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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式识别学习笔记2
yiyiyi 2012-5-16 09:54
pattern recognition learning(lecture notes 2) part IV 广义学习算法 discriminative learning algrothm P(y|x) features distribution ----model generative learning algorithm P(x|y) model---------------------features distribution Here,p(y) namely class prior 类的先验分布 p(y|x)----p(x|y) Bayes rule :p(x|y)=(p(y|x)p(x))/p(y) P(y|x)---y y在x上的条件概率。x的全概率为1,所以,p(y|x)=p(x|y)p(y) 1 Gaussian discriminant analysis(高斯判别分析) 1.1 The multivariate normal distribution(多元正态分布)
个人分类: pattern recognition|350 次阅读|0 个评论
[转载]图像处理-线性滤波-3 高斯滤波器
hailuo0112 2012-4-16 22:57
对于图像来说,高斯滤波器是利用高斯核的一个2维的卷积算子,用于图像模糊化(去除细节和噪声)。 1. 高斯分布 一维高斯分布 , 二维高斯分布 2.高斯核 理论上,高斯分布在所有定义域上都有非负值,这就需要一个无限大的卷积核。实际上,仅需要取均值周围3倍标准差内的值,以外部份直接去掉即可。 如下图为一个标准差为1.0的整数值高斯核。 3. 高斯滤波(平滑) 完成了高斯核的构造后,高斯滤波就是用此核来执行标准的卷积。 4.应用 高斯滤波后图像被平滑的程度取决于标准差。它的输出是领域像素的加权平均,同时离中心越近的像素权重越高。因此,相对于均值滤波(mean filter)它的平滑效果更柔和,而且边缘保留的也更好。 高斯滤波被用作为平滑滤波器的本质原因是因为它是一个低通滤波器,见下图。而且,大部份基于卷积平滑滤波器都是低通滤波器。 图.高斯滤波器(标准差=3像素)的频率响应。The spatial frequency axis is marked in cycles per pixel, and hence no value above 0.5 has a real meaning。 Matlab函数:h = fspecial('gaussian', hsize, sigma) returns a rotationally symmetric Gaussian lowpass filter of size hsize with standard deviation sigma (positive). hsize can be a vector specifying the number of rows and columns in h, or it can be a scalar, in which case h is a square matrix. The default value for hsize is ; the default value for sigma is 0.5. 5 资源: 1) http://homepages.inf.ed.ac.uk/rbf/HIPR2/gsmooth.htm
个人分类: 图像处理|8020 次阅读|0 个评论
[转载]高斯的故事
sincos 2012-4-4 13:33
1785年,8岁的高斯在德国农村的一所小学里念一年级。 学校的老师是城里来的。他有一个偏见,总觉得农村的孩子不如城市的孩子聪明伶俐。不过,他对孩子们的学习,还是严格要求的。他最讨厌在课堂上不专心听讲、爱做小动作的学生,常常用鞭子敲打他们。孩子们倒爱听他的课,因为他经常讲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 有一天,他出了一道算术题。他说:“你们算一算,1加2加3,一直加到100等于多少?谁算不出来,就不准回家吃饭。” 说完,他就坐在椅子上,用目光巡视着趴在桌上演算的学生。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小高斯站了起来,手里举着小石板,说:“老师,我算出来了......” 没等小高斯说完,老师就不耐烦的说:“不对!重新再算!” 小高斯很快的检查了一遍,高声说:“老师,没错!”说着走下座位,把小石板伸到老师面前。 老师低头一看,只见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正确答案,不禁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复杂的数学题,一个8岁的孩子,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算出了正确的得数。要知道,他自己算了一个多小时,算了三遍才把这道题算对的。 只见小高斯的石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 i nclude iostream using namespace std; void main() { int sum = 0; for (int i = 1; i = 100; i++) { sum += i; } cout sum endl; } 小高斯的回答使老师感到吃惊。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算法。他惊喜的看着小高斯,好像刚刚才认识这个穿着破烂不堪的,砌转工人的儿子。不久,老师专门买 了一本数学书送给小高斯,鼓励他继续努力,还把小高斯推荐给教育当局,使他得到免费教育的待遇。后来,小高斯成了世界著名的数学家。人们为了纪念他,把他 的这种计算方法称为GCC (Gaussian Childish Calculation)。 以上是Geeks们写的,别较真撒,Source: http://share.renren.com/share/1660191249/124580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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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规做出正17边形----谨此纪念高斯先生
热度 2 shanbowei 2012-2-10 17:33
尺规做出正17边形----谨此纪念高斯先生
本月的23日,是著名数学家高斯先生逝世157周年纪念日。 任何一位对数学有点兴趣的人,都应该知道高斯的大名;而若是对数学研究的越深入,则对于高斯先生的敬佩之情也将会越强烈。杨振宁赞誉陈省身先生时,就用“ 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 ”的诗句,言下之意,欧几里得,高斯,黎曼,嘉当,陈省身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五位数学家。我窃以为其他四位加起来的贡献还不及高斯一个人的。 高斯对数学的研究广泛而深刻,研究领域包括数论、代数学、非欧几何、复变函数和微分几何,还把数学应用于天文学、大地测量学和磁学。可以说是遍及了数学的所有领域。 下图是高斯在19岁时,发明的尺规做出正17边形的方法。高斯一辈子对此引以为豪,死了也要人把TA刻在墓碑上,但石刻匠认为正17边形太像个圆了而没照办。 说真的,鄙人作为一名非数学专业的童鞋,别说发明出该方法,就是耐着性子把这个图片给出的方法看完,都感觉够繁琐的了。高斯先生,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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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高斯函数模拟光谱响应函数
lishumin 2011-11-16 15:08
[转载]高斯函数模拟光谱响应函数
对于高光谱遥感器,波段的光谱响应范围比较窄,一般为10nm左右。很多高光谱遥感器都没有提供每个波段的光谱响应函数。但一般提供了中心波段和半带宽FWHM。 那我们如何做波段等效呢? 难道直接采用中心波长,不作波段等效了? 这时会有一个问题,就是中心波长处刚好是特征波长,比如太阳光谱的佛朗合费吸收线,这时就会出现较大的误差。 难道在波段范围内取平均值? 这样的误差也相对较大,因为高光谱遥感器每个波段的光谱响应函数一般是在中心波长处的响应比较高,两侧逐渐变低,接近于高斯函数。 因此,用高斯函数模拟高光谱遥感器波段的光谱响应函数是最合理的。
个人分类: 专业转载|0 个评论
[转载]一个作高斯展开的程序
ywmucn 2011-11-13 21:03
转自: program main implicit none character(len=20) input logical alive integer,parameter::inputfile=11,outputfile=12 integer ::counter=0,lines real x,y,w2 real,allocatable:: x0(,y0( real left,right real ::A=3.0,step=0.05,w !A为半高宽,step为x增加的间距 integer ::status w2=A**2/2/LOG(2.0) write(*,*)"input file name:" read(*,*)input inquire(file=input,exist=alive) if(.not.alive)then write(*,*)input,"does not exist" stop end if open(unit=inputfile,file=input,access="sequential",status="old" do while(.true.) read(unit=inputfile,fmt="(F6.2,1X,F8.6)",iostat=status)x,y if(status/=0)exit counter=counter+1 write(*,*)counter,"line:",x,y end do lines=counter rewind(inputfile) allocate(x0(counter)) allocate(y0(counter)) do counter=1,lines read(unit=inputfile,fmt="(F6.2,1X,F8.6)",iostat=status)x0(counter),y0(counter) if(status/=0)exit end do write(*,*)"left:" read(*,*)left write(*,*)"right:" read(*,*)right open(unit=outputfile,file="data.dat" x=left do while(x=right) y=0.0 do counter=1,lines if(abs(x-x0(counter)=3*A)) then y=y0(counter)/EXP(2*(x-x0(counter))**2/w2)+y end if end do write(unit=outputfile,fmt="(F6.2,1X,F8.6)"x,y x=x+step end do stop end program
个人分类: 编程|2978 次阅读|0 个评论
哥廷根外无生活
热度 7 cunyp 2011-10-30 20:01
哥廷根外无生活
“一切古老的大学均有美妙的相似之处。 哥廷根正如英国的剑桥或美国的耶鲁那般 - 偏远而罕为人至。 但除了那些学究们。 教授们深信这里是世界的中心。 哥廷根老市政厅墙上刻的那句古语 - 哥廷根之外没有生活。 哦,这句话,哥廷根的教授比学生更把它当成一回事呢。” --布洛诺斯基(Jacob Bronowski) 哥廷根是世界闻名的科学,文化之城。 以克莱因,希尔伯特,闵可夫斯基为首的数学家形成“哥廷根学派”影响了 20 世界初的科学,并产生重大影响。我很早就对哥廷根和哥廷根学派充满向往,借着去哥廷根参加 workshop 的机会,圆了我一个久违的哥廷根朝圣之旅。 一, 哥廷根印象 从汉诺威到哥廷根途中的景色很美,薄薄的晨雾笼罩在金色的树林,期间夹杂着红色的乡间别墅和油绿的草地,一路的疲惫一下子被眼前的美景驱散了。 在参加完一天的学习之后,我们去逛了哥廷根城。从哥廷根的市中心出发,我们沿着脑海中的历史映像,去拜访前人在哥廷根留下的记忆。 市中心最引人注目的是牧鹅女雕塑。这是个很美的传说,也是一个公主被变成女仆牧鹅,之后遇到王子,并重新成为公主,嫁给王子的故事。据说,每年哥廷根大学的博士毕业生都要围着牧鹅女的雕塑走三圈,然后爬上去亲吻牧鹅女。因此,牧鹅女成为世界上被亲吻次数最多的“人”。 牧鹅女雕塑旁边是老市政厅,现在是旅游信息咨询处。就是这里铭刻着 Extra Gottingen non est vita, si est vita non est ita 的地方。里面有巨幅的高斯画像,和其他一些宗教题材和哥廷根风情的油画。下楼之后有 Lichtenberg 的雕塑。在古朴,陈旧但不腐朽的历史遗迹中,你能深深地体会文化,宗教和学者对一个城市的影响,以及一个城市即市民对学者,学术和历史的尊重。 二, 哥廷根外无生活,即使有,那也不是哥廷根式的 高斯很喜欢完美,著述不多,也不喜欢带学生。所以,高斯死后一直到极具领导才华的克莱因到来前,哥廷根数学一直不振。虽然期间出了黎曼这样大牛,可惜黎曼的内心不够强悍,在开创了黎曼几何后,在同行的一片批评声中,在自己王朝到来之前便英年早逝。 克莱因的到来给哥廷根的科学带来了第二春天, 在克莱因的号召下希尔伯特,闵可夫斯基等一批学者聚集哥廷根,在数学的各个领域和完备量子物理的数学基础上做了许多杰出工作。在希尔伯特主持的 seminar 中,走出了马克思波恩,外尔,科朗等一大批人。在于希尔伯特的爬山散步中,在希尔伯特每周六的舞会中,他们享受科研的乐趣。哥廷根学派的创新花火激发着一个个求知的学生,并成就好几代学人。以数学见长,物理为辅的群体,先后出了 20 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这种殊誉只有剑桥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可以与之媲美。 这个大群体还出了一位物理平平,数学平平,可却在战后如火如荼的分子生物学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就是马克思×德布尔吕克, 1969 年的诺奖获得者。在 1900-1933 的这个黄金时间中,他们中的外尔也不禁感叹“哥廷根外无生活”,许多人聚集哥廷根,使得小城一下子变得一房难求。 可惜,好景不长,纳粹当权迫使许多具有犹太血统的学者离开德国,科朗在与纳粹纠结了三年后去美国,在纽约大学克服各种困难建立了波恩大学数学研究所(现在的科朗数学科学研究所); 外尔由于妻子是有一半犹太人血统而去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中心,继续在那里和曾经的德国人们共建心中的那个“哥廷根”; 马克思~波恩远避苏格兰,在爱丁堡大学建立自己的领地,战后搬回哥廷根住。虽然他们个人在异国异地也同样成功,可是个体成功并不能弥补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个共同忧伤 -- 就是“哥廷根外无生活”的下半句“即使有,那也不是哥廷根式的”。 战后,随着美国的数学从二流一下冒到超一流,而哥廷根从超一流变成了一流。 虽然哥廷根现在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基础研究中之一,但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唯一了。 面对如此真实的场景,实话都有点多余,那就上几张欣赏吧。 牧鹅女 Lichtenberg 老大学图书馆 德国剧院( Deutsches Theater ) 马克思普朗克博物馆 哥廷根大学大学堂(百年校庆时纪念建筑, 1835/7 建成) 高斯和韦伯,知音难觅啊, 哥廷根的老天文台,高斯和韦伯就在这里工作 大名鼎鼎的数学研究所 哥廷根书店里的挂像,44个诺贝尔奖获得者曾在哥廷根学习和生活过
个人分类: 行行摄摄|18780 次阅读|14 个评论
数学大师们,你们认识多少?
热度 3 taol 2011-7-21 21:38
数学大师们,你们认识多少?
大家能认识多少? 高斯、雅戈比、欧拉、希尔伯特、黎曼、牛顿、拉普拉斯、莱布尼茨、拉格朗日、康尔托、伽罗华 这几个差不多能找出来 其他的大多数不认识…… (图片来自网络) 补充:蒋迅老师之前 博文 有全部的人物 另外,蒋迅老师给出了 原文 。
个人分类: 集锦|5765 次阅读|8 个评论
[转载]Gaussian常识
robin7777 2011-6-28 22:09
前言 Gaussian可以做很多事情,具体包括 分子能量和结构研究 过渡态的能量和结构研究 化学键以及反应的能量 分子轨道 偶极矩和多极矩 原子电荷和电势 振动频率 红外和拉曼光谱 核磁 极化率和超极化率 热力学性质 反应途径 计算可以模拟在气相和溶液中的体系,模拟基态和激发态.Gaussian是研究诸如 取代效应,反应机理,势能面和激发态能量的有力工具. 全书结构 序言 运行Gaussian 第一部分 基本概念和技术 第一章 计算模型 第二章 单点能计算 第三章 几何优化 第四章 频率分析 第二部分 计算化学方法 第五章 基族的影响 第六章 理论方法的选择 第七章 高精度计算 第三部分 应用 第八章 研究反应和反应性 第九章 激发态 第十章 溶液中的反应 附录A 理论背景 附录B Gaussian输入方法简介 运行Gaussian Unix/Linux平台: 运行gaussian前要设置好运行参数,比如在C Shell中,需要加这两句 setenv g94root directory / directory指程序的上级目录名 source $g94root/g94/bsd/g94.login 然后运行就可以了.比如有输入文件h2o.com,采用C Shell时的运行格式是 g94 h2o.log Windows平台: 图形界面就不用多说了 输入输出文件介绍 在Unix系统中,输入文件是.com为扩展名的,输出文件为.log; 在Windows系统中,输入文件是.gjf为扩展名,输出文件为.out. 下面是一个输入文件 #T RHF/6-31G(d) Test My first Gaussian job: water single point energy 0 1 O -0.464 0.177 0.0 H -0.464 1.137 0.0 H 0.441 -0.143 0.0 第一行以#开头,是运行的说明行,#T表示指打印重要的输出部分, #P表示打印更多的信息. 后面的RHF表示限制性Hartree-Fock方法,这里要输入计算所选用的理论方法 6-31G(d)是计算所采用的基组,就是用什么样的函数组合来描述轨道 Test是指不记入Gaussian工作档案,对于单机版没有用处. 第三行是对于这个工作的描述,写什么都行,自己看懂就是了. 第二行是空行,这个空行以及第四行的空行都是必须的. 第五行的两个数字,分别是分子电荷和自旋多重度. 第六行以后是对于分子几何构性的描述.这个例子采用的是迪卡尔坐标. 分子结构输入完成后要有一个空行. 对于Windows版本,程序的图形界面把这几部分分得很清楚.输入的时候就不要再 添空行了. 输出文件 输出文件一般很长,对于上面的输入文件,其输出文件中, 首先是版权说明,然后是作者,Pople的名字在最后一个. 然后是Gaussian读入输入文件的说明,再将输入的分子坐标转换为标准内坐标, 这些东西都不用去管.当然,验证自己的分子构性对不对就要看这个地方. 关键的是有SCF Done的一行,后面的能量可是重要的,单位是原子单位,Hartree, 1 Hartree= 4.3597482E-18 Joules或 =2625.500 kJ/mol=27.2116 eV 再后面是布居分析,有分子轨道情况,各个轨道的本征值(能量),各个原子的电荷, 偶极距. 