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网

 找回密码
  注册

tag 标签: 盖娅

相关帖子

版块 作者 回复/查看 最后发表

没有相关内容

相关日志

稻香园新笔之六 我们是行走的塑料
tian2009 2012-1-18 11:15
稻香园新笔之五 我们是行走着的塑料 田 松 1987 年 夏天,我从南京回北方度假时选择了一条特殊的路线:乘火车去上海,转乘海轮去青岛。老友刘晓军专程从济南赶来和我同游崂山,然后前往青岛附近的胶州市(刚 刚升格的胶县),与时在胶州第一农技中专的朱鲁子相会。老朱以海蛎子和啤酒款待我们。新鲜的海蛎子,肉鲜、汤鲜,是我当年罕遇的美味。山东的好啤酒差不多 遍地都是。以我个人之见,崂山啤酒比著名的青岛啤酒还要好。出自一些小城市的光州啤酒、莱州啤酒等,也都不是凡品。那一夜,我们大快朵颐,喝酒、唱歌,指 点江山,畅想未来。一个小女孩在楼道里反反复复地高声念诵:“下吧,下吧,我要,开花。”老朱虽困居胶县,被禁止上课,而青云之志依然。那是中国理想主义 尚未土崩瓦解的最后几个年头。十几年后,朱鲁子在南开大学以“人生哲学”大课而知名,更在互联网上口出哲学狂言,名声鹊起,此且按下不提。记忆中最为深刻 的是,深夜,刚刚躺下,我和晓军的肚子就闹了起来,频频如厕,厕所在宿舍外面,每次都能见到繁茂的星空,炯炯有神。唯老朱安然无恙。 古语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不仅可以做文化的解读,也可以做生物的解读。在传统社会,人们生存在相对局限的地域,喝着本地的水,吃着本地的粮食,呼 吸着本地的空气,承受、感受、享受着本地的风霜雨雪。作为一个生物个体,人的身体时时刻刻与其所生存地域的自然发生着物质交换,是本土生境物质转化链条中 的一个环节,既响应着本地自然的节奏,也为其所塑造。当一个人离开了本乡本土,前往另外一个地方,人的身体就不能再与其所习惯的物质发生循环,不能再接受 其所习惯的风霜雨雪,尤其是,不能再摄入他的身体所习惯的物质,而必须摄入另外一个地域的食物,这个身体会感到不习惯,会有所反应,会呕吐,会拉肚子—— 这是生物体在演化中形成的最重要的自我保护本能之一。这就做水土不服。 在传统社会中,水土不服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病症。我不知道这个病症是否也为西医所认可,即使有,我想,“水土不服”本身也不会被视为病因,而必须归结为、还原为对某种具体的物质过敏导致肠胃痉挛之类的科学状的陈述。 而“水土不服”这种说法在科学真理教的卫士那里,大概会被判定为模糊、粗浅、表象、原始、初级,不予接受。 不过现在,“水土不服”已经让我感到生疏了。自从那次海蛎子事件之后,我的肠胃便脱胎换骨,如有神助,真正兼容并包,百无禁忌。无论是做记者,还是做人类 学,东奔西走之中,再无食品不耐的现象发生。在康定跑马山上,第一次喝酥油茶,与大喇嘛频频对饮;在甘肃哈萨克的帐篷里,第一次喝马奶子,一连喝了几大 碗,给主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即使跨过几个时区,即使跑到地球的另一面,非洲、欧洲、美洲,我的身体再未表示任何异议。不仅是我,我身边的朋友们,似乎也不 大说起水土不服了。 水土不服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去了,因为我们脱离了所属的水土。在我们这个有限地球时代,地球村不仅是象征意义上的,也是实质意义上的。在加州湾区的华人超市 里,有山西的老醋,四川的榨菜,台湾的酱油;也有泰国的粉丝、越南的点心。北京的超市也与之大同小异。我们的肉身每日摄取的是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物 质,大米白面、水果蔬菜,都脱离了与地域的关联,它们从世界各地进入全球化的食物链,被传送到全球的各个角落。 于此同时,这些产品与所属地域的关联也被剥离了。比如青岛啤酒,在全国的很多地方都设有分厂,这个啤酒已经不再与崂山泉水有必然的关系。著名的农夫山泉, 一会儿从千岛湖几百米深的水下灌装,一会儿从长白山的错草泉灌装。事实上,与其产地相比,品牌往往更为全球化时代的人们所关注。 伯克利的迈克尔·波伦( Michael Pollan )教授在其新著《杂食者的两难:四种食物的自然史》( 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 )中,凸显了一些让我们视而不见、不以为然的事实。中国人说“吃什么补什么”,说的是人与食物之间的对应关系。美国人的说法更狠,叫“吃什么,是什么”( you are what you eat )。波伦教授说:“当一个墨西哥人说‘我是苞米’,或者‘行走的玉米’时,只不过是陈述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植物,变身为构成墨西哥人之身体的那些物质”(第 19 页)。 按照还原论的营养说,我们吃的食物,都会被分解成食物中所包含的各种所谓营养物质,如蛋白、糖、氨基酸等等,才为人体所吸收。比如吃鸡蛋和吃豆腐以及和牛 奶一样,都是为了补充蛋白,所以没有什么区别。而波伦教授则给出了否定的科学依据。不同的植物从空气中吸收的碳同位素比例不同,当这些植物进入食物链之 后,最终会在人体中留下痕迹。利用这个原理,通过对木乃伊进行微量元素测定,可以推断该木乃伊生前的食物。这种方法对于活人同样有效(第 20 页)。波伦介绍说,大多数植物在光合作用时形成的化合物分子中包含三个碳原子,而玉米则是四个。从同位素的角度看,大气中的绝大多数碳都是碳 12 (其中原子核中有 6 个质子, 6 个中子),极少数极少数是碳 13 ( 6 个质子, 7 个中子),而玉米,则能够比其他植物结合更多的碳 13 。所以,一个人的身体中包含的碳 13 比例越高,就说明他吃过的玉米越多(第 22 页)。 波伦教授说,现在,美国人都是玉米人了。因为玉米能够多结合一个碳原子,便有了出类拔萃的产量,于是被人类所青睐,成为全美占据统治地位的植物。美国人的 经典食品如牛、鸡、猪、火鸡和羊,现在喂的都是玉米;鲶鱼、罗非鱼,甚至本来是肉食者的鲑鱼,现在也都开始由玉米喂养。所以,鸡蛋是玉米做的,牛奶也是玉 米做的。走进超市,拿起任何一样食品,当你从它的包装上追根溯源,就会发现,其食物链的另外一端是玉米(第 18 页)。 在全球化的今天,在全球日趋同化的今天,全世界都已经成为或者正在成为玉米人。 然而,波伦教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即使玉米有如此特殊的本领,即使人类繁育出了各种特殊的新种玉米,仅仅凭借光合作用,玉米也无法达到现在的产量。