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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仙心入微处
热度 3 wangrong0718 2018-4-26 22:52
慢慢读唐诗之仙心入微处 扶 兰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李白《秋风词》(《三五七言》) 《秋风词》,《全唐诗》里又名为《三五七言》,以其句式为三三五五七七而得名,前人多以为此体裁为李白所创。 最初读到这首诗,是在《神雕侠侣》的结尾处。小郭襄看着杨过与久别重逢的小龙女相携离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此时华山之上,秋风清冷,吹拂得少女的裙裾与发丝飘扬飞舞;秋月澄明,映照着越去越远、不复可见的人影;风中落叶聚散不定,树上寒鸦时时惊起,小小少女的满腔幽情、一怀愁绪,仿佛这落叶与寒鸦一般,在风中、在月下飘忽沉浮,无可依托;其实她的心中已经知道,虽然同在这轮明月之下,这一别或许已是再无相见之日,理应挥慧剑断情丝,只是情难自抑,无可排遣,惟有坐视自己被那一腔深情步步紧逼到绝境处,茫无前路,渺无归途,然后露出无可奈何的带泪微笑。 此情此景,如之奈何?让读者掩卷之后,久久不能释怀。 后来才知道,这首诗出自李白之手。 李白向称大手笔,挥毫泼墨,往往大开大阖,驰骋八荒,纵横天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时人后人称之为谪仙,李白也自比为谪仙:“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 然而《秋风词》一诗,就仿佛是如椽巨笔,轻轻描就的簪花小楷,以景写情,以情观景,体贴少女心境,已臻入微处——入微,指深入到细微之处,达到非常精细微妙的程度。 当然,或许不只一位读者,像我一样,是先读过了小郭襄的故事,然后才读到这首诗的,因此对这首诗的理解,很难避免故事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影响。 不过,李白写女儿心事的入微之处,并不仅有这一首诗。 玉阶怨,乐府古题,专写宫怨。李白曾作《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月下的石阶坚冷如玉,夜凉如水,白露滋生,慢慢浸湿了罗袜,寒意透骨,只好回到室内,放下水晶珠帘隔断那寒意,却不愿去入睡,仍然隔了那晶莹通透的珠帘,凝望着高高的秋月。 为什么久立阶前?为什么望月不眠?诗中未著一字,然而读者仿佛已能体会到女主角心底深处那静默的忧伤、寂寞的期待、无言的倾诉:心绪百转千回,愁思绵绵不绝,太过于沉浸在心中的世界,浑不知外界时光的流逝,直至冷露湿了罗袜,才惊醒过来;秋月亘古不变,在同一时刻映照着千山万水,映照着千千万万望月不眠的人,女主角此时的望月,是思念远人,还是寄托愁怨? 《秋风词》的意境有飘扬飞舞之气韵,《玉阶怨》的意境则偏向于舒缓静谧。不过这一“动”一“静”,皆可见李白这位谪仙人的仙心入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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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故人西辞黄鹤楼
热度 7 wangrong0718 2018-4-13 12:12
慢慢读唐诗之故人西辞黄鹤楼 扶 兰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这首诗大家都很熟悉。山水田园派的孟浩然年长于李白大约十二岁,成名已久,“ 一生好入名山游 ”的李白对孟浩然也仰望已久(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赠孟浩然》),寓居安陆时,时相往来,志趣相投。开元十八年( 730 年),孟浩然欲往广陵 (今江苏扬州) ,李白于江夏 (今武汉市武昌区) 送别时作此诗。 唐人送别,常有两个关键词:一则曰“柳”,一则曰“酒”。 柳,谐音“留”,而且长条依依,似牵人衣,其音其形,都深具惜别之意、挽留之情。《诗经》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名句,是否那个时候,已有借杨柳以诉留别之情的风俗?所以三千年来,自“杨柳依依”,到“晚风拂柳笛声残”,送别之情,总与这青青柳色难舍难分。 至于酒,唐人好酒,高兴时要喝酒,痛哭时要喝酒,悠闲时自酌,会客时对饮,送别时自然也要借酒壮行、借酒浇愁。所以,送别时常常得找个能坐下来喝酒的地方。 这个地方,或在长亭短亭处。金陵城南五十里有古送别之所,名为劳劳亭,又名临沧观,李白曾作《劳劳亭歌》(“ 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傍。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 )、《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这两首诗里未写酒,不过按李白为人来讲,当此离愁别恨之际,不喝几杯,怎能痛快离别?王昌龄曾作《留别郭八》:“ 长亭驻马未能前,井邑苍茫含暮烟。醉别何须更惆怅,回头不语但垂鞭。” 于长亭置酒送别,喝到暮色苍茫、主宾皆醉,离愁稍解,才能勉力上马离去,只是远行者坐在马上,仍然依依回首,不忍挥鞭放马疾驰。 长亭置酒送别的习俗,唐以后也绵延极久,故元人王实甫《西厢记》有《长亭送别》一折:“ 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李叔同作《送别》,上阙也以“ 长亭外,古道边 ”开篇,以“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结尾。 置酒送别,也可能在别的地方:王维送故人出阳关赴西域,在渭城客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白居易于浔阳江头送客,是在客船之中:“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主人下马客在船,是互文,并不意味着主人在岸上客人在船上对饮,而是主人与客人下马之后一起上船饮酒送别。也有直接在酒肆之中送别。李白离开金陵东游扬州时,友人于酒肆饯行,于是作《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 另一个常见的送别地点是游宴之楼。王昌龄《送魏二》云: “醉别江楼橘柚香” ,此楼无名,临江而立,当是游赏之地;又有《芙蓉楼送辛渐》一诗,按百度百科的解释,芙蓉楼原名西北楼,在 润州 (今江苏省 镇江市 )西北,登临可以俯瞰长江,遥望江北,据《 元和郡县志 》卷二十六《江南道 · 润州》丹阳篇云:“晋王恭为刺史,改创西南楼名万岁楼,西北楼名芙蓉楼。”则芙蓉楼本是游赏长江之楼。 李白送孟浩然,则是在黄鹤楼。 当年孙权在鄂县称帝建都,为拱卫都城,在今武昌蛇山东北隅筑城,因面对北岸夏水入江之口,故名为“夏口”,“城西临大江,江南角因矶为楼,名黄鹤楼。”(唐《元和郡县图志》)则其始创时,是用于军事的瞭望戍守之楼。后来才逐步演变过往行人为“游必于是”、“宴必于是” (阎伯理《黄鹤楼记》) 的观赏楼。 黄鹤楼当汉水入长江的水道要冲,商旅众多,常有行人在此处登舟,东去西往,又因常为游宴之楼而有酒食可供,于是很自然也成了送别之楼。 说起来,汉水入长江之处,应该商旅更多、更宜游宴送别。不过一则大约因为武昌建城较早、人烟繁茂;二则大概因为汉水入长江处在夏季常有洪水泛滥 (由此建龙王庙以镇压洪水,但屡建屡毁,故有“大水冲了龙王庙”之俗语) ,故而这长江水道要冲的游宴与送别之处,到底落在蛇山脚下的黄鹤楼。 唐代的黄鹤楼是什么样子,今人已不复见。不过唐人阎伯理有一篇《黄鹤楼记》: 州城西南隅,有黄鹤楼者。《图经》云:“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遂以名楼。”事列《神仙》之传,迹存《述异》之志。观其耸构巍峨,高标巃嵸,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馆,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亦荆吴形胜之最也…… 钱穆曾说,唐代州县财力雄厚,故而遗留下来的城池往往也雄厚高大,唐以后收财力于中央,地方城池则多显薄弱。 参照此说,对照《黄鹤楼记》,再对照唐代建筑风格之特点 (具体可以参见记录片《大明宫》复原的唐代大明宫建筑风格与建筑规模) ,今人悬想,大略也可见唐代黄鹤楼的雄伟壮观之景象。 下图是 1868 年 (同治七年) 的黄鹤楼,该楼于 1884 年 (光绪十年) 被烧毁。此楼规制与唐代黄鹤楼肯定是不一样的,但也可以想见,当年李白与孟浩然登临这样高楼、俯瞰浩荡长江之时的心境。 http://www.sohu.com/a/145441609_685219 黄鹤楼下,便是长江码头。尽欢而散,相携下楼,孟浩然于此登船,长江浩浩东流,扬州在东,黄鹤楼在西,故曰 “故人西辞黄鹤楼” 。 “ 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的繁华富丽,天下闻名。 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唐代扬州为大运河中枢,“广陵当南北大冲,百物所集”(《唐会要》卷86),“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旧唐书》卷182) 《元和郡县志》称:“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 繁侈 ,故称扬、益”。时人称“扬一益二”。 扬州的繁华,在中晚唐时,仍为一时之冠。 王建《夜看扬州市》云: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当然,更著名的还是杜牧写扬州的诗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寄扬州韩绰判官》);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赠别二首》其一) 美景与佳人,都是扬州城的标志,有此城故有斯景斯人。 好友离别,本来是件悲伤的事。但是孟浩然要去的是扬州,而且又当烟花三月——柳絮如烟,繁花似锦,相映生辉;更兼时有春雨绵绵,如烟如雾,烟雾里看花,烟花里看扬州,如梦如幻如仙境。这样的季节里去往扬州城,这就让远行者与送别者都悲伤不起来了。此时此刻,远行者心中或许满溢的都是向往与兴奋,送别者的话语里,或许都是勉励与欣羡,离愁别恨,都被那想象中的烟花扬州城冲淡到几不可见了。 李白写景状物,往往有大处着眼的精准, “烟花三月” 如此, “东风已绿瀛洲草”、“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也如此。廖廖数语,便已勾勒出一幅风光无限的彩墨山水长卷。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对烟花三月扬州城的憧憬与兴奋向往,在朋友乘坐的客船渐渐远去、渐渐不见之际,也渐渐淡化低落下去,惆怅别情,重新升起,遥望江水流入碧空,这惆怅离别之情、依依不舍之意,便如那江水一般流动不息。 今日长江上航运繁忙,或有送别者也多在江堤上,居高临下,大约很难想象“孤帆远影”的景象。不过,看看下面这张近代武汉的老照片,可以试着去掉最下方的筏船,或者将其他船只都去掉,只留下一两艘,从这个平视乃至于近于仰视的视角去看长江上的帆船,大约可以体会一二李白当年所见的天地浩渺景象、当时那送别友人孤帆远去的惆怅心境了。 http://www.sohu.com/a/145441609_685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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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富贵与神仙
wangrong0718 2018-4-1 17:06
慢慢读唐诗之富贵与神仙 扶 兰 唐人的志向,不同流派,不大相同。 杜诗韩文,向来并称为儒家审美的经典。杜甫立志于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这个志向,可以追溯至孟子的“百亩之田,树之以桑”。韩愈说: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苏轼评价韩愈其人: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潮州韩文公庙碑》) 其实这两句话,同样也可以用来总结韩愈的志向。 孟浩然与王维并称山水田园派的代表。孟浩然虽然也曾漫游求仕,但其心性所向,仍是 “春眠不觉晓” (《春晓》) ,是 “把酒话桑麻” (《过故人庄》) ;王维早年意气风发 (《少年行》) ,安史之乱后,日趋隐逸,身在朝堂,心在山水田园之间,《辋川集》即是其心境的恰好写照。 杨炯说: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从军行》) 时隔百余年,李贺则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十三首·其五》) 这是渴望建功边塞的唐代士子的志向。唐承汉制,基本而言,非军功不得封侯,很多时候,出将 (出任节度使) 才能入相;而唐代的士子们,又多有骑射击剑的习惯,借陆游的话来形容则是: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观大散关图有感》) 所以这个志向还是很有现实可行性的——风气所及,李贺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也难免要寄情于这样的雄心壮志。 李白的志向,从《古风五十九首》可以总结为求道与求仙两条主线。求道,是 “吾志在删述” (欲效孔子作《春秋》) 的大道之志,是独立不移的君子之志。杜甫韩愈志在济世救民,强调的是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感;李白强调的则是个人价值的实现,是大写的人的自由与豪放。角度不同,自不能简单地判其高下。 说到此处,唐人的志向看起来都很高大上。 不过,且来看看李白的《长歌行》: 桃李待日开,荣华照当年。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 枯枝无丑叶,涸水吐清泉。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 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桃李务青春,谁能贯白日。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 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一般认为这是李白“赐金还山”之后所作,通篇都在感慨岁月匆匆、有志难酬。志在何方? “富贵与神仙” ——非常通俗接地气的志向。 李白的求仙,飘然世外,自不待言,但长生不老,究其实也是看不破生死的俗人之志;李白的求富贵,很多时候则是汲汲奔走于权贵之门,以诗文求赏识,这就更俗了,在宋人眼中,颇有谄媚之嫌,《南方周末》曾有一篇文章谈李白求仕之心的热切与直白 ( 张炜 《原谅还是不原谅李白?》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0695 ) ,文中说,陆游看了李白的这一类文字就心生厌恶,说李白这种人活该要一辈子落魄:“一生砍壈。” 但是唐人实在与汉人很相像,继承了诸多先秦时期的游士干谒之风与崇尚事功之风,于人间富贵、俗世功业的追求,向来坦荡。杜甫在其长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自己的志向是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非常能够体现两千年里儒家的人生理想,无愧其“诗圣”之句,但这句话前头还有一句: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我自认为才干出众,应当出人头地、身居要职才对。既不谦虚也不淡泊,很不符合宋人的志趣,但在唐代,这才是人生正常打开的方式。求职呢,怎么能说自己这不行那不行、志在田园?当然得好好写清楚自己的长处和优点、可以胜任的工作以及对待遇的期望、入职后的规划才对。 杜甫在这首诗里还很坦白地写了自己在长安城到处干谒的经历: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求职真辛苦啊。宋人读起来大约会觉得这么写太没面子、太失身份气节。唐人读起来大约很有同感,很容易对诗人生出同情心来。 当然,这应该和科举制在唐宋两代的选官制度中的地位与作用不同有直接关系。在科举制占主流的时代里,宋人不需像唐人那样奔走于权贵之门,也能够出仕升职 (宋·汪洙《神童诗》: “天子重 英豪 ,文章教 尔曹 ;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 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自然就有了不屑于唐人干谒之风的底气。但是唐人的出仕,严重依赖于荐举制度,于是唐人不得不习惯于到处干谒,一如现代人习惯于四处求职。 年轻时李白拜谒渝州刺史李邕,作《上李邕》一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很有现在自信满满的年轻人初写求职书的意气风发:能吸纳我这样鹏程万里的俊杰,是贵公司的荣幸;连孔子这样的大佬都不敢看低年轻人,贵公司就更不可看轻我年少没工作经验。 还没入职就指手划脚、踌躇满志,李白在预料之中地被拒绝了。 安陆时期写《上安州裴长史书》:“ 白窃慕高义,已经十年……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遂之长途,白既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 ——本人有才华 (“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 ) ,有品行 (轻财好施、存交重义、养高忘机) ,曾经得到某某、某某、某某的赞誉,久仰贵公司大名 (列举裴长史美德之深与名望之高) ,如果能够得到谅解 (百度百科解释说,此文是李白向时为 安州 长史的 裴宽 辩解自己遭受诽谤谗言,蒙受不白之冤的情况,表明自己当年绝不会追随 李林甫 ,陷害裴宽等人;并表示如果裴宽不相信自己所言,将再次进京、弄清事实真相的决心,故曰“谅解”) 与赏识,我必定兢兢业业、肝脑涂地;要是不将我收入门下,那我就只好去长安城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看着办吧! 