然后是整个计算结果的一个总结,各小节之间用\分开,所要的东西基本在里面了. 然后是一句格言,随机有Gaussian程序从它的格言库里选出的(在l9999.exe中,想 看的可以用文本格式打开这个文件,自己去找,学英语的好机会). 然后是CPU时间,注意这不是真正的运行时间,是CPU运行的时间,真正的时间要长 一些.如果几个工作一起做的话(Window下好像不可能,Unix/Linix下可以同时做 多个工作),实际计算时间就长很多了. 最后一句话,"Normal termination of Gaussian 94"很关键,如果没有这句话, 说明工作是失败的,肯定在什么地方出错误了.这是这里应该有出错信息. 根据输入文件的设置,输出文件还要多一些内容,上面的是基本的东西. 第一章 计算模型 1.1 计算化学的方法主要有分子理论(Molecular Mechanics)和电子结构理论 (Electronic Structure Theory). 两者的共同点是 1. 计算分子的能量,分子的性质可以根据能量按照一定的方法得到. 2. 进行几何优化,在起始结构的附近寻找具有最低的能量的结构.几何优化是根 据能量的一阶导数进行的. 3. 计算分子内运动的频率.计算依据是能量的二阶导数. 1.2 分子理论 分子理论采用经典物理对分子进行处理,可以在MM3,HyperChem, Quanta, Sybyl, Alchemy等软件中看到.根据所采用的力场的不同,分子理论又分为很多种. 分子理论方法很便宜(做量化的经常用贵和便宜来描述计算,实际上就是计算时间 的长短,因为对于要花钱上机的而言,时间就是金钱;对于自己有机器的,要想算的 快,也要多在机器上花钱),可以计算多达几千个原子的体系. 其缺点是 1. 每一系列参数都是针对特定原子得出的.没有对于原子各个状态的统一参数. 2. 计算中忽略了电子,只考虑键和原子,自然就不能处理有很强电子效应的体系, 比如不能描述键的断裂. 1.3 电子结构理论 这一理论基于薛定鄂方程,采用量子化学方法对分子进行处理.主要有两类: 1. 半经验方法,包括AM1, MINDO/3, PM3,常见的软件包有MOPAC, AMPAC, HyperChem, 以及Gaussian.半经验方法采用了一些实验得来的参数,来帮助对薛定 鄂方程的求解. 2. 从头算.从头算,在解薛定鄂方程的过程中,只采用了几个物理常数,包括 光速,电子和核的质量,普朗克常数,在求解薛定鄂方程的过程中采用一系列 的数学近似, 不同的近似也就导致了不同的方法.最经典的是Hartree-Fock方法,缩写为HF. 从头算能够在很广泛的领域提供比较精确的信息,当然计算量要比前面讲的 方法大的多,就是贵得多了. 1.4 密度泛函(Density Functional Methods) 密度泛函是最近几年兴起的第三类电子结构理论方法.它采用泛函(以函数为变量 的函数)对薛定鄂方程进行求解,由于密度泛函包涵了电子相关,它的计算结果要 比HF方法好,计算速度也快. 1.5 化学模型(Model Chemistries) Gaussian认为所谓理论是, 一个理论模型,必须适用于任何种类和大小体系,它的应用限制只应该来自于计算 条件的限制. 这里包括两点, 1. 一个理论模型应该对于任何给定的核和电子有唯一的定义,就是说,对于解薛 定鄂方程来讲,分子结构本身就可以提供充分的信息. 2. 一个理论模型是没有偏见的,指不依靠于任何的化学结构和化学过程. 这样的理论可以被认为是化学理论模型(theoretical-model chemistry),简称 化学模型(model chemistry)(这个翻译我可拿不准,在国内没听说过). 1.6 定义化学模型 Gaussian包含多种化学模型,比如 计算方法 Gaussian关键词 方法 HF Hartree-Fock自恰场模型 B3LYP Becke型3参数密度泛函模型,采用Lee-Yang-Parr泛函 MP2 二级Moller-Plesset微扰理论 MP4 四级Moller-Plesset微扰理论 QCISD(T) 二次CI 具体在第六章讨论 基组 基组是分子轨道的数学表达,具体见第五章 开壳层,闭壳层 指电子的自旋状态,对于闭壳层,采用限制性计算方法,在方法关键词前面加R 对于开壳层,采用非限制性计算方法,在方法关键词前面加U.比如开壳层的HF就是 UHF.对于不加的,程序默认为是闭壳层. 一般采用开壳层的可能性是 1. 存在奇数个电子,如自由基,一些离子 2. 激发态 3. 有多个单电子的体系 4. 描述键的分裂过程 模型的组合 高精度的计算往往要几种模型进行组合,比如用中等算法进行结构优化,然后用高 精度算法计算能量. 第二章 单点能计算 2.1 单点能计算是指对给定几何构性的分子的能量以及性质进行计算,由于分子的 几何构型是固定不变的,只是"一个点",所以叫单点能计算. 单点能计算可以用于: 计算分子的基本信息 可以作为分子构型优化前对分子的检查 在由较低等级计算得到的优化结果上进行高精度的计算 在计算条件下,体系只能进行单点计算 单点能的计算可以在不同理论等级,采用不同基组进行,本章的例子都采用HF方法 和中等级基组. 2.2 计算设置 计算设置中,要有如下信息: 计算采用的理论等级和计算的种类 计算的名称 分子结构 方法设置 这里设置了计算要采用的理论方法,采用的基组,所要进行的计算的种类等信息. 这一行,以#开头,默认的计算种类为单点能计算,关键词为SP,可以不写. 这一部分需要出现的关键词有, 计算的理论,如HF(默认关键词,可以不写),B3PW91; 计算采用的基组,如6-31G, Lanl2DZ; 布局分析方法,如Pop=Reg; 波函数自恰方法,如SCF=Tight. Pop=Reg只在输出文件中打印出最高的5条HOMO轨道和最低的5条LOMU轨道,而采用 Pop=Full则打印出全部的分子轨道. SCF设置是指波函数的收敛计算时的设定,一般不用写,SCF=Tight设置表示采用比 一般方法较严格的收敛计算. 计算的名称 一般含有一行,如果是多行,中间不能有空行.在这里描述所进行的计算. 分子结构 首先是电荷和自旋多重度 电荷就是分子体系的电荷了,没有就是0, 自旋多重度就是2S+1,其中S是体系的总自旋量子数,其实用单电子数加1就是了. 没有单电子,自旋多重度就是1. 然后是分子几何构性,一般可以用迪卡尔坐标,也可以用Z-矩阵(Z-Matrix) 多步计算 Gaussian支持多步计算,就是在一个输入文件中进行多个计算步骤. 2.3 输出文件中的信息 例2.1 文件e2_01 甲醛的单点能 标准几何坐标. 找到输出文件中Standard Orientation一行,下面的坐标值就是输入分子的标准 几何坐标. 能量 找到SCF Done: E(RHF)= -113.863697598 A. U. after 6 cycles 这里的树脂就是能量,单位是hartree.在一些高等级计算中,往往有不止一个能量 值,比如下一行 E2=-0.3029540001D+00 EUMP2=-0.11416665769315D+03 这里在EUMP2后面的数字是采用MP2计算后的能量. MP4计算的能量输出就更复杂了 分子轨道和轨道能级 对于按照计算设置所打印出的分子轨道,列出的内容包括, 轨道对称性以及电子占据情况,O表示占据,V表示空轨道; 分子轨道的本征值,也就是分子轨道的能量,分子轨道的顺序就是按照能量由低到高 的顺序排列的; 每一个原子轨道对分子轨道的贡献. 这里要注意轨道系数,这些数字的相对大小(忽略正负号)表示了组成分子轨道的原子 轨道在所组成的分子轨道中的贡献大小. 寻找HOMO和LUMO轨道的方法就是看占据轨道和非占据轨道的交界处. 电荷分布 Gaussian采用的默认的电荷分布计算方法是Mullikin方法,在输出文件中寻找 Total atomic charges 可以找到分子中所有原子的电荷分布情况. 偶极矩和多极矩 Gassian提供偶极矩和多极矩的计算,寻找 Dipole momemt (Debye), 下面就是偶极矩的信息,再下两行是四极矩 偶极矩的单位是德拜 CPU时间和其他 Job cpu time : 0days 0 hours 0 minuites 9.1 seconds. 这里是计算的时间,注意是CPU时间. 2.4 核磁计算 例2.2 文件e2_02 甲烷的核磁计算 核磁是单点能计算中另外一个可以提供的数据,在计算的工作设置部分,就是以#开头 的一行里,加入NMR关键词就可以了,如 #T RHF/6-31G(d) NMR Test 在输出文件中,寻找如下信息 GIAO Magnetic shielding tensor (ppm) 1 C Isotropic = 199.0522 Anisotropy = 0.0000 这是采用上面的设置计算的甲烷的核磁结果,所采用的甲烷构形是用B3LYP密度泛函方 法优化得到的. 一般的,核磁数据是以TMS为零点的,下面是用同样的方法计算的TMS(四甲基硅烷)的结果 1 C Isotropic = 195.1196 Anisotropy = 17.5214 这样,计算所得的甲烷的核磁共振数据就是-3.9ppm,与实验值-7.0ppm相比,还是很接 近的. 2.5 练习 练习2.1 文件2_01 丙烷的单点能 练习要点:寻找分子的标准坐标,寻找单点能,偶极矩的方向和大小,电荷分布 练习2.2 文件2_02a (RR), 2_02b (SS), 2_02c (RS) 1,2-二氯-1,2-二氟乙烷的能量 练习要点:比较该化合物三个旋光异构体的能量和偶极矩差异 练习2.3 文件2_03 丙酮和甲醛的比较 练习要点:比较甲基取代氢原子后带来的影响 说明能量比较必须在有同样的原子种类和数量的情况下进行 练习2.4 文件2_04 乙烯和甲醛的分子轨道 练习要点:寻找HOMO和LUMO能级,并分析能级的组成情况 练习2.5 文件2_05a, 2_05b, 2_05c 烷,烯,炔的核磁共振比较 练习2.6 文件2_06 C60的单点能 练习要点:分析C60最高占据轨道 注意在收敛方法选择的时候,要有SCF=Tight,否则有收敛问题. 练习2.7 文件2_07 计算大小的CPU资源比较 本练习比较不同基组函数数量,SCF方法对CPU时间,资源的占用情况. 比较传统SCF方法(SCF=Convern),直接SCF方法(Gaussian默认方法) 传统SCF 直接SCF 基组函数数量 int文件大小(MB) CPU时间 CPU时间 23 2 8.6 12.8 42 4 11.9 19.8 61 16 23.2 38.8 80 42 48.7 72.1 99 92 95.4 122.5 118 174 163.4 186.8 137 290 354.5 268.0 156 437 526.5 375.0 175 620 740.2 488.0 194 832 1028.4 622.1 很显然,函数数量对资源占用和CPU时间都有很大影响,函数越多,资源占用越大,CPU时 间越长.理论上来讲,认为CPU时间和函数数量的四次方成正比,但实际上没有这么高, 在本例中,基本上和函数数量的2.5次方成正比. 一般的讲,直接SCF方法的效率要比传统SCF方法要好,在本例中,当函数数量比较大时, 可以看到这一点. 练习2.8 文件2_08a (O2), 2_08b (O3) SCF稳定性计算 本例中采用SCF方法分析分子的稳定性.对于未知的体系,SCF稳定性是必须要 做的.当分子本身不稳定的时候,所得到的SCF结果以及波函数等信息就没有 化学意义. SCF稳定性分析是寻找是不是存在比当前状态能量更低的分子状态.关键词有 Stable 检验分子的稳定性,放松对分子的限制,比如由闭壳层改为开壳层等. Stable=OPT 这一选项设定,当发现不稳定的时候,对新的状态进行优化.这种 做法一般是不推荐的,因为所得到的新的状态的几何形太接近原来的几何构形. 本例中首先计算闭壳层的单重态的氧分子.很显然,闭壳层单重态的氧分子不 应该是稳定的.在输出文件中,我们可以找到这样的句子: The wavefuction has an RHF -- UHF instability. 这表明存在一个UHF的状态,其能量要比当前状态低.这说明可能, 能量最低的状态是单重态的,但不是闭壳层的; 存在有更低能量的三重态; 所计算的状态不是能量最低点,可能是过渡态. 在三重态情况下重新计算,也进行稳定性验证,可以看到如下的句子 The wavefunction is stable under the perturbations considered. 臭氧是单重态的,但有不一般的电子结构.采用RHF Stable=Opt可以发现一个 RHF--UHF的不稳定性,在所得到的UHF状态下进行稳定性检验,采用 UHF Stable=Opt,发现体系仍然不稳定. The wavefunction has an inernal instability 再在此基础上进行的优化,体系又回到了RHF的状态.这时,就需要在进行SCF前 的构性初始电子状态猜测上进行改动,使用Guess=Mix,在初始猜测中混合HOMO 和LUMO轨道,从而消除空间对称性,然后进行的UHF Guess=Mix Stable 表明得 到了稳定的结构. 确定电子状态还可以采用Guess=Alter详见Gaussian User's Reference 第三章 几何优化 前面讨论了在特定几何构型下的能量的计算,可以看出,分子几何构型的变化对能 量有很大的影响.由于分子几何构型而产生的能量的变化,被称为势能面.势能面 是连接几何构型和能量的数学关系.对于双原子分子,能量的变化与两原子间的距 离相关,这样得到势能曲线,对于大的体系,势能面是多维的,其维数取决与分子的 自由度. 3.1势能面 势能面中,包括一些重要的点,包括全局最大值,局域极大值,全局最小值,局域极小 值以及鞍点.极大值是一个区域内的能量最高点,向任何方向的几何变化都能够引起 能量的减小.在所有的局域极大值中的最大值,就是全局最大值;极小值也同样,在 所有极小之中最小的一个就是具有最稳定几何结构的一点.鞍点则是在一个方向上 具有极大值,而在其他方向上具有极小值的点. 一般的,鞍点代表连接着两个极小值的过渡态. 寻找极小值 几何优化做的工作就是寻找极小值,而这个极小值,就是分子的稳定的几何形态. 对于所有的极小值和鞍点,其能量的一阶导数,也就是梯度,都是零,这样的点被称为 稳定点.所有的成功的优化都在寻找稳定点,虽然找到的并不一定就是所预期的点. 几何优化有初始构型开始,计算能量和梯度,然后决定下一步的方向和步长,其方向 总是向能量下降最快的方向进行.大多数的优化也计算能量的二阶导数,来修正力矩 阵,从而表明在该点的曲度. 3.2 收敛标准 当一阶导数为零的时候优化结束,但实际计算上,当变化很小,小于某个量的时候, 就可以认为得到优化结构.对于Gaussian,默认的条件是 力的最大值必须小于0.00045,均方根小于0.0003 为下一步所做的取代计算为小于0.0018,其均方根小于0.0012 这四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比如,对于非常松弛的体系,势能面很平缓,力的值已经小 于域值,但优化过程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于非常松弛的体系,当力的值已经低于 域值两个数量级,尽管取代计算仍然高于域值,系统也认为找到了最优点.这条规则 用于非常大,非常松弛的体系. 3.3 几何优化的输入 Opt关键字描述了几何优化 例3.1 文件 e3_01 乙烯的优化 输入文件的设置行为 #R RHF/6-31G(d) Opt Test 表明采用RHF方法,6-31G(d)基组进行优化 3.4 输出文件 优化部分的计算包含在两行相同的 GradGradGradGradGradGradGradGradGradGrad........... 之间,这里有优化的次数,变量的变化,收敛的结果等等.注意这里面的长度单位是 波尔. 在得到每一个新的几何构型之后,都要计算单点能,然后再在此基础上继续进行优 化,直到四个条件都得到满足.而最后一个几何构型就被认为是最优构型. 注意,最终构型的能量是在最后一次优化计算之前得到的. 在得到最优构型之后,在文件中寻找 --Stationmay point found. 其下面的表格中列出的就是最后的优化结果以及分子坐标. 随后按照设置行的要求,列出分子有关性质 例3.2 文件 e3_02 氟代乙烯的优化 3.5 寻找过渡态 Gaissian使用STQN方法确定反应过渡态,关键词是Opt=QST2 例3.3 文件 e3_03 过渡态优化 例中分析的是H3CO -- H2COH 的变化,输入文件格式 #T UHF/6-31G(d) Opt=QST2 Test H3CO -- H2COH Reactants 0,2 structure for H3CO 0,2 structure for H2COH Gaussian也提供QST3方法,可以优化反应物,产物和一个由用户定义的猜测的过渡态. 3.6 难处例的优化 有一些系统的优化很难进行,采用默认的方法得不到结果,其产生的原因往往是所计 算出的力矩阵与实际的相差太远.当默认方法得不到结果时,就要采用其他的方法. Gaussian提供很多的选择,具体可以看User's Reference.下面列举一些. Opt=ReadFC 从频率分析(往往是采用低等级的计算得到的)所得到的checkpoint文件 中读取初始力矩阵,这一选项需要在设置行之前加入%Chk= filename 一句,说明文 件的名称. Opt=CalCFC 采用优化方法同样的基组来计算力矩阵的初始值. Opt=CalcAll 在优化的每一步都计算力矩阵.这是非常昂贵的计算方法,只在非常 极端的条件下使用. 有时候,优化往往只需要更多的次数就可以达到好的结果,这可以通过设置MaxCycle 来实现.如果在优化中保存了Checkpoint文件,那么使用Opt=Restart可以继续所进 行的优化. 当优化没有达到效果的时候,不要盲目的加大优化次数.这是注意观察每一步优化的 区别,寻找没有得到优化结果的原因,判断体系是否收敛,如果体系能量有越来越小 的趋势,那么增加优化次数是可能得到结果的,如果体系能量变化没有什么规律,或 者,离最小点越来越远,那么就要改变优化的方法. 也可以从输出文件的某一个中间构型开始新的优化,关键词Geom=(Check,Step=n) 表示在取得在Checkpoint文件中第n步优化的几何构型 3.7 练习 练习3.1 文件 3_01a (180), 3_01b (0) 丙烯的优化 从两种丙烯的几何异构体进行优化,一个是甲基的一个氢原子与CCH形成180度二 面角,另一个是0.优化结果表明,二者有0.003Hartree的差别,0度的要低. 练习3.2 文件 3_02a (0), 3_02b (180), 3_02c (acteald.) 乙烯醇的优化 乙烯醇氧端的氢原子与OCC平面的二面角可以为0和180,优化得到的结果时, 0度的能量比180度的低0.003Hartree,但同时做的乙醛的优化表明,乙醛的能量 还要低,比0度异构体低0.027hartree. 练习3.3 文件 3_03 乙烯胺的优化 运行所有原子都在同一平面上的乙烯胺的优化. 比较本章的例子和练习,可以看到不同取代基对乙烯碳碳双键的影响. 练习3.4 文件 3_04 六羰基铬的优化 本例采用STO-3G和3-21G基组,在设置行中加入SCF=NoVarAcc对收敛有帮助. 3-21G基组的优化结果要优于STO-3G 练习3.5 文件 3_05a (C6H6), 3_05b (TMS) 苯的核磁共振 采用6-31G(d)基组,B3LYP方法优化几何构性,采用HF方法,6-311+G(2d,p)基组在优 化的几何构型基础上计算碳的化学位移.注意,核磁共振的可靠程度依赖准确的几 何结构和大的基组.输入文件如下 %Chk=NMR #T B3LYP/6-31G(d) Opt Test Opt molecule specification --Link1-- %Chk=NMR %NoSave #T RHF/6-311+G(2d,p) NMR Geom=Check Guess=Read Test NMR charg spin 同样,还需要采用同样方法计算TMS.下面是计算结果 绝对位移 相对位移 实验值 TMS Benzene 188.7879 57.6198 131.2 130.9 练习3.6 文件 3_06a (PM3), 3_06b (STO-3G) 氧化碳60的优化 C60中有两种碳碳键,一是连接两个六元环的6-6键,另一是连接六元环和无元环的5-6键. 氧化C60就有两种异构体.本例采用PM3和HF/STO-3G方法来判断那种异构体是稳定的,以 及氧化后的C-C键的变化. 采用Opt=AddRedundant关键词可以在输出文件中打印所要求的键长,键角,这一关键词 需要在分子构型输入结束后在增加关于所要键长键角的信息,键长用两个原子的序列号 表示,键角则用三个原子表示. 