人类现 在的粮食产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太阳所赐予我们的额度。这一切,是凭借了一个彻底打断了粮食与太阳关系的发明——化肥。麦克尼尔( J. R. McNeill )教授在《太阳下的新鲜事:二十世纪世界环境史》中也说到了类似的故事。“化肥的大量应用已经并且依然对这个世界的土壤造成了致命的改变,并随之产生了巨大的经济、社会、政治以及环境后果”(第 25 页)。 那些善于利用化肥的植物在人类的帮助下,迅速取代了不善于利用化肥的植物。作为人类食物的物种越来越单一,以至于有三分之二的谷物都来自于三种植物:水 稻、麦子和玉米。而化肥,归根结底,来自于石油。对于任何一种化工产品,石油都是数量最大、纯度最高的因而也最廉价的原料。麦克尼尔说,我们的食物来自太 阳,也来自石油(第 26 页)。石油制造了化肥,化肥供养了玉米以及人类种植的大多数粮食,最终进入我们的身体。我们和塑料一样,都是石油做的。 我们是行走的塑料。 化肥的发明一向被讴歌为科学对人类的巨大贡献。麦克尼尔在书中指出:化肥为我们养活了 20 亿人口,如果没有化肥,世界人口还需要我们的地球提供额外 30% 的良田。然而,化肥也拉大了全球贫富的差距,同时开始了人类对土壤日益加剧的污染,而其后果,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波伦教授和麦克尼尔教授不约而同地谈到,化肥的发明者弗里茨·哈伯( Fritz Haber )的尴尬一生。此人在一战时曾为德军发明毒气,并亲自到战场上指挥,把毒气用到了法国士兵身上,他的妻子为此而羞愧自杀。到了二战,他又为希特勒的犹太集中营发明毒气室,帮助纳粹实施种族屠杀。然而,他本人 却是出生 在 一个犹太背景家庭,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离开德国,客死他乡。这个背景使得化肥的功过变得格外诡异。更加诡异的是,根据波伦的叙述,化肥在美国的大 量应用也与战争有关。二战后,军工厂发现用来制造炸药的硝酸铵有大量剩余,无法处理。便有农学家建议撒到田里作肥。于是军工厂就转行成了化肥厂。与此同 时,原来生产毒气的军工厂则转行去做了杀虫剂(第 41 页)。波伦说:“哈伯的故事正好契合了科学自身的悖论:我们对自然的操控是一把双刃剑。善与恶竟然来自同一个人,同一种知识”(第 44 页)。 波伦教授访问了爱荷华州乔治·奈勒( George Naylor )家的农场,这个农场现在种植的全部都是玉米,其产量核算下来,可以养活 129 个美国人,然而,却不能在字面的意义上 “ 养活”这个农场里生活的四个人,因为乔治家种植的玉米是专门用作牲畜饲料的品种,人不能直接食用。和城里人一样,乔治一家的吃穿用都要到超市里去买(第 34 页)。乔治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农民,而是全球化工业文明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 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地域,失去了我们生存的根基。这篇文章是我在昆明翠湖之畔的一家咖啡馆里开始的。当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接通无线互联 网,就如灵魂出窍,与我坐在北京的雕刻时光,或者我伯克利的茶屋,毫无二致。偶尔抬头看看房间,也看不出来这是昆明,或者云南。菜单上唯一具有地方特色的 是,云南咖啡。所谓地方特色如今也不再属于那个地方,而是蜕化成一个符号。在稻香园附近的左岸公社里面,就有声称是云南的米线、陕西的泡馍、四川的豆花。 走在街头,满眼都是全国一律的高楼,街道,标志牌。我们不过是工业文明全球化流水线的一个环节。看起来是我们在劳动,是我们在创造财富,其实最终是为了那 个流水线的运转、扩展。当写字楼里的白领粉领坐在麦当劳之类的快餐店进食的时候,这种象征的意味更加明显。麦当劳精准地算出,他们的午餐需要多少热量,需 要多少糖分,然后提供一组组搭配方案,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完成午餐,坐上电梯,回到工业文明流水线中的岗位上去。麦当劳,当然也是这个流水线的一部分。 看起来是我们在吃东西,其实,我们不过是行走的塑料机器,在运行的间歇加加油而已——的确,我们吃的就是:石油。 Clara Immerwahr(1870 – 1915) ,波兰布雷斯劳( Breslau )大学第一位获得化学博士学位的女性。 1900 年与弗里茨·哈伯结婚。被认为对哈伯的合成氨工作有实质性的贡献,只是身为女性和妻子而不为时人所知。 1915 年 4 月 22 日,哈伯用氯气对法军实施了攻击, 5000 人死亡,数千人失去作战能力。这被认为是人类第一场毒气战。 5 月 2 日夜,在与哈伯激烈争吵之后, Clara 用哈伯的手枪在花园自杀。子弹击中胸部。第二天一早,哈伯启程前往东部前线,组织对俄军的毒气攻击。 2008 年 3 月 29 日 昆明 翠湖之畔 2008 年 4 月 13 日 2008 年 4 月 27 日 北京 向阳小院 (发表于《博览群书》 2008 年第 6 期。这里图片说明有所补充)
个人分类: 稻香园新笔|2705 次阅读|0 个评论
稻香园随笔之三 来于尘土 归于尘土
tian2009 2012-1-15 19:15
稻香园新笔之三 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田松 人类只有一个太阳,这个朴素的事实设定了人类可以使用的能源的上限。对于某一个特定的地域而言,如果这里的人们在一年的时间里所使用的物质,不超过大地 (盖娅)和太阳在一年里的时间里在这个地域所生长出来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可以持续的。超出了这个限度,这种生活就不可能依靠本地的资源得以持续:要么失 去与环境之间的和谐,逐渐荒芜,凋敝,枯竭;要么从外界巧取、窃取、夺取,引发更大范围的竞争,最终导致更大范围的,乃至全球的荒芜、凋敝和枯竭。 2000 年 10 月 19 日清晨,我们从泸沽湖北部的一座小村出发,经过两天的跋涉,于 20 日 傍晚来到了雄踞木里河与东义河交叉口之上的争伍村。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没有电话,手机没有信号,收音机也没有信号。所谓的路,只是蜿蜒在山岩密林中的 马帮小路,有的地方只有一脚之宽,有的地方还需要攀爬、跳跃。唯一的代步工具是马。不过,正值农忙,我们没有租到马帮,只好自己做驴。同行的李晓岑在第一 天就打出了大大的脚泡。