显而易见,裴长史或许谅解了李白,但完全没有让李白入职的打算。大概除了大老板,各级主管都不太乐意签进一个恃才自傲的求职者,以免破坏他地盘里已经成型的各项规则。 开元 22 年,李白写《上韩荆州书》,韩荆州,即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曾任左拾遗,乐于提拔后进,故时人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李白开篇即以此句高度赞扬这位韩先生,通篇夸起韩先生来,毫不手软: “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 吐握 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 当然,通篇夸起自己来,也毫不手软: “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表达忠心,则毫不含糊: “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这篇文章很有名,《古文观止》选李白文两篇,一篇《春夜宴桃李园序》,另一篇就是《与韩荆州书》,恰好包涵了求仙与求道两个方面。 文是好文,不过,李白的出仕,再一次没有下文。原因在哪里?是否与韩朝宗的识人之明有一定关系?觉得李白这人,不太适合体制内的官僚生涯? 天宝七年,旅居江南、 48 岁的李白,写了《寄上吴王三首 》: 其一:淮王爱八公,携手绿云中。小子忝枝叶,亦攀丹桂丛。谬以词赋重,而将枚马同。何日背淮水?东之观上风。 其二:坐啸庐江静,闲闻进玉觞。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 其三:英明庐江守,声誉广平籍。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客曾与天通,出入清禁中。襄王怜宋玉,愿入兰台宫。 这三首诗,以枚乘、司马相如、宋玉等汉代著名词客自喻,以淮南王、燕昭王、楚襄王比吴王。前一个比喻,是自谦,也是自傲——李白自认为谪仙,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 在人世是历练,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然而他对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大约并没有很清晰的认识 (身在庐山中) ,所以比较谦逊又或者比较自傲地以枚乘等人作比——外来和尚会念经,前代词客更有名,吴王可能不了解李白,但至少对枚乘等人的名气比较有概念。 后一个比喻,初初一看,将吴王捧得很高,但仔细追究起来,吴王大约心里会挺不高兴。 三王之中,曾筑黄金台、千金买骨的燕昭王,以乐毅为主将,联合五国攻齐,下齐城七十余座,造就了燕国的盛世。 李白若只以燕昭王作比,也还罢了,但他又写了淮南王与楚襄王。 淮南王刘安,曾著《离骚传》,这是中国最早对屈原及其《离骚》作高度评价的著作;又曾招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 (其中著名者八人,称为“八公”) ,编写《鸿烈》一书,亦称《淮南子》——那个时代,不是每部书都能被称为“子”的, 梁启超 称誉为“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传说沉迷于炼丹的淮南王,还发明了豆腐,据说还炼出了仙丹,服食之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人考证说,升天是淮南王制造热气球升空的实验留下来的传说演变而成。 这位很有科学家、文学家与道家精神,并以《淮南子》等著述留名至今的藩王,真实的结局是谋反未成而自杀。李白将淮南王作比吴王,本意应在淮南王的广纳门客、著书立说、求仙问道,但是吴王心里恐怕会很不踏实很不高兴——这家伙不会是在暗示我心怀不轨、结局可悲吧? 至于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宋玉曾以词臣事奉楚襄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 观云气变幻,听宋玉讲云雨巫山之传说,于是命宋玉作《高唐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 于是又命宋玉作《神女赋》。看起来是君王与词客的相知相得,挺美好的场景。然而楚顷襄王其人,淫乐无度,好听谄媚之言,治国无方,又贪婪愚蠢,在秦军节节进逼、楚国伤亡惨重之际,不顾屈原极力劝阻,偏信秦国许以公主之诈言,开城门放入秦军,秦军攻入楚都郢,屈原愤而投河自尽。顷襄王其后迁都于陈,楚国西北领土尽失。 李白以襄王比吴王,原意大约也是取君王与词客的相知相得。但从吴王的立场来看,恐怕要掀桌大怒了——诗人与政客,看问题的出发点是很不一样的,很容易让一方对另一方生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抱怨。 所以,李白这三首诗,还是没能给他带来出仕的机会。 流放夜郎遇赦归来后,李白又写了《 赠崔咨议 》一诗,以经历坎坷的天马自比, “希君一翦拂,犹可骋中衢” ;写了《 赠刘都使 》一诗,盛赞刘都使之名望地位与才华,自述归来后的困顿情形 (“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 ,希望获得刘都使的接见、举荐和收留,自嘲 “主人若不顾,明发钓沧浪” ——若是刘都使你不垂怜于我,我就只好去湖上作渔翁了。这话的意思大约相当于求职者说,我快没钱了,贵公司若不签我,我就只好去建筑工地打短工了? 只是,此时的李白,虽然遇赦归来,“政治不正确”的帽子,仍然戴在头上。有点政治敏感性的官员们,大约都会很忌讳这一点。他们可以接济款待一位著名的诗人而不必理会这位诗人曾被判决流放的经历,但不能有一位曾经涉嫌卷入永王谋逆案的属官。 李白的期望,再一次落空。 在人生的终点,李白悲叹:“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论者或以为,应为《临终歌》) 当年的感叹,至此定论: 富贵与神仙,蹉跎两相失。 不少唐人都有着与李白类似的志向或经历。 李泌——就是那位李邺侯,百度百科给他的头衔是“ 唐朝 中期著名政治家、谋臣、道家学者”,司马光评“泌虽诡诞好谈神仙,然其知略实有过人者。至于佐肃、代复两京,不受相位而去,代宗、顺宗之在东宫,皆赖泌得安,此其大节可重者也。”——年轻时也写过一首《长歌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显然,这位李邺侯的志向,通俗起来的时候,也很接地气:要么做神仙 (绝粒升天衢) ,要么建人间功业、享人间富贵 (鸣珂游帝都) 。不过他后来是披着道袍来参政议政 (时人称之为“白衣宰相”) ,顶着爵位去服药修仙,较之李白,大约不会有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的感慨? 李商隐有一首《寄永道士》: 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 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 云山,指玉阳山,在今河南济源县西 , 也有说是山西境内的王屋山分支,李商隐年轻时曾与永道士一起在此学道 (《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 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千株尽若此,路入琼瑶宫” )。阳台,按道家的说法,大概类似于升仙台,得道者始能登台与众仙相会。登台之道细如丝,应是喻登仙之途的艰险难攀。三珠树,语出《山海经 · 海外南经》:“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能倚三珠树,必是得道之士了。 李商隐学道而未得道,只能感慨年少时的学道同伴逍遥化外、 “不记人间落叶时” ;汲汲于求仕,又因卷入“牛李党争”( 得牛党令狐楚父子支持提拔,又娶李党王茂元之女为妻 )而一生郁郁不得志,只能感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此亦可谓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了。 李泌与李白及李商隐在“富贵与神仙”这人生志向上的不同得失,大概是因为,李泌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家,李白与李商隐,本质上都是浪漫主义风格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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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吸引人才政策纷纷出台,集唐人诗句感怀
热度 1 Mech 2018-3-29 16:35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 杜 甫 )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 孟浩然 )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 王 维 )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 韦应物 ) 附原诗 佳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岁暮归南山 孟浩然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终南山 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四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韦应物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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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樱花永巷映垂杨
wangrong0718 2018-3-28 20:35
按:这是几年前的旧文,现在正当武汉樱花季,早樱方谢,晚樱渐开,觉得挺应景,所以贴上来作为纪念。 慢慢读唐诗之樱花永巷映垂杨 扶 兰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李商隐《无题》 选这首诗,为的只是其中一句。在很长时间里,这首诗中,只记住了这一句“樱花永巷垂杨岸”,而且还记成了“樱花永巷映垂杨”,觉得意境真是极美——想象中的长安永巷,有着厚重幽深的黛青高墙,墙里墙外,樱花盛开时节的垂杨已褪去初春时候的嫩黄,却又未及夏日的深翠凝碧,而是细叶嫩绿、长条婆娑,垂杨之间,红红白白、堆枝叠瓣的樱花,绵延不绝,如云似锦。这样一幅浅深相照、浓淡相映的画面,无论是春日晴明还是细雨霏霏,都足以令人沉醉忘返。 发现“映垂杨”原来是“垂杨岸”时,难免要错乱失落一下,失落之后,却又觉得,其实“垂杨岸”映照的“樱花永巷”,也很不错啊。试想一想,幽深长巷,樱花错落,延伸至尽头,是青石堤岸上长条低垂、轻拂水面的杨柳,漫天飞絮,随风而来,若隐若现,比起前一幅画面,倒是另有一种水光潋滟的迷蒙意境,映照得那红白樱花,依旧是如云锦一般绚烂。 尤其是武汉三四月间,樱花盛放的季节,面对满目红白花开,想到这一句,份外有感触。 武汉赏樱,传统的地点自然是武汉大学老校区,近年来东湖樱园也游人渐多,曾经在清明时节去游赏过一次,觉得园中青山绿水之间的樱花,绚丽多姿,委实不让于武大校园里的风光。 然而伴随高铁而来的汹涌人流,依旧一波波地涌向武大而非樱园。 正在读高一(2014年春) 的儿子,某次看到近日武大赏樱盛况的报道时,随口说道,他也觉得,武大的樱花比樱园更漂亮,更值得去看。 无心之语,或许更能切中真相。 因为武大的樱花,是有那一个老校园来映照的。 武大的老校园,当年由李四光选定校址,据称前后投资共计三百万银元始得建成。一片片古典宫殿式建筑,环绕山谷,层层叠起,错落有致。黛青粉白的底色,洗去了传统宫殿的金碧辉煌,一眼望去,恍然是江南园林的青绿山水风格,不过那大理石一般厚重的高墙与立柱、通透长窗与高耸穹顶,却又是江南园林不曾有过的巍峨肃穆。 高高低低的各色樱花,便掩映在这一片片宫殿之间。 花下人流汹涌,或许大多是为了武大樱花之名而来。 然而,无论为何而来,当眼见这一幕时,或许都会明了: 一切美丽事物,皆需他事他物之映照,方显其美。 附:武汉东湖樱花园(2018年春自拍) 附:武汉东湖樱花园(天气网照片)——专业水平就是不一样 附:武汉大学樱花(网络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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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丁督护歌:李白的悲悯
wangrong0718 2018-3-15 22:46
慢慢读唐诗之丁督护歌:李白的悲悯 扶 兰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李白《丁督护歌》 李白向有“谪仙”之名,其诗往往多抒写个人的种种情感与抱负,有着一种行走于云端的豪迈超脱。间或写边愁时,也有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吴歌·秋歌》)、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关山月》)的惋叹,或者是《战城南》的悲慨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不过其视线,仍是来自于云端上的:悬想长安月下、关山月下的思妇与征人的思念之情,描绘想象中的边塞战场的悲惨景象、并以此来警示穷兵黩武之害。 这样的视角,与《丁督护歌》的视角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丁督护歌》,是李白诗中少见的悲悯之作,而这样的悲悯,因为有着贴近真实生活、身临其境、亲见亲闻的视角,较之边塞诗中的惋叹与悲慨,又更有一种直入人心的质朴。 云阳上征去 : 云阳,今江苏丹阳,楚灭越,于此地置云阳邑,秦更名为曲阿县,地处镇江与常州之间,是江南多条古运河 (隋唐时期的金溧漕河、九曲河、简渎河、香草河、破岗渎等) 交汇之处,其中破岗渎西连淮水,东接云阳,为孙权所开的梯级运河,过山运水,动用兵士三万始得成功。隋代在六朝以来开凿的运河的基础上疏浚、修整而成江南运河,是为隋唐大运河的南段。京杭大运河由此贯穿丹阳全境。 “上征”,一般解释为向北行船,古代中国地图似乎并无上北下南之定规,但前人有“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之句,似乎地理上是默认南下北上的,而从政治意义来说,长安在丹阳之北,自是应北上而非北下。 附丹阳卫星地图以及江南运河地图,以便于看清云阳的地理位置。百度百科的“隋唐大运河”条目中的运河图,比较简略,所以从“隋唐江南运河”条目里找了一幅比较清晰的明代地图。 “云阳上征去” ,走的是哪一条水道,借这两张图,应该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两岸饶商贾 : 云阳地处江南富庶繁华之地,紧邻镇江,南接常州(太湖流域),又有运河经过,河道纵横,物产丰富而交通方便,因此运河两岸,商业兴隆,商人来往频繁,是谓“饶商贾”。 不过,李白会注意到这个现象,是否与他的家庭或者他本人可能从事商业活动有关? 论者研究李白的经济来源时,其中一个猜测,就是他的家庭可能是大商人, 甚至他本 人也从事商业,所以有底气“千金散尽还复来”。 (按:《光明日报》 1962 年 8 月 12 日发表了一篇题为《李白的经济来源》一文,认为李白的故乡剑南道绵州昌明县是著名的盐铁产地,李白与其父李客是贩运盐铁的商人,后来李白因生意的原因,又一度长期滞留于出产银铜的安徽秋浦(今安徽贵池)。刘大杰在其修订本《中国文学发展史(二)》中,认为李白在其诗中自称 “ 混游渔商 ” 、 “ 穷与鲍生贾 ” ,可见李白游历的地方大多是商业重地,诗中还带有十分鲜明的市民特征,由此可以推断李白应该是一位与商业密切联系的中小地主。——这两则资料,当时没有记下出处,现在暂时无法核实,姑存于此。) 这个猜测大概是有道理的。 李白曾经写过一首《估客行》: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 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这里的“估客”显然是海商。 李白到海港做什么? 为什么写的不是海上胜景,而是乘船远行的海商? 再如《秋浦歌·其十四》: “炉火 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这首诗写的是冶矿工人的生活。 李白为什么如此贴近冶矿高炉与冶矿工人? 如果从经商这方面来解释,还是行得通的。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李白所见的云阳至镇江的运河景象,则是 “两岸饶商贾” 。 这样的盛世繁华景象,引出的却是运河纤夫的劳苦。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 吴牛喘月,语出《 世说新语 ·言语》: “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刘孝标 注:“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也。南土多暑,而牛畏热, 见月疑是日,所以见月则喘。” 吴牛喘月时,指的是吴地暑热、水牛望月而喘之时。 运河两岸的纤夫,拖船而行,本已辛苦,又当暑热,则更是辛苦难当。 附:上世纪 30 年代,运河上的纤夫。——《扬州晚报·扬州运河旧影》 2011 年 9 月 24 日。(网易新闻 http://news.163.com/11/0924/08/7EN26ABG00014AED.html ) 右边是有名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两边拉纤的方式有点不同,一个是用木棍拦在胸前,一个是用布带。 