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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民间,但是我科学
热度 3 tian2009 2011-6-29 16:51
【田案:此文发表于《社会学家茶座》2003年第4辑,总第五辑。其实这篇文章就是《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与成因分析》的通俗版。当然有新的材料(如温邦彦先生)补充进来。当时还有一家杂志《科学对社会的影响》要讨论这个问题,向我约稿,征得同意,对这篇文章做了一些改动,在哪儿也发表了。在《科学对社会的影响》中,同期还刊有宋正海、李志超等先生等人支持民科的文章。但是,毫无例外,他们都没有对“民间科学爱好者”和“业余科学爱好者”进行区分,而是把科学共同体之外的所有科学爱好者统称为民科,乃至于科学共同体形成之前的前科学时代的科学家,乃至于伽利略、爱因斯坦都被他们成为民科。如此一来,盘子画得无比的大,研究也就无法深入了。2011年6月29日】 我民间,但是我科学 田松 在我们的身边,存在着大量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一有机会,就会露出头来,引起媒体和公众的注意。他们的活动遍及具有公众知名度的一切科学领域,有人致力于推翻相对论或者量子力学,有人热衷于研制永动机,有人试图建造新的宇宙论或者进化论体系,也有人提出的理论框架宏大无比,包罗万有,不可以以某一学科规范之。民科(为了节约篇幅,我提前使用了这个简称)之中,声势最壮,媒体见光率最高的是哥德巴赫猜想证明者,其成员之众,没有一万,也有几千!科技日报记者李大庆称之为哥迷,颇为贴切。几个月前的虹桥科教论坛上,有人提出割菜家(哥猜家)一词,深得著名哥迷胡思之的喜爱,不知何故,尚未流传。哥迷之中,最吸引眼球者当为原航天部工程师蒋春暄,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宣称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以及费尔马大定理等多个世界级难题。哥迷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体亮相在2002年,因为这一年有两个重大时刻,一是8月20日,国际数学家大会在京开幕,据说有上百位民科自费参会;二是3月20日,两个国外出版社百万美元悬赏哥德巴赫猜想证明在此日截止。由于百万美金和民族荣誉的双重考虑,在由此上溯一年多的时间里,民间数论高手频现传媒,有广东梅州的拖拉机手,有湖北黄陂的残疾老汉,有辽宁辽阳的工厂干部,有年过古稀的教育家,纷纷宣布割菜成功。甚至有人为抢时间,以刊登广告的方式发布消息。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端,至今余波未息。2003年7月3日,影响颇大的《南方周末》又发表张浩、宋正海文章《令人深思的“蒋春暄现象”》,再次为蒋鸣冤。网上网下,激起口水无数。同在7月,《自然辩证法研究》则发表了《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作者便是区区在下,文一上网,又是一番热闹! 最早接触民科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在我们普通物理实验室里,我发现了一篇油印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论证,如下: 爱因斯坦认为光是电磁波,这是错的。大家知道,收音机是接收电磁波的。可是,用手电筒照射收音机,收音机却没有丝毫反应,这表明收音机没有接收到电磁波信号,所以光不是电磁波。 这个论证实在是匪夷所思,用王小波的比喻,那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同学们的笑料。印象尤深的是,那人称爱因斯坦为斯坦大师,大概他认为爱因斯坦姓爱因,名斯坦。 多年以后,我在北京一家名为青年科技的杂志社客串时,读到了一份更加奇妙的“论文”:《从物质波子到引力子和引力波的研究与预测》。作者姓吴,来自江西。标题很高深,但他的设备却十分朴素。比如,他用一个长玻璃棒指向天空,在上面发现了很多流动的光点,他认真地记录和描绘了光点的形状和运动,并给它们安上了“超光子”、“物质波子”之类吓人的名字。论文以铁笔垫钢板划蜡纸的技术油印的,厚达50余页。吴先生带着论文在北京跑了很多地方,终于在我们杂志社受到了热情接待。吴先生感激万分,终于有人肯倾听他的倾诉了!遗憾的是,当时我并不在场,但是我一直保存着这篇“论文”——这是我搜集的第一篇民科文献。“这是一个刻苦的人,一个爱思考的人,一个勇于为事业献身的人,一个对自己所献身的事业几乎一无所知的人。”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然而,想象江西小城的吴先生,忍受着家人和同事异样的目光,在漆黑的夜里虔诚地划着钢板,刻出一个个波子引力子,绝不是为了搞笑的。 很多同情民科的人常常这样指责科学家:“就算是错了,你告诉人家错在哪儿不行吗?”也有哥迷自己宣称:“我们就是想知道错在哪儿了!”遗憾的是,这些文章连错都算不上。比如摘菜,不管这菜老到什么程度,总得是菜才可能摘得出来。有一位数学家甚至说:“如果我驾着奔驰车驶过长安街,我会因为一张垃圾纸停下来吗?”不知这位先生是在怎样不堪其扰的情况下,才如此激愤的,不过话虽刻薄,却正中要害。比如吴先生的论文,根本就不存在错在哪里的问题,在我看来,他连初中物理都没有学好。很多基本概念都用错了,他自创的概念和他要为之添砖加瓦的物理学更是接不上茬。 当然,不是所有民科的研究都像斯坦先生那样浅显易断。有些民科也确实具有相当深的专业水平,其正误对错非普通人乃至普通专家所能判断。比如我看胡思之先生的割菜帖子,就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使得有人担心,科学共同体漠视民科的存在,是否有可能错过来自民间的重大发现。也有人把担心当成了事实,指责科学共同体存在严重的体制问题。然而,那些支持民科的人,往往并不具备在科学上评价民科之工作的能力。——这可以作为民科社会学的一个通论。2001年10月和11月,《科技日报》曾发表两篇为蒋春暄鸣不平的记者文章,我相信该记者对蒋的数学工作毫无评判能力,所以只能采取外在标准——因为蒋在美国一家名叫《代数群几何》的杂志上发表了系列论文,记者认定,蒋的工作在国外得到了承认,进而认为,中国数学家不予理睬,是出于狭隘的门户之见。然而,在这两篇文章发表之后不久,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张利华研究员就已经指出,《代数群几何》杂志并没有被列入SCI,不是一个数学界认同的专业杂志,那位高赞蒋春暄为未来学科领袖的杂志主编桑蒂利也不是专业数学家,同样不具备评判的资格。