计算结果显示,6-6键的氧化,碳碳键仍然存在,接近环氧化合物,而5-6键已经打开. 采用不同的方法,得到的几何结构相差不多,但在能量上有很大差异. 在采用MNDO,PM3,HF/3-21G方法得到的能量数据中,5-6键氧化的异构体的能量低,但采用 HF/STO-3G得到的结果,确实6-6键氧化的能量低. Raghavachari在其进行的上述研究中阐述 动力学因素同样是重要的; 实验上还没有发现那个是能量最低的异构体; 应该进行更精确的计算 练习3.7 文件 3_07 一个1,1消除反应的过渡态优化 分析反应 SiH4 -- SiH2 + H2, 可以采用Opt=(QST2, AddRedundant)关键词来进行过 渡态优化,同时特别关注过渡态结构中的某个键长 练习3.8 文件 3_08 优化进程比较 采用下述三种方法优化二环 直接采用默认方式冗余内坐标优化 Opt; 采用迪卡尔坐标优化 Opt=Cartesian; 采用内坐标优化 Opt=Z-Matrix 结果显示,冗余内坐标优化的优化次数最短,内坐标优化的次数最多. 第四章 频率分析 频率分析可以用于多种目的, 预测分子的红外和拉曼光谱(频率和强度) 为几何优化计算力矩阵 判断分子在势能面上的位置 计算零点能和热力学数据如系统的熵和焓 4.1 红外和拉曼光谱 几何优化和单点能计算都将原子理想化了,实际上原子一直处于振动状态.在平衡态, 这些振动是规则的和可以预测的. 频率分析的计算要采用能量对原子位置的二阶导数.HF方法,密度泛函方法(如B3LYP), 二阶Moller-Plesset方法(MP2)和CASSCF方法(CASSCF)都可以提供解析二阶导数.对于 其他方法,可以提供数值二阶导数. 4.2 频率分析输入 Freq关键词代表频率分析. 频率分析只能在势能面的稳定点进行,这样,频率分析就必须在已经优化好的结构上 进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设置行同时设置几何优化和频率分析.特别注意的是,频率 分析计算是所采用的基组和理论方法,必须与得到该几何构型采用的方法完全相同! 例4.1 文件 e4_01 甲醛的频率分析 例中采用的是已经优化好的几何构型,输入格式 # RHF/6-31G(d) Freq Test 4.3 频率和强度 频率分析首先要计算输入结构的能量,然后计算频率.Gaussian提供每个振动模式的 频率,强度,拉曼极化率. 以下是例4.1的输出文件中的前四个频率 1 2 3 4 B1 B2 A1 A1 Frequencies --- 1336.0041 1383.6449 1679.5843 2028.0971 Red. masses --- 1.3689 1.3442 1.1039 7.2497 ... --- IR Intensities --- 0.3694 23.1589 8.6240 150.1861 Raman Activities --- 0.7657 4.5170 12.8594 8.1124 Depolarizations --- 0.7500 0.7500 0.5908 0.3281 由于HF方法忽略的电子相关,所得到的频率结果有系统误差,大约在10%-12%. 一般的,对于HF方法,采用计算的频率乘以矫正因子0.8929,从而与实验值吻合. 本文的计算由于采用的是中等基组,误差要稍大一些,大约15%. 计算得到的相对强度数值是可靠的. 矫正因子和零点能. 其他方法得到的频率同样存在系统误差,下面列出对于频率和零点能的矫正因子 方法 频率矫正因子 零点能矫正因子 HF/3-21G 0.9085 0.9409 HF/6-31G(d) 0.8929 0.9135 MP2(Full)/6-31G(d) 0.9427 0.9646 MP2(FC)/6-31G(d) 0.9434 0.9676 SVWN/6-31G(d) 0.9833 1.0079 BLYP/6-31G(d) 0.9940 1.0119 B3LYP/6-31G(d) 0.9613 0.9804 频率的矫正因子和用于计算热力学数据的零点能矫正因子之间有小的差异,但一 般处理上,可以采用同样的因子,就是频率的矫正因子. 基组也对矫正因子产生影响,相关的数据就要差相应的参考书了. 4.4 简正模式 输出文件同时还提供振动的简正模式.比如对于如下的标准坐标 (例4.1) Standard orientation: ------------------------------------------------------ Center Atomic Coordinates (Angstroms) Number Number X Y Z ------------------------------------------------------ 1 6 0.000000 0.000000 -0.542500 2 8 0.000000 0.000000 0.677500 3 1 0.000000 0.940000 -1.082500 4 1 0.000000 -0.940000 -1.082500 ------------------------------------------------------ 其第一个振动模式是 Atom AN X Y Z 1 6 0.17 0.00 0.00 2 8 -0.04 0.00 0.00 3 1 -0.70 0.00 0.00 4 1 -0.70 0.00 0.00 在标准坐标中,四个原子的X坐标都是零,分子在YZ平面上. 对于振动模式,其熟知的正负比大小要重要的多.在本例中,两个氢原子向X轴负方向 有显著的振动,表明其偏离了X平面.这个振动产生的红外光谱在1189cm-1(经过矫正) 4.5 热力学 频率分析也包括对体系的热力学分析.默认情况下,系统计算在298.15K和1atm下的 热力学数值. 下面是输出的计算热力学的参数 ------------------ Thermochemistry ------------------ Tempeature 298.15 Kelvin. Pressure 1.00000 Atm. Atom 1 has atomic number 6 and mass 12.000 ... Molecular mass 30.01056 amu. Gaussian提供在指定温度和压力下的热力学数值计算. E(Thermal) CV S KCAL/MOL CAL/MOL-KELVIN CAL/MOL-KELVIN TOTAL 20.114 6.255 52.101 ELECTRONIC 0.000 0.000 0.000 TRANSLATIONAL 0.889 2.981 36.130 TOTATIONAL 0.889 2.981 15.921 VIBRATIONAL 18.337 0.294 0.049 注意这里的热容是恒压热容. 热力学计算的方法可以参考有关统计热力学方面的书. 改变热力学参数 计算中可以设置温度和压力参数.采用Freq=ReadIsotopes 关键词,并在分子结构 输入完毕后,输入参数,包括温度,压力和同位素 temp pressure isotope for atom 1 ... isotope for atom N 温度单位是K,压力为大气压,同位素采用整数,在计算时,程序会采用实际的值. 比如 400 3.0 12 16 1 1 4.6 零点能(Zero Point Energy)和内能(Thermal Energy) 热力学计算中也包括了零点能的输出,零点能是对分子的电子能量的矫正,计算 了在0K温度下的分子振动能量. 当比较在0K的能量时,需要在总能量中加上零点能.和频率一样,理论模型本身也 给零点能计算带来系统误差,可以通过矫正因子修正来和实验值相符.如果没有 设置Freq=ReadIsotopes关键词,并且设置矫正因子,那么就需要手工对所计算的 能量进行修正. 为了计算在较高温度下的能量,内能也要考虑到总能量中,它包括平动能,转动能, 和振动能.注意在计算内能的时候,已经考虑了零点能.为了得到的结果能够直接 和实验值进行比较,在计算是必须设置ReadIsotopes关键词,设置矫正因子.因为 最终的能量只有一部分是需要矫正的.下面是一个计算实例 Temperature 298.15 Kelvin. Pressure 1.0000 Atm. Zero-point correction= 0.029201 Thermal corection to Energy= 0.032054 Thermal correction to Enthalpy= 0.032999 Thermal correction to Gibbs Free Energy= 0.008244 Sum of electronic and zero-point Energies= -113.837130 Sum of electronic and thermal Energies= -113.834277 Sum of electronic and thermal Enthalpies= -113.833333 Sum of electronic and thermal Free Energies= -113.858087 后面四行的四个能量分别为E0, E, H, G. 计算为 E0=E(elec) + ZPE E=E0 + E(vib) + E(rol) + E(transl) H=E + RT G=H - TS 4.7 极化率和超极化率 频率分析还可以计算极化率和超极化率,一般在输出文件的末尾出 极化率的输出是 Exact polarizability: 6.478 0.000 12.979 0.000 0.000 17.641 Approx polarizability: 6.257 0.000 10.136 0.000 0.000 16.188 所列出的值是对应标准坐标的下三角型格式xx,xy,yy,xz,yz,zz 超极化率列出的是下四角顺序(lower tetrahedral order),但采用的坐标 是内坐标. 4.8 表征稳定点 频率分析的另外一个用处是判断稳定点的本质. 稳定点表述的是在势能面上力为零的点,它即可能是极小值,也可能是鞍点. 极小值在势能面的各个方向都是极小的.而鞍点则是在某些方向上是极小的, 但在某一个方向上是极大的,因为鞍点是连接两个极小值的点. 在输出文件中可以从两个方面寻找有关鞍点的信息. 负的频率;频率相应简正振动的模式 鞍点存在有负的振动频率,可以定义存在n个负的频率的结构是n阶鞍点. 要注意发现了一个鞍点并不意味着找到了和反应性能等有关的信息.鞍点是 连接两个极小值的点,但这两个点不一定是反应物和产物. 当一个结构产生负的振动频率时,可以表明在该振动方向可能存在着能量更 低的结构.判断所得鞍点是不是需要的鞍点的方法,就是察看它的简正振动模 式,分析是不是可以导向所需要的产物或反应物. 进一步的,更好的办法是通过IRC计算来判断反应物,产物与得到的鞍点是否 有关系.将在第八章讨论. 下面列出了需要描述稳定点时必须考虑的问题 目的 频率分析 显示 应该 寻找极小值 0个虚频 是极小值 比较其他异构体,得到最小值 寻找极小值 1个虚频 不是极小值 继续寻找,尝试改变对称性,或按虚频 的振动模式修正分子结构 寻找过渡态 0个虚频 是极小值 尝试Opt=QST2或QST3寻找过渡态 寻找过渡态 1个虚频 是过渡态 判断其是否与反应物,产物相关 寻找过渡态 多个虚频 是高阶鞍点 尝试QST2,或者检查虚频对应的振动模式, 不是连接两 其中之一可能是指向反应物和产物,在该 点的过渡态 方向下修正分子,重新计算 例4.2 文件 e4_02a (0), e4_02b (180), e4_02c (cis), e4_02d (TS) 稳定点的表征 现在讨论C3H5F,氟取代丙烯的势能面. 考虑其三种异构体,反式异构体,顺式异构体(HCCH二面角0)以及顺式异构体 (HCCH二面角180).能量比较如下 trans(0) -215.92046 trans(180) -215.91694 cis -215.92147 180度顺式异构体只比0度顺式异构体能量高2.5kcal/mol,其能量比CC双键的 旋转所需要的键能要小很多. 注意180度顺式异构体具有Cs对称性,其振动有两种对称性A'和A".对其进行频率 分析,可以发现其存在虚频,对称性为A",其频率为-226,不算大,说明其分子的扭 曲程度不大.其代表的振动模式,是甲基三个氢原子的振动. 察看该简正振动模式的另一种形式,eigenvector of the Hessian,其给出的是 内坐标的振动模式,明显看出,有六个二面角有最大的变化趋势,其对应的是甲基 的旋转.注意该振动具有A"对称性,在Cs点群分子中,代表反对称的,就是说,体系 有降低对称性,取得更低的能量的趋势.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该点代表了两个极小点的连接,而这两个极小点之间的变化 是通过甲基的旋转完成 练习4.1 文件4_01a (180), 4_01b(0) 乙烯醇异构体的频率分析 对上一章讨论的HOCC二面角分别为0和180的两个异构体进行频率分析. 两者均没有虚频,说明都是极小点.0度异构体的能量要低. 那么,可以猜测,CCOH二面角为90度的可能是过渡态. 分析这两个构型的频率,可以发现,其大部分的峰的位置和强度都差不多,但是, 二者的第一个简正振动模式,有显著的差异.观察这两个振动的振动模式,可以 发现,这两个振动,都是连在氧原子上的氢原子向平面外的振动.由于这两个氢 原子的位置有很大差异,自然振动频率也有差异了. 练习4.2 文件 4_02a, 4_02b 平面氨基乙烯的分析 判断在上一章中讨论的共平面结构的氨基乙烯是不是极小点. 对平面型的氨基乙烯的频率分析,表明其有一个虚频,说明不是极小点,而是过渡态. 为了寻找极小点,我们来观察其虚频的简正振动模式. Atom AN X Y Z 1 6 0.00 0.00 0.02 2 6 0.00 0.00 0.02 3 1 0.00 0.00 -0.03 4 1 0.00 0.00 0.01 5 1 0.00 0.00 -0.01 6 1 0.00 0.00 -0.13 7 1 0.00 0.00 0.57 8 1 0.00 0.00 0.81 可以看出,在这一振动模式中,氨基的氮和氢原子都在分子平面外,说明,如果改变 氨基的结构,就可能找到极小值. 在此基础上调整输入文件,就可以得到极小值,频率分析可以验证其是极小的. 练习4.3 文件4_03a (C2H4), 4_03b (C2H3F), 4_03c (C3H6) 乙烯系列的频率分析. 目的:在输出文件中查找频率和相应振动,分析比较乙烯的振动频率. 练习4.4 文件4_04a (C2H4O), 4_04b (C3H5O), 4_04c (CNH3O), 4_04d (C3H6O), 4_04e (C2H3ClO), 4_04f (C3H6O2) 羰基的振动 目的:分析比较羰基的振动频率 高级练习4.5 文件4_05a, 4_05b 环状分子 目的:分析比较振动的共同点.注意频率的红外和拉曼活性. 高级练习4.6 文件4_06a (min.) 4_06b (TS) C3H5F的1,3氢迁移势能面 本练习是例4.2的继续.顺1-氟丙烯的另一个转变是1,3氢迁移.本练习讨论其过渡态 结构. 3-氟代丙烯的计算表明其不是过渡态. 对于甲基上的氢处于两端的碳的中间的过渡态(氢原子与1,3碳相连),采用UHF, Opt=(TS, CalcFC) 进行计算,可以发现优化的结购存在一个虚频,其对应的振动 模式表明是正在迁移的氢的振动. 第五章 基组的影响 基组是体系内轨道的数学描述.大的基组由于对电子在空间上有小的限制而具有 更大的精确性. 用于电子结构计算的标准的基组使用线性的高斯函数来模拟轨道. Gaussian提供大量的已经定义好的基组. 5.1 最小基组 最小基组包含了描述轨道的最少的函数数量. H: 1s C: 1s, 2s, 2px, 2py, 2pz STO-3G是最小基组(虽然不是可能的最小基组),每一个基本函数中含有三个高斯 函数,于是就有了3G的名称.STO代表Slater形的轨道,这样,STO-3G就表示采用三 个高斯函数来描述Slater轨道. 5.2 分裂基组 增大基组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增加每个原子基函数的数量.分裂基组,比如3-21G和 6-31G,对于价键轨道都用两个函数来进行描述,比如 H: 1s, 1s' C: 1s, 2s, 2s', 2px, spy, spz, spx', spy', spz' 其中的主要轨道和非主要轨道在大小上不同. 双zeta基组,如Dunning-Huzinaga基组(D95),采用每个原子的两种不同大小的函数 的线性组合来描述分子轨道.同样的,三重分裂基组,如6-311G,采用三个不同大小 的收缩函数来描述轨道. 5.3 极化基组 分裂基组允许轨道改变其大小,但不能改变形状.极化基组则取消了这样的限制,增 加了角动量.比如在碳原子上增加d轨道的成分,在过渡金属上增加f轨道成分.有些 在氢原子上增加p轨道成分. 一般的,常用的极化基组是6-31G(d),这个基组来源与6-31G基组,并在其基础上,对 于重原子增加了d轨道的成分.由于这个基组是中等大小的基组,在计算中很常用. 这个基组也被称为6-31G*.另一个常用的极化基组是6-31G(d,p),也称为6-31G**, 在前一个极化基组的基础上,在氢原子轨道中加入了p的成分. 注意,d轨道含有6个迪卡尔形式,表示的是五个纯粹的轨道. 迪卡尔: d(x2), d(y2), d(z2), d(xy), d(xz), d(yz) 纯粹轨道: d(z2-r2), d(x2-y2), d(xy), d(xz), d(yz) 5.4 弥散函数(Diffuse Functions) 弥散函数是s和p轨道函数的大号的版本.他们允许轨道占据更大的空间.对于电子 相对离原子核比较远的体系,如含有孤对电子的体系,负离子,以及其他带有明显负 电荷的体系,激发态的体系,含有低的离子化能的体系,以及纯酸的体系等,弥散函 数都有重要的应用. 6-31+G(d)基组表示的是6-31G(d)基组在重原子上加上弥散基组,6-31G++(d)基组 表示对于氢原子也加上弥散函数.这两者一般在精度上没有大的差别. 例5.1 文件e5_01 甲醇和甲氧基负离子的优化. 采用6-31G和6-31+G分别对二者进行优化.对于甲醇的结构,弥散函数没有明显的作 用,而对于甲氧基负离子,弥散函数的使用明显改善了优化结果. 5.5 高角动量基组 现在使用的更大的基组,是在分裂基组基础上增加多个角动量.比如6-31G(2d)就是 在6-31G基础上增加两个d轨道的函数,而6-311++G(3df,3pd)则增加了更多的极化 函数,包括三个分裂的价键基组,在重原子和氢原子上加的弥散函数,在重原子上加 的三个d函数和一个f函数,在氢原子上加的三个p函数和一个d函数.这样的基组在 电子相关方法重对于描述电子之间的作用有很重要意义.这些基组一般不用于HF计 算. 一些大的基组根据重原子的周期数而增加不同的极化函数.如6-311+(3df,2df,p) 基组在第二周期以及以上都采用三个d函数和一个f函数的极化,而对于第一周期采 用两个d函数和一个f函数的极化.注意一般从头算所说的周期是没有氢原子所在 的周期的.即碳处于第一周期. 例5.2 文件e5_02 磷氧键的键长 采用B3LYP方法,不同基组优化磷氧键键长,结果如下. 6-31G(d) 6-311G(d) 6-311G(2d) 6-311G(2df) 6-311G(3df) 1.4986 1.4914 1.4818 1.4796 1.4758 实验值是1.476.在这个体系中,三重分裂基组和多极化基组都是必须的. 5.6 第三周期以后的原子的基组 第三周期以上的原子的基组很难处理.由于存在非常大的核,原子核附近的电子通过 有效核电势方法(ECP)进行了近似,这一处理同时也包含了相对论效应.这其中, LanL2DZ是最有名的基组. 常用基组总结如下 集资 STO-3G 3-21G 6-31G(d) 6-31G(d,p) 6-31+G(d) 6-31+G(d,p) 6-311+G(d,p) 6-311+G(2d,p) 6-311+G(2df,2p) 6-311++G(3df,2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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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与复平面 高斯整数和高斯素数
热度 3 readnet 2011-5-16 13:33