三峡纤夫拉纤的方式与运河纤夫又有所不同。 1871 年,一个名叫约翰 - 汤姆森的英国人,用照片与文字记录下了当时的三峡纤夫拉纤行船的景象(李瑜《外国人笔下的三峡纤夫》三峡广电公众号):船上人敲一种小鼓,鼓声在河流的咆哮声和纤夫们的号子声中都可以听见,是用来给纤夫们鼓劲的。岸上的五十名纤夫,肩上拉着纤绳,手和脚紧紧地扣在岩石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直到把船拉到险滩上游水流平缓的地方。 运河的水流不像峡江这样急,岸边的悬岸峭壁大约也要少,因此从照片来看,每条船所用的纤夫数量也要少得多。李白年轻时出川,顺流而下,并不需要纤夫,船行太快,大约也不及注意岸边的纤夫;晚年流放夜郎 (唐时夜郎县在今贵州省桐梓县境内) ,取道峡江逆流而上,这是李白一生最沉重的打击,这样的境遇之中,或许已无心力来注意岸上的纤夫。 所以,峡江的纤夫或许比运河上的纤夫的处境更加艰险悲惨,李白书写的,却是运河上的纤夫。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 运河水流平缓,船行缓慢,李白有足够多的时间与足够近的距离来观察这些纤夫 (峡江水流太急、地势太险,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与这样近的距离来观察与体会,或许也是李白不曾书写峡江纤夫的原因) 。暑热时节,在烈日下拉纤行船,纤夫需要大量饮水,但是只能就近自河中取水。繁忙的运河,河上来往船只太多,河边来往纤夫与商旅太多,踏平了青草,只有泥土飞扬,河水混浊,打一壶水,半是土浆,如何解渴? 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 督护歌,乐府中的吴曲,《宋书 · 乐志》载:“《督护歌》者,彭城内史徐逵之为鲁车丸杀,宋高祖使府内直督护丁旿收敛殡埋之。逵之妻,商祖长她,呼日午至阁下,自问殡送之事,每问,辄叹息曰:‘丁督护!’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 云阳原属吴地,越吞吴,楚吞越,云阳由此属楚,然其地仍多吴风,故当地征发的夫役,唱的是吴曲。 哀,是悲伤;切,有急促之意,故而其节奏可以用来作劳动号角。 运河纤夫唱这样一首哀切之歌,是为了唱出他们心中的悲伤,也是为了用号角来减轻拖船的劳苦吧。 很巧合的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的是同样是在阳光酷烈、沙滩荒芜的背景下 艰难前行的纤夫形象, 评论者称,似乎可以听到压抑低沉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回 声。 不过,这首歌的歌词中有“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着世界的不平路! 我们沿着 伏 尔加河 ,对着太阳唱起歌”这样的句子, 历来的分析也多强调这沉重压抑之中的呐喊 之声,与丁督护歌的哀切又有所不同。 所同的,在于“劳者歌其事”。 唱到心摧神伤时,不觉泪下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 : 黄锡珪《李白诗编年》和 郁贤皓 《 李白集 》认为《丁督护歌》是天宝六载( 747 年)李白游丹阳横山时所作,当时李白第二次漫游吴越,南下途中经云阳 ( 郁贤皓 编选《 李白集 》,南京:凤凰出版社, 2014 年, P166-168 ) 。也有人认为,此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 738 年),当时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齐澣在当地开凿新河,李白看到当时由云阳从水路运输石头的情形,因用当地古曲题目写下这首诗 (于海娣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0 年, P119 ) 。 从这句诗来看,后一种说法,可能更合理些。 开河工程浩大,征发力役数量众多。万人凿石,想要运到江边,可是路途艰难,遥遥无期。何时才能完工?何时才能卸下这肩头的重担? 粗大笨重又数量极多等待搬运的石头 (芒砀:大而多貌) 、看不到尽头的苦役,暑热下干渴的面容,哀切摧心肝的长歌,让诗人掩面而泣: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附:不知什么原因,有几段总是格式不对,只好先不停换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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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观察者
热度 4 wangrong0718 2018-3-2 22:59
慢慢读唐诗之观察者 扶 兰 与李白这位飞翔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维这位观察者。 为什么说王维是观察者? 还是来看看王维的这些名篇名句吧。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一句历来为人传诵,评者众多。 大漠寂静无风,因而炊烟可以笔直如柱,这是王维那个时代的人们也能够理解的一种自然现象;而沙漠中所见的落日为什么会格外圆,今人的解释是,水蒸气会使光线曲折,使物体的边缘模糊,但是沙漠中水分太少,太阳的轮廓不会被模糊,所以格外滚圆(很可惜,忘记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解释了)。 王维大约不能如此解释原因,但是他敏锐地抓住了沙漠落日与玉门关内落日的不同,并将其定格于文字,让千年后的我们还能想象这一画面。 最近在天气网上看到一张新疆沙漠的雪景落日图,非常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何谓“长河落日圆”,果然沙漠里的落日是滚圆滚圆的: \0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的画面,是静中之静。 王维擅长抓取的画面,还有动中之静。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江水湖水是流动荡漾的,潮水是汹涌澎湃的,水势常动,川流不息。故而李白笔下的水,常是 “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碧水东流至此回”; 杜甫笔下是 “不尽长江滚滚来”、“清江一曲抱村流”、“江间波浪兼天涌” ;张九龄写长江,则是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 (《登荆州城望江二首》)。 然而王维笔下,江水湖水潮水,尽成凝固的背景,惟见江湖之白,天地之青,再一次将画面定格,以极致的动,渲染出极致的静。 在这里难免要让人感慨王维对瞬间画面的抓取能力与表现能力。 关于王维这种准确抓取与再现画面的能力,唐人笔记中有一则有名的典故:某次有人得到一幅奏乐图,不知题名,王维见后说,这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有好事者请来乐师演奏,果然分毫不差。 按照现在的说法,王维有一种照相机般的眼力,能将瞬间定格为永恒。 王维抓取与再现的,不仅仅有静态的画面(静中之静,动中之静,皆是静),也有动态的画面。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木兰柴》):“敛”字极其准确地描述了山头斜晖渐渐消失、日光仿佛被苍山吞没的情景。宿鸟归飞急,落日余辉所到之处,是“彩”,不到之处,是“翠”,“时分明”,是日光移动,彩翠交替变换。日暮时分,山间烟雾升腾而起,却又飘拂不定,似无处安身。 跟着王维的视线,今人仍然可以在自己脑海中清晰地还原这一段秋山落日视频。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书事》):轻阴小雨是天气的安静,深院不开是环境的安静。诗人静坐不动,看着地上苍苍苔色,似乎要蔓延到自己的衣服上来——今人称之为视觉的错觉,当凝视一个静止的物体足够长的时间时,会产生这个物体在缓缓运动的错觉。所以,苔色轻动欲上衣,可以解释说是诗人心动,也可以解释,诗人当时的确觉得,苔色似欲上衣来。 这两首诗里,王维精准抓取与再现的,就是动态的画面。 说到此处,王维这位观察者的名头,差不多可以落实了吧。 若生在今日,王维很可能会是顶级的摄影师——当然,这可能只是他诸多身份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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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飞翔者
热度 3 wangrong0718 2018-2-7 21:48
慢慢读唐诗之飞翔者 扶 兰 飞翔者,毫无疑问,指的是李白。不仅因为李白向来有 “谪仙”之名,更因李白诗常能营造一种御风而行、飘飘欲仙的意境,令人读来有着失重一般的翩然飞翔于天空的感觉。以《古风五十九首》而言,最具此感觉的,大约应属《其十九》: 西岳莲花山 , 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 , 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 , 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 , 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 , 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 , 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 , 豺狼尽冠缨。 华山绝顶莲花峰上,星空灿灿,羽衣霓裳、峨冠广带的仙人手持芙蓉 (李白似乎对芙蓉比较偏爱,视为仙人之花?故自号 “青莲居士”,并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句来表述自己对诗文风格的推崇) ,自星空中缓步而来,衣带翩翩欲上青天,邀请诗人同登云台。 “高揖卫叔卿”一句,《神仙传》称,卫叔卿乃汉武帝时中山人,服食云母而成仙于华山,“高揖”是双手抱拳高举过头作揖,这是辞别告退的礼节,则“高揖卫叔卿”一句,隐含的意思,大约是诗人此前在华山是与卫叔卿同游,此时欲随仙人升天而去,便须辞别旧日的同伴。 “恍恍与之去”——“恍恍”一词,将诗人的升天之行,写得如真如幻,梦境般的迷离恍惚,似是身游,又似是神游,驾驭飞鸿,横跨星空,天风拂面,心驰八荒。 然而渐飞渐高之际,诗人忍不住又俯视下方的故土,只见洛阳城外黄河滔滔,胡尘滚滚,血流满原野,旧日衣冠繁华的长街之上,尽是豺狼虎豹 ——这一段很容易让人想到杜甫的《悲陈陶》: “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 此时此际,诗人风起足下,身向星空,衣带飘飞,玉宇琼楼隐隐就在前方,然而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深陷胡尘的故都之中,欲留不舍,欲飞不忍。 这首诗中的飞翔,以雍容揖让始,以翩然驾鸿过渡,而又以心怀故都的沉郁停滞终。画面至此停顿,动与静,去与留,星空中的驾鸿仙人与黄河畔的故都胡尘,求仙与求道,自由天性与立功立业的社会责任,一组组对照,叠加在一起,令得这画面,赋予读者强烈的冲击感 ——对这首诗的主题的讨论,且到此为止,我们重新回到它所营造的飞翔感。 这是神仙世界之中抑扬顿挫的飞翔。 李白诗中,这种由神仙世界的缥缈意境营造出来的飞翔感,在在皆有: “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 (《梦游天姥吟留别》) “ 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 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 ” (《古风五十九首》其七) “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 (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渡荆门送别》) ……唐人好写游仙诗,李白诗中的仙风,无疑尤为特出,于缥缈绮丽之中,更别具一种气象万千的豪迈开阔。 不过这种沉郁而悲怆的飞翔感,则比较罕见,类似的大约就是李白绝笔诗中的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 临路歌 》)了。 小学生启蒙古诗中,经常会有一首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 舟行江上,一日千里,猿声尤在耳边,轻舟已自浪尖涛头之上飞跃重重山岭。这是由湍急的、腾跃的水流营造而成的飞翔感。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巴女词》) 、 “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 (《蜀道难》)、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将进酒》)、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望庐山瀑布》)、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其一)之中,也有着相似的急流腾跃的飞翔感 ——这种高速度滑翔一般带来的失重的飞翔之感,有点类似于高山滑雪给人的观感,自皑皑雪峰上急速俯冲而下,左冲右突、转折腾挪,当凌空飞跃、冲向湛蓝天幕时,飞行者与观看者仿佛都已将地心引力暂时抛却。 这样的急速失重的飞翔感,大约与李白乘舟自三峡急流中飞冲而下的亲身经历带给他的深刻感受有着直接关系。 急流飞湍,是空间的急遽变换,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空间的急遽变换;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八)是时间的飞速流逝; “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 (《梁甫吟》)则是时间与空间同时的急变。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急速流变的速度感,营造出了相似的飞翔之感。 李白诗中,不同风格的诗作,似乎也营造出了不同风格的飞翔之感。 闺怨诗中,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长干曲》)、 “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帘空” (《春怨》)、 “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 (《拟古》其八)是婉转徘徊的轻舞慢飞。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是迢远空间中的路漫漫上下求索,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是豪情壮志的心驰神飞,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 独坐敬亭山 》)是悠然与心会的缓步徐行,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春夜洛城闻笛》)是满怀乡思在笛声与春风中飞扬,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 草书歌行 》)则是以神话寓言、天地自然来描摹怀素草书时的想象力的无尽飞舞。 电影《卧虎藏龙》在北美上映时,国内有影评说,老外其实一般看不懂那些富有中国古典文化音韵的内容,最爱看的情节,就是仿佛突破了地心引力而又似乎合理、凡人好像也能做到的动作镜头 (超人英雄的动作戏就非常不能让观众产生代入感) ,比如说竹林梢头李慕白与玉娇龙的打戏,又比如说俞秀莲和玉娇龙在城墙上下的追逐戏。 其实读李白诗,也常有这种能令人于恍惚之中脱离了地心引力、随着诗人一起遨游于浩渺星空的飞翔之感。这也是今人读庄子时,常常会有的感受吧。 李白这位飞翔者,不仅自己在飞,也在引领千百年后的读者随他一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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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的雪
like54 2018-1-25 14:04
南京又飘起了大雪, 在拥堵湿滑的背后也成了无数人观赏的美景。 尤其是高校, 学子门要么结束了考试归乡去了, 要么就剩下来赏雪了。 我也是一个酷爱雪色的人,昨天有感而发,创作了一首古诗。 请欣赏: 《腊八的雪》 餐间写论文, 窗外雪花生。 无菜翻咸鱼, 自嘲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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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古风五十九首
wangrong0718 2018-1-21 19:25