这一带隶属于四川省木里县依吉乡。不过在明代,曾是云南丽江木土司的势力范围。金沙江,金沙之江也,并非虚浮的美誉,乃是写实。金 沙江上游的很多支流亦然,比如争伍村下面的两条大江。故木土司当年曾在木里设有金矿,并曾派兵驻扎。争伍村村民自称,他们就是当年木土司所派兵丁的后人。 直到现在,全村四十户,除一户外,全是纳西族。争伍村地势险要,站在村口高处,东义河与木里河两个方向的动静可以一览无余,可以料想曾是兵家所争之地。 自争伍向山下几公里,另有一个村名甲波,属纳西族阮可支系,由于历史上的政治因素,被划归蒙古族。自依吉乡政府来争伍的路上,还路过另一阮可村甲区。而争 伍则属于纳西族最大的支系:纳西支系。这几个村落构成了一个纳西文化共同体。再远,东义河的对岸,则是俄亚纳西族自治乡,纳西族迁徙史上著名的俄亚大乡, 与争伍等村构成了更大的共同体。 由于地理封闭,这里与外界的交流极为艰难,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东巴文化,也有着自然状态下的文化交流与渗透。我甚至想,在很大程度上,争伍村依然保持着他 们自明代迁居来此时的生活方式。在甲区村口的玛尼堆上,我们看到了刻有东巴文的玛尼石。在争伍的水源处,我们看到了本村东巴设置的祭署道场。 在纳西族的东巴神话中,署是人类的同父异母兄弟,人与署的祖先曾经互相争斗,后来分家。人类拥有田地、道路、房屋、村庄、家畜等一切人类之物,署则拥有山 林、水源、野生动物等人类之外的全部。因而,一个传统纳西人走到山里,看到的不是人类的资源,而是署的财产。人若想动用署的财产,比如盖房伐木,必须由东 巴祭祀,与署沟通,得到许可才可动手。若有人侵害了署的利益,就会遭致灾祸,也需要东巴祭署禳解。所以,传统纳西村寨必有祭署道场。纳西学者李静生曾在文 章中说道,纳西族独特的署自然观“保我纳西族数百年来无环境之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传统社会的物质生活必然依赖于其所生存的地域,所以,农民不可能不热爱自己的山水。中国农民安土惰迁,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就做好 了子子孙孙天长地久的打算。所以,传统地区必须拥有与环境相处的智慧,并使人在这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否则,这种生存方式就无法延续。这种智慧往往是以神 话、巫术、原始宗教的方式存在的。在这种生存智慧之中,有一个普遍的方法论,就是类比,拟人,人类以待人之心,对待世上万物——万物有灵,从起点上,就存 了一份敬畏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的良弱之心。 争伍的世界有两个,一个物质世界,一个精神世界。争伍的物质世界为其精神世界提供了活动的舞台;反过来,争伍村的精神世界保障了其物质世界的存在。山神水神,就是山水本身。当精神世界的山神水神在人们的心中消失,现实世界中的山山水水也就岌岌可危了。 在争伍一带,我看到了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当地以农业为生,种有大麦、小麦、玉米、苦荞等农作物;也种麻,麻籽榨油,麻衣纺织。各家各户也饲养猪、鸡等家 畜家禽,有马、牛等作为劳动助手。甚至,附近还有铁矿,本地铁匠竟然可以用自制的坩埚、石范铸造犁铧等农具。这样,衣食住行几乎都可以利用本地的资源得到 满足,对外界的需求极少。根据我们的调查,必需从外界引入的似乎只有盐和茶。以往,村民用多余的粮食、布匹,或者用山下江水中淘来的黄金,通过马帮与外界 交换。 由于地域封闭,在理论上,可以对争伍的物质生活做一个定量的考察。争伍的人口、耕地、山林都是相对稳定的;各种粮食的年产量、各种物资的年消耗量都可以做 相对准确的估算,马帮带进争伍村的物资也可以进行有效的统计;因而可以定量地得知人与环境之间的物质交换情况。进而可以推论,争伍一地每年盖娅和太阳的产 出,能够支持这四十户人家过一个什么程度的现代生活?遗憾的是,我的这个设想一直未能实施。 不过,从长时段的历史角度考虑,不妨做一个定性的估计。如果从明代中叶算起,争伍村的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大约五百年。五百年里,人们也盖了不少房 子,砍了不少树木,但是平均下来,如果人们在一年里砍伐的林木没有超出当地一年里可以生长出来的量,这里的林木就不会减少,人类与署就可以平安相处,也就 可以在这个地方延续下去。争伍村的人类与当地的自然环境之间,已经进行了大约五百年的物质交换。倘若没有外部力量的强行干预,倘若没有重大的地质变迁,争 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在这里继续下去。 我们还专门调查了垃圾的处理。如其它地区的传统农村一样,平时的垃圾垫猪圈。唯有春节时的垃圾需特别处理,要埋在没有生命的方位。在东巴看来,垃圾不仅具有物质属性,还有精神属性,甚至首先是精神的。现代人所遇到的垃圾问题,在纳西族的传统文化中是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传统地区不存在垃圾问题?从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角度看,传统地区所使用的一切都是上帝造的,都是大自然演化出来的,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同时,人类 的用量没有超出一个太阳的供应,所产出的废物有限,能够被大自然(盖娅)重新吸纳。这时,人类是盖娅体内的正常细胞,人类活动所伴随的一切物质和能量转 化,可以理解为盖娅自身肌体活动的一部分。在这五百年里,争伍村的村民把自己的生活镶嵌在大自然自身物质和能量转化之中,整个区域的物质转化近乎是一个封 闭的循环。就如在我童年所生活的东北农村,剩饭剩菜喂猪喂鸡,平日扫地的垃圾倒进猪圈,最终成为肥料。衣服补了穿,穿了补,最后用来纳鞋底,穿在脚上,鞋 底越磨越薄,直至于无。可谓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传统社会的一切,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纳西族传统采用火葬,死后不留骨殖,同样归于尘土。 对于一个太阳的这个限度,总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发展吗?难道我们就不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吗?更好的生活是谁 都 不反对的。