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人柯尔律治认为,诗是心灵的产物。人类心灵企望个人奴役的解除,解除的程度,则是心灵所拓展境界的尺度。从初始表现来说,诗选择了它彰昭卓著的语言形式史诗。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史诗是精神的艺术品,史诗包含普遍的内容,史诗的歌唱者是个别的和现实的人,由于史诗作者所处历史时代的局限,他这个个别的人还不是一个充分观照客体又反观自身的自由人,虽然他展现的世界不单纯是使人惊慌若失的自然力量,他在对象面前拥有自觉的激情,但他毕竟是消失在他所吟唱的内容中的工具,他本人是无足轻重的,湮灭于那无与伦比的事件当中。比如说荷马,他通过记忆、追念、回想、想象所吟唱出来的希腊人乃至整个欧洲民族的审美的伦理的原始模型的意义,远大于他自身心灵解放的意义。他是一个战功显赫的伤残老兵?一个背着竖琴四处流浪的盲乞丐?抑或根本就子虚乌有,这些全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浑然天成的精神圣经。史诗本身的精神价值似乎完全不为吟唱者所自觉,他是注定令人嫉妒的人,仿佛不经意踏入一片林子就揀来令人梦寐以求的圣果。 每个伟大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诗:印度的《罗摩衍那》、希腊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西班牙的《熙德》、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贝奥武甫》、西藏的《格萨尔王》等。华夏民族作为最伟大的民族之一,其史诗的散佚是最令人痛心的事件。就此我们必须抨击那些个创造了华夏民族文化典范的先贤,由于他们自觉的宗族伦理意识和人文精神,使民族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混为一谈,在他们粗暴的神话历史化运动中匆匆掬别了史诗时代。 但是我们有一个灿烂辉煌的《诗经》时代,它作为史诗的一个横断面,使我们或许还能从中嗅出恢弘时代民族精神的某些余韵。然而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从诗歌的发展史来说,《诗经》所展示的自由境界是否更高?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当然我们可能顾虑重重,当我们个人获得更大的自由时,我们常常不自觉地贬抑自己。因为我们再不会得到因主体与对象力量对比悬殊而产生的一种崇高和悲壮,我们会在平凡中怀疑平凡的价值。 就《诗经》而言,它游离于宏大的结构之外,而转到了简单的抒情、叙事。它记叙的就是一段岁时行事或婚恋、嫁娶、丧葬、奔居等,它直抒或者采用最简单的比兴手法,抒发心灵的喜怒哀乐。我们看《蒹葭》一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就是一首少年怀春诗。篇中的伊人是个可望不可及的姑娘,而少年对她暗怀着祈望,发着誓,做着白日梦。简单而有趣。 我们再看《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藏。 这是一首恋情赞歌。少年心里想着姑娘,想着想着不期而遇。诗人所抒发的快乐非常容易引起共鸣。 不要把这种直接给人愉悦当作是诗歌艺术的稚拙,事实决非如此。对于进化的心灵,它的每一种自觉都会伴随着将复杂事物参悟为简单道理而生的愉悦情感。在希腊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史诗创作衰落之后,出现一部诗歌《工作与时日》;从心灵的角度讲,它不能算作诗。或许它有诗的格律、韵脚,分行写作,但它仅仅在传授知识、训诫劝谕,在其中我们无法发现心灵的激荡史。例如: 耕种季节一到,你要和奴仆们一样不分晴雨抓紧时间抢耕抢种。每天清晨你自己就下田干活,只有这样,人手才能到齐,你的田地才有可能适时地耕种完毕 1 : 就如同我们的黄帝给他的臣民们立的农书一样。 好在欧洲有着诗歌的传统,在那里伟大的诗人层出不穷。我们在随后的罗马黄金时代三诗人那里以及白银时代的诗人那里就发现了那种简单的叙事、抒情,而在像彼特拉克、莎士比亚、歌德、密尔顿这样伟大的诗人以及他们之后更璀璨的天才那里,这种简单的抒情、叙事,则如山花一般灿烂开放。我们选歌德的《五月之歌》 ② 为例: Wie herrlich leuchtet 我感觉,大自然 Mir die Natur! 闪耀得多么漂亮 ! Wie glnzt die Sonne! 阳光照射得多么灿烂 ! Wie lacht die Flur! 原野笑得多么欢畅 ! Es dringen Blten 鲜艳的花朵 Aus jedemZweig 挤出每个枝头, Und tansend Stimmen 一千个声音 Aus dem Gestruch. 来自丛林之后。 Und Freud und Wonne 快乐和欢畅 Aus jeder Brust. 发自每一个心房。 