慢慢读唐诗之古风五十九首 扶 兰 《全唐诗》将《古风五十九首》放在李白诗的开头部分。这五十九首,一般认为,并非一时一地之作,严格来讲并不能视为一个整体。不过编纂者将其作为一组,或许还是有道理的。 开篇第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将这首放在李白诗的开篇,是因为这是李白对诗文之道的传承变迁的总结,也是李白对自己毕生志向的表述吧: 随着周王室的衰颓,在那个列国争霸、虎奔狼突的时代,象征礼乐文明的大雅之声,久已不作,虽有离骚之哀怨异军突起、别开生面,终究已是正声衰微渺茫、不复见可为宪章之文 (按:李白自己的文风非常明显地偏向于屈原与庄子,但这首诗中的文论,却又以《诗经》为正体,以《离骚》为变体) ; 建安风骨一洗绮丽之风,重返清新真挚之古道 (按:何谓 “清真”?李白在晚年曾有总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由此才人辈出,众星罗列 (按:迄李白之时,文人诗客对建安七子尤其是曹植、大谢小谢等人的评价都是极高的,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是李白对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推崇,也可代表其时比较主流的看法) ; 追述这诗文之道的变迁之后,李白说,他志在 “删述”——这是孔子作《春秋》之笔法,而“获麟”一语同样也用了孔子绝笔于获麟之际的典故。李白在其绝笔诗《临路歌》中,自比冲天而起、中途摧折的大鹏鸟 (按:青年时代的李白,初初出川,遇见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时,对方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因此作《大鹏遇稀有鸟赋》,以大鹏自喻) ,末句则再一次用了孔子为被捕获的麒麟而泣下的典故: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如何 “删述”?《古风五十九首》中,这是一条明确的主线: 其三:以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始,极力渲染秦始皇的宏大功业,最后却以“金棺葬寒灰”结尾; 其六:写将领从军出征,边塞苦寒,却 “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以李广“白首没三边”结尾; 其八:写咸阳城的繁华,作为扬雄献赋的背景,感慨 “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 其九:评述庄周梦蝶、青门种瓜两个典故,感慨世事沧桑易变; 其十:以诗为史,记述鲁仲连事迹并赞美其功成身退的 “澹荡”; 其十二:记述并欣羡严子陵的清高隐逸; 其十三:记严君平隐居问道之事; 其十四:写 “征戍儿”边庭戍守之苦,感慨“李牧今不在,边人饲犲虎”; 其十五:记燕照王筑黄金台招贤之典故,感慨今不如昔,借史咏怀; 其十六:记双剑化龙之典故 (按:识剑高手风胡子死后,干将莫邪(一说龙泉太阿)两柄宝剑潜藏无踪,张华与望气士雷焕按剑气冲斗牛之天象,于丰城(今江西丰城)寻得双剑,张华得其一,张华死后剑即失踪,雷焕死后,其子持剑行经延平津(今福建境内),剑忽然跃出堕水,使从人入水取之,却见双龙各长数丈,盘绕水中,光彩照人,随即冲波不见) ,以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结尾,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 其十八:写长安城之繁荣,以 “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结尾,李斯与石崇贪恋富贵而横死,范蠡急流勇退而得以逍遥于山水之间,借史喻今; 其二十一:述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之典故,抒曲高和寡、知音难遇之悲叹; 其二十四:写玄宗宠信之人如斗鸡神童贾昌之辈的富贵煊赫,明讽暗喻; 其二十九:这一首可与其一对照,同样是写战国之乱象、王风之衰变,圣贤无力救世,只能 “欲浮海”、“之流沙”,“临歧胡咄嗟”; 其三十一:将秦之兴亡与桃花源的传奇合而为一,写秦人之避乱世; 其三十二:记述逍遥游的典故; 其三十三:写征战南诏之苦; 其三十四:以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沐猴而冠、郢人之质等典故,批评 “丧天真”的文学风格; 其三十五:楚人献璧而见疑,鲁连弃官而归隐,入世难,不如出世; 其三十六:以两则典故起笔:燕臣邹衍有冤而恸哭,五月飞霜;齐国民女受陷害而哀号,有风雷击中齐王的殿堂。以此感慨自己蒙冤被逐之后不能如古人一般精诚动天; 其四十二:以海鸥之典述忘机之志; 其四十三:以周穆王与汉武帝求仙会仙之典故始,以 “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终,嘲讽帝王求仙会仙之奢华的无益无功; 其四十六:再一次将长安城的繁华与独自闭关著书的扬雄对比; 其四十八:再一次写秦始皇的赫赫功业,并批评其大兴土木、求仙而不重农政的劳民伤财、徒劳无功; 其五十:记宋国野人得燕石而笑和氏璧的典故,感慨世人难辨玉与珉; 其五十一:记商纣王枉杀比干、楚怀王流放屈原之事,感叹忠臣之殇; 其五十三:记战国之乱象,感慨臣夺君位,论者一般认为,此诗作于安史之乱爆发后,明为写史,实为忧虑藩镇之强、恐有夺君位之恶果; 其五十四:借阮藉穷途之哭的典故,写心中重重忧虑; 其五十六:写明珠暗投之典故( 《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无故而至前也 ),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烦闷; 其五十八:写巫山神女之典故,感叹昔人不复; 其五十九:写汉武帝时外戚田氏窦氏的盛极而衰,感慨人生易变。 这些篇目,或写史实,或写现实,或写典故传说,指点评论,感慨吁叹,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是则谓 “删述”。 孔子当年作《春秋》,感慨说,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删述”是份量最重的一条主线,这条主线,可以纳入“求道”的主题之下——此处之“道”,并非道家清静无为、隐士清高避世、神仙长生逍遥之道,而是力图有所作为、济世安民、建功立业的圣贤之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独立不移的君子之道。 所以,在这个主题下,除了 “删述”主线外,还有一条副线: 其二十六:以生不逢时的幽泉碧荷为喻,感慨怀才不遇; 其二十七:以燕赵佳人思慕君子为喻,述士子渴求明主之意; 其三十七:以幽园孤兰为喻,述孤芳之志; 其四十四:以美人失宠为喻,感慨 “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其四十七:以东园桃李与南山松对比,述 “独立自萧瑟”之志; 其四十九:以被嫉妒者陷害而 “归去潇湘沚”南国美人为明喻,以流放沅湘间的屈原为暗喻,写怀才不遇之悲,“沉吟何足悲”; 其五十二:岁月易逝,功业未成, “美人不我期,草木自零落”。 这条副线,与 “删述”主线,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古风五十九首》之中的“求道”主题。 另一个主题,则是 “求仙”: 其四:炼药求长生,唯恐年华易逝, “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 其五:太白山中向真人问长生道,得授炼药术, “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 其七:仙人骑鹤来去,令诗人心生倾慕, “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其十一:感慨岁月倏忽, “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其十七:求仙须及时,不可待头白, “昆山采琼蕊,可以炼精魄”; 其二十:登山遇仙人,辞别亲友、放弃名利, “东上蓬莱路”; 其二十五:世道险恶, “世道日交丧,浇风散淳源”,不如求仙,“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 其二十八:时光飞逝,功业虚幻, “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不如求仙,“不如广成子,乘云驾轻鸿”; 其四十一:游仙之逍遥自在, “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其五十五:嘲讽世人之耽于声色, “安识紫霞客,瑶台鸣素琴”。 求道与求仙,这两个主题,在李白笔下,很多时候,是不能截然分开的。 求道的主题中,经常可以看到李白对现世功业的疑问与对人间富贵的鄙夷,以及对隐士的推崇向往,这是踏上求仙路的前提之一;再者,如十六记述的宝剑化蛟龙的典故,三十二记述的逍遥游的典故,五十八记述的巫山神女的典故等等,也都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而在求仙的主题中,也可以看到李白在求道与求仙之间的犹豫与徘徊: 其十九:莲花山上遇仙人, “邀我登云台”,然而当“驾鸿凌此冥”之际,却望见洛阳川中胡兵遍地、血流满野、豺狼尽冠缨——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但诗人言外之意,明白无误,面对这样的景象,又如何能够升天而去?安史之乱,不仅仅是王朝的由盛而衰,也是文明的倾颓与衰落,更有无尽的死亡和杀戮,这大概是隐居于庐山的李白犹豫再三之后终究加入永王幕府的重要原因。求仙与求道,不能两全。 可以看到李白以求仙喻求道: 其三十:正道已失, “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世人汲汲于名利,“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借仙道而喻正道,更以“苍苍三珠树,冥目岂能攀”结尾,讥讽世人不能再求得古道真意。 还有一部分篇目,初看起来,既非求道,也非求仙,只是就事论事的感悟与感叹: 其二:写天象之昏浊、时光之飞逝, “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长夜冥冥,潸然泪下; 其二十二:写行人之旅思,别情之凄凉, “挥涕且忽去,恻怆何时平”; 其二十三:借用愚公移山、齐景公登牛山感到终有一死而下泪、人心不足得陇望蜀等典故,感慨人生苦短,世路多艰,不如及时行乐, “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其三十一:感慨四时变化,人生短促易逝, “恻恻不忍言,哀歌逮明发”; 其三十八:感慨世路艰险,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其四十:记凤凰之高洁性情,以及 “幸遇王子晋,结交青云端”之后的别离之情(按:此诗似是《大鹏遇稀有鸟赋》的另一版本); 其四十五:感慨时光如白驹过隙之匆匆; 其五十七:望见飞鸟翱翔于高空,而感慨 “飞者莫我顾,叹息将安归”——何去何从的迷茫与怅惘? 不过,这里面感慨岁月仓促的篇目,其实都可以视为求道或求仙的预备。人生如此短促,意义何在?儒家说立德、立功、立言,道家说长生久视,其实都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李白的诗作,乃至于他的人生,大多时候,其实都在求道与求仙这两个主题之下奋争与徘徊。《全唐诗》的编者,将《古风五十九首》置于卷首,或许也因为,这一组诗,非常明确而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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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有可能是“日暮客愁深”吗?
热度 6 wangrong0718 2017-12-26 21:25
慢慢读唐诗之有可能是 “日暮客愁深”吗? 扶 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这也是一首经常被拿来给学生启蒙的诗。 儿子高中时语文太弱 ,便想着拿古诗词给他讲一讲,培养一点语感,鉴于他的底子薄,先从简单的入手讲起。讲到这一首时,他忽然发出疑问:怎么是“客愁新”?怎么不是“客愁深”?他觉得后一句念起来更顺口。 这个时候,恍然记起,原来当年初学这首诗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之所以会生出 “客愁深”的疑问,大约是因为这样更明白晓畅、容易理解吧? 当然,笔者家乡 (湘南) 方言里, “深”与“新”同音,大概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现在重读这首诗,难免又拾起了这个疑问。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 “日暮客愁深”? 今人读唐诗,大体上还是押韵的,当然也有不押韵的。不过,换成南方方言,似乎又能押上韵脚了。就笔者家乡方言而论,便不止一例: 赊,读 xia (第一声): 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 赊 。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 家 。 (王绩《山中别李处士》) 泻,读 xia (第四声):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 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 下 。 (王维《辋川集 ·栾家濑》 斜,读 xia (第三声): 朱雀桥边野草 花 ,乌衣巷口夕阳 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 家 。 (刘禹锡《乌衣巷》) 歌,读 guo (第一声):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 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 歌 。 (王绩《醉后》)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咏鹅》) 洲,读 jiu (第一声): 脉脉广川 流 ,驱马历长 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 秋 。 (上官仪《入朝洛堤步月》) 江浙方言(越剧)里,台 (tei) 、来 (lei) 、怀、杯、梅、开( kei) 等字,或者说很多在普通话里用 ai 发音的字,这里都通用 ei ,都是一个韵脚。在唐诗里,也常见到这几个字放在同一韵脚里: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 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 梅 。 (东方虬《春雪》)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这里也就不一一列举了。 论者对此现象,也有解释:南方方言里保留了部分古音,所以有的时候,可能比普通话更接近于古代的官方语音。 这么说起来,也许还真有可能是 “客愁深”?或许孟浩然当时的确写的是“深”,但是“深”“新”同音,所以在流传过程,被传抄成了含意更委婉曲折的“新”? 由唐诗再往上追溯,今人读《诗经》(尤其是《国风》)与《楚辞》,押韵的篇章似乎也不少: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今人读起来,只有最后一句没押上韵)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九歌 ·东皇太一》全篇都押了ang(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云中君》前半段押 ang(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 ),后半段押 ong(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 );《湘君》由 ou(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 )转 ing(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 )转 ue(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转 an(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末了以 u(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结尾 …… 可见古代中国不但 “书同文”,语音(尤其是官方语音)的变迁也是一脉相承。所以,从雅言到官话再到今天的普通话,两千多年的流播变迁之后,我们仍然可以从《诗经》与《楚辞》中读到和谐的音律之美。时人称“不学诗,无以言”,大概也因为,《诗经》是雅言的标准教材与载体,各国各地,受过《诗经》教育的人,交流起来才能够无障碍?孔子三千弟子,若无雅言为工具,则交流尚难,更何谈教育。 一脉相承之外,官方标准语音,随着时代的变迁,也有了诸多变化。而交通不便的丘陵水泽之地,落后于时代,往往保留了不少古早时代的语音。那些普通话读了不能押韵、方言却能押韵的诗篇,便是这遗风之惠了。 所以,还是回到那个问题:有没有可能是 “日暮客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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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春晓
热度 5 wangrong0718 2017-12-17 22:25