相反,《科技日报》文章却露出一个有趣的信息,早在1978年,由于当时的中科院院长方毅的过问,中科院数学所(具有判断能力的科学共同体)就已经为蒋春暄开过论证会了,事后,“科学院通知蒋春暄所在单位正确引导蒋春暄不要作无谓的探索,多作一些现实的对社会有益的事。” 然而,有很多同样不具备判断能力的人,比如在《南方周末》发表文章的张浩、宋正海先生,依然为蒋春暄擂鼓助威,呼吁中国数学界接受蒋春暄的成果——这也是值得民科社会学分析的普遍现象。 我相信很多民科不仅有理想,有抱负,也是有智慧的!比如那位吴先生,一边认真地观察现象,一边自造名词对现象予以解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只不过路子完全偏了。那么,在他多年求师访学的过程中,就从来没有听到过真实的评价吗?那怕是一位中学物理老师都能够指出他的错误,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给他当头棒喝吗?我不能相信!我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他能够无视这些棒喝,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沙滩上盖楼? 所以,民科的问题不是科学问题,而是社会问题。即使我们响应了某些人的号召,对一个又一个民科进行评判,也无济于解决民科问题。反过来,既然我无力判断民科的对错,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判断?他们在科学上是对是错,故且可以放在一边,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从事科学研究?他们理解的科学是什么?他们是怎样从事“科学”的?他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从事“科学”? 问题转化之后,民科的共性就凸现出来。无论是反相对论的,还是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他们在行为方式、心理特征、知识背景以及“论文”的写作方式上,都有共同的特征。如果民科只是个别存在,我们还可以把它归结为其个人原因。而民科的大规模存在,必然是某种社会问题的反映。民科就像一个绳结,纠集着科学与大众传媒、主流意识形态、大众语境、公众心理及个人心理多方面的关系。一个特殊的病例会使医生对人体有特殊的理解,对民间科学爱好者进行案例分析,也可以使我们对于上述问题有深入的理解。 最初,我用“民间科学爱好者”这个词指称这个被称为“民间科学家”或者“业余科学家”的人群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只是觉得他们与“科学家”这个称呼太不相配。经过了几年的使用,这个称呼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学者和传媒所接受。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命名,一是太长,二是“民间”这个词容易产生歧义。好在“民科”这个简称可以解决第一个问题,回避第二个问题。 很多民科喜欢用爱因斯坦和华罗庚为自己打气。比如他们常说,爱因斯坦在提出相对论的时候也不是职业科学家。还有人说,提出费马大定理的费马一生都是律师,也属民间。甚至连伽利略都是民间,因为那时还没有职业科学家。这样延伸下去,有人说退休的科学家也是民间,进而提出发挥民间科学余热的问题。我最初也被这种论证所迷惑。说来也是,华罗庚能从民间走向职业,哥迷为什么就不能?如果我说华罗庚更聪明,更幸运,或者说真正掌握了科学方法,无异于以成败论英雄,事后诸葛亮。不要说民科不服,我也不服。事实上,当我们这样考虑问题的时候,又一次把民科问题当成了科学问题。因而,如果要在青年华罗庚与民科之间进行比较,需要分析的不是他们在科学上的不同,而是行为方式上的不同!这时我发现,必须跳出“民间”一词的字面意义,把“民间科学爱好者”七个字当作一个整体去理解。正如我们必须把“自行车”这三个字做整体理解,而不能把它解释为“自动行驶的车”。 要使讨论得以深入,必须对“民间科学爱好者”进行明确的定义,毫无疑问,这个定义与理论有着密切的关联。定义如下: 所谓民间科学爱好者(简称民科),是指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或者希望一举解决某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或者试图推翻某个著名的科学理论,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种庞大的理论体系,但是他们却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学共同体的基本范式,与科学共同体不能达成基本的交流。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不具备科学意义上的价值。 其中“不能交流”可以作为鉴别民科核心判据。 与此同时,我还为另外一个群体进行了命名。这个群体也在科学共同体之外从事着科学活动,但是他们能够与科学共同体达成很好的交流。比如有一些业余天文爱好者,他们热爱星空,经常观测天象,但他们不想推翻现存的科学体系,也不指望建立一个全新的庞大理论。2002年2月,当哥迷们憋着劲要拿国外大奖的时候,国际天文学会就根据两位业余天文学爱好者的发现,把一颗彗星命名为池谷—张。其中的张是河南的一位普通工人张大庆。业余生物学爱好者与此类似,他们不想推翻现有的生物学体系,只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些野外工作,并且确实发现了新的物种。对于这些人,我命名为“业余科学爱好者”或者“业余科学家”。 从中文的字面意义上看,“民间科学爱好者”和“业余科学爱好者”几乎没有区别。但是,如前所述,这是对于已经存在的两个不同群体进行命名,而不能根据命名的字面意义去寻找相符合的对象,就如你不能因为永动机不存在,而说世上没有自行车一样。 可以用围棋作比喻。专业棋手相当于职业科学家,业余棋手相当于业余科学爱好者。两者之间存在着广泛的交流,因为他们遵守的是同一套围棋规则。而那些民间围棋爱好者则不遵守现行规则,各自发明了一些特殊的棋和规则,所以和谁都下不到一起去。他们不但与科学共同体不能交流,相互之间也不能交流。同是哥迷,每个人都发明了一套割菜体系,每个人都想让别人跟他学割菜,不想学别人割菜,所以,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却不是一个集体,只是一个集合。 这样划分之后,立即可以看到,提出相对论时的爱因斯坦,在金坛中学时的华罗庚,都是按照科学共同体的范式进行科学活动的。费尔马虽是律师,并不在科学共同体之外。他们都不是“民间科学爱好者”,顶多是“业余科学爱好者”。 不能交流是民科的外在特征,相信与民科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有切实的感受。