但是问题在于,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 丽江的宣科主持纳西古乐的时候,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一群老外,问一位坐在河边晒太阳的纳西老婆婆:为什么你们的生活节奏那么慢?老婆婆说:年轻人,每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死亡,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呢? 人终有一死。金庸在《神雕英雄传》有这样一个情节,郭靖问成吉思汗,说你攻城掠地,富有万国,等你死了,又需要多大的地方? 人生一世,来于尘土,也终将归于尘土。生命有限,不过百年。怎样度过这有限的生命,才是值得的?这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保尔·柯察金的问题。 什么生活才是好的生活,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答案。在各民族传统圣人所设定的理想世界中,强调的都是个人精神的提升,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只有在工业文明之后,对于物质的占有才成为重要的,乃至最重要的标准。 我当然承认,基本的物质生活是必要的。但是,基本是多少,仍然是文化决定的。在现代人看来,争伍这样的村落的生活,远远没有达到基本的物质生活,而在纳西族的东巴先知看来,现代人的不基本生活,已经是太奢侈了。 以往我们相信,存在一个单一单向的冥冥中的尺度,这个冥尺可以绝对地标出先进、文明、发展、进步的量值。这种现代化的冥尺,是以对物质世界的操控能力为标 度的。然而,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所谓现代化,是需要更多的物质和能量作为支撑的。对于争伍村来说,它的环境能够支撑它过一个什么程度的现代化生活呢? 同时,这个冥尺也是制造垃圾能力的尺度。现代人制造了越来越多的人造的东西,不能归于尘土的东西。争伍有多大的空间,可以容纳多少年的现代垃圾呢? 一种可持续的文明,必须解决与环境相处的问题,也必须让人们在这样的生存中获得幸福。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向主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主张量入为出,节俭持家,但是,在现代化的大潮到来之后,在所谓的发展进步的名义下,我们进入了一个寅吃卯粮、父夺孙粮的按揭时代。 想象一下高踞于大江之上的争伍村,他们有自己的神灵,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歌声,自己的生存智慧。这样的生活,就一定需要改变吗? 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匆匆过客,一个人是这样,一个人群是这样,整个人类也是这样。 作为一个游客,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叶子,只带走回忆,是好的。 一个人群生活在大山之中,自在地来,自在地去,不因自己的存在而毁坏山林,玷污流水,这样的生存,是好的。 人类作为一个偶然在盖娅中诞生,在一个太阳的照耀下,让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生命,从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生活方式中,获得生命的意义。这样的文明,是好的。 在争伍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是在东巴家外面的屋顶上度过的,因为东巴要准备法事,不便接待外人。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看到东巴骑着马,手执法器,威风凛凛。那时,东巴依然精神世界的领袖。 然而,就在那一年,一条公路正在通向依吉乡。 2008 年 1 月 30 日 北京 稻香园 2008 年 2 月 4 日 长春 西安花园 (发表于《博览群书》 2008 年第 3 期)
个人分类: 稻香园新笔|3797 次阅读|0 个评论
稻香园新笔之二 上帝造的与人造的
tian2009 2012-1-13 10:06
稻香园新笔之二 上帝造的与人造的 田 松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使用类比这种思考方式,也越来越喜欢采用比喻的说法。我频繁使用上帝这个词,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一个人格的上帝,一个可以与人沟通的神。我只是采用了“上帝”这个比喻性的、拟人的说法。当然我也可以辨称,我所说的上帝是爱因斯坦或者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自然(规律)本身。比如我说:“上帝在造出人这种哺乳类动物的时候,没有让人喝牛那种哺乳类动物的奶。”这句话可以转述成:“大自然在演化出人类的时候,人类是不喝牛奶的。”“人喝牛奶,不是上帝的本意,而是人类自作主张”,可以转述为:“人喝牛奶,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而是人类文化的产物。”进而,在生物圈的层面上,我还可以直接把“上帝”理解为“盖娅”。 相比于艰深的科学术语来说,比喻的、拟人的说法,更容易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因而采用这种叙述方式,可以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某些看似深奥的问题的讨论。当我采用上帝这个最庞大的拟人法,对于当下很多事物可能产生的生态危害,竟然可以给出一个非常简单的判断方法。那就是,上帝造的,常常是好的;人造的,往往是有问题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人们穿衣服,喜欢纯棉的,不喜欢化纤的,那是因为,化纤这种东西是人造的,而棉花是上帝造的。当然,你也可以说,棉花也不是纯粹上帝造的,现在我们用的棉花都是经过了人工育种,所以棉花也是人造的。这样说也有道理,不过,正好可以进一步说我的想法。