“能够用圆规和没有刻度的直尺作图绘出的正多边形只有正三角形和正五边形”, 这是古希腊数学家的一种常识。在2000多年里,多少人反复尝试,都希望能够有所突破。 结果是一位18岁的青年获得了成功,他就是后来的大数学家高斯, 他给出了可用尺规作图的正多边形的条件。 1、i、-1和-i 这四个数的四次方都等于1, 换句话说,这四个数都是“1的四次方根”。 在复平面上将这四个点用直线连接起来,便得到一个正方形。 事实上, 在复平面上绘出一个 以原点为中心,有一个顶点位置为1的正n边形 , 那么, 这个正n边形的各个顶点便必定都是“1的n次方根” 。 上述正四边形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 18岁的高斯,利用他已经想到的复平面的性质,证明了只使用圆规和没有刻度的直尺可以作图绘出正17边形。紧接着在1797年,高斯又证明了,利用圆规和无刻度直尺还可以绘出正257边形和正65537边形。根据高斯的日记,正是这一发现,促使他决心一生都从事数学研究。 两年后的1799年,高斯证明了一个被称为“ 代数的基本定理 ”的重要定理。 根据这个定理, 像“x^2 = -4”一类没有实数解的方程在复数范围内则一定有解。 这个结论并不限于二次方程,即使四次方程,甚至100次方程,任何方程只要在复数范围内都必定有解。 这样,高斯就证明了, 复数已经完成了数王国的扩张,再也没有继续扩充概念的必要了 。 能通过作图绘出“正17边形”? 高斯整数和高斯素数 高斯还进行过将整数和素数等概念推广到复数世界的研究。 实数部分(实部)和虚数部分(虚部)都是整数的复数叫做“高斯整数”。 高斯整数中不能表示为其他两个高斯整数之积的,叫做“高斯素数”。 例如 “13”是素数,但是它在复数世界却不是素数(不是高斯素数) 。 因为13=(2+3i)×(2-3i),即可以表示为两个高斯正数之积。 在这种“推广的正数和素数”世界得到定理,对于实数的正数和素数也成立。 高斯素数的分布 高斯素数在复平面上具有 以原点为中心,形成独特辐射状花样的分布 。 【 想要破解“哥德巴赫猜想”之谜的朋友可要注意了, 在高斯平面,高斯素数的分布看来是有对称规律可循的, 它可是“1的四次方根”型的对称分布喔,O(∩_∩)O~。 比如,下面【二傻】的新logo,... 举报 wanglaow 2011-5-13 13:48 二傻兄,你 新换的头像让我眼晕 -- 我这人有较强的强迫症。 举报 zlyang 2011-5-10 11:35 深奥的新logo! 举报 赵国求 2011-5-7 07:28 "小图出现了对称性【4】", 中间好象还有个"点"耶! 举报 赵国求 2011-5-7 07:18 大图是对称性【3】,为何小图出现了对称性【4】了呢?奇怪! . 是微观的再放大? 四维展示? 天意! 举报 赵国求 2011-5-6 17:28 鲍得海:你 新图案极类似量子伴生空间的物质波! 外部物理空间的质点如何与其对应想过吗? 博主回复(2011-5-6 21:45) : 这个。。。 大图是对称性【3】,为何小图出现了对称性【4】了呢? 奇怪! 举报 zlyang 2011-4-19 16:59 新logo? 博主回复(2011-5-6 21:47) : 在小LOGO中看见【铁十字架】了吗? 它是如何出现的涅? 举报 隔壁家的二傻子 2011-4-17 23:20 【1+1 = 2 * (322 + 11:11)= 666】 举报 隔壁家的二傻子 2011-4-17 13:49 最近练习萨满,出问题了!搞不明白【1+1】= ?    隔壁家的二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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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MATLAB 随机数生成器
jroy 2011-1-11 20:41
betarnd 贝塔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binornd 二项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chi2rnd 卡方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exprnd 指数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frnd f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gamrnd 伽玛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geornd 几何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hygernd 超几何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lognrnd 对数正态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nbinrnd 负二项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ncfrnd 非中心f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nctrnd 非中心t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ncx2rnd 非中心卡方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normrnd 正态(高斯)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poissrnd 泊松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raylrnd 瑞利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trnd 学生氏t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unidrnd 离散均匀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unifrnd 连续均匀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weibrnd 威布尔分布的随机数生成器 RANDN Normally distributed random numbers. RANDOM Generate random arrays from a specified distribution. R = RANDOM(NAME,A) returns an array of random numbers chosen from the one-parameter probability distribution specified by NAME with parameter values A. R = RANDOM(NAME,A,B) or R = RANDOM(NAME,A,B,C) returns an array of random numbers chosen from a two- or three-parameter probability distribution with parameter values A, B (and C). The size of R is the common size of the input arguments. A scalar input functions as a constant matrix of the same size as the other inputs. R = RANDOM(NAME,A,M,N,...) or R = RANDOM(NAME,A, ) returns an M-by-N-by-... array of random numbers for a one-parameter distribution. Similarly, R = RANDOM(NAME,A,B,M,N,...) or R = RANDOM(NAME,A,B, ), and R = RANDOM(NAME,A,B,C,M,N,...) or R = RANDOM(NAME,A,B,C, ), return an M-by-N-by-... array of random numbers for a two- or three-parameter distribution. NAME can be: 'beta' or 'Beta', 'bino' or 'Binomial', 'chi2' or 'Chisquare', 'exp' or 'Exponential', 'ev' or 'Extreme Value', 'f' or 'F', 'gam' or 'Gamma', 'gev' or 'Generalized Extreme Value', 'gp' or 'Generalized Pareto', 'geo' or 'Geometric', 'hyge' or 'Hypergeometric', 'logn' or 'Lognormal', 'nbin' or 'Negative Binomial', 'ncf' or 'Noncentral F', 'nct' or 'Noncentral t', 'ncx2' or 'Noncentral Chi-square', 'norm' or 'Normal', 'poiss' or 'Poisson', 'rayl' or 'Rayleigh', 't' or 'T', 'unif' or 'Uniform', 'unid' or 'Discrete Uniform', 'wbl' or 'Weib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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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和非平稳,高斯和非高斯,线性和非线性
gzfnsh 2010-5-24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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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高斯脉冲的峰值功率
lidw135 2010-4-27 12:32
鼓捣了很久的关于计算高斯脉冲的峰值功率的问题,今天要有个了结,修改到相应的程序中,不能再在这里转悠了! 首先考虑一维的时间的情况,有解析解的存在,对于高斯脉冲峰值,已经找到,与SNLO软件比较没有差异, 说明了FWHM情况,算法是正确的! 对于考虑空间的高斯分布,如果为超高斯,面积近似为方形,取3.5mm,用数值积分得到的为3.48mm,求面积差异为 为0.139,也没有太大的误差,对于能量90mj,半径1.6mm(super gauss),8.5ns(未知,1/2,1/e or,1/e^2),峰值为450MW/cm^2;首先求能量密度3.515e4J/m^2;这个值是对的,应该没有异议,得到的时间为7.81ns,反推激光器T0=4.40ns(1/e),这样就理顺了关系! 这样判断我认为没有错误的,要改下程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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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物2,4-DNT和 2,6-DNT太赫兹光谱鉴定
terahertz 2009-12-21 21:03
二硝基甲苯( Dinitrotoluene, DNT )有六种异构体,其中主要的是 2, 4-DNT 和 2, 6-DNT ,他们 都是浅黄色结晶。利用太赫兹时域光谱测得了2,4-DNT和 2,6-DNT在0.3-2.0THz频谱范围的吸收谱和折射谱。实验发现2,4-DNT在0.44, 0.65THz处有新的特征吸收。借助高斯03程序对2,6-DNT进行结构优化和频率计算。2,6-DNT在1.09, 1.36和1.55 THz有三个明显吸收并被归因于分子间的相互作用。 Chin. J. Chem. 26(7), (2008), 1257-1261 Cited by: 1, Reversible Conformational Changes of PsbO Protein Detected by Terahertz Time-Domain Spectroscopy Chin. Phys. Lett. 2009, 26, 084204 2, Quantitative measurement of mixtures by terahertz time-domain spectroscopy J. Chem. Sci. 2009, 121, 515-520 3, Polymorphic Forms of Furosemide Characterized by THz Time Domain Spectroscopy Bull. Korean Chem. Soc. 2009, 30, 2265- 2268 4, Terahertz absorption spectra of 8-hydroxyquinoline and its some metal complexes J. Mol. Stru. 2009, 936, 56-59 5, Terahertz Time-Domain Spectroscopy of Solid Samples: Principles, Applications, and Challenges APPLIED SPECTROSCOPY REVIEWS2011,46, 636-679 6, Noninvasive Detection of Concealed Explosives: Depth Profiling through Opaque Plastics by Time-Resolved Raman Spectroscopy ANALYTICAL CHEMISTRY2011,83,8517-8523 7, Identifying Radix Curcumae by using terahertz spectroscopy OPTIK 2012, 123(13): 1129-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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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离群索居的数学王子
hotjava 2009-10-25 22:08
高斯 (Johann Carl Friedrich Gauss)(1777年4月30日1855年2月23日), 生于不伦瑞克,卒于哥廷根,德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大地测量学家。 数学神童   历史上间或出现神童。神童常常出现在数学、音乐、棋艺等方面。卡尔弗 雷德里希高斯,一位数学神童,是各式各样的天才里最出色的一个。就像狮子 号称万兽之王,高斯在数学家之林中称王,他有一个美号数学王子。高斯不 仅被公认为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并且与阿基米德、牛顿并称为历史上三 个最伟大的数学家。现在阿基米德和牛顿的名字早已进入了中学的教科书,他们 的工作或多或少成为大众的常识,而高斯和他的数学仍遥不可及,甚至于在大学 的基础课程中也不出现。但高斯的肖像画却赫然印在10马克流通最广泛的德 国纸币上,相应地出现在美元和英镑上的分别是乔治华盛顿和伊丽莎白二世。   1777年4月30日,高斯出生在德国下萨克森洲的不伦瑞克(Braunscheig ),他的祖先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明为什么会产生高斯这样的天才。高斯的父 亲是个普通的劳动者,做过石匠、纤夫、花农,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当 过女仆,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她聪明善良,有幽默感,并且个性很强,她以97 岁高寿仙逝,高斯是她的独养儿子。据说高斯3岁时就发现父亲帐簿上的一处错 误。高斯9岁那年在公立小学读书,一次他的老师为了让学生们有事干,叫他们 把从1到100这些数加起来,高斯几乎立刻就把写好结果的石板面朝下放在自己的 桌子上,当所有的石板最终被翻过时,这位老师惊讶地发现只有高斯得出了正确 的答案:5050,但是没有演算过程。高斯已经在脑子里对这个算术级数求了和, 他注意到了1+100=101,2+99=101,3+98=101这么一来,就等于50个 101相加,从而答案是5050。高斯在晚年常幽默地宣称,在他会说话之前就会计 算,还说他问了大人字母如何发音,就自己学着读起书来。   高斯的早熟引起了不伦瑞克公爵的注意,这位公爵是个热心肠的赞助人。高 斯14岁进不伦瑞克学院,18岁入哥廷根大学。当时的哥廷根仍默默无闻,由于高 斯的到来,才使得这所日后享誉世界的大学变得重要起来。起初,高斯在做个语 言学家抑或数学家之间犹豫不决,他决心献身数学是1796年3月30日的事了。当 他差一个月满19岁时,他对正多边形的欧几里德作图理论(只用圆规和没有刻度 的直尺)做出了惊人的贡献,尤其是,发现了作正十七边形的方法,这是一个有 着二千多年历史的数学悬案。高斯初出茅庐,就已经炉火纯青了,而且以后的五 十年间他一直维持这样的水准。高斯所处的时代,正是德国浪漫主义盛行的时代。 高斯受时尚的影响,在其私函和讲述中,充满了美丽的词藻。高斯说过:数学 是科学的皇后,而数论是数学的女王。那个时代的人也都称高斯为数学王 子。事实上,纵观高斯整个一生的工作,似乎也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 多才多艺   高斯不仅是数学家,还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之一。在 《算术研究》问世的同一年,即1801年的元旦,一位意大利天文学家在西西里岛 观察到在白羊座(A r ie s)附近有光度八等的星移动,这颗现在被称作谷神星 (C e re s)的小行星在天空出现了41天,扫过八度角之后,就在太阳的光芒下 没了踪影。当时天文学家无法确定这颗新星是彗星还是行星,这个问题很快成了 学术界关注的焦点,甚至成了哲学问题。黑格尔就曾写文章嘲讽天文学家说,不 必那么热衷去找寻第八颗行星,他认为用他的逻辑方法可以证明太阳系的行星, 不多不少正好是七颗。高斯也对这颗星着了迷,他利用天文学家提供的观测资料, 不慌不忙地算出了它的轨迹。不管黑格尔有多么不高兴,几个月以后,这颗最早 发现迄今仍是最大的小行星准时出现在高斯指定的位置上。自那以后,小行星、 大行星(海王星和冥王星)接二连三地被发现了。   在物理学方面高斯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是在1833年和物理学家韦伯发明了有线 电报,这使高斯的声望超出了学术圈而进入公众社会。除此以外,高斯在力学、 测地学、水工学、电动学、磁学和光学等方面均有杰出的贡献。即使是数学方面, 我们谈到的也只是他年轻时候在数论领域里所做的一小部分工作,在他漫长的一 生中,他几乎在数学的每个领域都有开创性的工作。例如,在他发表了《曲面论 上的一般研究》之后大约一个世纪,爱因斯坦评论说:高斯对于近代物理学的 发展,尤其是对于相对论的数学基础所作的贡献(指曲面论),其重要性是超越 一切,无与伦比的。    高处不胜寒   在高斯的时代,几乎找不到什么人能够分享他的想法或向他提供新的观念。 每当他发现新的理论时,他没有人可以讨论。这种孤独的感觉,经年累月积存下 来,就造成他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心境了。这种智慧上的孤独,在历史上只有 很少几个伟人感受过。