我有一个夸张的说法:如果民科给你打电话,你放下听筒离开十分钟,回来之后你会发现,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离开。你也不会少听什么,因为他们的谈话常常重复。很多民科只想倾诉,不愿倾听。在我看来,这反映了其偏执的心理特征。由于偏执,民科往往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甚至与世俗社会也难有正常的交流,他们常常会忽视对其不利的言论,夸大他们喜欢的部分,所以民科几乎是不能被说服的;有时民科也会产生迫害妄想,比如他们常常自比布鲁诺或伽利略,把自己的到处碰壁解释为权威对小人物的压制与迫害;他们大多坚信自己的“科学结论”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普遍表现出对精神的强烈追求,仿佛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由于难以交流,他们的生存能力通常较差,有人甚至年过四十还要依靠父母、妻儿来维持生存,但是生活的艰苦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悲壮感和神圣感。 民间科学爱好者几乎在每个国家都有存在,但是像中国这样大的规模却不多见。这与1980年前后的社会氛围有关,与大众语境和大众传媒对科学活动的误读有关,当然,也与其自身偏执的心理倾向有关。所以,民科所表现出来的共性,是特殊时代的结果。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现在,大规模产生民科的总体社会环境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大众语境对科学的误读依然存在。民科不仅是历史遗留问题,也是现实问题。 在民间科学爱好者、业余科学爱好者和职业科学家之间,不存在一个截然分明的界限。这是一个连续谱。业余科学爱好者可以进入科学共同体,成为职业科学家,反过来,很多职业科学家也有着强烈的民间心态,偏执自信,难以沟通。 2003年8月,在雁荡山召开的全国科学哲学会议上,我介绍了我的民科研究。有趣的是,这次会议有好几位体制外人士参加,为我提供了现实的案例。其中一位温邦彦先生据说是因为提供了赞助,还得到了两次大会发言的资格。在我的归纳中,民科大多没有解决好自己的生存问题,而温先生则拥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企业,在一定意义上,是一位成功人士。这也是一类民科的代表。会间,我与温先生做了短暂的谈话,我的几个问题都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当我打算收住话题的时候,随口问道:“您从事这个研究,是不是觉得有特别的乐趣?”出我意料的是,温邦彦先生立刻收敛了笑容,非常严肃地说:“我觉得首先是一种责任!” 我想,在那一刻,温邦彦先生的内心深处一定涌起了某种神圣的责任感。这种神圣感,是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特征之一。 我民间,但是我科学。 (本文作者关注民间科学爱好者已有数年,除《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外,另有一本小书《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江湖中的科学》即将由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本文内容部分取自这两种文献,并加入了新的材料。) 2003年11月11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社会学家茶座》2003年第4辑,总第五辑。发表时有所增减。这里是作者最后修订的版本) 阎新华,蒋春暄:想蹬自行车上月球吗?科技日报,2001年10月26日。
个人分类: 民科研究|4121 次阅读|4 个评论
《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江湖中的科学》之后记
热度 4 tian2009 2011-6-12 11:08
《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江湖中的科学》之后记
【田案:实际上,我的民科研究是从这个小册子开始的。“民间科学爱好者系列”文章发表之后,很多朋友知道我关心民科,也积累了很多与民科有关的资料。刘华杰甚至更新了他摆脱民科的热情的招数。 他以前是这样的:每当遇到民科与他讨论问题——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此时如果你当真,与民科就科学问题进行讨论,那就陷进去了,永无完结,说“是”你自己不肯;说“非”,那就意味着要展开一场无厘头马拉松辩论会,关于民科之气质,我前面文章中都已经说到——他就说:“你这个问题太高深了,我看不懂,你找×××吧。”民科通常都会很满意,北大原刘副都看不懂,觉得自己的确挺高深的。华杰的升级版则是这样的:“你这个问题太高深了,我看不懂,你找田松吧,他专门研究‘这个’。”然后,还会把我家里的电话告诉人家。 我书中好几个民科案例,都是这样来的。 2001年前后,上海科技出版社要出一套看世界丛书,编辑吕芳有慧眼,力邀我就民科问题写一个小册子,于是赤膊上阵,写了拖了将近一年,出版了《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在此书出版前后,同时发表了三篇学术文本。本来还有更多问题可以讨论,把这个研究的连续谱扩展到技术、哲学、艺术等,只是我兴趣转移,就放下了。 此项民科研究之中,我虽然一开始言语刻薄,并且指导现在也不改对民科的基本态度,但是我并无恶意。晓原兄称我“悲天悯人”“菩萨心肠”,知我者也。 此书由上海科技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承蒙我的陈年老友何必赵阳介绍,请唐丁华先生配置了漫画插图,另蓬荜生辉。这是本书豆瓣地址: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143195/ 可惜现在无论当当还是卓越,似乎都已无货了。 此书分十章,题目如下: 第一章 江湖科学在行动;第二章 永动机如何动;第三章 哥迷:哥德巴赫使劲猜;第四章 成功?等到苹果也烂了;第五章 行为分析:八仙过海,苦追不休;第六章 心理分析:撞遍南墙不回头;第七章 社会背景:灵机一动,铁杵成针;第八章 传媒:不知所措,四顾茫然;第九章 问答;第十章 条条大路通哪里?后记 我会陆续贴出最后两章。 2011年6月12日记】 《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江湖中的科学》之后记 田松 这本小书终于写完了。