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连琐： 刚才，我最后一次出去寻你，从城府路口南一直到清华园，找遍了每一个你可能出没的角落，最终我只能无奈接受你这次彻底一去不回的事实。虽然我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你已出走三日，偌大一个京城，想找到你谈何容易，但三个月的相守，这份情，岂是轻易能够割舍掉的？于是我仍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纵然是个无言的结局，我也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份安慰了。 带了六两高粱回来，红泥小火炉，一边饮着，一边梳理着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九月的那个秋夜，你款步踱进了我宿舍的楼道里，我开门的工夫你就溜进我屋子里来了。你不算漂亮，但身子很干净，没什么异味，也不算瘦，因此我判断你不是个流浪女，应该是谁家的大小姐跑出来了。我俯下身，摸着你的头，用归有光《项脊轩志》中母亲叩门扉对女儿说的那句话问你： “ 儿寒乎？欲食乎？ ” 呵呵，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那天夜已很深了，我把你留下，拥你入怀，当晚，你我同床共枕。早上我醒来时，你还在睡着，看着你安静的样子，我以为你的确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大家闺秀，哪会想到你其实是个严重的 “ 公主病 ” 患者呢，呵呵。我最初的想法，还是想将你完璧归赵，因为你的主人一定很着急的，可抱着你满校园遍寻本家未果之后，我还是把你抱回来了。于是，我们就开始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唤你作连琐吧？呵呵，每到晚上熄了灯，黑暗中你的眼睛就会射出那似蓝又绿的光，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和《子不语》中的很多情节，我便把《聊斋》数百个女鬼形象中我最喜欢的女鬼之一的名字送给了你。篇中，连琐姑娘已死多年，但幽恨不绝，仍在墓地中反复吟诵着两句诗： “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 当书生杨于畏为她续上 “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 ，她便义无反顾地出来与这个懂她的知音雅士相会 …… 可别怪我给你起了个女鬼的名字哦，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女鬼大都是很美很善良的。而且，自打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以后，我可算费死个洋劲了，因为我那一大帮子朋友哥们儿只要一问起你这蹊跷名字的来历，我就得给他们说上一段书，起码说了能有百八十次了。如今健在的评书大家中，《聊斋》说的最好的当属天津 88 岁高龄的刘利福先生，其高超技艺令我仰止，但我想至少《连琐》这个回目，我说的水平现在差不多能和刘老有得一拼鸟。。。。 从喂你开始，我真正领教了你的大小姐脾气。你实在太难伺候了，第一天我给你买了火腿肠，你一口没吃；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给你带了份鸡丁，你闻了闻就走开了。我当你是猫中朱自清，宁死不吃外人粮，结果那天晚上我买了一包牛肉干，或许是合了你的胃口，这回你狮子大开口吃得一个渣都没剩，接下来你是每顿非牛肉干不张嘴，这东西平时我自己可都舍不得吃啊。。。再后来，一次小姨请吃饭，打包带回来了烤鸭和烤鱼，烤鸭你不吃，烤鱼都吃了。这下倒好，可能是烤鱼吃爽了，再喂牛肉干你又不吃了。。。最后只能每日奉上食堂里最贵的两个菜糖醋鱼和红烧牛肉你才满意。想到我亡故的爱犬毛毛，虽说她生性高洁至死单身质本洁来还洁去堪称狗中林黛玉，但人家在吃上可一点儿也不挑，从土豆白菜到瓜子口香糖都来者不拒，你吃的倒比我还好！一定是你的旧主珍馐美味把你娇惯坏了，粗茶淡饭你就受不了！于是我决定打压掉你的嚣张气焰，每天就一根火腿肠，爱吃不吃，饿极了看你还敢挑食！结果对抗了两天，你还真就不肯开启你那张高贵的嘴，最终还是我屈服了，自己默默地把火腿肠吃下，再去给你买鱼买肉。唉，谁教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呢。你走的那天，碟子里还有半条没有吃完的鱼，看着揪心 …… 虽然我的床很舒服，但毕竟人猫有别，同榻共眠非长久之计。还有你拉屎撒尿的问题，最初几天你都在我床下解决了，那天中午，你不声不响地在屋中间撒了一大泡，我室友午觉睡醒也要出去撒尿，迷迷糊糊不经意间就和你那一泡亲密接触了，于是脚下一滑，一声巨响 …… 那山西大汉二百斤的份量，这一跤摔得是惊天动地震古烁今啊！你和他的梁子打那起也就结下了。身为大小姐，岂能随地大小便呢？