指涉的则是千千万万个受侮辱和受迫害的最卑贱的生命。

第二层的四句诗生动地刻划了猪超乎想象的游泳能力。作为配角的江豚此时才出场,十句诗将其水上功夫写活了,一方面在能力上与猪相映衬,一方面又在种类上和它区分开来。“家物非豵豣”,江豚不是家养的,不是小猪豵,也不是三岁的大猪豣,它“名豚实则鱼”。换句话说,数群不知哪来的猪在一片汪洋中简直就如鱼得水!

第三层展示了诗人的学识,几条关于猪的典故,信手拈来,意在突出猪的寻常,或使其进一步平民化。它们不是为官家豢养的宠物,不是给皇帝进贡的奇货,也不是从天而降的神怪,猪就是猪,一群有品德有才能却备受凌辱饱经苦难的最普通的生命。此外,“甘受屠儿害”的“甘”字体现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深沉喟叹。再者,面对如此悲惨的境遇,“人不怜”也,鲁迅先生指出的世人那种麻木的看客心理和行为亦跃然纸上!回到开头谈到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起点问题,有学者曾将其赖以奠基的五四运动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类比,而文艺复兴的核心价值是冲破黑暗,反对迫害,张扬人性和个性,此乃现代意识的要素。显然,即使在上述语境里,倪瑞璇的诗也包含这个要素。

第四层在做翻案文章,用的是三豕渡河的典故。三豕渡河,比喻文字传写或刊印讹误。《吕氏春秋·察传》云:“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故事的梗概如下:子夏去晋国,过卫国,有个读史书的人说:“晋军三豕过黄河。”子夏说:“不对,乃己亥日过河。‘己’字与‘三’字字形相近,‘豕’字和‘亥’字相似。”到了晋国探问此事,果然答曰,晋国军队在己亥那天渡过黄河。初读时,我对“至于晋而问之”的主语颇感好奇。谁去问?子夏前往晋国,可能性较大。这说明他对这个问题心里并没底,否则何须多问。没底还那样言之凿凿,似乎武断了些。或许学其师孔子,来个每事问,但下了结论再问,未免本末倒置。另一方面,读书人被指误读,心里不服,遂自费出国去探个究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关键问题在于晋国的被询问者,即“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的主语?严格地说,当且仅当问题的回答者是那本背读史书的作者时,误读的指摘才能成立,可《吕氏春秋》对此语焉不详。换个角度讲,有人证实晋军己亥渡河是一回事,史书的作者曾看见晋军的三头猪渡河并将其记录在案是另一回事,而前者在逻辑上根本无力构成否定后者的铁证。猪能渡河,确实有悖常理。“蛇鹢变悉书,春秋不讳怪。豕异容有之,记传岂不在。”地上爬的蛇有善游者,天上飞的鸟有能涉者。对于这种奇怪的变异,人们并不忌讳,反而加以忠实的记录,且为众所周知。造物主如果让满地跑的猪亦有如此异秉,为什么不会被记录下来或为之立传呢?诗中选取了和《吕氏春秋》里相关描述用到的同一个“记”字,这是耐人寻味的。于是,以自己亲眼目睹的事实为依据,倪瑞璇发出呐喊,尊敬的子夏先生,你错了,“渡河非己亥”,而可能正是三豕,其间透出的逻辑思辨理路至为明晰,色彩至为浓烈,情感至为丰富。澄清事实,辨析观念,对权威的说法提出质问,这种怀疑和批判精神正是启蒙运动所追求的核心价值。子夏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联想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喊出的“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倪瑞璇的诗篇算不算其先声或者来自历史悠谷的隐约回响呢?我不知道。必须特别指出的是,诗人的上述认知并非触景生发的情感片段,而是一种主体意识。倪瑞璇喜吟诗,但秘藏不传。她曾对丈夫说:“予能诗,恐声闻于外见哂有道也。”三十岁那年,她一病不起,临终前,将所作诗稿付之一炬,并对丈夫说:“妾一生谨慎,计犯天地忌者此耳,曷用留之?以重余罪。”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种因反叛传统而带来的沉重的负罪感反衬出她多少有些超越时代的自我觉醒。

简单概括一下,往大处说,这首诗闪烁着人性和理性的光芒。瞄准现代意识的这两点灯火(尽管十分微茫),无论沿着文艺复兴还是启蒙的轨道回溯,都能到达这个坐标,或从中缓缓穿过。值得注意的是,时间是17021731年。莫非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起点又可以往前挪个一百好几十载?证据不足,不敢妄下结论。转念一想,证据要多足才算足呢?倘若缺乏切中本质的标准,这样的推演究竟有多少意义呢?再者,如果要勉强立论的话,用文艺复兴的道理也说得过去,用启蒙的道理也凑合。用两个道理都能言说,就等于没有一个道理能说透。四处相像,无异于四不像。由此引出一个更加值得探究的问题:研究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时,是不是一定要先找一个外国成熟的理路来加以比附?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能导出下列陈述,在人类通向文明的途中,至少有一段必经且重复的路,剩下的问题只是何人几时从哪个角落穿什么样的鞋子踏上了它。说得直白一点,尽管条条道路通罗马,但从中绝对找不出两条彼此都可以说是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路。这合理吗?掩卷遐思,无言以对。不知不觉中,又想到了倪瑞璇,面对泛滥的洪水,在不知什么时候还可能溃决的河堤上,仍有戏题的兴味,真令人肃然起敬。但愿无边的思绪能像她笔下那一群貌似愚笨的精灵,挣脱牢笠,了无挂碍,追寻来处,且不预设目标,在汪洋恣肆的思想海洋里畅游,连两岸猿声啼不住的轻舟也逮它不住。

本博主附言:本文作者周易勇博士,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从事科学研究的同时,又在文史领域耕耘。参见本博《“专栏作家”周易勇》http://blog.sciencenet.cn/blog-708326-608668.html 周老师近年以“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洋赤潮与低氧等生态灾害的发生机制、早期预警和应急保障系统的关键技术为主题,主持开展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战略性国际科技创新合作重点专项研究工作,又不时关注我的“古今诗词咏江豚”系列博文,特意指出动物地理学和动物行为学是两个不错的视角。周老师爱好古典文学,诗词联语多有佳作。近日交流,他拟作“江豚诗话”系列,我自然大喜过望!

本文标题《挣脱牢笠的径渡》,“牢笠”源自倪瑞璇“牢笠养腴脍”诗句,参见本博《江豚见风拜(古今诗词咏江豚续两百一十)》http://blog.sciencenet.cn/blog-708326-1295107.html






https://m.sciencenet.cn/blog-708326-1314207.html

上一篇:读图偶拾(136)
下一篇:吹浪拜江豚(古今诗词咏江豚续两百四十九)

13 李宏翰 尤明庆 郑永军 宁利中 杜占池 刘钢 杨正瓴 范振英 李学宽 史晓雷 韩玉芬 马鸣 朱晓刚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1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4-19 09:29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