当年我在写关于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系列文章时,信笔由缰,放纵笔墨,很有一种激扬文字的感觉。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看到一位民间科学爱好者写给一位学者的信,信写的很谦卑,他说:“一再打扰,纯属迫不得已。像我这种没有资格的人,能不骂我‘死皮赖脸’,不令您厌烦,便是幸事了。”简直是求乞的语气。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反感乃至厌恶,为什么还要坚持写信呢?当然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价值,他是为了理想而放弃自尊的。 我对民间科学爱好者并无恶意,对于他们的行为,我常常生出一种悲悯之心。但是,这种悲悯却是民间科学爱好者不喜欢的。他们希望得到的不是可怜,甚至也不是理解,而是认同。这又是我做不到的。无论是他们的学术理论,还是他们的生活态度,我都不能认同。他们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但是也要承受选择的代价。生命有限,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就如你所能爱的人,也是有限的。当你投身一件事的时候,就放弃了做另一件事的机会;就如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无法再去关注另一个人。然而,无论如何,安身立命总是一切之本。 在本书的写作中,我常常面临两难的局面,我的读者究竟是谁?如果我的预期读者是民间科学爱好者,我一定会换一种行文方式。因为我不得不考虑到这样的一个事实,会有民间科学爱好者看到本书,也许会有被伤害的感觉。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尊重民间科学爱好者的个人选择,尊重他们的人格,但是在评价他们的时候,我的内心仍有一种文化优势,我难以克服居高临下的笔意。如果我的言辞伤害了哪些人,我愿意道歉。我需要再次强调,我的口吻可能是讥讽的,但是我的观点是严肃的,而且我的内心并无恶意。我愿意帮助他们,但是我的帮助不在于帮助他们发表文章,而在于帮助他们看清现实——当然,是在我看来的现实。 如果一个理论不建立在基本的经验事实之上,这个理论是没有根基的。 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是建立在对周围事物的错误理解上,这种生活是我不能认同的。 当然,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从错误的起点出发,得到了另外一种正确的结果。就如你可以爱一个你不了解的人,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添加在她的身上,然后去追求她,等你得到的时候,发现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然而却有另一种好法。这种几率虽然很低,但是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把生命投注到低几率事件更能凸显出理想的纯粹。然而,我们可以这样恋爱,却不能这样生活。 我仍然希望民间科学爱好者以及他们的支持者认真地考虑本书最后一章提出的建议。 刘华杰博士在本书写作过程中提出了“江湖科学”这一说法,十分贴切,故借来作为本书的书名。 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吕芳为本书所付出的巨大的心血。是她视角独特的选题和勤勉敬业的催稿促成了本书。 也感谢本书的另一位责编何慧琳小姐付出的辛勤劳动。 此外,本书的写作还得到了“北京大学创建世界一流大学计划”的资助,特此致谢。 2002 年 12 月 2 日 2003 年 3 月 17 日再校 2003 年 9 月 6 日三校毕
个人分类: 民科研究|6372 次阅读|5 个评论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
热度 4 tian2009 2011-6-9 01:51
【田案:这是我民科研究的第一篇学术文本,也是一篇基础性的文章,此文建构了民科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基本框架,并且在一定意义上被我提升为一种方法,此方法在后来的科学传播研究又重新发挥了作用。我的其它民科研究文章都以此文为基础。其中,“民间科学爱好者”和“业余科学爱好者”的划分,是一个枢纽。我的民科研究遭到了很多辱骂和误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看到或者看懂这篇文章。至今为止,我的民科理论的总体框架没有发生变化。另外,此文既有脚注又有尾注,看PDF文本可能更清楚一些: 民间科学爱好者及其成因分析p.pdf 2011年6月9日记 】 (发表于《自然辩证法研究》 2003 年第 7 期,《中国社会科学文摘》 2003 年第六期全文转载,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科学哲学》 2004 年第 10 期全文转载)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 田松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 摘要 :“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在科学共同体之外从事所谓科学活动的特殊群体,与“业余科学爱好者”相比,其最大特征是不能与科学共同体进行正常的交流。大规模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存在是某种社会问题的反映,它与 1980 年前后的社会氛围有关,与大众语境和大众传媒对科学活动的误读有关,也与其自身偏执的心理倾向有关。对此问题的研究,即有利于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又可以为科学传播提供借鉴。 关键词 :民间科学爱好者 业余科学爱好者 科学共同体 大众语境 科学传播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 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奇特的社会群体,有人认为他们可以成为专业科研的补充,予以鼓励和支持;有人认为他们行为无益,但精神可嘉;有人认为他们精神不正常,表示同情;也有人认为他们的“研究”是伪科学,予以批判。专业科研人员普遍认为,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工作毫无价值,他们的来信来访对于专业机构的正常工作是一种干扰。 