高斯从不参加公开争论,他对辩论一向深恶痛绝,他认为 那很容易演变成愚蠢的喊叫,这或许是他从小对粗暴专制的父亲一种心理上的反 抗。高斯成名后很少离开过哥廷根,他曾多次拒绝柏林、圣彼德堡等地科学院的 邀请。高斯甚至厌恶教学,也不热衷于培养和发现年轻人,自然就谈不上创立什 么学派,这主要是由于高斯天赋之优异,因而心灵上离群索居。可这不等于说高 斯没有出类拔萃的学生,黎曼、狄里克雷都堪称伟大的数学家,戴特金和艾森斯 坦也对数学作出了杰出贡献。但是由于高斯的登峰造极,在这几个人中,也只有 黎曼(在狄里克雷死后继承了高斯的职位)被认为和高斯比较亲近。   和高斯同时代的伟大数学家雅可比和阿贝尔都抱怨高斯漠视了他们的成就。 雅可比是个很有思想的人,他有一句流传至今的名言:科学的唯一目的是为人 类的精神增光。他是高斯的同胞,又是狄里克雷的丈人,但他一直没能和高斯 攀上亲密的友情。在1849年哥廷根那次庆祝会上,从柏林赶来的雅可比坐在高斯 身旁的荣誉席上,当他想找话题谈数学时,高斯不予理睬,这可能是时机不对, 当时高斯几杯甜酒下肚,有点不能自制;但即使换个场合,结果恐怕也是一样。 在给他兄弟论及该宴会的一封信中,雅克比写到,你要知道,在这二十年里, 他(高斯)从未提及我和狄里克雷   阿贝尔的命运很惨,他与后来的同胞易卜生、格里格和蒙克一样,是在自己 领域里唯一取得世界性成就的挪威人。他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却过着贫穷的生活, 毫无同时代人的了解。阿贝尔20岁时,解决了数学史上的一个大问题,即证明了 用根式解一般五次方程的不可能性,他将短短六页不可解的证明寄给欧洲一 些著名的数学家,高斯自然也收到了一份。阿贝尔在引言中满怀信心,以为数学 家们会亲切地接受这篇论文。不久,乡村牧师的儿子阿贝尔开始了他一生唯一的 一次远足,当时他想以这篇文章作敲门砖。阿贝尔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拜访高斯, 但高斯高不可攀,只是将论文瞄了几行,便把它丢在一旁,仍然专心于自己的研 究工作。阿贝尔只得在从巴黎去往柏林的旅途中,以渐增的痛苦绕过哥廷根。   高斯虽然孤傲,但令人惊奇的是,他春风得意地度过了中产阶级的一生,而 没有遭受到冷酷现实的打击;这种打击常无情地加诸于每个脱离现实环境生活的 人。或许高斯讲求实效和追求完美的性格,有助于让他抓住生活中的简单现实。 高斯22岁获博士学位,25岁当选圣彼德堡科学院外籍院士,30岁任哥廷根大学数 学教授兼天文台台长。虽说高斯不喜欢浮华荣耀,但在他成名后的五十年间,这 些东西就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几乎整个欧洲都卷入了这场授奖的风潮,他一 生共获得75种形形色色的荣誉,包括1818年英王乔治三世赐封的参议员, 1845年又被赐封为首席参议员。高斯的两次婚姻也都非常幸福,第一个妻子 死于难产后,不到十个月,高斯又娶了第二个妻子。心理学和生理学上有一个常 见的现象,婚姻生活过得幸福的人,常在丧偶之后很快再婚,一生赤贫的音乐家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也是这样。    一个伟大的文化结晶   高斯始终没有忘记不伦瑞克公爵的恩情,他一直对他的赞助人在1806年惨死 在拿破仑手下这件事耿耿于怀,因而拒不接受法国大革命的信条和由此引发的民 主思潮的影响,他的学生都称他为保守派。从这点来看,高斯可以说是贵族专制 社会体系中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文化结晶。高斯很喜欢文学,他 把歌德的作品遍览无遗,却不怎么推崇。由于与生俱来的语言特长,使高斯阅读 外文得心应手。他精通英语、法语、俄语、丹麦语,对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瑞 典语也略知一二,他的私人日记是用拉丁文写的。高斯50岁时,又开始学习俄语, 部分原因是为了阅读年轻的诗人普希金的原作。不过,高斯的语言天赋在数学家 中并不算最突出的,使爱尔兰人在数学领域享有盛誉的神童哈密尔顿,他在13岁 的时候就能够流利地讲13种外语。高斯爱看蒙田、卢梭等人的作品,却不怎么喜 欢莎士比亚的悲剧,但他选择了《李尔王》中的两行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大自然啊,我的女神,   我愿为你献身,终身不渝。   高斯最钦佩的英语作家是司各特,几乎阅读了他所有的作品。有一次,高斯 在司各特爵士有关自然景观的描述中找到了一个错误(满月是从西北方向升起来 的),因而狂喜不已。他不仅在自己那本书上把它纠正过来,还跑到哥廷根书店 把其它未售出的书都改了。   和所有伟大的数学家一样,抽象符号对高斯来说并非虚幻而不真实的。有一 次他谈到:灵魂的满足是一种更高的境界,物质的满足是多余的。至于我把数 学应用到几块泥巴组成的星球,或应用到纯粹数学的问题上,这一点并不重要。 但后者常常带给我更大的满足。高斯的身体一直不错,在他晚年受到病魔袭击 之前,他一直没有在宗教或精神上花时间。心脏病不断摧毁他的意志,1848年, 高斯写信给他最亲密的朋友说:我经历的生活,虽然像一条彩带飞舞过整个世 界,但也有其痛苦的一面。这种感受到了年迈的时候更是不能自持,我乐于承认, 如果换一个人来过我的生活的话,也许会快乐得多。另一方面,这更使我体会到 生命的空虚,每一个接近生命尽头的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他又说: 有些问题,如果能解答的话,我认为比解答数学问题更有超然的价值,比如有 关人类和神的关系,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将来等等。这些问题的解答,远超出我 们能力之所及,也非科学的范围内能够做到。1855年2月23日清晨,高斯在睡 梦中平静地与世长辞,享年77岁。他曾经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一个正十七边形, 但事与愿违,在不伦瑞克的高斯纪念塔上所刻的是一颗有十七个角的星,因为雕 刻工认为正十七边形刻出来后几乎和圆一模一样。   高斯曾被形容为:能从九霄云外的高度按照某种观点掌握星空和深奥数学 的天才。他将自己的数种天赋有创造力的直觉,卓越的计算能力,严密的 逻辑推理,十全十美的实验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这种能力的组合使得高斯出 类拔萃,在人类历史上找不到几个对手。习惯上只有阿基米德和牛顿与他相提并 论,他们都非常多才多艺。以理论家来说,爱因斯坦也属同一水准,但他有所限 制,因为他不是实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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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量世界(小说转载)
热度 1 jlpemail 2009-10-9 12:11
      作者:丹尼尔克尔曼(德) 来源http://www.exdown.com/   测量世界 第一部分   旅行( 1 )    1828 年 9 月,这位国内最伟大的数学家多年来首次离开家乡,赴柏林参加德国自然科学家大会。他本人当然不想去,拒绝了好几个月,但亚历山大封洪堡态度坚决,最后他一时心软,答应了,可内心里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高斯还躲在被窝里。当妻子明娜来叫他起床,说马车已备好、路程遥远时,他抱紧枕头,闭起眼睛,想让她离开。当他重新睁开眼,看到明娜还站在那里时,他讲她烦人,愚蠢,是他将来的灾星。由于这也没用,他只能掀开被子起床。他勉强洗漱了一下,怒冲冲地走下台阶。他的儿子欧根已经收拾好旅行包等在客厅里。高斯一见他就怒火中烧:他抡拳跺脚,砸碎了窗台上的一只罐儿。欧根和明娜分别将手搭在他的两肩上,保证他会得到好好的照顾,事情会像噩梦一样迅速结束,他很快又会回家来。但这样也无法让他安静下来。直到他的老母亲被喧哗吵醒、走出房间、捏住他的脸颊、问她从前的乖儿子哪儿去了时,他才平静下来。他冷淡地告别明娜和他的女儿,失神地摸摸小儿子的头,然后让人扶上马车。旅程难熬。他骂欧根是个没用的东西,拿走他的有节手杖,使劲捅他的脚。他蹙额望了会儿窗外,然后问欧根:他的姐姐到底啥时候嫁人,为什么没人娶她,问题在哪里?欧根向后抹一抹长发,双手捏着红帽子,不想回答。讲啊,高斯说道。老实说,欧根说道,姐姐不漂亮。高斯点点头,他觉得这答案可信。他向欧根索要一本书。欧根将自己刚打开的那本书递给他:弗里德利希雅恩生于 1778 年,卒于 1852 年,德国教育家和政治家,德国体操运动之父,学生社团的先驱者, 1848 年为法兰克福议会议员。的《德国体操艺术》。这是欧根最喜欢的图书之一。高斯读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抱怨马车的新式皮弹簧,说它让人比从前更难受。他声称有一种机器很快就会发明出来,以出膛子弹的速度将人们从一座城市运往另一座城市。到时候从哥廷根到柏林半小时就够了。欧根怀疑地摇摇头。某人在某个时间出生,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无法逃脱,高斯说道,这是多么奇怪和不公啊!这真是可怜的生存偶然性的一个好例子。命运让人在过去面前具有一种不恰当的优势,同时又让人成为未来的小丑。欧根困倦地点头。在人类历史的早期或在奥里诺托河畔,高斯说道,就连他这样的人的智商都将一事无成。相反,两百年后,每个傻瓜都会取笑他,杜撰出有关他的无稽之谈来。他沉思着,又说了一回欧根是个没用的东西,埋头看起书来。在他阅读时,欧根使劲望着窗外,掩饰他因受辱和愤怒而扭歪了的脸。《德国体操艺术》介绍的是体操设施。作者详细介绍了他设计的可供人们在上面翻爬的器材。他将一种取名鞍马,另一种取名平衡木,还有一个取名山羊。这家伙疯了,高斯说道,打开窗户,将书扔了出去。欧根忙叫那是他的书。是疯了,高斯说道,合上眼睛睡着了。直到傍晚在边境上换马都没有醒过来。当换去旧马、套上新马后,他们坐在一家饭馆里吃土豆汤。店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位客人,一个胡子很长、眼窝深陷的瘦子从邻桌悄悄打量着他们。高斯梦到了体操器材,他恼怒地说:身躯可能是所有沮丧的源泉,像他这种人的精神被关在一个孱弱的身躯里,而欧根这样的庸人却几乎从不生病,他一直认为这是上帝的典型的恶意幽默。欧根说他小时候患过严重的天花。他险些就活不下来。这里还能看到伤疤!对啊,高斯说道,他将这事忘了。他指指窗外的驿马说:富人旅行花的时间是穷人的双倍,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嘲讽。谁使用驿站的马匹,可以每到一站就更换。谁使用自己的马,就得等它们体力恢复过来。欧根问那又怎么样。当然,高斯说道,一个不习惯思考的人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年轻人带手杖而老年人不带一样。大学生带有节手杖,欧根说道,一直就是这样的,这种风气还将保留下去。有可能,高斯微笑着说道。他们默默地喝汤,直到边防站宪兵走进来,要求他们出示护照。欧根递给宪兵他的通行证件:宫廷证书,证明他虽然是名大学生,但没有危险,可以陪父亲进入普鲁士。宪兵怀疑地打量他,查看护照,点点头,转向高斯。他啥都没有。连护照都没有?宪兵意外地问道,没有证明,没有印戳,啥都没有?高斯说他从没有需要过这种东西。他最后一次跨越汉诺威边境是在二十年前,当时他未曾碰上过麻烦。欧根想解释他们是谁、去哪里、又是谁要他们去的。宪兵不想听,他只要看护照。欧根说,自然科学家大会是由国王主持召开的。身为大会贵宾,某种程度上邀请他父亲的是国王。宪兵索要护照。他可能有所不知,欧根说道,他父亲名闻遐迩,备受尊敬,是所有学会的成员,年轻时就被称作数学王子。高斯点点头。据说拿破仑就是因为他而放弃了炮轰哥廷根的。欧根脸色发白。   旅行( 2 )   拿破仑,宪兵重复道。正是,高斯说道。宪兵提高了一点嗓门继续索要护照。高斯头趴在胳膊上,一动不动。欧根捅捅他,但没有用。高斯嘀咕说他无所谓,他想回家,他根本无所谓。宪兵尴尬地拉拉自己的帽子。这时坐在邻桌的那人出面干涉了。这一切终会结束!德国将变得自由,良民们将自由生活和旅行,身体和精神健康,不再需要证件。宪兵怀疑地要他出示证件。他指的正是这个证件,那人叫道,手伸进口袋里掏摸。突然,他跳起身来,撞翻椅子,冲了出去。宪兵盯着敞开的门愣怔了一阵,才醒悟过来,拔脚追出去。高斯慢慢抬起头来。欧根建议立即赶路。高斯点点头,默默地喝完汤。宪兵的小屋空着,两位警察追赶那位胡子去了。欧根和马车夫合力搬开拦在边境道上的横木,然后他们驶上了普鲁士的国土。高斯这下高兴了,几乎是兴高采烈。他谈微分几何学。他说几乎无法预料通向弯曲空间的道路还会通向哪里。他本人不久前才粗浅地弄懂了,欧根应该为自己的平庸高兴。有时候真让人害怕和胆怯。然后他讲他年轻时的辛酸。他父亲严厉、冷酷,对这一点欧根应该感到幸运。他学会讲话前就开始计算了。有一回父亲在点月薪时点错了,于是他在一旁哭了起来。父亲纠正错误后,他顿时就不哭了。欧根假装深受感动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这故事不是真的,是他哥哥约瑟夫杜撰并传播开来的。父亲一定是听得太频繁了,如今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 高斯讲起偶然他认为偶然是所有知识的敌人。从近处看,能看到每件事背后无穷的因果奥妙。如果退回得足够远,就会看见大的轮廓。自由和偶然是个中间距离的问题,是桩远近的事情。他理解吗?差不多吧,欧根看看他的怀表,困倦地回答道。它走得不太准,但现在一定是介于凌晨 3 点半到 5 点之间。但是,高斯双手按着发痛的腰,接着说道,概率的规则没有说服力。它们不是自然法则,可能出现例外。比如,出现像他这样智商的一名知识分子。无可否认常有笨蛋在赌博时赢到钱。有时他甚至猜测物理学原理也只有统计效果,允许例外:幽灵闪现或思想的传输。欧根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着,高斯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他们于次日傍晚到达柏林。成千上万的小房子,没有中心没有秩序,纯粹是欧洲沼泽最多的地方的一座扩散的住宅区。它刚开始修建宏伟的建筑:一座大教堂,几座宫殿,一座用来展示洪堡的伟大考察结果的文物博物馆。几年之后,欧根说道,这里将成为一座像罗马、巴黎或圣彼得堡一样的大都市。绝对不会,高斯说道。讨厌的城市!马车在很差的沥青路上颠簸。马儿被狗吠惊吓了两次,车轮三次在小道上几乎陷进烂泥里。他们的东道主住在帕克霍夫四号,在市中心,就在新博物馆工地背后。为了避免驶错方向,事先高斯用鹅毛细笔画了张很详细的位置图。一定有人老远就看到了他们,报告了,因为他们刚驶进院子没多久,大门就打开来,四名男子向他们跑过来。亚历山大封洪堡是位老先生,个子矮小、头发雪白。他身后跟着一位手拿打开的笔记本的秘书,一位穿着仆役制服的男仆和一名满脸络腮胡、抱着个装有一只木盒子的支架的年轻人。他们好像都演示过似的,摆好姿势。洪堡向马车门伸出双臂。 毫无反应。车内传出急促的话语声。   旅行( 3 )   不,有人叫道,不!一声闷响,然后是第三次:不!好一阵毫无动静。车门终于打开了,高斯小心翼翼地下来。当洪堡抓住他的肩,大喊不胜荣幸,说这一刻对于德国、科学和对于他本人是多么伟大的瞬间时,他吓得直后退。秘书记录,木盒子后面的那人低声叫道:准备!洪堡凝固了。这位是达盖尔先生,他嘴唇未动地低语道,是他的一位被保护人,他摆弄那台仪器,将瞬间摄录在一层感光的碘化银上,把这一刻从稍纵即逝的时间那里救出。请千万别动!高斯说他想回家。一会儿就好,洪堡低语道,十五分钟左右。已经相当进步了,不久前时间要长得多,最初试验时他认为他的背会受不了。高斯想挣脱,可那位小老头力气惊人地抓紧他,咕哝道:去报告国王!仆人一听就跑走了。然后,可能是因为他脑子里刚好想到了:请记录,检查在瓦奈门德养殖海豹的可能性,条件似乎有利,明天向我报告!秘书记录。直到这时欧根才一瘸一拐地跨下马车,为他们到得这么晚表示道歉。 这里没有什么早或晚的,洪堡含糊地说道。这里只有工作,会干完的。幸好还有灯光。别动!一名警察走进大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洪堡抿紧嘴唇低声叫等等,他会解释一切的!警察说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是聚众闹事。他们要么立即散开,要么他就公事公办。洪堡说他是宫廷总管。什么?警察向前侧过身来。宫廷总管,洪堡的秘书重复道。宫廷成员。摄像的达盖尔要求警察从取景框中消失。警察皱着眉退回去。第一,他说,人人都可以这么讲,第二,禁止集会适用于所有人。那一位,他指着欧根,显然是个大学生。这事会特别棘手。秘书说,他要是不立即离开,就会遇上他自己意想不到的麻烦。你不能这样对一位官员讲话,警察犹豫地说,他给他们五分钟时间。这可能会成为一张历史性的照片,洪堡抿着嘴唇低声道。高斯呻吟着挣脱开来。哎呀不要动,洪堡叫道。达盖尔直跺脚,这下机会一去不复返了!跟其他所有机会一样,高斯平静地说道。跟其他所有机会一样。果然:当天夜里,当高斯在隔壁房间大声打鼾,大得整座房子都能听到时,洪堡用显微镜检查曝光的铜板,他在上面什么都认不出来。好一阵之后他才感觉从中看出了一团貌似幽灵的混乱轮廓,某种像水下风景似的朦胧画图。中间有一只手,三只鞋,一个肩,一件制服卷起的衣袖和一只耳朵的下部。真是这样吗?他叹息着将那块板扔出窗外,听到它嗵一声落在大院的地面上,转眼就将它忘记了,就像忘记他没能做成的一切一样。   海洋( 1 )   亚历山大封洪堡因为他二十五年前在热带的一次科学考察而蜚声全欧洲。他到过新西班牙,新格拉纳达,新巴塞罗那,新安达卢西亚群岛和美国,发现了连接奥里诺科河和亚马逊河的自然运河,攀登过已知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收集了数千种植物和数百种动物,有的是活的,大多数是死的,同鹦鹉讲过话,挖掘过尸体,测量过途中的每条河流每座山丘每座湖泊,钻进过每一个可以钻的洞窟,品尝的浆果、攀爬的树多得任谁都想象不到。 他是两兄弟中的弟弟。他们的父亲是位富裕的下等贵族,很早就去世了。他母亲专门向歌德请教过她该如何教育她的儿子们。歌德回答说,一对兄弟,他们身上充分体现了人类奋斗的多样性,使大量行动和享受的可能性成为最典范的现实,这实际上是一场戏,能赋予思想以希望,赋予精神一些思考。没有人理解这句话。母亲不理解,她的大管家孔特,一位大耳朵瘦子,也不理解。孔特最后说道,按他的理解,这是一种试验。要将其中一位教育成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将另一个教育成从事科学工作的人。那么将谁教育成什么呢?孔特沉吟着。然后他耸耸肩,提议掷硬币。十五名薪水丰厚的专家为兄弟俩举办具有大学水准的讲座。教弟弟化学、物理、数学,教哥哥语言和文学,两人都学希腊语、拉丁语和哲学。一天十二小时,天天如此,没有休息和假期。 弟弟亚历山大沉默寡言,体质虚弱,做什么事都需要鼓励,成绩只达到中等。一旦可以自由行事,他就去森林里漫游,搜集昆虫,按自己想出的体系整理它们。九岁时他仿造本雅明弗兰克林发明的避雷器,将它固定在他们在首都附近居住的宫殿屋顶上。那是德国的第二只避雷器,另一只安装在哥廷根的物理学教授利希滕贝格的屋顶上。只有这两个地方能不怕被人们拆掉。哥哥的形象像个天使。他能像诗人一样慷慨激昂,很早就给国内最有名的人写早慧的书信。谁遇见他都会兴奋不已。他十三岁时就掌握两门语言,十四岁时掌握四门,十五岁时掌握七门。他从未受过处罚,谁也记不得他曾经做错过什么事。他同英国公使畅谈贸易政策,同法国公使谈暴动的危险。有一回他将弟弟关进一个偏僻房间的一张橱里。当一位仆人第二天发现小家伙晕倒在那里时,他声称是他自己关进去的;他知道无人会相信真相的。另一回弟弟在他的饭菜里发现了白色粉末。他掌握的化学知识足以让他认出那是老鼠药。他双手哆嗦着推开盘子。哥哥神秘莫测的浅色眼睛从桌子另一侧赞许地盯着他。哥哥和弟弟谁也不否认宫殿里闹鬼。这不是什么引起轰动的事情,只是空洞走廊里的脚步声,不知哪里来的孩子哭声,有时是个幽灵似的先生在沙哑地请求买他的鞋带、玩具小磁铁或一杯柠檬汁。但比这些鬼怪更恐怖的是有关它们的故事:孔特给两个男孩子阅读描写僧侣、敞开的坟墓、从地下伸出的手、地下世界酿制的琼浆和死人对惊恐的听众讲话的降神会的图书。