慢慢读唐诗之春晓 扶 兰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 这首诗是笔者最早学的几首古诗之一,上回刚上完小学一年级的小外甥暑假里过来玩,问他学了几首古诗,答曰八首,再问他最喜欢哪一首,答曰 “春眠不觉晓”,继续问他为什么喜欢这一首,小外甥想了想才比较费劲地表达清楚:读起来很有劲,很高兴,很欢喜。 很遗憾原话没有仔细记下来,只记了个大概。捉摸着他的意思,问他是不是觉得这首诗读起来很有生机活泼的感觉。小男孩连连点头称是。他另外喜欢的一首是李峤的《风》: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大概因为也是生动活泼型的。 风雨落花,满地残红,换一个视角,换一种心态,应是满目伤春满心伤情。 然而孟浩然此诗,却在一地残花之中,将盎然生机,跃然纸上。 大约这是那个正在向空前的盛世缓步上升、岁月静好而又生机勃勃的时代,赋予诗人的特性。于那些触觉极其敏感的诗人而言,生于什么样的时代,身处什么样的时代,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时代,他们或许在理性上并不能十分清晰的认识到,但于感性之中,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花开亦知天下春,形诸于文字,便有了每个时代的不同气质。 而孟浩然的生平经历,虽然也有怀才不遇的失落,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简单与安宁的,感受最多的,是这个世界的善意、温暖与尊重(李白说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足见孟浩然生前的诗名)。 故而,孟浩然诗,即便是易生悲音的主题,也常有一种温暖的生机: 《夏日南亭怀辛大》中,感慨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怀想知音,念而不得,只能于梦中相遇,论者一般以为,这里用的是阮 籍 《 咏怀 》 “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 诗意 ,阮籍此诗,以 “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 结尾,抑郁的悲伤,不能明言,故而尤为深沉。化用阮籍的诗意,来写这惆怅而失落的主题,却与阮籍此诗的抑郁气氛,大相径庭,原因或在于,孟浩然此诗的前半部分,铺叙了一幅闲适静好的月夜乘凉图: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荷 香徐来,竹露慢滴,散发闲卧,暑气渐消,这样的悠闲、清新、安宁,是与阮籍诗中 “薄帷鉴 明月 , 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 , 翔鸟鸣北林 ” 的孤寂凄清、忧心如焚大不相同的景象。 《夜归鹿门山歌》写隐士之孤独: “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苏轼笔下那位有如缥缈孤鸿、独来往来、“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的“幽人”,颇有借鉴孟浩然笔下这位自来自去的幽人之意。不过苏轼此词作于乌台诗案后,又是新旧党争正趋向激烈之际,故于孤寂凄清中又见心志之坚贞孤高。孟浩然诗中的幽人,则是以一派热闹暄哗的人间烟火景象为底色:“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 ”这样的背景之中,幽人的孤独,不是逆境与磨难中的坚持,而更多的是鹰飞鱼翔、求仁得仁的人生道路的选择。 后人推崇与熟知的孟浩然诗,似乎也更多地倾向于那些有着蓬勃生机的篇目,如《过故人庄》的农家田园景象,这是日常生活的生机;《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的波澜壮阔景象与欲求舟楫以渡的政治抱负,这是志在远大的生机;即便是风格悲概、对景伤怀的《与诸子登岘山》,开篇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一句,于悲慨中又见其从容豪情,由此也定下了全诗的格调,让读者于 “泪沾襟”之后,是渲泻的痛快,而非长久的沉郁。 《春晓》一诗,较之孟浩然其他诗作,篇幅极其简短,但在 “生机”这一点上,尤为特出,读之如沐春风,如浴暖阳。人之本性,其实都更趋向于光明温暖的一面吧(生物的趋光性?),所以一代代读者都会将这首小诗铭记于心,又或者化用唱和,李清照《如梦令》一词,即其一例: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年轻时代的李清照,写下的自己闲适静好的生活一幕。酒意浓浓,春眠沉沉,然而梦中也知帘外风紧雨急,朝来落花满地,枝头绿叶却越发鲜绿明亮、生机盎然。 今人的唱和,或许已经不能再达到这样的高度,但哪怕是小外甥这样并不文学敏感的运动型小男孩,于千年之后,于启蒙之初,仍然能感受与体会到 “花落知多少”的生机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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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李将军
热度 6 wangrong0718 2017-12-9 21:47
慢慢读唐诗之李将军 扶 兰 飞将军李广,是唐诗中比较经常出现的形象,有的时候是直接写李广,有的时候是借了李广的名号来颂扬某位同样姓李的将军。 直接写李广的诗句,著名者约有: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史记 ·李广列传》称:“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王昌龄此诗,后两句显然是化用了这一段史实。 卢纶《塞下曲》则写道: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这也是李广守右北平时候的轶事了: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 终不能复入石矣。 ” 高适《燕歌行》全诗较长,开头写边塞征战之肃杀紧张,忽出一笔,写军中将士苦乐之不均: “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随之又写征人与家人的相互思念的悲伤:“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最后又转向沙场征战,征人虽然有为国捐躯之志 : “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但是仍然会长长喟叹:“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 为什么要追忆李将军? 李广传记中称: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 对比高适诗中那位 “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的将军,可知征人为什么会怀念李广,此其一也。 其二,或在于: “ 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 …… 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 ”故而司马迁称李广带兵:“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论者或以李广兵法喻李白之才,天马行空,无迹可寻;以程不识这一类型的兵法喻杜甫之才,法度严明,可循迹而学。二者各有其长,不过于普通士兵而言,李广之宽缓,无疑更有诱惑力,尤其是这宽缓并未削弱军队的战斗力。 司马迁对李广极为推崇,于传末赞道: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然而,李广如此名将,终其一生,未得封侯。其从弟李蔡, “蔡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李广的部将之中,“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惟独李广自己“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李广不由得发出深深的疑问:“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 原因何在? 王维《老将行》中感慨: “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 李广数奇,语出其列传:元狩四年,李广从卫青击匈奴, “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何谓 “数奇”? 李广守边,匈奴数年不敢犯;然每次出征,总是阴差阳错不得战功封侯: 马邑之战,全军无功而返; “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李广带着伤病夺马逃回,“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元朔六年,李广 “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汉承秦制,以斩首计军功,此次出征,独李广军无斩首之功,也许是没有遇上匈奴军,也或许是匈奴军闻李广威名而远遁; 两年后, “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以四千敌四万,李广却能坚守一天一夜直至张骞来援,这是只有李广才能做到的壮举,然而士兵死伤殆尽,也无力追击匈奴,由此功过相当,不赏不罚。 总结上述史料,大略可见李广不得军功的原因之一了:声名太盛,每次一上战场,便是一个光闪闪的活靶子,非常拉仇恨;也是一面光闪闪的锦旗,敌方以夺旗为莫大荣耀(李广被生俘,原因之一,是因为匈奴单于 “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树大招风,此之谓也)。匈奴兵力若占优势,一定全力围攻李广,这样的情形之下,要得斩首之功,很不容易;兵力若占劣势,一定闻名即遁,草原大漠,茫茫无边,李广要斩首得功,同样很不容易。 李广这个拉仇恨的体质与声名,在景帝时期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了:平定七国之乱后,李广 “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也有论者不以为然,以为李广不得封侯,并非数奇,真正的原因,其实司马迁在传记中已经写明了: 平定七国之乱时,缺少政治敏感性的李广,接受了梁王所授的将军印,结果还朝之后, “赏不行”——景帝一定很恼火; 李广闲居时,曾被醉酒的灞陵尉喝斥责骂、令他不得夜行、只能露宿于亭中。武帝任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李广 “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这件事颇有争议,或以为李广快意恩仇,但也有不少论者以为李广此举颇有偏狭之过; 汉人常信望气之术,李广屡屡不得封侯,心中郁郁,询问某位望气士,望气士请李广扪心自问,是否有问心有愧之事,李广承认,他为陇西太守时,曾诱杀降者八百余人,至今犹深为悔恨,望气士由此得出结论: “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白起在被迫自杀前,反省自己功多反被害的原因时,也将之归因为长平之战的杀俘。 司马迁对李广的推崇,并不妨碍他以史家之直笔写下李广的这些缺陷,言外之意,尽在其中。 又有论者将李广不得封侯归因于汉武帝时期关陇军人与外戚军人两大集团的矛盾,后者以卫霍为代表,其后还要加上李广利,外戚军人的强势,必然会削弱传统的关陇军人的地位与力量,李广的境遇,李敢之死,李陵的结局,皆受其影响。 唐人爱写李广,原因或许非一: 李唐皇室,奉老子为始祖,而又将自己的族谱有据可查地追溯到李广,故而,以李广入诗,以及对李广的同情与颂扬,非常政治正确、合乎主流; 边塞诗的盛行,本来就令诗人易于将前朝名将入诗,前朝名将之中,李广声名之盛,经历之传奇,受士卒之爱戴,尤为特出,能与之相比者寥寥无几; 而李广一生,坎坷起伏,才气天下无双,终究不得封侯,直至最后一次出征匈奴,李广军失去了向导,迷失了道路,按律应该由刀笔吏审问定罪,李广郁愤之极而举刀自杀,临死前说: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读史至此,多少诗人会有感同身受的悲慨?怀才不遇,天命不与,不独李广,也有你我。 梁启超作《李鸿章传》,曾有一句极具概括性的感慨: “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司马迁作李将军列传时,或也有此同感: “吾敬李将军之才,吾惜李将军之识,吾悲李将军之遇。” 唐人诗中的李将军,显然少了中间一句: “吾惜李将军之识。”也许诗人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也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偏重于感性的诗歌本来便是为了抒发对李将军的敬仰与同情之情,而非细细分析“李广数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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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和天才作朋友
wangrong0718 2017-12-4 22:43
慢慢读唐诗之和天才作朋友 扶 兰 王维诗中,出现最多的一个人名,大约是裴迪。约略数一数,便有以下篇目: 卷 125_20 「赠裴十迪」 卷 125_100 「赠裴迪」 卷 125_101 「青雀歌(与卢象、崔兴宗、裴迪、弟缙同赋)」 卷 126_6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王维 卷 126_46 「登裴秀才迪小台」 卷 126_51 「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与裴迪同作)」 卷 126_52 「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与裴迪同作)」 卷 126_55 「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 卷 128_15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卷 128_16 「酌酒与裴迪」 卷 128_48 「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 卷 128_50 「闻裴秀才迪吟诗因戏赠」 卷 128_59 「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 卷 128_82 「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示裴迪」王维 而《辋川集》二十首,诗题无裴迪之名,诗序却明白写道:“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裴迪何许人? 百度百科上“裴迪”词条云:裴迪(生卒年不详),字、号均不详,唐代诗人,关中(今属陕西)人。官蜀州 刺史 及 尚书省 郎。其一生以诗文见称,是盛唐著名的 山水田园 诗人之一。诗人 王维 的好友(——很重要的人物标签,比如说没几个人知道王缙是谁,但备注一个“王维之弟”,大家便恍然记住了)。 王维与裴迪的知交之深,从《赠裴迪》一诗中可见一斑:“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 相忆 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上述诸多篇目,都是王维与裴迪唱和之作。裴迪或许曾因为世事翻覆而失望沮丧,王维酌酒相劝:“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酌酒与裴迪 》) 今人遇到这样的情形,大约也会对好友说一番类似的劝解之辞:来来来,放宽了心好好喝一杯。那些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足挂齿,咱们有真朋友足够;看看外面春光多美好,何必为些许小事烦恼?不如好吃好喝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裴迪写诗大约有苦吟习惯,苦吟之诗,难免凄楚之声,王维笑谑: “猿吟一何苦,愁朝复悲夕。莫作巫峡声,肠断秋江客。”(《 闻裴秀才迪吟诗因戏赠 》) 也就是真朋友才会这么损吧?李白有一首《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戏谑之情,溢于言表。王维此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维在安史之乱中失陷于叛军、被迫接受伪职,冒险来探望他的是裴迪,王维写诗记自己陷于贼中的见闻与感伤,以示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也就是面对真朋友,才会在危险的境地之中,袒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吧?安史叛军肯定是不那么乐意读到这首诗的。王维后来能够在唐肃宗面前洗清叛军强加于自己的伪职之耻与从逆之名,弟弟王缙愿以高官相赎固然是重要原因之一,这首诗也功不可没。这件大事之上,裴迪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见证人。 这一段陷于贼中、被迫接受伪职的经历,对王维的后半生,影响很大,论者或以为,王维后半生,常年隐居终南山,不求仕进,与这段经历带给他的内心隐痛有着重要关系。其实早在被禁于菩提寺、裴迪来探望时,王维已经向裴迪披露了自己 “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的心声( 《 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则其隐逸之意,在安史之乱中,已经非常坚定与明确了。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在这样的心境之中,显然踏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也是常见的“诗人不幸诗家幸”)。《辋川集》即其代表。王维于隐居之中,有所见有所感,想要倾诉的,仍然是裴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此时的王维,是否认为,此中真意,惟有裴迪可解? 裴迪的山水诗,或许是受王维影响(天才人物常常会辐射影响他身边的同行),也或许他本来便与王维有共同的寄情山水田园之志趣,才会成为好友,因此诗风颇有近似王维之处: 卷 129_14 「辋川集二十首。孟城坳」 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 卷 129_15 「辋川集二十首。华子冈」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卷 129_18 「辋川集二十首。鹿柴」裴迪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 卷 129_19 「辋川集二十首。木兰柴」裴迪   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 卷 129_35 「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一作留别王维)」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不过裴迪之诗,虽也有佳作,但较之王维,终究不如。两部《辋川集》的差距,总体而言,是很明显的。再看两人的对答之作: 卷 129_34 「辋口遇雨忆终南山因献王维」裴迪 积雨晦空曲,平沙灭浮彩。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 卷 128_48 「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王维 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 王维此诗,天地开阔,川流不息,秋雨苍茫,南山杳杳,诗人心中天地却比这眼前景象更为辽远超脱。相形之下,裴迪诗的格局,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词句也少了王维诗那种悠扬的音律之美。 和天才作朋友,是很有压力的,你看,同样的诗题,同样的内容,你冥思苦想写出来的,只是普通的佳作;朋友信手拈来,却是传世之作。 有句话叫作“同行相妒”,还有句话叫作“嫉妒使人面目全非”。人性是脆弱的,很经不起考验,故而留下很多遗憾。 然而,裴迪和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唐人曾称为“天下文宗”的王维相知相交这么些年,当王维后半生登上诗家更高峰时,他与王维的友情,反而更深,而且还用两部题目完全一样的《辋川集》来作见证。 在裴迪的《辋川集》中,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寄情于山水田园之间的诗人。 裴迪的才华,不及王维,不过论其内心的强大,或许更胜? 鲁迅曾书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王维若以此联赠裴迪,看起来也十分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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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天地寂寥广川闲