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民间科学爱好者?为什么会有大规模民间科学爱好者在中国出现?涉及到公众、科学与社会的诸多关系。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科学社会学问题,有必要从科学传播的角度进行研究。 1 ,什么是民间科学爱好者 所谓民间科学爱好者,是指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或者希望一举解决某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或者试图推翻某个著名的科学理论,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种庞大的理论体系,但是他们却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学共同体的基本范式,与科学共同体不能达成基本的交流。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不具备科学意义上的价值。 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很大的人群 ,几乎所有具有重大社会影响和话语地位的科学领域都有他们的存在。在数学领域,他们热衷于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等尖端问题——这也是人数最多,社会影响最大的民间科学爱好者群体,《科技日报》记者李大庆称之为“哥迷” ;直到今天,中科院数学所每年还能收到几麻袋声称自己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的信件和文章。在物理学领域,他们致力于推翻相对论 、量子论,或者提出新的宇宙论体系,还有一些人研究永动机。在生物学领域,有人试图提出新的进化论体系 。此外,在地学、心理学等科学领域都不乏其人。有些人的理论庞大无比,从宇宙起源到阴阳五行,从饮食起居到政治经济,无所不包,已无法归入具体学科。 民间科学爱好者在心理特征、行为方式、文本风格等方面都存在着共性。归纳起来,他们最核心的心理特征是偏执。他们大多坚信自己的“科学结论”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他们不能与科学共同体甚至与世俗社会达成正常的交流;他们常常生活在幻想的情境中,比如他们不能平实地理解他人的言论,会忽视对其不利的部分,夸大他们喜欢的部分;有时也会出现某种妄想的特征,比如把自己比作布鲁诺和伽利略,把自己的到处碰壁解释为权威对小人物的压制与迫害;他们普遍表现出对精神的强烈追求,仿佛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生存能力通常较差,有人甚至年过四十还要依靠父母、妻儿来维持生存,但是生活的艰苦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悲壮感和神圣感;他们有很多人相信自己在未来会成为一代大师,这种信念使其困苦的生活镀上了一层光辉。 民间科学爱好者推广其“学术成果”的方式大体如下: 1 ,写信、上访(对象可能是学术机构、学术杂志、大众传媒、各级官员); 2 ,直接演讲(通常以大学校园为主要场地); 3 ,自费出书; 4 ,自建研究所 ; 5 ,上网。 他们的“学术论文”也有一些共性: 1 ,新名词极多,且与科学共同体现有的术语体系没有多少关系; 2 ,逻辑混乱,不知所云; 3 ,常常夸大结论的意义; 4 ,喜欢发表一些超越具体问题之上的议论,尤其喜欢表达爱国情怀; 5 ,常常把结论建立在未来的可能性上,建立在现有科学不成立的可能性上——建立在可能被某人尤其是可能被自己引发的未来的科学革命上。 此外,从教育背景上看,他们往往没有接受过自己所献身领域的专业训练,也没有通过自学对那个领域达到深入的了解。 由于民间科学爱好者所具有的共性,他们事实上已经成为社会学意义上的研究对象。 目前学者及大众媒体对这个群体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有人称之为“民间科学家”或“业余科学家”,他们也愿意如此自称。本文作者称之为“民间科学爱好者”,简称“民科”。这个命名自 1999 年开始见诸媒体 ,已被部分学者和媒体接受。最近,刘华杰博士发明了一种新的称呼,“江湖科学爱好者”,有更多讥讽的意味,但也凸显了他们的某些特征。 一般而言,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工作不属于伪科学,顶多属于“科学向度的伪科学” ,或者郝柏林院士所说的赝科学 。因为伪科学在某种意义上拥有自己的“科学共同体”,也有学科范式,甚至有“学术刊物”。而民间科学爱好者都各自为战。另外,通常所说的伪科学都是产生了严重社会影响的以经济或者政治为目的的社会活动,这也与之不同。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成员包括社会各个阶层,有干部、教师、公务员、公司职员、普通农民、工人,甚至有社会高层人士 ;年龄范围也比较宽泛,年龄最长的哥迷有七十多岁,但是大体上有一个下限,一般不小于三十岁。 2 ,民间科学爱好者( science fans )与业余科学爱好者( amateur scientists )的差异 命名也是出于区分的需要。表面上看,民间科学爱好者( science fans )与另外一个人群有很多相似。这些人也不是专业科学工作者,也喜欢在业余时间从事科学活动,甚至有些人也很固执,但是他们接受科学共同体的范式,能够与科学共同体进行交流,并能够做出一些具有科学价值的工作。这些人可命名为“业余科学爱好者”( science amateur ),他们才是真正的业余科学家( amateur scientists ) 。 从字面上看,“业余科学爱好者”与“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词义有很多交叉,甚至难以区分。这里不准备把它作为一个语文问题详细辨析,而是直接命名。 业余科学爱好者也是一个很大的人群,所从事的学科范围也很广。比如有很多天文爱好者,他们用业余时间观测天象,也能够发现新的天体 ,但他们并不想推翻现有的天文理论,也不期望创建一个全新的宇宙论体系。 业余科学爱好者并没有成为特殊人群,而是社会的普通成员。 两者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业余科学爱好者与科学共同体有着正常的交流,爱好者之间的交流有时也十分频繁,这和业余棋手与专业棋手的关系非常相似。而民间科学爱好者不但不能与科学共同体进行交流,相互之间也不能交流。同样是“哥迷”,每个人都构建了自己独有的“理论体系”,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读懂他的体系,而不愿也不能读懂别人的体系。