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义务负责你的起居。我为你精心设计打造了一个 “ 卧室 ” 和一个 “ 卫生间 ” ，很温馨的。但也许是二者外观做得太神似的缘故，你入住头晚就拉在了“卧室”，睡在了“卫生间”。那次我是真生气了，重重训教了你，你也难得颔首低眉一回，认真改悔，从此再没有犯过类似错误。看着你的饮食起居走向了正轨，你知道我心里多有成就感吗，哪怕自己少吃两口多为你破费点儿也高兴啊。 满足了你的基本需求，也要给你增添些娱乐项目。我给你买了玩具弹力球，最爱看你追着它满屋疯跑，有时径直狂奔到墙边刹不住车，咣的一声身子撞到了暖气片上，你伸出舌头呼哧带喘的傻样真让我忍俊不禁。白天我要到办公室工作，怕你独自在屋中寂寞，买了个橡皮小猫跟你作伴，结果不出一周玩具猫的半个脑袋就被你啃掉了。给你洗澡是我平生遇到的最惊心动魄斗智斗勇的事情，你在盆中翻江倒海辗转腾挪，我和山西大汉必须通力合作，一个尽全力按住你，另一个手忙脚乱可劲儿给你捯饬，霎时间水花四溅层林尽染，每给你洗一次澡，我和室友也都同时洗了一次，令我对当年“武松打虎”的可能性倍感怀疑。我对你的好，你是体会到的，因为你对我的态度不再如起初那样倨傲（虽然你对我的朋友们始终是白眼相向爱答不理，“公主病”难改），而逐渐跟我有了亲昵和依赖。我从外面回来，你会飞跑到跟前，在我身前身后蹭来蹭去。你觉得寂寞时会爬上我的膝盖，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舔我的胳膊，不让舔还使劲儿“喵喵”直叫。我在书桌前读书写字，你跳到我摊开的书本或文稿上坐着，娇态楚楚，有时作凝神认真状，似乎也想学习。还记得吗？那次我指着《小山词》上的句子给你念：“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连琐，知道什么意思吗？”感觉你貌似点头表示肯定，仔细一瞅，你打上盹儿了。。。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现在这个山西室友心存怨愤，他这几天回老家跟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乐融融了。当初因为你那一泡尿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俩算是结下梁子了。他时不时对你吹胡子瞪眼，挥巴掌吓唬你，掐你的脖子拽你的尾巴，还常跟我说“毛毛，咱俩晚上把这家伙宰了吃猫肉吧”之类的“混帐话”，呵呵～我希望你别怪他，其实他也蛮喜欢你的，尽管喜欢的方式有些“简单粗暴”。他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大大咧咧的人，跟我和而不同，却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死党。他对我有极大兴趣，尝言道：“真不知该怎么定位毛毛你，大多时候你是个洒脱不羁的公子，有一大堆三教九流的朋友，横刀立马，大开大合，最喜欢跟你一起喝酒，听你聊学问、侃历史、说足球、讲段子，确实像东北爷们儿。可有时候你却比南方的小姑娘还柔还细，每次去后海吃爆肚张，都拉我到银锭桥上为那个汉奸惋惜感慨一番（注：北京后海银锭桥是 1910 年汪精卫谋刺清摄政王载沣处），上次看了个梁思成晚年的纪录片能看得掉眼泪，那天居然还跟猫吟诵诗词歌赋。。。你这个人真是有趣的很！”连琐，我们相处了三个月，在你眼中，我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 1942 》首映那天，我和室友去电影院看了，回来之后我喂你牛肉吃，他见状“怒不可遏”，呵斥我道：“你个不知民生疾苦的无良公子哥！就跟刚才电影里面地主家的闺女似的，逃荒路上人都没得吃了还有心思喂她那破猫！”我对他一咧嘴道：“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听罢抓狂不已。 或许我这样生于严谨的处女座与浪漫的天秤座交接处的人注定是复杂多面的，有时免不了矛盾纠结。像室友那样简单而粗线条的人，有时我还真蛮羡慕的。 希望说这些能改变你心中对我那“恶汉”室友的成见，但大概也没有必要了，因为你终究走了，哪怕我对你那么好，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其实我有预感你我不能够长相厮守，因为之前你也走过两次，不过都徘徊在楼道里，又被我抱了回来。但这次，你走得那么彻底，走得那么决绝，走得让我不可能再找到你。有人说，狗忠猫奸，狗恋主，至死不渝；猫善变，说走就走。但对于连琐你，我不想这么认为。《三国演义》中，曹操以高官厚禄锦帛佳人欲留住关羽为其效力，但云长谨记屯土山三事之约，在为孟德尽义之后，获知刘备下落，便毅然决然地冲出曹营，回奔大哥。我想连琐你也一定是在冥冥之中感知到旧主对你的召唤，才下决心离我而去的吧。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暂时栖身的驿站，你最终还是要回到你深深眷恋的故园。 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亲爱的连琐！