热度 3 wangrong0718 2017-11-29 11:44
慢慢读唐诗之天地寂寥广川闲 扶 兰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王维《登河北城楼作》 百度百科上讲,此诗约作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 727 ),这个时候诗人常居于终南山,每天以山水为乐,诗人某次登上附近的城楼,看到远处有山有水,近处人民安居乐业,心有所感,写下来这首感怀词。 开元年间的王维,还是很年轻吧,然而评论者常讲的王维诗中的“静”与“空”之禅境,已然极为鲜明。 因为是在城楼上居高远眺,诗人视线所及,皆是远景与全景: “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 ”: 人家村落居于陡峭山岩之上——有水井处常有人家,有水井处也常有村落,故以“井邑”代指人家村落,虽然这个居于陡峭山岩之上的村落,多半是不能开凿水井的,但借此词来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供来往客人歇足的山间亭子,时隐时没于缥缈浮动的云雾之间——这样的客亭,直至八十年代初期,笔者老家(湘南某地)的乡间,仍然可以见到,土砖建造,无门无窗,不过遮风挡雨,可以歇脚,亭子的附近,也总有比较大一点的村子,按当地老人的说法,亭子附近的村子风水往往不错,容易出人才,究其缘由,也许是因为地处交通要道附近,经济状况可能比较好,与外界交流也比较多的缘故? “ 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 ”:在高高的城楼上,远望太阳慢慢地落下去,远望青翠山色渐渐转为苍黛,倒映于波光潋滟的水色之中。如此空旷辽远,如此安宁静谧。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静谧景象,百年之前应当如此,百年之后也当如此,仿佛天荒地老,与世长存。当此之时,诗人是否会感受到人身的渺小、人生的短暂?是否会感受到一代代诗人面对须臾吾生、无穷长江时共同的哀悯与敬畏? “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 ”:视线既然已经转向“极浦”,很自然便会关注到岸边的那一点孤火,有火处便有人家,水上人家,只是一叶孤舟,暮色苍茫中的这一点星火孤舟,使得暮色更见苍茫甚至于苍凉。然而,江上那伴随三三两两的渔船一道归家的飞鸟,很快又为这静寂到苍凉的画面平添了一点活泼的生机、一种家常的温暖。 “ 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暮色渐深,天地渐寂,在寂静之中,愈见寥阔空旷,身外似无一物,心内也别无杂念,只随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自在舒展,悠闲而去。 由身外远景而及心内近境,心境与远境,至此已为一体。 当此之时,难免让人想到那个著名的“心动幡动”的禅宗公案。诗人此时所见所感,是心境之闲,还是广川之闲? 不过也或许是心随幡动,心随水动。 笔者住在七楼,楼前有几棵不知名的大树,被周边的高楼包围在中间。正当窗前的那株,高约三四层楼吧,每年春夏时节,都会长满翠黄色的新叶又或者是花枝?枝叶繁茂,婆娑如盖。武汉的春末夏初时候常常有不大不小的风,每当风起,在楼上看着树随风动,满枝摇曳,总有心旌也随之摇动的感觉。 王维诗中的“静”与“空”,很多时候,其实是用“动”、用生机来凸显的。首联未写云雾之动,然而实际上,山间云雾,总会被山风吹拂飘动;日落是缓慢的动,波光是细碎的动,火光是微微的跳动,渔舟与夕鸟是归家心切的活泼生动。 又或者,王维诗中的“静”与“空”,其实是为了凸显那一点“动”,那一点生机? 正如有了那寂静寥阔的天地暮色为底,广川之闲,心境之闲,才如墨色中一点白,万红中一点绿,突来眼底,直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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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羽林骑闺人
热度 2 wangrong0718 2017-11-12 17:02
慢慢读唐诗之羽林骑闺人 扶 兰 秋月临高城,城中管弦思。离人堂上愁,稚子阶前戏。 出门复映户,望望青丝骑。行人过欲尽,狂夫终不至。 左右寂无言,相看共垂泪。 ——王维《羽林骑闺人》 唐时实行征兵制,兵民合一,从军出征者既多而广,与征人相关的诗篇也在在皆有。闺中少妇对征夫的思念,便是常见的主题。故而王维此诗,开篇即说: “秋月临高城,城中管弦思。” 望月而怀远人,寄思念于弦管之中;因为出征者的众多,城中似乎尽是这声声管弦之思。李白则说: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闺中人寄托思念的方式不同,然而如霜月色之下,长安城中 (——既然题为 “羽林骑” ,则此诗背景,当然应是长安城) ,弥漫的皆是满满的思念之情。 王昌龄笔下的闺中少妇,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 “春日凝妆上翠楼”, 便是见到楼前眼底的明媚春光、杨柳青青而生出缠绵思念,也不过是懊恼不该让夫婿远行从军、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汉唐时代,一般而言,非军功不得封侯,所以李广名盛一时,威震匈奴,军功不足仍不得封侯;苏武牧羊十九年,节气彪炳千古,归来时不得封侯,直至参与拥立汉宣帝,始封关内侯。李贺则说,欲求万户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故笔者以为,此处“ 觅封侯 ”,基本上可以与从军立功等同 )。 王维笔下的这位闺中思妇,更为年长成熟一些,膝下已有稚子。以阶前那自在游戏、无忧无虑的天真稚子作为参照与对比,则更见堂上思妇的忧郁与愁思。 她的愁思中,是否不仅有着对自身命运的忧虑 (——哪怕在婚姻风俗比较开放的唐代,失去自己的丈夫,对于女子而言,仍然是命运的极大打击) ,更有着对稚子命运的忧虑 (——即使在今天,单身妈妈要抚养孩子,一般而言,难度也显然要大于双亲家庭) ? 因为多了这懵懂无知的稚子,王维笔下这位闺中人的思念与忧愁,便显得尤为沉郁或者说沉重,让读者更多了对这位闺中人的命运的担忧,更期盼她思念的人能够平安归来。 “出门复映户,望望青丝骑”。 出征的军队归来了,千家万户迎门而候。于国而言,是欢迎将军凯旋;于家而言,是迎接征人回家。行进的军队,马头攒动,人头攒动,络绎连绵。街道两侧的人群,热切地寻找着辨认着自己亲人的面孔。王维笔下这位闺中人,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倚门而望,眼看着一张张面孔过去,眼看着队伍已到尽头,她期盼见到的那张面孔,却始终未曾出现—— “行人过欲尽,狂夫终不至” 。 她称自己的丈夫为 “狂夫” , 或许她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性情奔放的男子,所以她称之为 “狂夫” 。这是个且笑且骂的亲昵称呼。《诗经》中那个扬着头笑骂“狂童之狂也且”的女子,仿佛便是这闺中人的年少之时,骄傲又嫌弃的口吻之中,暗藏着多少情意? 所以,这位闺中人,对丈夫的思念,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她极其重要的人生依靠吧?也更因为,那是她爱的人。 现在,她深爱的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唐代边塞诗中,屡见不鲜的另一个主题,便是死亡。 面对死亡,豁达者举杯痛饮:“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悲悯者掩面长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志气昂扬者则视死如归:“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 玉龙 为君死。 ”老杜笔力雄厚,于此尤能重击人心:抨击穷兵黩武造成的巨大伤亡,是“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悲愤难以自抑地书写陈陶之战唐军的惨烈战死,是“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 这个主题,比起思念的主题来,显然分量要沉重得多,震撼人心的力量也要强大得多。 王维此诗中,另一个主角的死亡,将全诗情感与气氛,推到了最高峰,便如乐曲到了最高潮,接下来往往应是情感的大爆发。 然而,王维至此,笔锋忽然一转,没有写闺中人的悲痛欲绝,也没有写稚子的嘶号哭喊,静默的画面中,只有闺中人身边的仆从亲友们,为她那深沉到难以呼吸、更沉重到无力哭泣的悲痛,静静垂泪——“ 左右寂无言,相看共垂泪”。 巨大的悲痛,有着巨大的感染力。以旁人之悲,来侧写主角之难以直接用语言描写的悲,从而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 王维擅画,论者称其开创了“文人画”,苏轼评论说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诗中的画面感,时人与后人,多有论及。这首诗的结尾,颇似画技中的“留白”——惟留白才有想象的空间,从而拓展画中未尽之意。 王维也擅音律。这首《羽林骑闺人》,起承转合之间,俨然便是一首背景宏大壮观、细节细腻真实、情感真挚充沛、节奏抑扬顿挫的叙事乐曲。 音乐与绘画,融汇于诗句之中,短短十句,便如一幕情景音乐短剧,描绘了月下长安城中的声声弦思,描绘了千军万马凯旋归来的盛大场景,而在这样的宏大背景之下,勾勒出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性情奔放的男主角,一群富有同情心、善于体贴人心的配角,一个蹦蹦跳跳、不识愁滋味的稚子,然后,间接描绘出男女主角曾经的美好热恋,烘托出女主角那真挚热烈的情感、深沉又忧郁的思念。 直至死亡到来。 这是全剧的高潮,也是全曲的高潮。 当此之时,画面与乐声,忽而停顿。只留下轻细微小如不可闻的一线箫声,如泣如诉,牵着听者与观者的心,一线线高起,一步步低沉。 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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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系列的体例说明
热度 1 wangrong0718 2017-11-5 14:44
《慢慢读唐诗》系列的体例说明 扶 兰 关于这个系列,写了这么些篇之后,觉得有必要作一个简要的说明,主要是关于体例问题。 这个系列以《慢慢读唐诗》为名,实际上,还可以加上“慢慢读唐人”一语。诗如其人,文如其人,由唐诗而观唐人,比起单纯就诗论诗,或许更为趣味。毕竟,历史之中,最生动最吸引后人目光的,往往还是人的性格与命运。不过为标题简洁起见,暂时先以《慢慢读唐诗》为名,等到这个系列初步完成之后,再来看有无必要更改。 系列中的篇目,以随笔为主,另外夹杂了部分当成小论文写的篇目。后者更为规范严谨一些,动笔前先查前术学史,引文都要注明出处;前者更为随意由心一些,动笔时直接依据于原始材料(《全唐诗》与诗人传记、相关古籍),写起来不那么规范,诗人传记常常未注明出处而直接引用,又比如《倾城之恋》一篇,觉得在题目中已经标明了本篇灵感来源,也没有特别将原文那段著名的结尾标注出来。后面的篇目,更多还是会延续随笔的写法。目前计划,基本上按照《全唐诗》的篇目顺序,一路写下来——曾经变更过这个计划,后来发现,按顺序写下来,给自己一点压力,少点儿惰性,似乎更能成文一些。 作为随笔来写的篇目,一则动笔之前,未查阅相关论文论著;二则,也不太可能穷尽所有相关研究成果(话说写论文时要做到这一点也比较困难)。所以,不敢讲每一篇都能“发前人未发之议论”,只能说,下笔之时,遣词造句行文乃至于基本观点,皆出于己心。如果前人于某一观点,曾有议论,请读者务必告知,以便于查核校正、标明前人成果。 此外,这个系列中的部分篇目,以及其他一些文章,曾经在光明网博客上发过一次,博客名“在水之南”,特别在每篇中注明了笔名“扶兰”。光明网博客关闭之后,在新浪网博客另外申请了一个帐号,博客名“扶兰 - 在水之南”,也标明了作者“扶兰”,贴了几篇后便放在那儿没有动了。(笔者是湖南人,因此以“扶兰”为笔名,用了挺久了,可惜光明网和新浪上这个名字都已经被注册过了,所以换了另外一个名字注册。) 又及:新浪博客大概久不登录,刚刚去看,原来贴的几篇博文已经删除了,只在百度搜索还留着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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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夜宴
热度 1 wangrong0718 2017-11-4 23:37
慢慢读唐诗之夜宴 扶 兰 《全唐诗》中,以“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者,计有十九首 (另有十余首以“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因与夜宴无关,未列于此) 。 安乐公主何许人也? 安乐公主,唐中宗与韦后爱女,生于中宗与韦后被流放时期的 684 年,仓促之间,李显脱下自己的衣服来包住她,故命其名为裹儿。中宗复位后,封安乐公主,奢侈无度,专权乱政,批降墨敕斜封授职,所授官员被称为“斜封官”,曾向中宗求立皇太女,未果。 所以,安乐公主的新宅落成,华灯初上,盛宴甫开,不但中宗与韦后亲自来贺,一干宰相公卿、词客诗人,也都应制赋诗相贺。 且将这些诗篇和它们的作者一一看来吧。 卷46-37 《夜宴安乐公主宅》崔日用 银烛金屏坐碧堂,只言河汉动神光。 主家盛时欢不极,才子能歌夜未央。 崔日用 ( 673 年- 722 年) ,进士出身,而且考中进士时应该还非常年轻(时人称“五十少进士”,崔中进士时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崔日用是宰相宗楚客亲信, 705 年中宗复位后被擢升为兵部侍郎,这一年崔日用不过三十二岁。中宗死后崔日用投靠李隆基,后来为清除太平公主一党制定了完整计划。开元十年卒于并州大都督长史任上。 这是一个有才干而且极其识时务的高级官员。他的夜宴诗,似乎更为含蓄一些,没有特意渲染安乐公主的财富与权势,去掉标题,放之任何一场盛宴,都极为切题。前半首虚写宴会的华美场景与时间,后半首着重于宴会的欢乐气氛与诗人的嘉兴。以“主家”称呼安乐公主,站的是对等以待的宾客而非下臣的身份,大有外圆内方之意;全诗结束于乘兴夜歌的才子诗人,又颇有一种自许甚高、含而不露的骄傲。对照崔日用后来的政治立场与选择,“诗言志”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卷46-42 《安乐公主移入新宅侍宴应制》宗楚客 星桥他日创,仙榜此时开。马向铺钱埒,箫闻弄玉台。 人同卫叔美,客似长卿才。借问游天汉,谁能取石回。 宗楚客 ,高宗时举进士,武则天时期两度任宰相,中宗复位后封郢国公,官至中书令,韦后心腹,为韦后杀太子李重俊。韦后被诛时,也被诛杀。宗楚客其人,贪权谋逆,未得善终,然在当时,权倾一时。而这一首夜宴诗,选家也多称其词藻典丽,对仗精工。“弄玉台”一语,直接标明了夜宴主人身份,又以宾客之美与才(“ 人同卫叔美,客似 长卿 才 ”),烘托宴会之盛大华美。 卷69-9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阎朝隐 凤凰鸣舞乐昌年,蜡炬开花夜管弦。 半醉徐击珊瑚树,已闻钟漏晓声传。 阎朝隐 ,进士出身,武则天赏其才华,累迁至给事中(加官,给事宫禁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中宗时为著作郎,主管秘书省属下之 著作局 。职位不算高也不算重要,不过著作郎一职,南朝末期起,向来为士族子弟初任之官,也即清流官。“ 半醉徐击珊瑚树,已闻钟漏晓声传 ”一句,倒也很有些高门士族的风流繁华气象,以及诗人词客的放诞任性。 