所以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却不是一个集体,只是一个集合。 3 , 1980 年代的社会氛围:苦行、牺牲与科学的意识形态地位 民间科学爱好者在其它国家也有存在,拉德纳所说的科学狂想者 就属此类。但是,像中国这样大的规模则属罕见。如果我们把民间科学爱好者的个别产生归结为其个人原因,则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大规模出现必有其社会原因,反映了某种社会问题。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令人困惑。他们能够数十年如一日,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几乎没有物质追求,常被视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那么,他们这种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苦行和牺牲精神从何而来?需要从他们受教育的年代寻找答案。 1980 年代以前的主流意识形态一直强化着这样一种价值观念:一个人要有远大的理想(比如为国争光,为人类造福等等),为此,个人的物质生活乃至生命都是可以并且应该牺牲的,是谓献身。不单邱少云、黄继光这些战时英雄,和平年代的英雄如向秀丽、欧阳海、罗盛教等也大多与牺牲有关。当不足以牺牲生命时,就强调对物质生活的牺牲——“苦行”。所以有对大庆人的先生产,后生活的赞颂。在这种语境中,苦行与牺牲都具有很高的意识形态价值。反过来,苦行与牺牲的决心与程度,又成为其衡量精神和理想是否纯粹的标志。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理想主义姿态与这种语境正相一致。同时,这种“争光理想”与某些传统思想,如孟子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民间之“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表现形式上并无二致。因而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理想主义表观下,也可能潜藏着某种功利之心。 苦行本来是达成理想的手段,但是,当理想遥遥无期,苦行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为其依然拥有理想、拥有崇高精神的证明。这使他们能够在生存艰难的状态下,保持着强烈的精神优越感。 然而,为什么是科学,具体而言,为什么是哥德巴赫猜想之类的科学领域成为民间科学爱好者献身的对象? 从五四运动开始,科学的地位日渐提高。 1949 年之后,唯科学主义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科学常用作形容词,代表正确的、高明的、有效的 。投身科学事业一度是广大青年的美好选择。然而在文革期间,虽然“科学”这个词仍然具有意识形态价值,但具体的科学工作和科学工作者的社会地位一再下降,甚至有了负的意识形态价值。这时,科学已经不能作为实现“争光理想”的手段。 1976 之后,中国社会开始发生巨变。 1977 年高考恢复, 1978 年 3 月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科学的春天”在中国大地突然降临,科学家重新获得了崇高的地位。“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成为当时的流行语。科普类杂志、期刊有了将近十年的繁荣,其中一种现已停刊的杂志的刊名很能体现当时的时尚——《我们爱科学》。甚至在 1980 年前后高中文理分科时,曾存在普遍的文科歧视——只有理科学不好的人才会去学文科。 大规模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产生出来的,哥迷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数学本是一个抽象的世界,数论和哥德巴赫猜想有史以来都在中国公众的视野之外。然而, 1978 年 1 月,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一个没有意识形态背景的纯粹的科学家成为传主,这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陈景润立即成为公众人物,直到逝世,都是传媒关注的对象。然而,“ 使徐迟、陈景润等人始料不及的是,《哥德巴赫猜想》一文发表后,难以数计的中国人加入了证明这一猜想的行列。他们都想摘取这颗数学皇冠上的明珠。 ” 如, 今年 53 岁的刘平危初中只读了一年半就辍学了,但因喜欢数学,便到处找书看, 1970 年,因风湿病加重不能上班,便投入到数学研究中。 1978 年,他读了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后,萌发了要摘取这颗 “ 数学皇冠上的明珠 ” 的想法。 又如: 庄严是辽阳市 1968 年初中毕业的下乡青年, 1976 年返城后当过多年的装卸工。 1978 年,我国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向哥德巴赫猜想冲击,完成了 “ 1 + 2 ” ,震撼了世界。庄严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感染,时年 27 岁从小也特别喜欢数学的他顿时热血沸腾,剩下这一步之遥,他也要试试,为国争光,把这颗数学王冠上的明珠摘下来! 长期以来,对哥迷及其它民间科学爱好者的 正面报道 在大众传媒上时有出现,上面所引只是其中之二。对这些文本可以做多重分析,从中不仅可以获得关于民间科学爱好者的个人信息,还可以看到作者和受访者是以何种方式理解科学活动的。因其大多存在不同程度的杜撰、夸张、改写,这又为我们分析其中深层心理留下了线索。 陈景润的一夜成名,哥德巴赫猜想的简单表述,整个社会对科学的崇尚,都使很多具有争光理想的人开始了摘珠之梦。当然,最后成为铁杆哥迷的大多是那些有偏执倾向的人。 那么,为什么只有初中文化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会认为自己有可能解决哥德巴赫猜想这样的问题? 中国的唯科学语境是在公众科学素养很低的情况下自上而下地形成的,因而公众对于科学活动并没有基本的了解。文革期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之类的口号充斥大众传媒,贬损科技专家的故事层出不穷。甚至卫星上天这样的科技成就也被宣扬成文化大革命的胜利,传媒上的功臣更多的是劳动模范,科技专家很少以正面形象出现。长此以往,科学研究便不被认为是一项需要一定的专业训练,达到一定的专业水平才能从事的事情。 