这些书正在流行,还很新鲜。什么方法都治不了恐惧,孔特解释说,这是必要的,接触黑暗是成长的一部分,谁不了解玄学的恐惧,就永远成不了一名德国男子汉。有一回他们接触了疯子阿吉雷的故事,他阴谋推翻了他的国王,自封为皇帝。在一次空前的噩梦般的旅行中,他率领手下沿着奥里诺科河行驶,河畔的低矮灌木密密麻麻,让他们无法上岸。鸟儿用业已灭绝的语言啼鸣,人们抬首张望时,天空投映出那些其建筑表明它们的建造者不是人类的城市。几乎还未有研究人员涉足过这个地区,也没有一张可靠的地图。弟弟说他会去的。他会去那里的。肯定的,哥哥回答道。他是当真的!哥哥说他明白,并喊来一位仆人作证。记录下这一刻,他说有一天这会让人高兴的。教他们物理和哲学的是马库斯赫茨,伊曼努埃尔康德最心爱的学生和以美貌著称的亨丽特的丈夫。他将两种物质倒进一只玻璃罐:那液体略一迟疑,刹那间变了颜色。他让氧气从一根小管子里流出,将火苗举在管子口,火焰呼地蹿起。半克,他说道,火焰 十二厘米 高。尽管这些东西吓人,但测量它们是个好主意。上流社会的人们每星期在亨丽特的沙龙里聚会一次,谈论上帝和他们的感情,流几滴眼泪,相互写信,自称君子。谁也记不得是谁想出君子这个名称来的。他们的交谈对外保密;但认真详细地告诉其他君子自己内心里发生的一切。如果内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得杜撰点东西出来。两兄弟是年龄最小的。孔特说这也是必要的,他们一次聚会都不能错过。这是在养心。他特别鼓励他们给亨丽特写信。年轻时不体验感伤文化会给将来造成不好的后果。当然,每封信都得先拿给他看。不出所料,哥哥的信写得更好。亨丽特以一种缺乏自信的儿童字迹礼貌而严肃地回复他们。她本人才十九岁。   海洋( 2 )   弟弟赠给她的一本书未经阅读就被退了回来:拉梅特里生于 1709 年,卒于 1751 年,法国思想家,物质主义思想创始人。的《人是机器》。这本书是禁书,一本可恶的宣传异端思想的小册子。她连打开它的勇气都没有。这让他感到遗憾,弟弟对哥哥说道。这本书很出色。作者严肃地认为:人是一台机器,一个技艺高度娴熟的自动表演的支架。而且没有灵魂,哥哥回答道。他们穿过宫殿的园林;穿过薄雪覆盖着枯树丛。不,弟弟反驳道。人有灵魂。人有预感和对距离和美的诗意的直觉。但这颗灵魂本身只是机器的一部分,尽管是最复杂的部分。他在思考这是否符合真相。所有的人都是机器吗?也许不是所有的人,弟弟沉吟着说道。但我们是。池塘冻结了,暮霭沉沉,将雪和冰棱染成了蓝色。哥哥说他有话要对他讲。他为弟弟担忧。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内向性格。课堂上跟不上。他俩正在经受一场伟大的试验。他们谁也没有权利自由散漫。他犹豫了一下。另外,冰十分结实。真的?那当然了。弟弟点点头,吸口气,走上湖面。他考虑他是不是该背诵克洛普施托克生于 1724 年,卒于 1803 年,德国诗人。狂飙运动先驱者之一。的《滑冰赋》。他胳膊前伸,滑向湖中央。他旋转。他的哥哥站在岸上望着他,身体略微后倾。骤然静谧了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寒冷几乎使他失去感觉。此时他才醒悟了他是在水下。他挣扎。他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冰。他的皮帽子掉了,漂走了,他的头发竖起,他的鞋踩到了湖底。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观看了一会儿冻僵的景色:颤抖的秸秆,秸秆上方的植物,像面纱一样透明,唯一的一条鱼,刚刚还在那里,转眼就游走了,宛如一个幻象。他向上游动,又撞到了冰。他明白他只剩几秒钟好活了。他摸索,当他快要透不过气来时,他看到了上方的一个黑斑,那个窟窿;他向上一冲,大口呼吸,吐水,窟窿边缘锋利的冰划破了他的双手,他爬上去,滚身,曲腿,气喘吁吁、抽抽嗒嗒地躺在那里。他转身匍匐向岸边。他哥哥还像先前一样站在那里,身体后倾,双手插在口袋里,帽子罩在脸上。他伸手将弟弟扶起来。夜里发烧了。他听到一些声音,不知道它们属于他梦中的还是他床周围的人们的,他仍然感觉冷嗖嗖的。一位男子,可能是医生,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说道:你做决定,不管成功与否,决定了就是决定了,然后你就只需要遵守它,好吗?可当他要回答时,他再也想不起说过的话,相反,他看到天空电光闪烁,一片辽阔的海洋,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冬日苍白地挂在窗外,他的烧退了。从此他的成绩变好了。他工作时精力集中,养成了攥起拳头思考的习惯,好像他必须战胜一个敌人似的。亨丽特给他写信说他变了,说他现在有点让她害怕。他向孔特请求允许他在人们夜里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最多的空房间里过一夜。次日早晨,他脸色苍白平静,他的额上出现了第一道垂直纹。孔特决定让哥哥学法律,弟弟学财政。他当然陪他们前往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上大学,陪他们听讲座,监督他们的学业。那不是座优秀的高校。哥哥写信告诉亨丽特,如果一个人一无所能,又想成为博士,他可以放心地来这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学校教研室里大多数时候还有一条大狗,它老是搔痒,制造噪声。弟弟在植物学家维尔德诺夫那里首次看到了做成标本的热带植物。它们有着触须样的芽,蓓蕾像眼睛,表面摸起来像人的皮肤。他在梦中见到过它们。他将它们切开,仔细绘制简图,检查它们对酸碱的反应,利索地将它们加工成制剂。他告诉孔特,现在他知道他想研究什么了。研究生命。孔特说他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人生在世,除了坐着发呆,还有其他使命。生命本身不是人生的内容。 他不是这意思,他回答道。他要研究生命,理解那包围着地球的奇怪的顽强的生命。他要探究它!于是他获准留下来,师从维尔德诺夫。下一学期哥哥转到了哥廷根大学。当他在那里找到他最早的朋友、第一回喝酒、抚摸女人时,弟弟在写他的第一篇科学论文。很好,孔特说道,但还没好到用洪堡的名字出版的程度。出版还得等等。假期里他去拜访哥哥。在一次法国领事的招待会上,他结识了数学家凯斯特纳,他的朋友齐默尔曼教授和德国最重要的实验物理学家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贝格教授生于 1742 年,卒于 1799 年,德国物理学家和作家后者驼背,但脸型英俊完美,看上去一团肉和智慧,他轻轻地同他握手,开心地仰头盯着他。洪堡问他是不是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是又不是,利希滕贝格回答道,那目光,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洪堡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东西。作品叫做《格言集》,谈论的是虚无,根本没有进展。   海洋( 3 )   洪堡说,他觉得写小说是为未来留住现在最稍纵即逝的东西的最佳途径。利希滕贝格噢!了一声。洪堡脸红了。因此,他说,如果一位作者像现在显然时髦的那样,选择一个远逝的过去为故事舞台,将是一种鲁莽的冒险。利希滕贝格眯眼端详他。然后他说了声不。不过也是的。回家的途中兄弟俩看到初升的月亮旁边另有一个仅仅大一点的银盘。一只热气球,哥哥解释道。蒙戈尔菲亚兄弟约瑟夫蒙戈尔菲亚( 1740-1810 )和艾蒂安蒙戈尔菲亚( 1745-1799 ),法国热气球发明人。的工作人员皮拉特尔德罗齐尔眼下正在不伦瑞克附近。全城都在谈论此事。不久所有人都会飞上天。可他们不愿意,弟弟说道。他们太胆小了。临离开前他结识了著名的格奥尔格福斯特,一位单薄、咳嗽、脸色不健康的男子。他曾经随库克一道环游地球,比德国的任何人都见多识广;如今他是一则传说,他的图书举世闻名,他在迈因兹当图书管理员。他讲述龙和活死人,讲特别有礼貌的食人族,讲那些大海清澈得让人以为是飘浮在一座深渊上方的日子,讲猛烈得让人都不敢祈祷的风暴。忧伤像一层纤细的雾包围着他。他说他见得太多了。相当于奥德赛和西壬女神们。即使幸存下来也无法从同那些陌生人的接触中恢复过来。他再也睡不着觉,回忆太强烈了。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的船长,高大黝黑的库克,在夏威夷被人煮食了。他揉着额头,盯着他的鞋扣。被煮吃掉了,他重复道。洪堡说他自己也想旅行。福斯特点点头。有些人想旅行。但每个人事后都后悔。为什么?因为你永远回不来。福斯特推荐他去弗赖贝格的矿学院。亚伯拉罕维尔纳在那里授课。他认为地心冰冷结实。山脉是由远古时代萎缩的海洋沉淀而成。火山的火绝对不是来自地心深处,它烧的是可燃的炭层,地核是由坚硬的石头组成。这个理论叫做洪积世理论,受到了来自教会和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双方的抨击。在弗赖贝格的小教堂里,维尔纳让人为他的还在拒绝真理的对手们做弥撒。有一回他打断了一位怀疑洪积世理论的大学生的鼻子,据说多年前他还咬掉了另一名大学生的一只耳朵。他是最后的炼丹术士之一:神秘的共济会分会的成员,那是些服从于魔鬼的符号的专家。他能将被毁的东西重新拼起,将烟变回原先燃烧的东西,把被捣碎的东西重新组成坚固的东西,他也同魔鬼讲过话,制造过金子。但他并不显得智慧。他往后靠回去,眯起眼睛,问洪堡是不是一位洪积世理论分子,是否相信地球内部是冰冷的。洪堡肯定了。那他也必须结婚。洪堡脸红了。维尔纳鼓起腮帮,做出一脸密谋的神色,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这只会妨碍工作,洪堡说道。一个人结婚,是因为他生命中没有什么重要计划。维尔纳盯着他。人们是这么认为的,洪堡迅速地说道。当然不对了!维尔纳说,一名未婚男子永远不会是个优秀的洪积世理论分子。洪堡用一个季度的时间学完了学院的教学大纲。上午他钻在地下六小时,下午他去听讲座,晚上和夜里的一半时间他为第二天预习。他没有朋友,当他的哥哥邀请他去出席婚礼时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她和他如此般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来他礼貌地回答说,他不能去,他没时间。他爬过最狭窄的坑道,直到他习惯了他的广场恐怖症,就像习惯了一种渐渐能够忍受的疼痛一样。他测量气温:越往地下温度越高,这同亚伯拉罕维尔纳的所有理论都是相悖的。他注意到,哪怕是在最深的黑暗洞窟里都有植被存在。生命似乎无处不在,到处都能见到苔藓和杂草,某种弯曲的植物。它们让他感到神秘,于是他分解和检查它们,将它们分门别类,就此撰写论文。数年之后,当他在死人洞穴里发现类似的植物时,他已经有思想准备了。他毕业了,得到一套制服。不管去哪里他都要穿着它。他的职务是铁矿部门的一位候补文职人员。他给哥哥写信,说他对自己因此高兴而羞愧。几个月后他就成了普鲁士最可靠的矿务巡察。他乘车去炼铁厂、泥炭采掘场,去察看王家陶瓷厂的高炉;他每到一处都以他的工作速度吓坏工人们。他一直在途中,几乎不吃不睡,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写信给他的哥哥,说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自己正在失去理智。他偶然发现了加尔瓦尼生于 1737 年,卒于 1798 年,意大利医生,电的发现者。的关于河流和青蛙的书。   海洋( 4 )   加尔瓦尼用两根不同的金属绑住分开的蛙腿,它们像活的似地颤动。这是由于蛙腿还有生命力呢还是动作来自外界,来自不同的金属,蛙体只不过使它们有形了呢?洪堡鼓起勇气,决心查明此事。他脱去衬衫,躺到床上,指示一个仆人将两块放血胶布贴在他的背上。仆人照做了,洪堡的皮肤上出现两个大泡。请他现在切开这些泡!仆人迟疑不决,洪堡不得不大起嗓门,仆人才拿起解剖刀。它很锋利,切割几乎不痛。血滴在地上。洪堡命令将一块锌片放到一个伤口上。仆人问他可不可以歇一下,他不舒服。洪堡请求他别装傻。当一块银片接触到第二个伤口时,他的背部肌肉发生了疼痛的跳动,一直延伸到头部。他手哆嗦着记录:后枕骨,胸椎骨的刺状突起。毫无疑问,这是电在作用。再试试银片!他数到四下,电击,间隔相等,然后那些东西褪色了。当他苏醒过来时,仆人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双手血淋淋的。继续,洪堡命令道。他意识到他体内感觉到某种快感,这使他奇怪地害怕起来。现在用青蛙试!这不行,仆人说道。洪堡问他是不是想另找工作。仆人将四只仔细清洗过的死青蛙放在洪堡血淋淋的背上。够了,仆人说道,他们可是基督教徒啊。洪堡不理他,命令道:再用银子试!马上就出现电击了。他从镜子里看到,每击一次,青蛙的身体就像活的似地跳动。他咬着枕头,枕头布被他的泪浸湿了。仆人歇斯底里地格格笑,洪堡想做笔记,但他的双手太虚弱了。他吃力地爬起来。两个伤口里流下液体,腐蚀性大得使他的皮肤发炎了。洪堡试图用一根玻璃管接住一点,但他的肩肿了,他无法转身。他望着仆人。仆人直摇头。那好吧,洪堡说道,该死的他现在该去叫医生!他擦擦脸,呆一会儿,等待他又能用双手记录最重要的内容。有电流动,这他感觉到了,它不是来自他的身体,不是来自青蛙,而是来自金属的化学性相克。要向医生解释这件事并不容易。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仆人辞职了,他背上留下两块伤疤。有关以活的肌肉纤维为导体的论文奠定了洪堡的科学声誉。他好像疯了,他的哥哥从耶拿写信给他。可他应该想想,人对自己的身体也存在道德义务,身躯可不是超物质的东西;请你到这里来吧!席勒想认识你。你看错我了,洪堡回答道。我发现,人类愿意受苦,只是因为怕痛错过了许多认识。但谁决定接受疼痛,就能理解他不曾理解的他放下鹅毛笔,揉揉肩,将那页纸团成一团。我们的兄弟情谊,他重新开始写道,它为什么让我觉得是真正的谜呢?我们是单独的,又是双倍的,你是我不该成为的样子,我是你不能成为的样子,我们应该并肩穿越生活,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永远比对其他人更贴近。我为什么估计,我们的伟大将一无所成,不管我们做出什么成就,也将消逝,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直到我们不分轩轾的名字重新融合为一呢?他停下来,然后将那页纸撕得粉碎。为了调查弗赖贝格矿井里的植物,他发明了矿灯:这种灯使用一个蓄气器,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能发光。它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钻进一个从未考察过的小洞,将那盏灯放在那里,几分钟后就晕厥过去了。垂死中他看到热带的攀缘植物,它们在他眼里变成了女性的身体,他喊叫着苏醒过来;一位名叫安德烈斯德尔里奥的西班牙人,从前在弗赖贝格学院读书时的一位同学,发现了他,将他救了出来。洪堡羞愧得几乎讲不出道谢的话来。经过一个月的艰苦工作,他研制了一种呼吸器:用两根管子将一只气袋接在一只面具上。他系上仪器,爬下矿井。他脸色铁青地忍受开始出现的幻觉。然后,等他的膝盖已经开始发软、晕眩使烛光加倍成一种大火时,他才打开阀门,郁闷地看到那些女性又变成了植物,植物变成虚无。他继续在阴森森的黑暗中呆了几小时。当他回到日光下时,管家孔特的信等着他,让他返回垂危母亲的病榻前。于是,他当然骑上了能搞到的最快的马。雨水打在他脸上,他的外衣飘拂,他两次从马鞍上滚落,跌进烂泥里。他赶到时胡子拉碴,脏兮兮的,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最得体,他装得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孔特随意地点点头,他们一起坐在她的床沿,目睹疼痛将她的脸变成某种陌生的东西。疾病将她体内烧坏了,她的脸陷落了,她的下巴变长了,她的鼻子突然弯曲了,放血几乎放尽了她的血。洪堡握着她的手,从下午过渡到傍晚。   海洋( 5 )   一个仆人送来他哥哥的信,他请求原谅,他在魏玛有要紧事。夜色降临时,母亲身体躬起,发出尖厉的喊叫。安眠药不起效,再次放血也不能让她安静。她会表现得这样不得体,这让洪堡感到不可理喻。半夜时分,她的喊叫是那样无所顾忌,似乎是从她弓曲的躯体深处钻出来似的,好像她正在经历一次快感高潮似的。他合眼等待。两小时后她才住声了。天亮后,她含糊地讲着听不懂的话,当太阳升到上午的天空时,她睁开眼睛,望着她的儿子,说他应该挺直腰杆,这样懒洋洋地坐着不得体。说完,她头一扭,她的眼睛似乎变成了玻璃,他见到了他平生中的头一名死者。孔特将手放在他肩头,说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家庭对他有多重要。不对,洪堡说道好像有人在提示他似的。他能想到,他将永远不会忘记。孔特感动地叹口气。现在他知道他将继续拿到他的薪水。下午,仆人们看到洪堡在宫殿外走来走去,越过山丘,绕过池塘,胳膊伸长,嘴巴张开,仰面朝天,像个傻瓜似的。他们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们纷纷说他一定是受了惊吓。而事实上:他从未这么幸福过。一星期后他辞去了矿务巡察的职务。部长不理解,叫道:这么高的职务,这么年轻,前途无可限量!为什么呀?因为这一切都太少了,洪堡回答道。他站在上司的办公桌前,个子虽矮,但身体笔挺,目光炯炯,肩膀微垂。因为他现在终于能出发了。他先是去魏玛,在那里,他哥哥将维兰德、赫尔德和歌德介绍给了他。歌德将他作为同盟者欢迎。他视创造了洪积世理论的伟大的维尔纳的每一位学生为朋友。洪堡说他将前往新世界。这他还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谁也劝不住他,他不指望活着返回来。歌德将他拖到一边,穿过用不同颜色涂抹的房间走向一扇高大的窗户。一桩大冒险,他说道。但重要的是研究火山,支持洪积世理论。地下不在冒火。大自然最里面不是沸腾的岩浆。只有堕落的灵魂才会产生这种异端的想法。洪堡答应去看看火山。歌德胳膊交叉在背后。他永远不该忘记他是从谁那里来的。洪堡不理解。他应该想到是谁派他来的。歌德朝着彩色房间、罗马雕像的石膏模子、客厅里低声交谈的男子们的方向做个手势。洪堡的哥哥在谈无韵诗的优点,维兰德专注地点头颌首,席勒坐在沙发上偷打哈欠。您是从我们这里去的,歌德说道,从这里。在大海上您也依然是我们的大使。洪堡继续前往萨尔茨堡,在那里置办了当时能买到的最昂贵的测量器材。两只测量气压的气压仪,一只用来测量水的沸点的沸点测高计,一只测量陆地的经纬仪,一只具有人造地平线的反光六分仪,一只用来确定地磁强度的磁倾仪,一只测量空气湿度的毛发湿度计,一只测量空气中氧气含量的量气管,一只用来贮藏电量的莱顿瓶和一只测量天空颜色的天蓝仪。另外还有两只价值连城的钟,是最近才在巴黎生产出来的。它们不再需要摆针,内部装有看不见的周期性摆动的弹簧,一秒秒地显示。如果好好保护它们,它们不会偏离巴黎时间,通过测量地平线上方的太阳高度,对照表格,就可以确定经度。他在那里练习了一年。他测量萨尔茨堡的每一座山丘,他每天测量空气压力,他绘制磁场,检测空气、水、土地和天空的颜色。他练习拆卸和组装每一只仪器,直到他一条腿着地在雨天或苍蝇围绕的牛群中央闭着眼就能装拆它们。当地人认为他是疯了。但他知道,这他也得习惯。有一回他整个星期将胳膊绑在背上,来体验不适和疼痛。由于制服妨碍了他,他定做了第二套,夜里在床上也穿着它。他告诉他的房东肖贝尔夫人说,全部诀窍就是永远不放过什么,请她再给他一杯他非常恶心的油腻的牛奶。然后他才前往巴黎。他哥哥目前自说自话地生活在那里,要按一套他自己发明的严厉系统教育他的极其聪明的孩子们。他的嫂嫂无法忍受他。她说她觉得他怪怪的,他的行事让她觉得是在发疯,他整个儿让她觉得是她丈夫被扭曲的形象的漫画。他不能讲她说得一点没道理,哥哥回答说,他对弟弟的所有愚蠢行为负责,相当于保护人,做这个保护人绝对不容易。洪堡在学院里举办有关人类神经的导电能力的讲座。当细雨霏霏,在城外被踩坏的草地上测量连接巴黎和极地的最后一段经度时,他站在一旁观看。测量完毕后,所有人都摘下帽子,相互握手:这段距离的百万分之十将被铸成金属,变成了将来所有经度测量的单位。人们想称它为米。