卷69-23 《夜宴安乐公主宅》韦元旦 主第新成银作榜,宾筵广宴玉为楼。 壶觞既卜仙人夜,歌舞宜停织女秋。 韦元旦 ,进士出身,曾任左台监察御史,因为与张易之作了亲家,在张易之事败后被贬,后又起用,终于中书舍人。《 新唐书 . 百官志二》:“(中书)舍人六人, 正五品 上。掌侍进奏,参议表章。 武则天 时称凤阁舍人。简称舍人。凡诏旨制敕、玺书册命,皆起草进画。”韦元旦不以诗名见称,大约起草诏书多了,习惯于用有限的篇幅写清楚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这首夜宴诗,虽只短短四句,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叫做“信息丰富”。开篇先写安乐公主新宅落成:“ 主第新成银作榜 ”;第二句便是新宅宴会:“ 宾筵广宴玉为楼 ”;第三句是宴会时间:“ 壶觞既卜仙人夜 ”;第四句是宴会上歌舞升平的景象:“ 歌舞宜停织女秋 ”。四平八稳,夜宴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一目了然。 卷70-16 《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李适 银河半倚凤凰台,玉酒相传鹦鹉杯。 若见君平须借问,仙槎一去几时来。 李适 ,进士出身,中宗时同样为中书舍人,不过其夜宴诗的风格,与韦元旦又很不一样,着重写宴会上欢饮景象,喝到酣处,那半倚凤凰台的银河,也似带了七分醉意,宾主尽欢,便是仙槎来去也不以为意了。则官职(职业)对诗风的影响,其实也并不那么绝对? 卷71-24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刘宪 层轩洞户旦新披,度曲飞觞夜不疲。 绮缀玲珑河色晓,珠帘隐映月华窥。 刘宪 ,十五岁举进士(显然是实实在在的神童),武则天时,为太仆少卿,兼修国史,加修文馆学士。又迁兵部、工部侍郎,拜秘书监、修文馆学士。中宗时,为太子詹事,兼崇文馆学士。《新唐书·艺文志》有传。刘宪诗名不显,但这首夜宴诗,角度很有几分意味,从局外人的视角,将镜头摇得又高又远,写这座壮丽幽深的新宅,写星河夜色,写月华流照,写珠帘内隐约透出的 “度曲飞觞” 之声。立意新颖,别出心裁。不知刘宪十五岁能中进士,是否与他的应制诗文可能也有这种新意有关? 卷74-39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苏颋 车如流水马如龙,仙史高台十二重。 天上初移衡汉匹,可怜歌舞夜相从。 苏颋 ( tǐng ), 初盛唐之交时著名文士, 进士出身, 袭爵许国公,开元年间与宋璟一同拜相,朝廷重要文件多出其手,与燕国公 张说 齐名,并称“ 燕许大手笔 ”。中宗时,其 父苏瑰为宰相,故由中书舍人改迁 为太常少卿。 苏颋之诗,最著名者,大约应属《汾上惊秋》:“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时空的苍茫,心境的苍茫,交织在一起,虚实相映,飘缈而又深沉。 这一系列夜宴诗中,苏颋这一首,也是超乎众人。开篇第一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衔头接尾,络绎不绝,不见华丽词句,而一派繁华富丽景象已跃然纸上,其间又另有一种风起云动的气势与生机。第二句借用了秦穆公女弄玉与夫婿于高楼上吹箫、引来龙凤、乘龙骑凤成仙而去的典故,点明夜宴主人的身份,也很是吻合唐人好求神问仙的风尚,以高台十二重的神仙世界来写安乐公主新宅,果然是大手笔。第三句同样是点明宴会时间:夜晚,天河初转,景象如此壮观。第四句方是直接写夜宴景象,只以歌舞之可怜可爱,轻轻一笔,如柔绡轻纱,薄红淡绯,抹在前三句那壮丽开阔、气势流动的宏大图象之上,壮观者越见壮观,绮丽者越见绮丽。 而贯穿全诗的,又有一种无时不在的运动感。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这是实景的“动”;仰望新宅,视线由下而上,高台十二重尽收眼底,这是视角的“动”或者说意“动”;夜色渐浓,天河初转,这是以文学手法将时间加速的“动”;歌舞相从,仿佛可见歌儿舞女一队队自酒筵座席之前飘然而过,欲去欲来,袖影轻拂,眉角眼底,如有情意绵绵,这是歌舞者与观者的互“动”。 一以贯之的动感之外,是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开篇是赴宴,车马川流不息;在门前下马下车,自然要好好看一看这座宏丽的新宅;视线上移,仰望高楼,又转向夜空银河;踏入新宅,由远及近,华堂已在眼前,入得堂来,夜宴已开始,歌儿舞女,衣香鬓影,摇曳生姿。 这个凝炼于短短二十八字中的长镜头,从人间到天上,从天上到人间,移步换景之间,有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 卷76-28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徐彦伯 凤楼开阖引明光,花酎连添醉益香。 欲知帝女薰天贵,金柯玉柱夜成行。 徐彦伯 ,七岁能为文,对策高第。武则天时,曾任给事中,当时王公大臣常以言语不慎,被来俊臣等酷吏网罗,徐作《枢机论》劝诫时人谨言慎行。“景龙三年,中宗亲拜南郊,彦伯作《南郊赋》以献,辞甚典美。景云初,加银青光禄大夫,迁右散骑常侍、太子宾客,仍兼昭文馆学士。”从徐彦伯的生平与文章来看,可能个性比较谨小慎微。他的夜宴诗,也很是循规蹈矩,不露丝毫锋芒。恐怕也正因为此,这首诗往往让读者过眼即忘。 不过,这样的低调与泯然于众人,或许又正是徐彦伯求仁得仁? 卷92-41 《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李乂 牵牛南渡象昭回,学凤楼成帝女来。 平旦鹓鸾歌舞席,方宵鹦鹉献酬杯。 李乂 ,进士出身,武则天时,曾任监察御史,直言敢谏。中宗时迁中书舍人、修文馆学士。中宗“遣使江南,发在所库赀以赎生”,李乂上疏称:“与其拯物,不如忧民”。中宗去世,睿宗即位,期间平定韦氏之乱,诏书多出于李乂之手。太平公主擅权,欲招揽李乂,被他拒绝。开元初,“姚崇为紫微令,荐为侍郎,外托引重,实去其纠驳权,畏乂明切也。未几,除刑部尚书。”让有名的贤相姚崇都心存敬畏,则李乂的严与直可想而知。新唐书评李乂其人:“ 沉正方雅,识治体,时称有宰相器。 ”这个盖棺论定,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李乂这首夜宴诗,与韦元旦的夜宴诗,风格颇为一致:“ 牵牛南渡象昭回,学凤楼成帝女来。平旦鹓鸾歌舞席,方宵鹦鹉献酬杯。 ”也是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或者说馆阁体、应制体。写宴会时间、宴会主人的身份、宴会通宵达旦以及宴会的歌舞盛景,均是标准用语,富丽堂皇,交待周全,而又将诗人自己的感触遮盖得滴水不漏,又或者本来便无甚么感触。大概对于李乂这样一位直言敢谏、严明而又识大体的高级官员来说,这首诗就是例行公事,如写公文一般,将各项要点书写清楚即可。 卷93-8 《夜宴安乐公主宅》卢藏用 侯家主第一时新,上席华年不惜春。 珠釭缀日那知夜,玉斝流霞畏底晨。 卢藏用 最有名的事迹,是“终南捷径”。卢中进士后,不得授官(唐代科举制与后世不同,礼部试取中的进士只是得到做官资格,想要授官,还需参加吏部试,又或者有高官提携,始得授官),于是“与兄征明偕隐终南、少室二山,学练气,为辟谷”, 选择终南山隐居,是因为地近长安;后来皇帝迁至东都洛阳,卢藏用便搬到了嵩山隐居,时人称其“随驾隐士”。 刘肃 《大唐新语·隐逸》记,卢藏用后来果然以高士 (卢能中进士,可见文才颇好,又“工篆隶,好琴棋,当时称为多能之士”) 被聘,授官左拾遗;另一隐士 司马承祯 亦被征召而坚持不仕,欲归山,卢藏用送之,指着终南山云:“此中大有嘉处。”这就是后人所谓的“ 终南捷径 ”。 隐士本为闲云野鹤,但以卢藏用之热心功名利禄,这样的隐士,倒是应了后人一句诗:“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中宗时,卢藏用任吏部侍郎,“趑趄诡佞,专事权贵,奢靡淫纵,以此获讥于世。”睿宗时,又因为阿附太平公主,被流配岭南。开元初赦免起用为黔州都督府长史,未成行而卒。 卢藏用功名心热,耽于富贵,其夜宴诗,可谓具体写照。开篇夸耀公主新宅落成,欢庆的盛宴绵延终日、不理会那春光虚度。后两句,仍旧是夸耀夜宴的奢靡,珠灯明如白昼,灯下觥筹交错,玉杯中的美酒仿佛流动的彩霞,让朝霞也黯然失色。 对于卢藏用来说,这样繁华奢靡的夜宴,同样是求仁得仁,所以他的诗中,便洋溢着得意的炫耀。 卷93-14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岑羲 金榜重楼开夜扉,琼筵爱客未言归。 衔欢不觉银河曙,尽醉那知玉漏稀。 岑羲 进士出身,是中书令岑文本之孙,其叔父岑文倩也曾任右相,所以他中了进士之后,很顺利地做官了,后任太常博士 (三国时魏文帝初置太常博士,职掌礼仪,包括议定王公大臣谥法等事,唐时沿置,品级不高,从七品上,但职称清要,也即“清流官”) 。不过,因为岑文倩被诬谋反、下狱而死,岑羲也被诛连而被贬为郴州司法参军。武则天时,因凤阁侍郎 韦嗣立 举荐,得以回到长安任天官 (吏部) 员外郎。中宗时任中书舍人,因为反对封武氏诸王,被贬为秘书少监( 唐代官制, 掌 经籍 图书 的 秘书省 设 秘书监 一人, 从三品 。 秘书 少监 二 人 , 从四品 上。 秘书丞 一人, 从五品 上。这个秘书少监,显然仍旧是清流官。大约当时的政治斗争,还是有一些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经后岑羲又曾向中宗进谏,力保李旦与太平公主( 岑羲监修《中宗实录》时将此事记述了下来 , 这一行为,与魏征将自己进谏的内容记述下来,似乎颇为相似,大概人的共性,都喜欢将自己的得意之举,说给后人知晓 )。时人颇为称许岑羲的正道而行。则岑羲在睿宗朝得到重用,曾任宰相,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可惜的是,岑羲晚节不保,唐玄宗即位后,参与太平公主叛乱,意图废立,事败被杀。 岑羲拜相后,兄弟子侄数十人都官居要职,对此岑羲也曾心生警惕,感慨物极必反,告诫自己应当有所戒惧,然而,急流勇退之事,知易行难。功名富贵当前,又有几人,能够不当局者迷、利令智昏?李斯当年极盛时,诸子女皆婚配秦公主与公子,长子李由为三川守,归家宴会时,文武百官络绎来贺,李斯何尝不是心生警惕,追忆老师荀卿“物禁太盛”的警言,觉得前途不妙、但又恋恋难舍? 不过,中宗朝的岑羲,还是正道而行、口碑颇好,故而其夜宴诗,也自具一种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坦荡之风,没有夸耀夜宴的奢靡,也没有特意点明宴会主人的身份,而只集中笔力写宾客的尽醉尽欢,颇有酣畅淋漓之感。 卷93-26 《夜宴安乐公主新宅》薛稷 秦楼宴喜月裴回,妓筵银烛满庭开。 坐中香气排花出,扇后歌声逐酒来。 薛稷, 薛道衡曾孙,魏征外孙,中书令薛元超之侄,以书画闻名,书法师承 虞世南 ,与 褚遂良 、 欧阳询 、 虞世南 并列初唐四大书法家;绘画长于人物、佛像、 树石 、花鸟,尤精于画鹤( 杜甫李白都曾为其题诗 : “ 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鹤感至精以神变,可弄影而浮烟” )。武则天朝举进士,累迁礼部郎中、中书舍人;中宗时任谏议大夫、昭文馆学士,并与李旦关系很好,结成了儿女亲家。封晋国公。这位出身官宦世家的书画家,历经三朝而屹然不倒,看起来应该很有生存智慧。然而,唐玄宗即位后,太平公主密谋政变,薛稷以知情不报,被赐死。 薛稷为什么知情不报?从其生平来看,这位书画家,似乎并不热衷也并不善于从事政治活动,留下的相关记载非常之少,那么,知情不报,政治的因素应该比较少,也许更多要归因于个性的因素? 薛稷的个性特点,或许可以从其书法中窥得一二。时人称其书法“结体遒丽”、“媚好肤肉”,“风惊苑花,雪惹山柏”。以字见人,大约薛稷其人,个性比较温文,心性比较淡泊,超脱之余,或失之于软弱。 这样的薛稷,对于太平公主的政变图谋,可能会有畏惧( 太平公主的权势与权谋,的确会让不少人畏惧 ),可能会有忌惮与敬而远之( 艺术家的清高? )。复杂的心态之下,做了驼鸟,知情不报,大概是很有可能的。 薛稷的夜宴诗,也很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婉转:明月在夜空中缓缓徘徊,满庭烛光点点盛开,花香徐徐而来,执着画扇的女伎,一边轻歌曼舞,一边柔声劝酒。整首诗的节奏,都是舒缓而柔曼的,与苏颋夜宴诗的流畅明快,恰成鲜明的对照。 卷93-38 《夜宴安乐公主宅》马怀素 凤楼窈窕凌三袭,翠幌玲珑瞰九衢。 复道中宵留宴衎,弥令上客想踟蹰。 马怀素 与其他大部分宾客不同,出身贫寒,“家贫无灯烛,昼采薪苏,夜燃读书,遂博览经史,善属文。举进士,又应制举,登文学优赡科,拜郿尉,四迁左台监察御史。”武则天时,御史大夫魏元忠为张易之陷害,流放岭南,东宫官员送行,张易之诬告东宫官员与魏元忠同谋,被马怀素阻止。“处事平恕,当时称之。”何谓“平恕”?平者,可解为不走极端,也可解为公平正道;“恕”者,恕道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马怀素的个性,与严明得让姚崇都要心生忌惮、悄悄给他挪个职位的李乂,又大不相同。马李二人,个性虽然不同,但于大节之上,又都有不亏之志。“时贵戚纵恣,请托公行,怀素无所阿顺,典举平允,擢拜中书舍人。”所谓“贵戚纵恣,请托公行”,安乐公主的“斜封官”,大约也是包括在内的。 禀正道而行的马怀素,开元初年任吏部侍郎,“虽居吏职,而笃学,手不释卷,谦恭谨慎,深为玄宗所礼”。 所以,马怀素其人,应是古典时代比较典型的君子之官、学者之官。其夜宴诗,读来有着鲜明的以文为诗的特点。因为诗人心胸的坦荡开阔,开篇两句,意象很是壮观:凤楼高接云霄,楼上帘帷半开,倚楼而望,长安九衢,尽在眼底。扣“安乐公主新宅”之题,扣得很准;后两句也将“夜宴”之题扣得很准。不过,字字斟酌之余,“博览经史”、“手不释卷”的马怀素,写起诗来,显然少了那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多的是学者式的咬文嚼字、严谨慎重。 卷96-66 《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沈佺期 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 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 妆楼翠幌教春住,舞阁金铺借日悬。 敬从乘舆来此地,称觞献寿乐钧天。 卷97-40 《夜宴安乐公主宅》沈佺期 濯龙门外主家亲,鸣凤楼中天上人。 自有金杯迎甲夜,还将绮席代阳春。 沈佺期 的诗名,较之其他宾客显然更盛,与宋之问齐名,时称“沈宋”。十八岁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初任协律郎( 太常寺属官,正八品上,掌音律,王维入仕之初也曾任此职 )。武则天时期,以文才而得任用,《唐才子传》说:“ 建安 后,讫 江左 ,诗律屡变,至 沈约 、 庾信 ,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佺期与宋之问,尤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唐诗品高序》中说:“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可见沈佺期在初盛唐之间的诗史中的重要地位。 夜宴诗沈佺期做了两首,一首七律,一首七绝。这位擅长作应制诗的诗人的这两首诗,就应制来说,倒是非常合格。词藻华丽,气象堂皇,音律和谐,内容贴切,当然,没有旁枝逸出的奇思妙想,也没有峰回路转的匠心独具。 比起沈佺期的代表作之一《独不见》( “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 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 含愁 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 ),从艺术上来说,夜宴诗是相形见绌的。这恐怕也是绝大多数应制诗无可奈何的遗憾。 中宗复位当年,武则天病逝之后,沈佺期即以结交张易之的罪名,流放驩州( 今越南北部 ),有资料说,流放途中,又因太平公主事,有诏书处斩( 当然没斩成 );又有资料说,沈被流放,被处斩,是因为安乐公主觉得他的夜宴诗将自己的新宅与宴会写得太过奢侈( 安乐公主最著名的奢侈品,其实并不是这座新宅,而是两条百鸟裙,其中一件被她献给了韦皇后,朝野仿效,以至于山野间的奇禽异兽扫荡无余。照此来看,安乐公主大概根本不会在意诗人们夸夸她的新宅的华丽壮美。而沈诗显然也并没有比其他诗人的夜宴诗更为夸耀 )。不过,更多的论者认为,沈被流放,是中宗与韦皇后清算武周旧臣的结果。 五年流放,艰难困苦难以名状,沈佺期坚持到睿宗即位,为他平反,回到长安就任新职,直至开元初病逝。 写这首夜宴诗时,沈佺期还在长安城的政治中心,身处最繁华的地方。在这几首诗中,沈佺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对照他流放期间的艰难,真是令人感慨。 卷102-5 《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武平一 紫汉秦楼敞,黄山鲁馆开。簪裾分上席,歌舞列平台。 马既如龙至,人疑学凤来。幸兹联棣萼,何以接邹枚。 卷102-13 《夜宴安乐公主宅》武平一 王孙帝女下仙台,金榜珠帘入夜开。 遽惜琼筵欢正洽,唯愁银箭晓相催。 武平一 ,武则天族孙,博学,通《春秋》,也就是说,这首先是一位学者,然后才是一位诗人;而《春秋》向称微言大义,孔子以此申明正道,则通晓《春秋》的武平一,其政治观念应该也深受影响、偏向于儒家正统。故而,武则天称帝时期,武平一隐居嵩山,以修佛法为名,屡诏不应,也就很符合他的政治理念了。中宗复位时,武平一正居母丧,被夺情召为起居舍人,兼修文馆直学士,迁考功员外郎( 科举考试的主考官 )。武平一有感于外戚贵盛、韦后乱政,上表请抑外戚,并自请从武氏起,中宗嘉许其言而不能践行。开元初,武平一被贬为苏州参军,显然,比起 沈佺期来说,这是一个很温和的贬谪地,也许是因为,武平一被贬,完全因为他出身于武氏一族,而其本人,则素有贤名。此后武平一又 “徙金坛令。既谪,名亦不衰。开元末卒。” 武平一诗名不显,不过这两首夜宴诗,隐隐然有山岳之沉稳中正,仿佛见诗人居中而坐,左右顾盼,将远景近景,尽收眼底,又张开双臂,从容延引诸位嘉宾入席欢宴——诗人本是来宾,却有一种主人翁的姿态与心态。这大概是因为,以《春秋》为本经的学者之诗,文辞不论,风骨格局的确易于受到经书的影响? 卷103-6 《安乐公主移入新宅侍宴应制同用开字》赵彦昭 云物中京晓,天人外馆开。飞桥象河汉,悬榜学蓬莱。 北阙临仙槛,南山送寿杯。一窥轮奂毕,惭恧栋梁材。 赵彦昭 为甘州张掖人,地处偏远,而“少豪迈,风骨秀爽”。进士及第后为南部尉,后任左台监察御史。