从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言谈和文本中,可以看到他们思想中的时代烙印。一位哥迷在 2002 年 3 月给本文作者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坚信,民间是科技的源泉,大从(众)是科技的主体,小人物是可有所作为的,可以弥补大人物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因此,要发挥小人物的优势作用而不能抑制他们的创造性打击他们的积极性,这是科教兴国和振兴中华所必需。”从这些话语可以联想到很多当年的口号,比如“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群策群力,大干快上。”等等。下节还要说道,很多人的确认为,科学发现可以通过大规模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以一种大会战、大比武的方式来完成。 如上所引,很多对哥迷的报道都有这样的叙事模式:某某人看到了徐迟的报告文学,被陈景润的精神所感染,决心为国增光,不顾自己只有初中毕业,也要去摘数学皇冠上的明珠。这种模式使我们看到,哥迷等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目的是首先是为国争光,摘取明珠不过是实现其争光理想的手段。实际上, 哥德巴赫猜想这个数学问题在数学上具有什么意义,他们并不关心 。 能够被民间科学爱好者作为献身对象的科学领域总是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和意识形态价值的那些,只有这些领域能够满足他们的争光理想,当然,也只有这些领域能够为其所知。 综上所述,民间科学爱好应该满足两个条件: 1 ,受过理想主义教育,有牺牲与苦行的精神动力; 2 ,经历过 1980 年代中国科学的春天,能够把科学作为献身的对象。由于最后一批受过理想主义教育的一代出生在 1970 年以前, 1968 年出生的朱海军基本上是民间科学爱好者年龄的下限。 1980 年代后期,中国的社会转型基本完成,导致 1 )大众语境乃至主流意识形态中的理想主义成分日益淡化; 2 )经济、法律、管理等人文学科以及某些实用类工科的社会地位迅速上升,理科则大幅度下降。这时,民间科学爱好者大批产生的社会氛围已不复存在。即使仍有兼具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的人,献身的对象也不再是科学了。 出于类似的原因, 1980 年代曾产生规模更大的民间文学爱好者,又在 1990 年代迅速减少,现在只留下一个已经带有讽刺性的称谓:文学青年。 4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知识背景及传媒对科学活动的误读 民间科学爱好者大多没有受过正规的科学教育,他们是如何了解所研究的领域的?他们的科学知识来自何处?他们对科学的理解又来自何处? 根据大众传媒的报道及其自述,他们的思想资源大致有三:中小学教育;自学;科普书刊和大众传媒。由于文化革命,很多四十岁以上的民间科学爱好者连中学教育都不完整,这样的知识基础使他们的自学也有很大的局限。因而,民间科学爱好者理解科学、了解科学的最重要途径其实是科普书刊和大众传媒。 以《十万个为什么》为代表的传统科普是以普及具体的科学知识为主要目的的,很少涉及到科学共同体的科学活动。偶有涉及,也常和大众传媒一样,给出某些模式化的描述。比如,科学家的经典形象是身穿白大褂、秃顶、戴眼镜、和和气气、全知全能的老爷爷,他们德高望重,不食人间烟火,一心为科学献身,为国争光,为人类造福。这种模式已经具有了某种原型的特征 ,成为传媒及受众潜意识中的思维方式,成为大众语境的一部分。徐迟所描述的陈景润也是这类形象的变形。当然,它与 1980 年代以前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一致的,同样表现了对苦行与牺牲的尊崇。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民间科学爱好者正是按照大众传媒和科普书刊中的科学家形象进行自我塑造的! 在对科学发现过程的描述中,也存在类似的原型。“灵机一动”和“铁杵成针”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两个。 在科普书刊和大众传媒上,流传着有很多科学天才灵机一动或者灵光一现做出重大发现的故事。比较著名的有牛顿的苹果、阿基米德的浴缸、瓦特的水壶,还有凯库勒的梦。与此相对的是“失败是成功之母”一类的故事,最常说的是“六六六”,说发明人经过了 665 次失败才获得了最后的成功,故以此名之。 居里夫人从沥青中百炼成镭的故事也被归入此类,这类故事符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民间格言,也与苦行和牺牲的精神相吻合。 前一类故事把科学发现的丰富过程简化为最后一步的灵感与机遇,简化为拍脑门出点子。后一类故事强调了培根式的归纳法发现模式,因其忽视了深层的在先的理念,使科学发现蜕变为简单的技术劳动。这两类故事都含有对科学活动的某些误读,甚至其个案也为科学史学者所质疑 。但这种叙事模式或因其富有戏剧性,或因其符合意识形态话语,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因而这类故事 不断产生,不断流传,已经成为大众语境的一部分。 在这样一种大众语境之中,民间科学爱好者激起广泛的同情和支持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位传媒工作人员在一篇支持哥迷的文章中写道: 数学家陆柱家说得好,陈景润去世后,哥氏猜想在采用新方法之前,是不可能被证明的。那么,有些复杂问题换一个方式思考,也许就变得简单。所谓“新方法”,不就是改变思路吗?我们至少应该关心有没有人试图利用“新方法”证明这个问题。 这正是铁杵成针、灵光一现的模式。作者相信哥迷的“思路”具有科学价值,所以大批哥迷就有可能碰上正确答案。仿佛 哥德巴赫猜想是 埋在山上的一个宝藏,只要有海底捞针、铁杵成针的精神,就可以找到。又仿佛是一项寻宝竞赛,所以要赶在外国人的前面先挖出来——为国争光。而 在媒体的描述中,科学活动有时的确很像是体育比赛——一场在很短时间内决出胜负的具有可观赏性的活动。 这样,大众语境对科学活动的误读,与某种意识形态背景结合起来,就造就了轰轰烈烈的民间科学爱好者群体。 苦行与牺牲为其行为提供了意识形态的正的价值,铁杵成针与灵机一动之类的叙事原型为其行为提供了方法论上的合理性。民间科学爱好者一面年复一年地打磨铁杵,一面期待灵光降临。 需要指出的是 , 传统科普同样接受了,甚至强化了这种误读。 时至今日,这种语境依然存在 , 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长期肯定 , 具有强大的惯性。这使得民间科学爱好者常被看作具有献身精神的理想主义英雄。