我们可以在“上帝造的”与“人造的”之间做一个连续谱,一种物质,越是靠近人造的那一端,在实际应用的时候,就越容易出问题,比如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等等;而靠近上帝那一端,则不那么容易出问题,或者不出问题。 在我论证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之后,经常会有人强调,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垃圾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有一种说法认为,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相信未来的技术可以把垃圾堆变废为宝。人们常用的例子是景山,说景山本来就是垃圾山,现在变成了公园,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关于垃圾问题,我在其它文章中论述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不能解决垃圾问题,只会使垃圾问题更加严重。从本文的视角则可以这样表述,现代社会的垃圾与传统社会的垃圾不仅有量的不同,还有质的不同,因为传统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都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而现代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大多是人造的,都是盖娅体内自古以来所没有的。 导致了寂静春天的农药、杀虫剂、除草剂等,作为现代技术重要成就,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这些东西会残留在生物体内,并且,沿着食物链,从植物、微生物、昆虫、草食动物、肉食动物、最后到人,位置越高,残留越多,这就是富集。对此,生物学家有我所听不懂的科学的解释。不过,我有我拟人的解释。比如昆虫,是上帝造的,它的食品本来也是上帝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或曰消化)这些东西。但是,农药之类的东西是人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从来没有参加过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只好让这些东西留在体内——富集了。 同样,鸡吃了昆虫,对于上帝造的昆虫,鸡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昆虫的身体——消化了,新陈代谢了,变成营养了——但是,对于昆虫的身体之中富集起来的那些人造的东西,鸡的身体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体内,进一步富集。同样,人吃了鸡,对于鸡的身体,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而对于鸡的身体之中所包含的那些人造的东西,人的身体也不会处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身体之中,更进一步富集。这些富集起来的东西,对于人的身体,只会有坏处,不可能有好处。因为上帝在把人造出来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在人的身体中放置这些东西。 “现在每个生活在北美洲的人身上带有至少 500 种一战以前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 莫德·巴洛、托尼·克拉克著,《蓝金——向窃取世界水资源的公司宣战》,当代中国出版社, 2004 年 3 月 第一版,第 31 页)这些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当然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它们在人的身体里,也就做不了什么好事儿。然而,滑稽的是,这些物质除了来自食物之外,绝大多数来自口服或注射的药品——本来是用来治病,能使身体变好的东西。当然了,这些药品都是西药。而传统中医所使用的中药,几乎都是上帝造的,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它们。这是中医的又一个好处。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继续。 人类的古老文明都是在大河之畔孕育的,传统社会的城市也常常是依河而建。一条大河甚至能串起来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以往的传统社会中,这些城市不但相安无事,还可以利用大河沟通往来,互利互惠。所以有“君在江之头,我在江之尾”的佳话。但是现在,上游成了下游的地狱。大河从一个城市流出,就变成了一条臭水沟,用现在的术语叫做污染。对此,可以这样解释。虽然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同样把垃圾倒进河中,不过那时的垃圾,一来量少,二来,其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而现代社会排放的垃圾,一来量大,二来,其物质成分大多是人造的。对于上帝造的东西,河流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就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上帝造的昆虫。——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河流中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这个过程是大自然自身物质转化与循环的一个部分。而对于人造的物质,上帝造的河流就不知道怎么处理,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人造的杀虫剂。——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不能参与到大自然自身的物质循环和转化之中,还妨碍的大自然原来的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过程。