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我认识一个老兵，叫七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七爷和父亲很熟，二十多年前，他经常到我家来。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也不想去打听了。我总会给他泡一杯茶，然后静静听他们聊天讲故事。慢慢地，片段化地，我了解到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大约是1925年左右出身的，他父亲总共生了九个孩子，他排行老七，所以大家都叫他七爷。因为家里穷，1941年左右就做了国民党兵。他好像是被抓壮丁过去的，也打了几年日本人。我们周围几个村，有不少这样的人。我对这个身份记忆深刻，是因为我当时问他，你们上战场，都不害怕吗？他说：“怕啊。可是冇得卵用？上了站场，无论怎么来的，重机枪一响，前面的人像倒柴一样，成片成片倒下，打红眼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要晓得，打了几分种，机枪口都是红的。” 这是我从一个老兵那里得到的最早的关于战争的直接感受。这种感觉，是今天我们在很多战争电影和电视剧中也无法见到和体会到的。后来他被共产党军队收编，又在部队干了几年，解放后就回家种地了。朝鲜战争爆发后，他被编入了部队。可是还没有走到山海关，战争就结束了，他也就回家继续种地。再后来他的身份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包括被批斗等。他有几次津津有味地讲起他戴高帽子关牛棚被批斗的故事。在偏远的农村，可能这些批斗不是特别厉害，也许他本身乐观 --- 你也可以理解为麻木。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沧桑而沟壑的脸上憨厚的笑容，似乎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们有时会用湖南人特有的方言骂几句那个时代，兴致来了，还会哈哈大笑，我却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像今天的一些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的整天对历史的报怨和批评。

(图片来自网络，借他的沧桑的脸)

后来我因为上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多年后我问我父亲，七爷呢？ 父亲问，哪个七爷。我说以前经常来我们家的那个家里排行老七的国民党兵。父亲想了想说，早就死了。我忽然感觉心一沉，似乎有一个东西掉落到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响。我当时想的是，这个人经历了中国最重要的几个时代，可是他知道吗；还是只是如零落的树叶一样随风飘荡？唉，很多人---包括我们中的一些人---只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困难一个一个来又一个一个克服，却不知道自己一辈子到底做过什么，甚至不曾仔细审视和思考一下，就这样一辈子就过去了。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并不适合这些人，而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却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特作此文，寥寥数字，权当为这些人做个最简单的传，故这“七爷”，也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需要具体的名字，而是一群类似的默默无闻的或者的或已经去世的人。 2021年10月15日

注:  我平时写散文不多，但是对这个文体思考了很久，家中也有不少散文书。我还是喜欢有理性、有逻辑、有思想、言之有物的散文；而比较反感那些浮华辞藻堆砌起来的文章，更不喜欢在散文中夹杂大量古文，看起来高深莫测，却空无一物。文章还是应该“合为时而著，合为事而作”。未来，我可能要开始尝试写更多的散文了。2022年1月29日修改，补充此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