很多人即使在表示批评时也要强调,他们的精神是好的;科研机构也不愿直接否定他们,更倾向于委婉地推托;相反,民间科学爱好者及其同情者则常常理直气壮地指责科学共同体在打击人民群众爱科学搞科学的积极性。 5 ,结语 大规模的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需要关注的社会问题。他们的存在意味着科学与公众的沟通出现了某些障碍,意味着传统的科学传播出现了某些问题。尽管大规模产生新的民间科学爱好者的总体社会氛围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大众传媒以及大众语境对科学活动的误读仍在继续。因而,对这一人群进行研究,既有利于解决与之相关的具体的社会问题,也能够为科学传播活动提供某些借鉴。 参考文献 田松( 1965 -),男,吉林四平人,哲学博士、科学史博士,现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做博士后工作,主要从事科学哲学和科学传播领域的理论工作。 民间科学爱好者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本文建立在以下资料之上: 1 ,大众传媒的公开报道; 2 ,笔者收集的民间科学爱好者自己印制的材料。 3 ,与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直接或间接交往。 对于民间科学爱好者相对于科学共同体及其它社会群体的差异,作者另有专文论述,在此只给出结论,不作具体讨论。 由于没有相关的统计资料,具体人数难以估计。根据中科院数学所的估计,单是哥迷就有几千人之多。 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研究员宋正海研究员组织的“天地生人”系列讲座上,曾做过“相对论争鸣”系列讨论,并于 2000 年 7 月召开了“第一届全国爱因斯坦相对论问题研讨会”,还出版了论文集《相对论再思考》(宋正海等主编,地震出版社, 2002 年 7 月)。 其中最知名的是提出人类体质进化新说的朱海军,他认为人之所以直立行走,是由于人类的祖先采取了面对面的性交体位。 如提出地球抛月学说的冯宜全,就在唐山自建了一个 地学哲学研究所。参见: 《南方周末》 2000 年 4 月 7 日一版刘学斤文章,《冯宜权,一个人的“学说”》。 级别最高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大概是政协委员黄维,他一直热衷于设计永动机。参见:金源,《奇缘——一个战犯管理所长的回忆》,解放军出版社, 1998 年。 两种“科学爱好者”的英译曾在“虹桥科教论坛”上有过讨论,致远、离乡客、微结构、楚汉、 PHPig 、二蒙、烁泥、 xyps 、老王等网友提供了可贵的建议和信息,在此表示感谢。 2002 年 2 月 3 日,国际天文学会小行星彗星中心就把一颗由中日两国的业余天文爱好者张大庆和池谷熏分别独立发现的新彗星命名为“池谷-张”。张大庆是河南开封的一位普通工人,这颗彗星他是用一台自制的 20 公分口径光学望远镜发现的。 原型,荣格心理学的概念,指某种类型化的无意识的思维方式。 实际上,六六六的名字取自其化学分子式,与实验次数无关。 李大庆 . 哥迷论证遭专家冷遇 哥德巴赫猜想不轻松 . 北京 : 科技日报 , 2002-3-29. 田松 . 我看民间科学爱好者 . 北京 : 科学时报 , 2000-3-27(B3). 田松 . 唯科学·反科学·伪科学 . 北京 : 自然辩证法研究 , 2000(9). 19. 郝柏林 . 伪科学与赝科学 . 上海 : 科学 . 2002(2). 拉德纳 . 科学与谬误 . 北京 : 三联书店, 1987. 31-46. 田松 . 唯科学·反科学·伪科学 . 北京 : 自然辩证法研究 , 2000(9). 15. 李大庆 . 哥德巴赫猜想谁来摘珠 . 北京 : 中华读书报 , 1998-4-8. 金娜 , 胡沛 . 黄陂老汉刘平危声称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 . 武汉 : 武汉晨报 , 2001-3-25. 吕志贵 . 辽宁人挑战哥德巴赫猜想,老红军力荐引来省长批示 . 沈阳 : 辽宁广播电视报 , 2002-3-20. 斯文·奥尔托利 , 尼·维特科夫斯基 . 阿基米德的浴缸 . 北京 : 北京大学出版社 , 2000.7. 王乾荣 . “哥德巴赫猜想”成热点 专家建议不要“乱猜” . 北京 : 北京青年报 , 2 002-2-4. Science Fans: A Basic Description and an Analysis of Their Emergence TIAN Song (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 Abstract : “ Science fans ” is a special group devoted to the so-called scientific activities outside of the science community. They are different from amateur scientists (or science amateur) in the way that they do not have proper channel for communication with the science community. Science fans developed out of sudden in the early 1980’s in China thanks for the social environment, public perception of science at that time,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scientific activities by mass media, and the paranoid tendency of science fans themselves. The research upon science fans can address the problem they have caused and at the same time, provide some advice on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 in China. Keywords : Science fans ; amateur scientist(or science amateur) ; science community ; social context ; science commun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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