于是,这些人造的物质,就造成了环境问题。于是我们看到,淮河死掉了,滇池死掉了,太湖也死掉了。 毫无疑问,今后,还将会有更多河流湖泊发黑发臭——死掉。 更进而言之,考虑到地球本身,也就是盖娅,我们可以看到,盖娅的体内已经充满了大量的人造的东西。如果把江河比作盖娅的血液,则人类已经致使盖娅得了坏血病,相当一部分部分血管已经坏死。如果把大气比作盖娅的体液,则人类已经改变了大气的组分——大气中所包含的成分虽然大多数是上帝造的,但是,有些气体上帝并没有造那么多,是人类造出了多余的部分。同时,如果把大地比作盖娅的肌体,则盖娅的肌体中,已经埋设了太多的人造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所以盖娅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它们也必然会妨碍盖娅自身正常的物质转化和循环。对于现在我们常见的“降解”一词,我可以做这样的解释,盖娅能够处理的物质,就是可降解的。盖娅不能处理的物质,就是不能降解的,这些东西,大多是人造的。 随着人造的东西越来越多,盖娅的身体也越来越弱,如此以往,积劳成疾,盖娅也是会死掉的。 而且是会猝死的。 在盖娅神话的拟人话语和盖娅学说的“科学”话语之间,有很多阐释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对此,我在稻香园新笔之一《命悬一线的盖娅》(博览群书, 2008 年第一期)中已经有所说明,且让我继续铺陈。 今天的地球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生态系统。从地球诞生算起,演化了 46 亿年;从寒武纪算起,演化了 5 亿年;从类人猿出现算起,也有几千万年。这个物质系统演化的每一步,都几乎有无穷种可能性。如果上帝在其中的某一步选择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这个系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状态。而上帝竟然每一步都走对了——如果他不认为创造人类是一个错误的话!——人类的诞生是一种偶然,而且是几率非常之低的偶然。这种偶然让我感到神奇,也感到敬畏。 这个神奇的过程还可以讲得再科学一点儿,按照现在通行的话语,大概是这样的。地球上的生命是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有机物到单细胞,从单细胞到多细胞,逐渐演化出来的。在地球形成之后,各种初始物质就按照物理定律、化学定律和其它各种学的定律开始了它们的相互作用。对这个物质系统影响最大的是太阳,太阳提供了稳定的能量流,也提供着稳定的负熵流。从外太空来看,这个系统中的物质受到了三个周期的作用:一是地球的自转,一天一个周期;二是地球的公转,一年一个周期;三是月亮绕地球的公转,一个月一个周期。同时,这三个周期都是准周期。如果没有周期,物质系统没有循环,就不会产生稳定性的变化,也就不会产生生命。然而,如果是严格的周期,系统的每一个循环准确地回到上一个状态,就不会分化,也不会产生生命。如此,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演化出今天作为生态系统的地球——盖娅。 我们可以假设,自类人猿出现之后的几千万年中,大自然已经演化出地球生态系统中的全部物质。反过来,就是这些上帝造的物质,在盖娅体内相互作用、转化和循环。地球上各种生物之间,生物与非生物之间,构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它们都是盖娅的物质转化和循环过程的一部分。 对于这个过程,我也可以换一种表述方式。 盖娅在 46 亿年前诞生,在阳光的照耀下,肌体、骨骼、血液一天天成长。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都是盖娅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她的骨骼,或者是她的血液,或者是她的细胞,或者是她的寄生虫。我们可以把人类比作盖娅的细胞。这个细胞曾经承担着盖娅的某种生理功能。同时,这个细胞自身也依靠盖娅身体的物质和能量循环得以存活和生长。但是,工业革命之后,人类这个细胞开始变异,变成了癌细胞。 人类细胞的最大变化在于,开始分泌盖娅体内从来没有过的物质,进入到盖娅的血液、体液和肌体。 这些人造的,从来没有参与过大自然自身物质循环与转化的物质,源源不断地进入了自然界,它们对于地球这个复杂系统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变化,并不是现有科学所能算出来的。不过,根据蝴蝶效应,那怕是小的改变,经过长时间的累加,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于盖娅来说,不可能是好的,只可能是坏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全球生态问题。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恶化,最终会导致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崩溃!——盖娅死亡,或者猝死! 如果我们承认地球上的物质构成了一个相互依存的完整的生态系统,承认地球这个生态系统也同样是可以崩溃的;又如果我们愿意相信盖娅作为一个完整生命的存在,愿意相信盖娅作为一个生命也是会死的;则我们就会看到,相比于上帝造的东西来说,人造的东西,对于地球物质系统,对于盖娅,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人造的,还是上帝造的,这个法则虽然粗糙,但是提供了一个便利的定性的对于人类行为之生态影响的判断方法。化工产品的危害大于机械工业的活动;生化产品的危害又大于化工产品。进而我可以断定,转基因这种更高级的技术,会导致更严重的生态危害。想象一下,上帝用了多少年,才能造出来一个与大自然中原有基因相互协调的新基因?而人类能够在短时间向大自然不断输送新的基因,必然会导致大自然微观生态的紊乱。这些人造的基因,相当于直接向盖娅体内释放病毒。 纳米技术也是一样。 癌细胞是一种强大而愚蠢的细胞。虽然强大,但是愚蠢。如果它安安静静地在人体内生活,本来可以与寄主共同生存七八十年。但它却在主人刚到中年的时候把他折腾死了,而它自身,也必将在主人死后,迅速死掉。 人类将是唯一的一种被自己折腾死的物种。而它的死亡,会使整个生物圈为之殉葬。 2006 年 7 月 28 日 北京 稻香园 2007 年 4 月 8 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2008 年 1 月 4 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博览群书》 2008 年第二期,这里文字上略有调整)