每当测量什么时,都让洪堡感到无比骄傲;这回他兴奋若狂了,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觉。他打听考察旅行的事。某位布里斯托尔先生想去埃及,不久被作为间谍关进了监狱。洪堡获悉,五人执政内阁指法国 1795-1799 年间的五人执政内阁。要派伟大的布盖领导一支科研小组前往南海,但布盖老得像块岩石,耳朵全聋了,坐在安乐椅里,低声嘟哝,做着谁也不知道是指向谁的指挥动作。当洪堡向他鞠躬致意时,他以大主教的手势祝福他,示意他走开。五人执政内阁让军官博丹代替了他。他客气地接待洪堡,许诺一切,不久就带着国家交给他的全部钱财潜逃了。一天晚上,有个年轻人坐在洪堡家门外的台阶上,从一只银瓶子里喝着白酒,当洪堡不小心踩着他的手时,对方破口大骂起来。   海洋( 6 )   洪堡道歉,两人交谈起来。那人名叫艾梅邦普朗,本来也想同博丹一起旅行的。他二十五岁,身材高挑,衣服有点破,脸上有些许天花疤痕,大门牙只剩一颗。两人互相凝视,后来他俩谁也说不清,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在为他们牵线,让他们觉得相互间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或者他们是不是只有在回想时才这么觉得的。邦普朗说他来自拉罗谢尔,外省低矮的天空像一座监狱的屋顶一样让他难受。他每天都想离开,后来成了军医,但大学没有承认他的头衔。当他补办毕业考试时,他学习了植物学,他热爱热带植物,现在他不知道干什么。宁死也不回拉罗谢尔!洪堡问他可不可以拥抱他。不行,邦普朗胆怯地说道。洪堡说,他们拥有相同的过去和相同的计划,如果他们一起合作,谁能阻止得了他们?他向邦普朗伸出手去。他不理解。他们可以同行,洪堡解释道,他需要一位旅伴,他有钱。邦普朗仔细看看他,旋紧瓶子。他俩都年轻,洪堡说道,也都很坚定,他们一起合作,会成为伟人的。难道邦普朗没有这种感觉吗?邦普朗没有这种感觉,但洪堡的兴奋是传染性的。因此,也因为不理一个人伸出的手不礼貌,他同意了,忍住痛没有叫出声:他没料到洪堡这个矮子握手会那么使劲。现在怎么办?还能去哪儿,洪堡回答道,去西班牙!不久,两兄弟像两名君主似地告别了。当吻别时嫂子的发尖拂过他的脸时,洪堡十分尴尬。他问他们是不是会再见。肯定的,哥哥说道。在这个或那个世界上。在尘世或天堂。洪堡和邦普朗跨上马出发了。邦普朗惊愕地看到,他的旅伴竟能够直到看不见哥哥嫂嫂了都没有转回身一次。前往西班牙的途中洪堡测量每一座山丘。他爬上每一座山。他从每一座岩壁上敲下石样。他戴着他的氧气面具钻进每个洞窟,直到最里面最深的洞穴。那些看他通过六分仪的目镜测定太阳的当地人认为他们是异教的天体崇拜者,向他们掷石头,使得他们不得不跃上马落荒逃走。前两次他们安然无恙地逃脱了,第三次邦普朗离开时受了一处重伤。他开始奇怪。有这个必要吗,他问道,我们只是经过这里罢了,我们是要去马德里,天啊,如果我们只是骑行穿过,很快就会到达那里了。洪堡想了想,然后说道,不行,他很抱歉。一座不知道它有多高的山丘会妨碍理智,让他不安。一个人不能始终确定自己的位置,就不能离开。一个谜,不管它多小,都不能置之不理。为了他能不受干扰地测量,从此他们昼伏夜行。必须像至今一直做的那样准确测定图纸的坐标,洪堡说道,西班牙的地图不准确。他想知道他们在骑向哪里。可这我们是知道的呀,邦普朗叫道。这是大路,它通向马德里。只要快点,别的就不需要了!这不关路的事,洪堡回答道。这关系到原则。在首都附近,日光出现一种银的色调。很快就差不多没有树木了。西班牙的中央不是盆地,洪堡解释道。地理学家们又一次错了。它更像是一座高原,曾经是一座远古海洋里的岛屿。那当然,邦普朗说道,拿起瓶子喝上一口。是岛屿。马德里执政的是曼努埃尔德乌尔基霍部长。人人知道他同王后睡觉。国王没有权力,连他的孩子们都鄙视他,全国认为他可笑。什么都躲不过乌尔基霍,因为外国人不得进入殖民地,这还从未有过例外。洪堡拜访普鲁士、比利时、荷兰和法国的大使。夜里他学习西班牙语。邦普朗问他是不是永远不睡觉。如果他能避免的话,洪堡回答道,就不睡。   海洋( 7 )   一个月后他终于在阿兰尤兹宫里得到了乌尔基霍的接见。这位部长身肥体胖,紧张不安,忧心忡忡。由于误会,也许是由于他曾经听说过帕拉塞尔休斯生于 1493 年,卒于 1541 年,德国医生和自然科学家。,他将洪堡当成了一名德国医生,向他打听一种性药。什么?部长将他领进石头大厅里一个暗淡的角落,将手放在他肩上,压低声音。不是为了享受,他说道,他对国家的权力来自他对王后的权力。她不是年轻女子了,他本人也不是小伙子了。洪堡眨眼望着窗外。中午发白的阳光下,公园呈现出不真实的对称性。一座摩尔人的井喷起一根缓缓闪烁的水柱。 有许多事要处理,乌尔基霍说道。宗教法庭还很强大,废除奴隶制的道路还很漫长。到处都有人喋喋不休,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是真正意义上的坚持,他讲得够明白了吗?洪堡捏着拳头,缓步走向乌尔基霍的办公桌,蘸蘸鹅毛笔,写下一个处方。亚马逊盆地的金鸡纳树皮,中非的罂粟萃液,西伯利亚的热带稀树草原藓和一种马可波罗游记中的奇花。用这一切做成一种浓汁,然后使用第三泡。慢慢饮服,每两天一次。要备齐所有这些配料,可能需要经年。他犹豫地将那张纸递给乌尔基霍。此前从没有外国人得到过这种待遇。会给予洪堡男爵及其助手一切的支持。为他们提供住宿,客气地款待他们,他们可以去他们感兴趣的每个地方,可以乘坐王室的所有船只。这样一来,洪堡说道,他们只需穿越英国的封锁了。邦普朗问为什么要他这个助手。不知道,洪堡心不在焉地说道。也许是一场误会。就不能改变吗?洪堡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他们这些护照来之不易。不容怀疑它们,带着它们上路。他们乘坐由拉科鲁尼亚出发前往热带的第一艘三桅快舰。西风劲吹,海浪汹涌。洪堡坐在甲板上的一张折叠椅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在日记里写道,幸好他不晕船。后来他不得不呕吐。这也是一个意志问题!他特别专注,仅偶尔中断下来,趴到船帮上,写了满满三页纸,描写出发时的感受、海上降临的夜色和消失在黑暗中的沿岸灯光。直到早晨他还站在船长身旁,观看他导航。然后他掏出他自己的六分仪。中午时他开始摇头。下午四点他放开他的仪器,问船长他工作得为何这样不精确。三十年来他一直就这么做的,船长说道。佩服,洪堡说道,这让他吃惊。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数学,船长说道,而是要渡洋过海。只要沿着差不多的纬度航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了。可是,如果一个人毫不在乎准确性,他怎么能生活?洪堡问道,同晕船的斗争使他变得容易冲动了。当然能生活得最好,船长说道。另外,这是一艘自由的船只。如果有谁有什么不喜欢的话,他随时可以离船。快到特内里费时他们看到了一个海怪。在远方,远在地平线边,几乎是透明的,一个蛇躯钻出水来,形成两个环形的结,透过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宝石眼睛在向他们望过来。它的嘴部周围挂着胡须一样的细丝。它重新潜下水之后,每个人马上都相信那是他的幻想。也许是雾,洪堡说道,或是劣质饭菜造成的。他决定对此不予记录。船停靠了两天,补充给养。还在港口里他们就被一群卖东西的妇女围住了。她们抓住他们,笑着伸手摸他们的身躯。邦普朗想跟其中一个走,但洪堡厉声叫他遵守规定。一名女子走到洪堡身后,用两只光胳膊缠住他的脖子,她的头发从他的肩上落下来。他想挣开,但她的一只耳环勾在了他的小礼服的一只夹子里。所有的妇女都笑了,洪堡手足无措。最后她格格笑着跳开了。邦普朗也在微笑,可一看到洪堡的神情,他马上就恢复了严肃。那里有座火山,洪堡颤声说道,时间紧迫,没有理由慢吞吞!他们雇请了两名向导,爬上山去。栗树木后出现蕨类植物,然后是长满染料木属的沙质平原。洪堡通过测量气压按帕斯卡尔的方法确定它的高度。他们在一座还满是雪的洞穴里过夜。他们冻得发僵地躺在洞里。天空的月亮小小的,冷冷的,时有蝙蝠掠过,山巅的影子清晰地落在他们身下的毛毯上。洪堡向陪同他的那些人解释说:整个特内里费岛是一座从大海里突起的山。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吗?老实讲,一名向导说道,不是太感兴趣。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向导们也不认识路。洪堡问他们是不是从没来过这山上。没来过,另一位向导说道,干嘛要来呢?山顶周围的碎石地几乎无法通行;每当他们滑倒时,石头就哗哗落进山谷。一名向导没站稳,打碎了水瓶。他们口干舌燥,双手淌血,爬上了山顶。火山口冷却几百年了,地面上覆盖着化石熔岩。在山上能望见帕尔马群岛、戈梅拉岛和兰萨罗特岛云雾缭绕的群山。当洪堡使用气压计和六分仪测定山高时,向导们充满敌意地蹲在地上,邦普朗冷得发抖地盯着远方。傍晚时他们渴得半死地来到奥罗塔瓦的园子里。洪堡晕乎乎地看到了新世界的第一批植物。见到一只毛绒绒的蜘蛛在一根棕榈树上晒太阳,让他既害怕又幸福。然后他才发现了那棵龙树。他转过身,可邦普朗不见了。那棵树高大葳蕤,恐怕有几千年的历史。它先于西班牙人和古老的民族就生长在这里了。它在基督、佛、柏拉图和塔梅尔兰之前就存在了。洪堡听听他的表。   海洋( 8 )   像它嘀嗒地携带着时间一样,这棵树抗拒着时间:它在一块礁石旁扎根。洪堡触摸皲裂的树干。最顶上枝桠丛生,空中回响着数百只鸟儿的啁啾。他温柔地抚摸树皮。一切都在死去,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不停地死去。只有一棵树不死。他将他的脸贴上树,然后退回来,吃惊地回头张望,看有没有人看到了他。他迅速拭去眼泪,寻找起邦普朗来。找法国人吗?港口的一名渔夫指着一间木屋。洪堡推开门,看到了趴在一名棕色的裸体女子身上邦普朗的光背。他合上门,快步走回船,当他听到身后邦普朗的脚步声时,他没有停下来,当邦普朗衬衫搭在肩上,裤子还挂在胳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原谅时,他也没有放慢脚步。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回,洪堡说道,他将视为合作终止。哎呀别这样,邦普朗边跑边套上衬衫,喘息着说道。有时难以控制,这真那么难理解吗?洪堡也是个男人啊!洪堡要求他想想他的未婚妻。邦普朗套上裤子,说他没有未婚妻。他谁也没有!人不是动物,洪堡说道。有时候是的,邦普朗说道。洪堡问他是不是从没有读过康德的作品。法国人不读外国人的作品。他不想讨论此事,洪堡说道。再干这种事,他们就分道扬镳。天哪,邦普朗说道。他能不能接受这一点?邦普朗嘀咕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系上裤子。几天后船驶过回归线。洪堡正在一盏昏暗油灯的光线下解剖一条鱼的鱼鳔。他放开鱼,抬头望向南十字座的亮点。新的半球的星象,地图册里仅记录有一部分。这里是地球和天空的另一半。他们忽然陷进了一个软体动物群:红色水母潮的逆流凶猛地冲来,冲得船只缓缓后退起来。邦普朗捞出两只软体动物。他感觉奇怪,他说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认为这事有点不正常。第二天早晨高烧发作了。被子下臭味难闻,夜里病人呜咽,就连外面的空气都有呕吐物的味道。船医未带金鸡纳一种新式东西。放血的疗效是得到过验证的,有效得多!来自巴塞罗那的一名年轻水手在第三次治疗时失血而死。另一位昏迷得那样厉害,他想飞离,在船帮边拍打了几下后跌落下去,要不是马上将一条船放下水,抓住他,他险些就淹死了。当邦普朗病倒在他的船舱里,喝着滚烫的热罗姆酒,不需要工作时,洪堡在显微镜下切开那两个软体动物,每一刻钟测量一次气压、天空的颜色和水温,每三十分钟放下一个测锤,将结果记录进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他告诉透不过气来的邦普朗,恰恰现在不可以软弱。工作对人有帮助。数据可以放逐紊乱,包括高烧的紊乱。邦普朗问他自己是不是至少有一点点晕船。洪堡说不知道。他决定对它置之不理,因此他觉察不到它。当然他有时候忍不住呕吐。但实际上这很少引起他的注意。晚上不得不将另一位死者扔下水。洪堡告诉船长这让他不安,不能让高烧危及他的考察。他决定不随船驶往韦拉克鲁斯,而是四天后下船。船长问他是否擅长游泳。洪堡说没这必要,三天后清晨六点左右将能看到群岛,再过一天就能到达陆地。他算出来了。船长问他是不是没东西可以解剖了。洪堡皱起眉头,问对方是不是想取笑他。绝对不是,只是要提醒您注意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差距。他尊重计算,可这不是家庭作业,这是海洋。谁也不能预言潮水和风,根本不能这样准确地预见到陆地的出现。第三天一大早,雾中慢慢出现海岸的轮廓。是特立尼达,洪堡平静地说道。不可能。船长指着航海图。这图不准确,洪堡说道。旧大陆和新大陆之间的距离明显是估计错了。还没人科学地测量过水流。如果是对的,他明天一大早就摆渡前往特拉费尔马。他们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前下船。河流的力量如此巨大,使得大海似乎由浪花翻滚的淡水组成。当三名仆人将装有他们的设备的箱子搬上岸时,洪堡身穿十分合身的普鲁士制服向船长行礼道别。还在将他们载往在他们面前轻晃的陆地的船上时,他就开始写信告诉他的哥哥:晴朗的空气、温暖的风、椰子树和火烈鸟。我不知道这封信何时才能寄达,他写道,但请您想办法让它们登报。应该让世界知道我。如果它不在乎我的话,我一定是大错特错了。   教师( 1 )   谁向高斯询问有关早期的回忆,得到的回答是,不存在这种东西。回忆不同于铜版画或邮件,是没有登记日期的。人们在他的记忆里发现东西,有时候可以通过思考将它们的顺序排列正确。关于对他在父亲数错薪水时加以纠正的那个下午的回忆是呆板的、二流的。也许他听别人讲得太多了;它们让他觉得是被修正过的,不真实。其他的一切回忆都同他母亲有关。他跌倒,她安慰他;他哭泣,她为他拭泪;他睡不着觉,她唱歌给他听;邻居家的一个男孩想打他,她看到后追上对方,将他捉住,夹在膝盖之间,抽他的脸,直到他流着鼻血、耳朵聋了、脚步笨拙地离去。他难以形容地爱她。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他宁愿死。这不是讲空话。他知道他活不下去。在他三岁时情况就是这样的,三十年后也没有两样。他父亲是园艺师,两手多数时候是脏的,挣钱少,张口不是抱怨就是命令。当晚上疲惫地喝着土豆汤时,他总是说,德国人是永远不会弯腰坐着的。有一回高斯问道:只有这一条就足以做一名德国人吗?他父亲考虑了那么久,让人几乎无法再相信这一信条。然后他点点头。他母亲胖胖的,多愁善感,除了做饭、洗衣、梦想和哭泣,他从没见她干过什么。她不会写不会读。他很早就发现她在衰老,她的皮肤失去弹性,她的体形越来越难看,她的眼睛光泽越来越少,她的脸上每年都出现新的皱纹。他知道所有人都会这样的,但她的情况让他难以忍受。他眼看着她消逝,什么阻止的办法都没有。他的大多数回忆都围绕着人们的迟钝。很长时间他不理解,以为人们是在演戏或表演一种他们必须遵守的礼仪,总要歇上一歇之后才回答或行动。对这一点有时候他能适应,然后又无法忍受。渐渐地他才明白他们需要这些间歇。可他们为什么思维这么慢、这么难、这么费劲呢?好像思想是由一台必须先发动才能转动的机器生产的似的,好像他们不是活生生的、自己运动的。他注意到,如果他不遵守这个间歇,人们就生气。他尽他的全力,但他经常做不到。不过书里的黑色符号也妨碍他。大多数成人都理解它们,只有他和他母亲不懂。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他让他的父亲给他做了些解释,父亲说,孩子:那个有根大平衡木的,下面大大的,是半圆和整圆。然后他自己端详这一页,直到那些还陌生的单词完全自行补充进来,于是突然他理解了。他翻阅,这一回更快,几小时后他就能读了,当天晚上他就读完了那本书,顺便说一下,它乏味无趣,老是谈基督的眼泪和有罪心灵的爱的悔恨。他将它拿给他母亲,去为她解释那些符号,可她忧伤地笑着,摇摇头。他顿时理解了没有人想使用智商。人们想要安宁。他们想吃饭睡觉,他们想别人善待他们。他们不想思考。学校里的老师名叫比特纳,喜欢打人。他表现得好像他十分严格似的,偶尔他的面部表情也透露出打人让他多么开心。他最喜欢给他们布置作业,他们不得不花上很长时间,但解答时还是不能不犯错,这样到最后他就有理由取出教棒来。那是不伦瑞克最穷的区段,这里的孩子没有谁会上中学,谁都不会使用双手之外的任何东西工作。他知道,比特纳不能忍受他。虽然他保持沉默,努力像所有人一样缓慢地回答问题,他还是感觉到比特纳对他的不信任,这位教师只在等一个可以比打其他人更结实一点地打他的理由。后来他给了他一个理由。比特纳要他把 1 到 100 的所有数加起来。这需要好几个小时,而且怎么样都不可能做得不犯一个会受惩罚的错误。开始,比特纳叫道,别张着嘴巴呆看,开始,快!后来高斯再也说不出他在这一天是不是比平时更疲累或者只是思想开小差了。   教师( 2 )   无论如何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三分种后就拿着他的只写有一行数字的石板走到讲台前。好,比特纳说道,伸手抓起教棒。他的目光落在结果上:他的手呆住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5050 。什么?高斯说不出话来,他轻咳,淌汗。他只希望他还坐在他的位置上,跟低头坐在那里假装不在听讲的其他人一样计算着。他嗫嚅道:这样就行了,把从 1 到 100 的所有数字加起来。 100 加 1 等于 101 。 99 加 2 等于 101 。 98 加 3 等于 101 。总是 101 。可以加 50 次。也就是 50 个 101 。比特纳沉默不语。 5050 ,高斯重复道,希望比特纳会破例理解。 50 乘 101 等于 5050 。他揉着鼻子。他快要哭了。真该死,比特纳说道。然后他沉默很久。他的脸上在发生变化:他吸起脸颊,伸长下巴,揉揉额头,敲敲鼻子。然后他让高斯回他的座位。要他坐下,闭嘴,课后留下来。高斯舒出一口气。比特纳说声奇怪,当即放下了教棒。于是,上完最后一课,高斯低垂着头来到讲台前。比特纳要求他发誓,而且是向无所不在的上帝发誓,是他自己计算出来的。高斯发誓,可当他想解释这没有什么、只需要不带偏见和习惯考虑一个问题、结果就会自行出现时,比特纳打断他,递给他一本厚书。高等数学:他的爱好。让高斯将它带回家看一遍。而且要小心。有一页折痕,斑点,一个手指印,就要挨教棒,愿上帝保佑他。次日他将书还给老师。比特纳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它当然很难,可不能这么快就放弃!高斯摇摇头,想解释,但解释不出来。他在流鼻涕。他忍不住擤鼻涕。那是怎么回事呀!他结巴地说他看完了。很有意思,他要感谢。他盯着比特纳,祈祷这样讲就够了。他不可以向他撒谎,比特纳说道。这是德语中最难的教科书。谁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学完它,更别说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八岁少年了。高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比特纳双手哆嗦着拿起书。他可能做好了一些准备。现在他要向他提问!半小时后他失神地望着高斯。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教师。他既没有天赋也没有特殊才能。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高斯要是不上高级文科中学,就等于白活了。他表情含糊地盯着他,然后,可能是为了控制他的激动,他拿起教棒,高斯挨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顿打。当天下午,一名年轻人敲响了高斯家的门。他十七岁,名叫马丁巴特尔斯,在大学里学数学,担任比特纳的助手。他请求同他家的儿子谈几句话。父亲说他只有一个儿子,他才八岁。就是他,巴特尔斯说道。他不慌不忙地请求允许他每星期跟公子聊三次数学。他不想说讲课,因为他觉得这个概念不合适,他紧张地微笑着。父亲要求他站直。他思考了一下。这一切都太荒唐!但绝不反对。他们合作了一年。一开始,高斯为那些下午感到高兴,它们毕竟打断了每星期的千篇一律,虽然他不是太喜欢数学,他更喜欢拉丁语课。后来变得无聊了。巴特尔斯思维起来虽然不像别的人那样困难,但要想跟上高斯也很吃劲。