在我这多事之秋的非常日子里，你带给我如许美好的吉光片羽。 犹记得你我相处的第三日，你趴在我的床上，我没注意不小心就坐到了你的尾巴上，你一疼转身就给了我一口，胳膊上咬出挺深一道血槽。今天那道血槽已然愈合无迹了，但我多么希望它还存在着，留着它，我还能有个念想…… 帝都寒夜，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天涯霜雪霁寒宵”的北京，很冷很冷的。儿寒乎？欲食乎？我的连琐，你仍在路上，还是回到了家？寻你未果的归途，在那泥泞的路上，我一直默念着江淹的《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因为你并非是我送走的，而是你主动出走的。但是，我仍执拗地认为，你是不忍看到我有朝一日把你送走时肝肠寸断的伤心，才选择在那个门未掩牢的夜晚独自悄无声息地离去。 窗外凄迷，似又欲雪。下吧，下得越大越好。看远山的飞雪，雪落相思却成灰，雪不懂落花的凄美。等爱若花枯萎，等叶成堆，等思念也化成泪……相离相忆是命运写下的结局，相系相惜是缘分填成的绝句。明日登高凭栏望，未知何处是潇湘。虽有憾，却不言悔。 你走后那晚，我呆坐在床上，室友拍着我的肩膀说： “ 你总算解脱啦，可以省下银子自己吃点儿糖醋鱼烧牛肉啦！你对她那么好，她拍拍屁股就走人，你说你值不值！哈哈～ ” 我却想到了张爱玲《色 · 戒》卷首语中的告白 —— “ 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 照顾过你的毛毛 2012.12.17 凌晨 北京住所 浇杯 PS： 1、重温下由卜桦女士于2002年创作的经典FLASH《猫》吧，10年前它问世的时候，曾经给无数的人们以震撼与感动。 《猫》讲述了一个关于母子情深的故事。猫妈妈和猫孩子相依为命，尽享天伦之乐，不料横祸突降，猫妈妈被歹徒暗算，原先懦弱的猫孩子为了挽回母亲的生命，毅然决然地冲入地狱，以命相拼，最终感动了上苍，母子重又团聚在一起。《猫》通过一个凄怆哀婉的故事，把人类的亲情刻画得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第一次看到这部作品，不但被其中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所震撼，同时也被故事中母子之间既温柔又坚强的爱所深深打动。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蕴涵着深刻的东西—— 它让习惯了都市喧嚣的人们寻找回那深埋于心且久违了的爱与勇气！ 谨以此flash送别我亲爱的连琐，愿爱与勇气永远与你相伴！ 2、三天前，美国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学发生枪击案，造成包括枪手在内的28人丧生，其中20人是儿童，这是美国历史上死伤最惨重的校园枪击案之一。惊悉噩耗，无语哽咽，更换主页背景，存立三日，以悼全体死难师生。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共通的人性，普世的价值，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论肤色种族，不分高低贵贱，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风雨同舟。悲剧降临时，我们都是Newtown人！ 记下下面这些名字，他们曾经绚烂于人世间，他们此时闪耀在天堂上。 其中有一位应是华裔，姓徐苏许荀抑或舒。我同根的孩子，愿你在他乡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枪声，只有欢笑。 连琐，这是你我唯一的一张合影，摄于咱俩初识时候，我当时怕无力照顾你，想把这张照片上传到这网上，让有心有力的北京科网博友收养你。但终究自己担当下来，与你相依相偎了三个月。 忽然想到当年竺可桢先生，与委员长约法三章，只承诺接管浙大半年，结果他最终担任了十三年的浙大校长，缔造了一代“东方剑桥”的神话。这也是因为爱，当然，竺先生这是大爱。 Mitch Albom的名著 Tuesdays with Morrie 里，Morrie Schwartz教授如是说：“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to learn how to give out love, and to let it come in.” 我似乎真的是喝醉了，怎么从连琐跳到了竺可桢先生，跳到学术和教育上了。。。跟好友们觥筹交错，喝个八两一斤的都似寻常事，今儿怎么才喝了半斤就有点儿晕了。或许黯然销魂时候，独饮确实易醉吧。 把眼前这点残酒饮尽吧！饮中作文，亲情、友情、爱情、亡灵、抚今、追昔、自省、展望……意识流般鱼贯涌入脑海，所谓发散性思维吧，呵呵～希望酒醒时分，自己能忍卒读。 当然，有些东西，无论醉与醒，都是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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