个人分类: 稻香园新笔|3355 次阅读|0 个评论
命悬一线的盖娅 田松
tian2009 2009-12-14 21:21
载《博览群书》 2008 年第 1 期 稻香园新笔之( 1 ) 每天早晨起床,尤其是冬天,第一件事常常是打开窗子 让新鲜空气进来。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神秘事件 为什么外面的空气,会是新鲜的?   作为动物,人时刻都要呼吸。在这一进一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比如在东北的冬天,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屋子封得严严的,第一个起床的人从外面回来,会觉得浊气扑鼻,如果不马上开窗,简直会被憋死。对此,现在的小学生也能做出解释,因为人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在有人生存的密封空间中,人体需要的 养气 越来越少,人所呼出的废气会越来越多,直到让人窒息。   那么,如果我们找一个可以透光的密封空间,里面放上足够的绿色植物,让它们进行光合作用,是否可以获得充足的氧气,就不用开窗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1990 年代,美国亚利桑那州曾经造了一座类似的东西,叫做生物圈二号。生物圈二号基本上是一个一公顷大的玻璃房子,人们精心放置了初始的动物、植物、人;河流、土壤、蚯蚓,以及蘑菇、麦子等大大小小的生物和非生物,希望这个系统能够在太阳的照耀下实现物质的自循环。遗憾的是,几年之后,这个系统就崩溃了 里面的空气当然也不再新鲜。   然而,人类每天都向大气排放难以计数的污浊之气,经年累月,千秋万代,为什么大气仍然是新鲜的?生物圈一号,即地球,这个系统仍然没有崩溃?   人体的基本单元是细胞,细胞周围有体液。细胞和它所构成的人一样,也要进行新陈代谢。它要不断地从体液中吸收养分,并向体液中排出它的废弃物,就像人类每天早晨开窗一样。如果细胞有灵,它会不会觉得这是个神秘事件? 为什么外面的体液,总是新鲜的?   类比地看,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一个余华式的答案是:因为细胞所属的生物个体,活着!   只要人活着,健康地活着,人体的细胞只要打开细胞壁上的小窗口,就能接收到新鲜的体液,并排出废物,简而言之,与体液进行物质交换,新陈代谢。   同样,人类每天打开窗子,就能享受到新鲜空气,与它进行物质交换,那是因为,   盖娅活着!   盖娅( Gaia )是古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的名字。 1960 年代,英国大气物理学家拉夫洛克( James E.lovelock )根据地球表面远离平衡态的大气结构及其超强的稳定性,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地球本身是一个活的生物体,并把它命名为盖娅。盖娅假说经过了美国生物学家马古利斯( Lynn Margulis )的补充,在科学的意义上更加完善,成为盖娅学说。   因而从实际上说,地球是有生命的。这并非含糊不清的哲学观点,而是关于我们生命的无可辩驳的真理。生物并不是自我封闭的、独立存在的个体,生物必须不断地与其他生物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是一种相互合作的团体。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将我们与生物圈中的其他成员紧密相连,而那些成员其实也在 呼吸 ,只不过是以一种比较缓慢的节奏在呼吸而已。(林恩 马古利斯、多里昂 萨根,《我是谁,闻所未闻的生命故事》,江西教育出版社社, 2001 年,第 22 页)   在这样的比喻中,地球上的各种生物之于盖娅,就相当于人体中的各种细胞、细菌、病毒之于人。   历史地看,把地球本身看作生命体,这种思想非常古老,很多民族都有这样的神话。女性主义科学史的著名人物麦茜特( Carolyn Merchant )在其《自然之死》中,对于科学革命之前将大地视为生命,尤其是视为母亲的各种思想有系统的介绍。   地球的泉水就像是人体的血液系统,其它流体就像是人体中的粘液、唾液、汗液,地球存在物的组织仿效我们身体的组织,其中包括静脉和动脉,前者为血液管道,后者为气息管道。(麦茜特,《自然之死》,吴国盛译,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9 年, 26 页)   在我们当下的话语体系中,这种神话的拟人的理解自然的方式被认为是出自想象,没有 科学依据 ,所以是粗糙的,简陋的,乃至荒谬的。然而,盖娅学说则在 科学 的意义上复活了这样的理解方式。虽然在经典科学哲学看来,科学假说与神话之间仍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过,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把它们看作一个硬币的两面。盖娅这个命名恰好将科学与神话连接起来,地球就是盖娅,盖娅就是地球。这也正是盖娅一词的原初意义。   类似地,我现在越来越主张把地球理解为生命,不仅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而且是在本体的意义上,在 科学 的意义上。在我看来,被今人视为荒诞迷信的神话,正包含着古人的生存智慧。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把神话的比喻性的解释,借助于盖娅学说,转化成科学的解释。反过来,也可以把科学的解释,形象地转述成拟人的解释。比如人,可以理解为生命,也可以理解为一个由各种酶、细胞、体液、激素之类的东西构成的生化系统。一个人手触热锅,会马上把手缩回去。如果把人理解为生命,这个过程简直不需要解释 就是生命本能的反应嘛。而要从生化系统角度解释这个过程,我相信也能办得到,但是什么酶啊,蛋白啊,信号传导啊,这样高深的科学术语,我肯定是看不懂的。显然,形象的解释更简明易懂,也更容易被传播。   好,现在,让我们努力理解盖娅这个生命。   