O Erd,o Sonne! 呵大地,呵太阳 ! O Glck,o Lust! 呵幸福,呵欢乐 ! O liebe,o Liebe! 呵爱情,呵爱情 ! So golden schn, 那么金色的漂亮, Wie Morgenwolken 就象晨间的云 Auf jenen Hhn! 在那些高峰之上 ! Du segnest herrlich 你高兴地祝福 Das frische Feld, 那新鲜的田园, Im Bltendampfe 在芬芳的花气中 Die volle Welt. 整个的人间。 O Mdchen,Mdchen, 呵姑娘,姑娘 ! Wie lieb ich dich! 我多么地爱你 ! Wie blinkt dein Auge! 你眼睛多么明亮 ! Wie liebst du mich! 我多么地爱你 ! So liebt die Lerche 象云雀热爱 Gesang und luft, 空气和歌唱, Und Morgenblumen 象早上的鲜花 Den Himmelsduft. 爱天国的芳香。 Wie ich dich liebe 就象我爱你 Mit warmmem Blut, 抱着满腔的热血, Die du mir Jugend 你赐给我勇气, Und Freud und Mut 青春和喜悦 Zu neuen Liedern 来从事创作 Und Tnzen gibst. 新的舞蹈和诗歌。 Sei ewig glcklich, 但愿永远幸福, Wie du mich liebst! 就象你爱我 ! 诗人直抒情怀。他或许在用韵、诗节形式上还在玩弄一些技巧,但我们发现对于爱情的讴歌则是极其主观直露、热情奔放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比较史诗与悲剧的优劣,他并不认为悲剧因经常表现人物激烈的情绪化的情感而比尽量少用自己的身份说话 ③ 的史诗感染力弱。这同样适用在抒情诗与史诗的比较上。 我们再看魏尔仑《好歌集》 ④ 中的一首: La lune blanche 晈晈月光 Luit dans les bois; 照进树林; De chaque branche 从每个枝头 Part une voix 在藤架之下 Sous la rame 传来一种声音 O bien-aime. 呵,最亲爱的人! Ltang reflte, 小池映照 Profond miroir, 深沉如镜 La silhouette 黑暗柳树 Du saule noir 侧面的形影 O le vewt pleure 那儿风在发出悲声 Rvous, cest lheure. 回去吧,是时候了! Un vaste et tendre 一种广大和温柔的 Apaisement 安慰好象 Semble descendre 从天上 Du firmament 下降 Que lastre irise 发出霓虹色的光芒 Cest Iheure exquise. 这是美妙的时光! 这简直是与《蒹葭》的比兴手法一模一样,我们可以从中推测少年跳动的激荡的生命脉搏。 从展示人格魅力上讲,史诗是卓越的。史诗中的人性借助神性在所有方面:诸如嫉妒、热爱、痛苦、高贵、卑琐、自私、博爱等均达到终极体验。相比之下,那些古代的抒情诗、叙事诗要逊色得多,它们描摹的是人性能达的境界。然而从心灵的角度讲,它们则更多地体现了人本主义。对于史诗作者,个人遭受精神威力的支配,形成他受难的情调,由于受这种威力的支配,他的自我意识便失掉了自由。 ⑤ 而在《诗经》中,我们四处可见个人出发点的情感、意志和自由的苏醒,例如: 一、愉悦 呦呦鹿鸣,食野之革。我有嘉宾,鼓瑟吃笙。 《鹿鸣》 二、忧虑 铍黍离离,彼稷之苗。行遇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 三、怀念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戌申。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 四、厌世 隰有苌楚,猗傩甚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 五、逍遥 山有漆,隰有粟,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山有枢》 诗人们或许还不能免为法律上的奴隶,不得解除那枷在手脚上的镣铐,但是已完完全全是一个精神上的自由者了。那种共性的支配性的权威力量便被作为否定力量的个人的纯粹自我所克服。这种纯粹的主动性意识到它自身的不可剥夺的力量,同那还没有取得具体形态的本质相挣扎。 ⑥ 这种个人的沉痛的苏醒意识亦成了个体化了的能表象出来的普遍精神。 说诗是心灵自由的象征,我理解的含义是诗人最渴望自由。诗人面对身外、身内双重的障碍,企望获得的则是伯林所言消极与积极的双重自由。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面对诗歌其实并没有诗是什么的疑问,只要我们打开自己的心灵世界,就会发现诗中的另一个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