中宗时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睿宗时外放为宋州刺史,又授凉州都督,“为政严,下皆股栗。入为 吏部侍郎 ,持节按边。”唐代官员,文武同途,常有“出将入相”之说,所以作为文官的赵彦昭,也会授与镇守边州之职责。大约镇边有功,后迁刑部尚书,封耿国公。 好景不长,开元初,姚崇执政,殿中侍御史郭震上疏揭露赵彦昭旧恶:“彦昭本以权幸进,中宗时,有巫赵挟鬼道出入禁掖,彦昭以姑事之。尝衣妇服,乘车与妻偕谒,其得宰相,巫力也。”姚崇“恶其为人,贬江州别驾,卒。” 赵彦昭其人,看起来似乎很是矛盾。年少时风骨秀爽,镇边时严厉威武,然而又为了作宰相而求神拜鬼,此外,金城公主嫁吐蕃时,赵彦昭担心离开长安中枢会失去权柄,坚决不当送婚使。汉唐士人,虽然功名心热、汲汲进取,干谒之风盛行,但像赵彦昭这样拜鬼求官的,还真少见。 这首夜宴诗,前三联气象很是开阔宏伟:以峨峨京都作为背景,以天人之馆比拟安乐公主新宅,以银河比拟宅中飞桥,借蓬莱仙景描绘新宅风光,北阙南山相倚相望。然而这幅壮观画面,于最后一联,急转直下,忽然收束于战战兢兢的谦卑。 如此矛盾,与赵彦昭其人,倒是十分相似。 卷104-13 《夜宴安乐公主宅》李迥秀 金榜岧峣云里开,玉箫参差天际回。 莫惊侧弁还归路,只为平阳歌舞催。 李迥秀, 进士出身,又考中英才杰出科,累迁为考功员外郎,武则天爱其才,迁为凤阁舍人,因曲意逢迎张易之兄弟而被士人鄙视,不久因贪赃获罪贬为庐州刺史,张易之被诛后,又被贬为衡州长史。中宗时召回,后升任鸿胪卿、修文馆学士。出任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回朝后拜授兵部尚书——唐代中枢高级官员任宰相前往往先出为节度使,后入京为宰相,是谓“出将入相”,李迥秀未走到这个高度,但走的还是这条道路。不过李迥秀很快便去世了,终年五十岁。后人评点:“迥秀谄事权幸,爰至台司,余不足观,清风替矣。” 这首夜宴诗,前两句风格略显夸张,金榜云里开,玉箫天际回,后两句借平阳公主指明夜宴主人的身份,算是点题。除此之外,似乎乏善可陈,算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不过也仅此而已。 应制之诗,历来难出佳作。上述诸诗,花团锦簇,喜气盈盈,堆砌出一派富丽繁华景象,然而读完之后,印象最深者,恐怕唯有一句 “车如流水马如龙” 。至于其余诸篇诸句,若是不仔细追寻,便只留得一个满目锦绣的模糊图像了。 此种情形,并非仅见于这十九首夜宴诗中。 全唐诗“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 《御制全唐诗序》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九日奉命刋刻、校对 ),后人常诵者,或许不过数百上千首,又有许多篇目,后人常记得的不过其中一二佳句。 将唐诗比成一座巍峨名山的话,那些佳作佳篇,大约正如山中的著名景点,游人至此,视线总会首先被它们吸引。这其中有孤松倚绝壁,飞瀑挂前川;有曲径通幽处,山花烂漫时;有前贤遗笔,名士留墨;有飞阁流丹,宝殿庄严;也有绝顶云海奔涌,山间松涛起伏,俯视众山皆小,仰首长空鹤鸣。游人当此,心驰神往,欣羡不已,纷纷留照留名,以求不虚此行。 而那些寻常诗篇,便如路边的杂树丛草、脚下的土石松针,难得有一二游人,会注目于此。 不过,一座巍峨名山,是不能只由那些著名景点构成的。 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全唐诗》中,那些著名诗篇的绝顶风光,其实也是由无数寻常普通的诗篇筑就的。 《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学诗时,让她将王维五言、李白七言读上几百首,自然便会写了;前人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是取法乎上、则得其中的学诗之道。 只是,这样的学诗之法,是否对灵性悟性要求比较高? 于许多灵性悟性只是平常的学诗者而言,绝顶风光固然令人心向神往,但是仰望那座巍峨名山时,倘若只能见到那云雾缭绕间的绝顶风光,会否觉得,登山无路,唯有遥望感叹? 不过,当有了那些第二流、第三流甚至于不入流的寻常诗篇奠基,会否觉得,登顶之路,曲折隐现,并非无径可寻?绝顶风光,也许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但是眼前这平常风光,脚边这缓坡平野,却是可以做为登山的第一步、第二步的。积跬步方能至千里。 “车如流水马如龙” 之句不易得,退而求其次,“ 主家盛时欢不极,才子能歌夜未央 ”、“ 半醉徐击珊瑚树,已闻钟漏晓声传 ”、“ 银河半倚凤凰台,玉酒相传鹦鹉杯 ”之句,跳一跳又或者踮踮脚,还是能够攀折到手的;至于“ 人同卫叔美,客似长卿才 ”、“ 王孙帝女下仙台,金榜珠帘入夜开 ”这样的句子,大约还会在心中掂量一二,觉得不过如此,自己也能写得出来,或许还能写得更好一些。 所以,各类唐诗选本之外,仍需《全唐诗》来网罗那些寂寂无名之作。 这一系列的夜宴诗,明面上的主角,是安乐公主新宅的夜宴,实质上的主角,恐怕是安乐公主本人。 安乐公主的短短一生,极富戏剧色彩。出身高贵,而生于艰难困苦之中,以至于出生时只有父亲的衣服包裹;长于父母的极度溺爱之中,而又时时承受着死亡的威胁——每有使者至,李显都害怕带来赐死诏书,恐惧欲自杀,被韦后阻止,幼小的安乐,想必深深感受到了这几乎未曾离开过自己头顶的死亡阴影。 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安乐,心理上恐怕很难说是健康的。尤其是,她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韦后。 701 年,当李显回到长安,即使尚未复位,一家人的地位,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年少的安乐,被巨大的权势举到了她从前难以想象的地位。在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时,贵戚显宦,无不往贺,宰相 李峤 、 苏味道 ,及郎官 沈佺期 、 宋之问 等都献诗文称颂这桩颇有政治联姻意味的婚事。 705 年,中宗复位。这一年安乐是二十一岁。在她二十五岁时,中宗逝世,韦后试图效仿武则天,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起政变,安乐被李隆基诛杀,追贬为“悖逆庶人”。 李旦即位之后,下诏按二品官的礼节予以安葬。 《新唐书》称安乐公主“ 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 ”。所谓“ 光艳动天下 ”,不是只有美貌就可以做到,更多还是借助于财富与权力。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间,安乐公主仿佛是疯狂一般地挥霍着财富与权力。斜封官之外,曾于洛州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百万;曾集天下巧匠,在洛州昭成寺中造百宝香炉,府库历年储藏之为一尽;又曾制百鸟裙、单丝碧罗笼裙,神奇不可思议;请将昆明池为私沼不得,自凿定昆池,延袤数里;“夺临川长公主宅以为第,旁彻民庐,怨声嚣然”; 又“掠民子女为奴婢”,中宗纵容不问。 这一场夜宴,便是这挥霍的具体写照。 曾经有诗人写道:“雄心和霸业如灰飞烟灭,唯有那些清丽的诗篇,一代代传唱不绝。” 安乐公主曾经权倾一时,曾经奢华无度。 然而千年之后,对于安乐公主豪华新宅中的这场夜宴,今人记得的,也许只不过是这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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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乐府中的李白
wangrong0718 2017-10-22 17:09
慢慢读唐诗之乐府中的李白 扶 兰 一、唐乐府中,收李白诗篇数最多 明人称:“唐人诗谱入乐者,初、盛王维为多;中、晚李益、白居易为多。”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六) 然而实际上,《全唐诗》收录的乐府诗中,李白诗占最大多数: 《全唐诗》卷 15-29 乐府诗中收录李白、王维、李益、白居易诗篇数统计 卷 17 卷 18 卷 19 卷 20 卷 21 卷 22 卷 23 卷 24 卷 25 卷 26 卷 27 卷 28 卷 29 总计 李白 6 6 11 16 18 4 7 13 7 16 1 1 6 92 王维 2 3 2 2 1 10 李益 1 3 1 2 1 1 9 白居易 3 2 2 1 1 2 2 4 8 25 (备注:一篇之中或有数首诗,为便于统计,以篇而非首计数,故李白《清平调词》三首统计为一篇,白居易《竹枝词》四首也统计为一篇。此种统计或有误差,不过因标准统一,应可较为真实地反映乐府诗收录的倾向性。) 即使是乐府中收录较多的张籍、李贺、王建、刘禹锡等人的诗篇,就数量上而言,也明显不能与李白相比。 这难免让人生出一个疑问: 是因为李白的诗名太盛,所以乐工最乐于传唱他的诗作;还是因为乐工最乐于传唱李白的诗作,所以才使得李白的诗名在他生前便传扬四海? 二、唐代诗歌的文本传播中,李白较之王维并不占优势 唐代诗歌的传播,主要有两种方式:口头与文字。研究者或将之总结为音乐传播与文本传播 (——王立增《论唐诗的音乐传播与文本传播》,《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0 年第 1 期) 。 若自文字或者说文本的传播来看,王维的诗名,较之李白似乎更盛,也更得到唐代上层社会、主流文化的认可。 唐人选唐诗主要有五个选本,分别是“黄挺章之《国秀集》,殷璠之《河岳英灵集》,高仲武之《中兴间气集》,姚合之《极玄集》,韦庄之《又玄集》。” (——苏华《论王维的边塞诗》,《新疆大学学报》 1996 年第 4 期) 研究者统计了这五个选本收录的王维诗与李白诗,王维占明显优势:编于天宝年间、主要收录应制奉和之诗的《国秀集》选王维诗 7 首,李白诗无;选录天元天宝年间 24 位诗人 230 首诗的《河岳英灵集》收王维诗 15 首,李白诗 13 首;主要选中晚唐诗的《中兴间气集》未收录王维、李白诗,然编者自称多以王维诗为典范来编选;编于中唐的《极玄集》,主要收录大历诗人之作,盛唐诗人仅王维、祖咏入选,且王维诗被列于卷首,共 3 首;编于晚唐的《又玄集》收录初唐至晚唐 142 家诗人,王维、李白均有 4 首诗入选。 (——周莹、王雪凝《天下文宗旨旭处——浅谈长安文化区中的王维与李白》,《江淮论坛》 2016 年第 1 期) 故而,唐代宗在对王维之弟王缙《进王右丞集表》的《批答手敕》中称:“卿之伯乐,天下文宗……抗行周雅,长揖楚辞,调六气于终篇,正五音于逸韵,泉飞藻思,云散襟情。” (——(清)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年) 三、唐代诗歌的口头传播中,李白诗占据显著优势 然而唐诗受众更广的传播方式,还是音乐,或者说口头传播。 在唐代,诗歌“被之管弦”或“诵于人口”十分普遍 (——任半塘《唐声诗》,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中华书局, 1996 年;吴相洲《唐诗创作与歌诗传唱关系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4 年) ,“旗亭画壁”即其明证: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于旗亭小饮,遇梨园艺人同楼宴饮、奏乐歌诗,三人相约以艺人歌诗篇数最多者为胜,画壁记数,王昌龄以数量最多胜出,王之涣以歌者最佳胜出 (——薛用弱《集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年, P580-581 ) 。故宋人评曰:“以此知李唐伶伎,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 (——王灼《碧鸡漫志》卷一) 而唐宣宗悼白居易诗中也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一语 (——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 。 在识字率偏低、出版业不发达的时代,音乐具有比文字更为强大的传播功能,研究者称:“唐诗的传播,尤其是绝句,借助于音乐、歌唱的力量,传入宫廷、传到酒楼、传到西域边陲……而且诗本身就要求唱、而不是念的。曲子词、诗、词都是音乐的孪生兄弟。” (——周月亮《中国古代文化传播史》,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 2000 年) 宋时“有水井处皆有柳词”亦可为一证。 乐府诗的来源,既有官方机构的定制选编,也有乐工歌伎的自行采选。就宫廷音乐机构而言,太常寺的采选来源主要有内出(出自宫廷)、大臣撰制、诗人创制并呈献、协律郎搜集或上献四种;梨园歌诗来源主要有帝王亲制、词臣应制、梨园弟子请人创制与自制、诗人献诗等;教坊俗曲的来源主要有乐工学习民间曲调、民间乐工进入教坊时将民间乐曲带入、观风俗使到民间采集而来、地方官员进献 (——吴淑玲、张岚、许海岩《唐代宫廷音乐唐诗的汇集及传播》,《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 年第 6 期) 。 这些乐工歌伎,文化教育程度恐怕并不高,但其采选歌诗的鉴赏力,显然不低。 “旗亭画壁”的典故之中,乐工选择的都是绝句,高适并不以绝句闻名,选唱的高适诗,后世的知名度不高,但高适诗名卓著,乐工或因其名而选唱其诗;而选唱的王昌龄诗是《芙蓉楼送辛渐》与《长信秋词五首·其三》,选唱的王之涣诗是《凉州词》,都是传诵千年、历代选家选唐诗时必选的佳作。 《本事诗·事感第二》载:“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阙。有唱李峤诗者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 (——孟棨《本事诗》,丁如明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年, P1244 ) 这个故事中,梨园乐工选唱的是李峤长诗《汾阴行》的结尾四句,也是全篇画龙点睛之句。 《云溪友议·卷六·云中命》:安史之乱时,著名的乐工李龟年流落江南,“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 (——范摅《云溪友议》,中华书局, 1985 年, P34 ) 前一首《相思》,同为传诵至今的名篇;后一首《伊州歌》在后世的传诵程度不如前者,但在唐代,征夫戍边、家人思念的情形极为普遍,王维此诗的传唱或不下于前者。 《旧唐书》:“(李益)长为歌诗……与宗人李贺齐名。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画为屏障。” (——《旧唐书》,中华书局, 1975 年, P3771 ) 李益绝句,尤其是其中的边塞诗,多有佳作,明人称“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 ,“所作从军诗悲壮怨转,乐人谱入声歌,至今诵之,令人凄断。”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 具有这样的鉴赏力,乐工歌伎多选李白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这又有了另一个疑问:乐府诗选杜甫寥寥无几,为何? 是否因为杜甫诗更适合于文本传播而非音乐传播? 从朗朗上口、易于歌诵这一方面来看,李白诗的确更易于传唱。研究者或以为,李白在创作诗歌时,有意识地考虑到了唐诗的传播方式以及诗歌的传播对象,以制造特定声誉来获得社会承认与皇帝赏识,例如学习古乐府与民歌而作的《巴女词》、《长干行》、《乌栖曲》、《长相思》等诗便极少用典,朴素自然、诚挚天真 (——曾定华《唐诗的传播方式对李白诗风的影响》,《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 年第 4 期) 。 也或者是因为,乐府全盛日,是开元尤其是天宝年间。李白曾为翰林学士,身处中枢,诗名盛于一时,又善作乐府诗,时人与后人推崇备至的《清平调词》,便是奉玄宗之命为梨园创作的歌词,人花交映,华美缥缈,韵律和谐。所以,得天时、地利、人和,李白诗入乐府者远超旁人。 太常寺之歌诗,主要用于祭祀庆典等场合,因此,从宫廷之中传入长安城乃至传播天下的乐府诗,主要来自梨园与教坊。 梨园与教坊的歌诗传播,主要途径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条( 吴淑玲、张岚、许海岩《唐代宫廷音乐机关与唐诗的汇集及传播》,下文资料主要转引自此文 ): 乐工歌伎在宫廷之外的各种场合的演唱——孙棨《北里志序》:“近来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任半塘《教坊记笺订》,中华书局, 1962 年, P22 ) ;《中朝故事》卷上:“中书政事堂后有五房……至牡丹开日,请四相到其中,并家人亲戚,日迎达官,至暮娱乐。教坊声妓,无不来者” (——《中朝故事》,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年, P812 ) ;《逸史》卷三:“(李暮)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有故,自教坊请假至越州,公私更宴,以观其妙。” (——《太平广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年, P346 ) 乐工歌伎将梨园与教坊的曲谱歌词抄写传播于民间——《唐语林·卷七·补遗》:“教坊曲工遂写其曲奏于外,往往传于人间。” (——王谠《唐语林》,中华书局, 1979 年, P656 ) 安史之乱,梨园弟子流散各地,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一诗可为例证,梨园歌诗法曲由此传入民间(此可谓“国家不幸诗家幸”)。 遣散民间的教坊伎人,将乐府诗带入民间——唐顺宗时,“出后宫并教坊女妓六百人” (——《全唐文·卷 560 ·顺宗实录二》,中华书局, 1983 年, P5663 ) ;王建《送宫人入道》:“……弟子抄将歌遍叠,宫人分散舞衣裳……发愿蓬莱见王母,却归人世施仙方”,被遣散的宫人伎人,出宫之前忙着抄歌词曲谱,出宫之后“施仙方”,此中“仙方”,恐怕便指的是这些歌词曲谱。 乐府之中的李白诗,也由此传扬天下。 李白诗名的传扬,渠道不一,然而乐府无疑是其中极为关键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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