的确,盖娅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人无从着手。但是,既然是生命,我们就可以通过作为生命的自己进行理解。而类比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所谓将心比心。   我们都知道,人体这个生化系统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比如人的体液稳定在一个精致的成分比例上,人的体温也稳定在波动幅度很小的范围。在有外伤的时候,人会流血,也会凝血,肌肉、皮肤都会再生,有时连疤痕都可以不留。   那么同样,作为生命的盖娅也应该有一定的自我调节和自我修复能力。   拉夫洛克之提出盖娅假说,首先根据的就是盖娅调节大气的能力。又如关于水污染问题,常用的一个术语叫做 自净能力 。那就是相信,一定数量的污水进入自然河流,可以自动消失。从生命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盖娅自我调节的表现。   中科院的蒋高明研究员几年前在内蒙的研究给出了一个结论:草原生态恢复的最佳措施,就是把那块地方封闭起来 只要人不进去,草原生态就会自动恢复,比任何人工干预都有效。蒋高明当然有他高明的科学解释,不过,从盖娅作为生命的角度,我可以说这正是盖娅的自我修复能力的表现。蒋高明的科学解释,与我的类比解释,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甚至,我可以反过来,从盖娅生命的角度,早早地直接给出同样的结论 而不需要等待蒋高明的科学依据。   诡异的是,那些绝不相信神话,坚持机械论、还原论,主张 征服 自然的科学主义者,也在不知不觉中相信盖娅的这种能力。在我强调生态破坏,垃圾增多,同时又强调这些问题科学无法解决时,有一种回答竟然是: 你要相信大自然有自我恢复的能力!   然而,就和人类个体一样,盖娅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有限的。   比如说,有人相信你有自我修复能力,就天天在你身上划刀子。将心比心,我不用问就能知道,就算那人下手很轻,只让你刚刚流血,隔天就会痊愈,你也会不舒服。同样,人类在盖娅的身体上,挖山、开矿、填湖、筑坝,盖娅也会不舒服的。而且,一旦那人轻轻地划断了你的某根神经或者动脉,你很可能会半身不遂。那么,盖娅也会的。   更恰当的类比是把人看作盖娅身上的(癌)细胞。于是,人类与盖娅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癌)细胞与人类个体之间的关系。人类对于盖娅的所作所为会给盖娅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完全可以从(癌)细胞与人类的关系中得到理解。   如果人体内有一种(癌)细胞能够析出人的骨髓,燃烧人体的脂肪,或者把血管扎起来供它发电,人会怎样呢?经年累月,人体必然不堪其扰。那么,这一百年来,人类不断挖出深埋在盖娅体内的煤炭和石油,不断截住大江大河,盖娅的身体能够若无其事吗?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继续下去。   大坝阻断了白暨豚的回游路线,使得她不能再以从前的方式生活。人们以为可以给她搬个家,专门给她建一个保护区,这就算是保护了。然而,去年年底的考察表明,白暨豚并没有搬到人类给她安置的新家,她很可能已经灭绝了。很多人依然觉得,灭绝的只是一个物种而已,而在地球的生命史上,已经有很多物种灭绝了。   不过,从盖娅生命的角度考虑,则远非如此。我们假设人的身体中有一种细胞,就命名为 白暨 吧。 白暨 细胞的活动区域是从肾脏到脚趾头。白暨细胞是人类生下来就有的,至于她承担什么功能,科学家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由于一种叫做灵长的癌细胞的阻碍,白暨细胞的活动区域变成了从肾到腰,又过了一些日子,白暨细胞全死了。这件事儿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仅仅只是人体失去了一种细胞,就像割了阑尾吗? 甚至阑尾,以我之见,既然人这种动物一生下来就有,它就不应该只是个累赘。如果白暨细胞承担着人体的某种功能,那么,失去了白暨细胞的人体必然会生病。   同样,失去了白暨豚的盖娅,也会生病的。   近年的暖冬不时成为议论的焦点,接连不断的全球范围的气候异常,我想可以解释为,盖娅病了,在发烧,在打摆子。   盖娅已经发出了种种病重的信号,但是人不要自作多情,她的信号不是发给人的。就像人类的高烧,也不是给细菌病毒癌细胞的信号,而是为了调动自身的免疫系统,消灭它们。如果高烧可以消灭导致高烧的原因,人可以痊愈,使得人体这个生化系统继续运行。如果失败,系统就会崩溃 死亡。   我想,和人一样,盖娅也是会死的。   人们常常说,石油还能用多少年,煤炭还能用多少年,淡水还能用多少年,这样算来,人类文明的终结似乎还很遥远,因而人类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造文明。   然而现在,大坝堵塞了盖娅的血管;矿井敲凿着盖娅的骨骼;油井汲取着盖娅的骨髓;同时,人类造成的气态垃圾改变了盖娅的体液成分,液体垃圾改变了盖娅的血液成分,到处填埋的固体垃圾成为盖娅体内的结石;耗散热形态的垃圾提高了盖娅的体温。这样的身体,我担心,即使我们能够停下来,给盖娅唱一支歌,她也未必能够康复过来!   和人一样,盖娅也是会猝死的!   一旦盖娅死去,它自我调节和自我修复的神力也将消失。虽然太阳还在,月亮也在,物质地球依然还会自转,也会绕太阳公转,但是,就像那个人造的生物圈二号,盖娅的体液将不再循环,当我们打开窗子,外面的空气就不会是新鲜的了!   在人类个体死亡的同时,他身上的细胞和细菌也将随之死去。同样,在盖娅死去之后,人类也将迅速灭绝。   有人说,当人类灭绝之后,会有一种新文明诞生。   也许吧,但是那不绝会是人类的文明。 2006 年6 月22 日 2006 年7 月28 日 北京 稻香园 2007 年4 月8 日 2007 年4 月18 日 2007 年4 月29 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2007 年12 月1 日 北京 稻香园
个人分类: 稻香园新笔|3413 次阅读|5 个评论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6-3 03:36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