巴特尔斯说他同高级文科中学的校长谈过,如果他父亲允许,高斯能在那里得到一个免费位置。高斯叹口气。一个孩子老是悲伤,这不合适,巴特尔斯责备道!他捉摸,他觉得这建议有趣。但他为什么伤心呢?也许是因为他在看着他母亲死去。也许因为这世界表现得太令人失望,一旦你认识到了它的组织多么薄弱,幻想编织得多么粗糙,它们的背面缝合得多么不专业的话。也许因为只有秘密和遗忘才让它容易忍受,因为没有那每天将一个人拖离现实的睡觉,它就无法忍受。不能掉头不看伤心。醒着的伤心。可怜的巴特尔斯,他对自己感到绝望。巴特尔斯和比特纳一起说服高斯的父亲,他不应在纺纱厂工作,而应该去上高等文科中学。父亲不情愿地同意了,忠告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挺直腰板。高斯早就见过父亲的园艺工工作,理解他父亲关心的不是人类的不道德,而是他的慢性背痛的职业病。他得到两件新衬衫,在牧师那里得到一顿免费午餐。那所高级学校让他失望。真的学不了多少:一点点拉丁文,修辞学,希腊语,水平可笑的数学,老师打他的次数虽然没有少,但总算没有那么重了。在他们第一顿午餐时牧师问他学校里怎么样。难过,他回答道。牧师问他是不是感觉学习有困难。他曲起鼻子,摇摇头。你要小心,牧师说道。高斯吃惊地抬起头来。牧师严厉地望着他。骄傲是一种死罪!高斯点点头。他永远不应该忘记这一点,牧师说道。一生都不要忘记。一个人不管多聪明,都应该保持谦虚。为什么?牧师请求原谅,他大概理解错了。   教师( 3 )   没什么,高斯说道。什么也没有。不对,牧师说道,他想听听。他指的是纯理论的,高斯说道。上帝造出一个人来,却要他一直为此请求原谅,这不符逻辑。牧师猜测他的耳朵有点毛病。高斯掏出一块很脏的手帕擤鼻涕。他坚信他误解了什么,但他始终觉得保持谦虚是一种因果关系的故意颠倒。巴特尔斯重新将他安排在枢密官齐默尔曼、哥廷根大学的一位教授那里用免费午饭。齐默尔曼清癯,友善,永远带着一种礼貌的敬畏端详他,带他去拜见不伦瑞克伯爵。伯爵是位眼睫跳动、客客气气的先生,他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等候他们。房间里点着许多蜡烛,连阴影都没了,只有顶镜的反光,它让另一个同尺寸的房间漂浮在他们的头顶。这就是那位小天才?他问。高斯按人家教他的那样鞠躬致意。他知道,很快就不会再有伯爵了。那时候就只能从书本里读到那些绝对统治者了,想到站在一个人面前鞠躬,等候他的绝对命令,每个人都会觉得生疏和不可思议。算点什么,伯爵说道。高斯咳嗽,他感到燥热头晕。蜡烛几乎消耗了全部的空气。他望着火焰,他突然明白了利希滕贝格教授不对:燃素假设没有道理,燃烧的不是光源,而是空气本身。请您原谅,齐默尔曼说道,这里存在一个误会。这位年轻人不是算术家。相反,他的算术甚至不是很好。但是,正如阁下肯定知道的,数学同加法毫无关系。两星期前,这少年完全靠自己推论出了博德的行星距离原理,然后重新发现了两个他不熟悉的泰奥勒默欧勒原理。他也为历书算术做出了惊人的贡献:他的计算复活节日期的公式如今在全德国使用。他在几何学里的贡献非比寻常。有一些已经出版了,当然使用的是某位教师的名字,因为不想让过早成名败坏掉这少年。高斯沙哑地说他对拉丁语更感兴趣。他还会十几首叙事谣曲。齐默尔曼捅捅高斯的肋骨。他请求原谅,小伙子出身粗鲁的家庭,他的举止还有很多地方有待改善。但他担保,只要宫廷能向他提供助学金,他就能做出使祖国光荣的成就来。这么说现在什么都不计算了?伯爵问道。可惜不行,齐默尔曼说道。那好吧,伯爵失望地说道。但还是给他助学金吧。等他有什么好表演的时候再来。他非常推崇科学。他最喜欢的教子,小亚历山大,刚出发去南美寻找花卉了。也许再在这里养这么一个家伙!他做个离开的手势,齐默尔曼和高斯按照练习过的那样,后退着鞠躬走出门去。不久皮拉特尔德洛齐尔来到城里。他同达兰侯爵乘坐在一只被蒙戈菲尔兄弟固定在一个充满热气的袋子上的篮子里,在巴黎上空飞行了 5.5 公里 。据说,降落后两位男子不得不扶着侯爵,将他带走,他讲了蠢话,声称他们绕着长有女人胸部和鸟喙的有翅光体飞行过。数小时后他才安静下来,将一切怪罪到他的神经过度紧张上。相反,皮拉特尔镇静自如,回答了所有提问。没什么特别的:当地面在脚下下沉时,还以为是停在同一个地方。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此事。其他人都会认为地球要么比实际更大要么更寻常。皮拉特尔是要带着自己的飞行器和两名助手前往斯德哥尔摩。他在一家较便宜的客栈里过夜,当伯爵让人请他表演时,他正准备继续赶路。皮拉特尔说,这很麻烦,他觉得不合适。仆人提请考虑,伯爵不习惯看到他的好客受到粗鲁的回报。什么好客啊,皮拉特尔问道。他为他的住宿付了钱,单是准备气球就要花费他两天时间。也许在法国可以这样同上司讲话,仆人说道,那里什么事都可能。但在不伦瑞克这里,让他带回这种拒绝的答复之前,最好是三思一下。皮拉特尔顺从了。他疲倦地说,他应该知道这事的,在汉诺威发生过同样的事,在巴伐利亚也是。因此,明天下午他将以基督的名义在这座肮脏城市的城门外升上天空。第二天上午,有人敲他的门。一名少年站在门外,目光专注地仰望着他,询问他可不可以一起飞行。一起乘坐,皮拉特尔说道。乘坐气球。不讲飞行,而是讲乘坐。这是气球人员的专用语。哪些气球人员?他是第一位,皮拉特尔说道,他这样规定的。不,当然没有人可以一起乘坐。他摸摸少年的脸,想关门。他平时不是这样随便提要求的,男孩用手背擦擦鼻子,说道。他叫高斯,他没有名气,可不久他将像伊萨克牛顿一样做出伟大的发现。他这么讲不是出于虚荣,而是由于时间紧迫,他必须参与飞行。   教师( 4 )   从那上面看星星更清楚,不是吗?更清楚,不像这么雾蒙蒙的。这他可以打赌,皮拉特尔说道。因此他必须去。他对星星了解很多。可以对他进行最严格的考试。皮拉特尔笑了,问谁教会了一个小孩子讲这么动听的话。他思考了一下。那好吧,最后他说道,既然是同星星有关!下午,当着一群人、伯爵和鸣放礼炮的卫队的面,一堆火渐渐通过两根管子将热量充满仿羊皮纸袋。谁也没料到会要这么长时间。当气球鼓起时,一半观众已经走了,当它开始缓缓升离地面时,在场的人不足四分之一了。缆绳绷紧,皮拉特尔的助手们解开管子,小篮子猛地一跳。高斯自言自语地蹲坐在编织的篮子底,要不是皮拉特尔将他按下去,他就跳起来了。还没好呢,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在祈祷?不,高斯低语道,他在数质数,他一紧张就这么做。皮拉特尔举起大拇指测试风向。气球会上升,然后随风飘,然后,当它里面的空气冷却时,它就下沉。一只海鸥紧贴着篮子鸣叫。还不行,皮拉特尔叫道,还不行。还不行好!他半揪着领子半揪着头发将高斯拉起来。远方起伏的陆地,陆地尽头的地平线,山丘的圆顶,一半消失在雾里。下面是眼盯上方的人们,还在燃烧的火堆周围微小的脸,旁边是城市的屋顶。烟云,紧挨在烟囱旁。一条路逶迤穿过绿色,上面是一头昆虫一样小的毛驴。高斯抱紧篮帮,直到闭上嘴时他才明白:他一直在喊叫。上帝就是这样看世界的,皮拉特尔说道。他想回答,但他再也发不出声来。空气摇晃他们的力气多大呀!而太阳在这上面为什么明亮许多?他的眼睛发疼,但他无法闭起它们来。还有空间本身:点与点之间的一根直线,从这个屋顶到云层,到太阳,再返回屋顶。由点形成线,由线形成平面,由平面形成物体,但不是这样的。空间细微的弯折,从这上面几乎能看到它。他感觉皮拉特尔的手放在他肩上。永远不再下去。向上,再向上!直到他们脚下再也没有陆地了。有一天人类将会做到的。那时候每个人都会飞翔,好像这很平常似的,但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激动地望着太阳,光线在发生变化。朦胧的雾升上明亮的天空。最后的几束火焰,地平线上的红色,然后再也没有太阳了,然后是星星。我们在下沉,皮拉特尔说道。不,他恳求道,不要下沉!星星是那样多,每分钟都在增多。每个人都是一颗垂死的太阳。每个人都消失,大家都顺着他们的轨道,就像每颗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和每个绕着一颗行星盘旋的月球都有公式似的,也有一个公式,可能无比复杂,但或许也不复杂,有可能藏在它们自己的简单里,它描写所有的这些运动,每个个体绕着自己的每一次转动;也许只需要足够久地观看。他的眼睛发疼。他感觉他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眨眼了。我们马上就下去了,皮拉特尔说道。别急!他踮起脚尖,好像这有用似地,盯着上方,头一回理解了什么是运动,什么是物体,尤其是什么是空间,它绷紧在物体之间,也包含着他们大家,包括他,皮拉特尔和这个篮子。这个空间,这个他们嗵地落在一个干草堆的木架子里,一根绳子断了。篮子倒了,高斯滚进一个泥坑,皮拉特尔不幸地跌倒,扭了胳膊,当他看到仿羊皮纸里的裂缝时,嘴里发出那样不吉利的咒骂,使得从自家地里跑过来的农民停下脚步,威胁地举起他手中的铲子。助手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折叠皱巴巴的气球。皮拉特尔抱着胳膊,使劲在高斯的屁股上来了结实的一巴掌。高斯说他现在知道了。知道什么呀?所有平行的线彼此接触。好极了,皮拉特尔说道。他的心狂跳不已。他考虑他是不是该告诉这人,他只需要在篮子上安装一根弧形的桨,就能改变气流的方向,迫使气球朝向他想去的方向。可后来他沉默了。人家没有问他,强迫人接受主意不礼貌。事情十分明显,很快就会有别人想到的。现在那人想看到一个感激万分的孩子。高斯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微笑,伸出胳膊,木偶似地鞠了一躬。皮拉特尔很高兴,笑着摸摸他的脸。 )   洞窟( 1 )   在新安达卢西亚呆了半年之后,洪堡考察了所有没有脚、不会胆小到要逃避他的东西。他测量了天空的颜色、闪电的温度和白霜的冻结程度,他尝过鸟粪,调查过大地的震动,钻过死人的洞穴。他同邦普朗住在前不久被地震破坏了的城市边缘的一座白色小木屋里。夜里,震动仍在将人们从睡眠中吓醒,当你躺下去、屏住呼吸时,仍能听到地底深处的活动。洪堡挖坑,将温度计吊在长线上放到坑里去,将豌豆放在鼓面上。震动肯定还会再来,他愉快地说道。全城很快就会一片狼藉。晚上他们在总督家用餐,然后洗澡。将椅子放进河水里,身穿单衣坐进水流。不时有小乌龟游过。有一回,一条鱼咬掉了副总督侄子的三根脚趾头。那人名叫唐奥里恩多卡索勒斯,长有浓密的胡子,他浑身一颤,纹丝不动地盯视了几秒钟,才怀疑多于惊骇地从被染红的水里抽出他的变得不完整了的脚。他转头寻找,然后身体一歪,洪堡将他扶住了。他搭下一艘船返回了西班牙。常有妇女来访。洪堡数她们发辫里的虱子。她们成群地前来,相互交头接耳,格格地嘲笑这个身穿制服、左眼里夹着显微镜的矮男人。邦普朗因她们的美丽而痛苦。他问统计虱子有什么用。我想知道,洪堡说道,因为我想知道。还没人在赤道地区居民的头上调查过这种生存能力特强的动物的存在情况。离他们的房子不远处正在拍卖人口。健硕的男女,脚缠铁链,目光空洞地望着农场主们,农场主们在他们的嘴里捅捅,瞅瞅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跪下,轻按他们的臀部。他们摸他们的脚掌,拉他们的鼻子,检查他们的头发,抚弄他们的生殖器。大多数做完之后不买就走了。这是个萎缩的经济行业。洪堡买下三名男子,让人取下他们的铁链。他们不理解。他们现在自由了,洪堡让人翻译道,他们可以走了。他们瞪着他。自由!一人问他们该去哪里。随你们想去哪里,洪堡回答道。他给他们钱。他们犹豫不决地拿牙齿检查那些硬币。一人坐到地上,闭上眼睛,不再动弹,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洪堡和邦普朗在周围人嘲讽的目光下离开。他们转回身几次,但没有一个被释放的人在目送他们。傍晚下起雨来,夜里又一场地震袭击了城市。第二天上午那三人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再也没有现身。下一次拍卖时洪堡和邦普朗留在家里,关上百叶窗,一直工作到拍卖结束才走出去。前往查伊玛斯传教区必须穿过植物密集的森林。每走一步他们都看到陌生的植物。地面似乎没有足够的位置可供这许多植物生长:树干相互挤在一起,植物彼此覆盖,攀缘植物荡过他们的肩和头顶。传教区的僧侣们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虽然他们不理解这两人要他们干什么。修道院院长摇摇头。别有目的!没有人周游半个世界去测量不属于他的土地的。传教区里生活着受过洗礼的自治的印第安人。   洞窟( 2 )   有一位印第安人指挥官,一位警察局长,甚至有一个民兵组织,只要他们事事服从,就让他们生活得好像他们是自由的一样。他们赤身裸体,只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零星布片:一顶帽子,一只袜子,一根腰带,缀在肩部的一个肩章。洪堡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假装习惯了似的。他不喜欢看到许多女人身上有毛;他觉得这同她们的自然尊严不一致。可当他同邦普朗议论此事时,对方十分开心地望着他,看得他脸红、结巴起来。离传教区不远,在夜鸟的洞窟里住着死人。因为古老的传说,印第安人拒绝陪伴洪堡和邦普朗去那里。经过长时间的劝说后,才有两名僧侣和一名印第安人同行。那是这个大陆上最大的洞窟之一,一个六十步乘九十步大的大洞口,从洞口洒进的光线那样充足,走进山体内一百五十步还踩在草和树枝上。然后他们才必须点起火把。叫喊声也从这里开始了。鸟儿生活在黑暗中。成千上万只鸟巢布袋似地悬挂在洞顶,噪声震耳欲聋。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如何辨识方向的。邦普朗开了三枪,回声被鸟叫声盖没了,他捡起两具还在颤动的尸体。洪堡敲打岩石,采集石样,测量温度、气压、湿度,从岩壁上抓下苔藓。当他的一只拖鞋踩烂了一条巨大的蜒蚰时,一位僧侣大叫起来。他们必须涉水趟过一条溪流,鸟儿在他们头顶扑翅飞翔,洪堡双手捂住耳朵,僧侣们直划十字。向导说,从这儿开始就是死人国。他不肯再往前走了。 洪堡答应出双倍的工资。那位向导拒绝了。这地方不好!你们到底来这里找什么呀,人类是属于光明的。说得好,邦普朗吼道。光明,洪堡叫道,这不是光明,而是知识!他继续往前,邦普朗和僧侣们跟着他。前面出现叉路,没有向导他们不知道走哪个方向。洪堡建议分头行动。邦普朗和僧侣们直摇头。那就往左边,洪堡说道。为什么是左边?邦普朗问道。那就走右边,洪堡说道。可为什么是右边呢?见鬼,洪堡叫道,我觉得这太愚蠢了!于是他走在其他人前面,向左。在这下面鸟叫声的回响更大了。一会儿后就听到里面传来很响的嗒嗒声,是快速连续地发出的。洪堡跪下去考察地面弯曲的植物。鼓鼓的植物,没有颜色,几乎没有形状。有意思,他在弗赖贝格恰恰就此写过一篇论文!当他俩抬起头来时,他们发现僧侣们不见了。迷信的笨蛋,洪堡叫道。继续!道路陡直向下。洪堡和邦普朗周围响着拍翅声,但从没有哪只鸟儿碰到他们。他们沿着岩壁摸向一座岩石穹窿。火把光线太弱,无法照彻这个穹窿,将它们的巨影投在洞壁上。洪堡望着温度计。气温越来越暖,他怀疑维尔纳教授会因此感到高兴。然后他看到他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他眨眨眼,但可以看见她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一次感官错觉。母亲的围脖在脖子下方系得紧紧的,侧着头,失神地微笑着,下巴和鼻子像她的末日那天一样薄,双手拿着把弯曲的雨伞。他闭上眼睛,慢慢数到十。你说什么,邦普朗问道。没什么,洪堡说道,敲下一块石头。那后面还可以走,邦普朗说道。够了,洪堡说道。邦普朗提醒说,山体更深处可能还有陌生的植物。最好是回去,洪堡说道。够了就是够了。他们顺着一道小溪迎着日光方向走。鸟儿渐渐少了,叫声渐渐低了,很快他们就可以熄掉火把了。洞外,那位印第安向导正在一堆火上转动着他们的两只鸟儿,将脂肪烤掉。羽毛、鸟喙和爪子已经烧掉了,血滴进火苗里,脂肪吱吱响,浓烟飘浮在林中空地上方。最宝贵的脂肪,他说道。没有气味,能保鲜一年多!他们这下需要再射两只,邦普朗发怒地说道。洪堡要来邦普朗的烧酒瓶,喝下一大口,同一位僧侣一起返回传教区。   洞窟( 3 )   邦普朗返回去再射杀两只鸟。几百步之后洪堡停下脚步,抬头仰望他们头顶高耸的树梢。响声!响声,僧侣重复道。如果不是嗅觉,洪堡说道,那就是响声。这种嗒嗒声,被山壁掷回。动物们也许是这样辨别方向的。他边走边做记录:一种人类可以利用的系统,在漆黑的夜里或水下。而脂肪:由于它无味,特别适用于生产蜡烛。他兴奋地打开寺院里他的小房间的门,一个裸体女人在里面等着他。他先以为她是因为虱子来的,或者是来送一封信。后来他明白了,这次不是这回事,她想要的正是他认为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出路。很可能是总督派她来的,这符合他对男人之间的粗俗玩笑的设想。她独自在房间里等了一夜又一天,无聊得将六分仪拆开了,将收集的植物弄得乱七八糟,喝了准备用来做浸液的酒,醉后大睡了一通。醒来后她不无天才地用彩色画了一个可笑的尖嘴猴腮的侏儒形象,她当然没有认出那是弗里德利希大帝来。现在,由于洪堡终于来了,她想尽快将事情了结。当他还在问她从哪儿来、想干什么和他是不是能帮她什么忙时,她就灵活地解开了他的裤子。她又矮又胖,不可能超过十五岁。他后退,她前逼,他背顶墙,想厉声斥责她,却忘记了他的西班牙语。她说她叫伊内斯,要他信任她。当她掀起他的衬衫时,一颗纽扣掉落,滚到了地板上。洪堡眼睛盯着它,直到它撞到墙停下来。她拿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将他拖进房间中央,而他咕哝着要她放手,他是普鲁士帝国的官员。哎呀,她说道,多强的心跳啊。她将他拖倒在地毯上,不知何故他允许了她将他翻转身仰面朝上,她的双手沿着他的身体下滑,最后她停下来,笑着断定这没有多大用处。他望着她躬起的背、房间的屋顶,屋外风中觳觫的棕榈叶。快了,她说道。他应该有信心!树叶短而尖,他还从没研究过这棵树。他想坐起来,可她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将他按倒。他心想,她为什么就不理解这是在折磨他呢?事后他无法说清持续了多长时间她才放弃,她将头发抹向后,伤心地望着他。他闭上眼睛。她站起来。没有关系,她轻声说道,这是她的错。他头痛,渴坏了。直到听到门在她身后关上时,他才睁开眼来。邦普朗在写字台旁发现了他,他呆在天文表、湿度计、温度计和重新组装好的六分仪之间。他用夹在眼睛里的显微镜端详着棕榈树叶。一种有趣的结构,他说,值得注意!动身的时间也快要到了。这么突然?邦普朗说。根据旧的记述,在奥里诺科河和亚马逊河之间有一条运河。欧洲的地理学家认为这是传说。主流学派认为,只有山脉用作分水岭,内陆不可能有河流体系相通。奇怪的是他从没思考过此事,邦普朗说道。洪堡说这是个错误。他会找到这条运河,解开这个谜。哎呀,邦普朗说道。一条运河。他不喜欢这种态度,洪堡说道。老是哀叹,老是反驳。难道就不能激情一点吗?邦普朗问发生什么事了。不久将出现太阳黑子!将可以精确地对沿海城市进行天文学定位。然后就可以张开一张直到运河两端的测量点的网。可它在原始森林纵深处啊!一个大单词,洪堡说道。不可以被它吓坏。原始森林也不过是森林罢了。大自然到处讲着相同的语言。他给他哥哥写信:旅行真美妙,有很多发现。每天遇见新植物,多得数不胜数。对地震的观察揭示了一种新的地壳理论。对头虱的本性的认识也扩大了许多。你的弟弟,请登报发表!他检查他的手是不是在发抖。然后他给伊曼努埃尔康德写信。说他不经意地形成了物理地理学的一门新科学的草案。在整个地球上,在不同的海拔,在类似温度下,生长着类似的植物,因此气候带不仅是随纬度延伸,也上下延伸:地表可以在一个点上经历从热带到北极地区的所有阶段。   洞窟( 4 )   如果将这些带连成线,就能得出大气流动的草图。谢谢所有的提示,也衷心地希望教授身体健康,他忠诚的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以他能有的最奔放的笔法签了名。天空变暗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当他们在海滩上测量时,一个混血儿,半是黑人,半是印第安人,拿着根木棍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他哇哇叫着,蹲下身,盯着。然后他进攻。当他几天之后在前往卡拉卡的船上,在汹涌的波涛和忽闪的烛光中,于凌晨三点左右描写这件事时,洪堡称它为一桩不幸事故。他向左避开了那一棒,他右侧的邦普朗就不太幸运了。可当邦普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那个混血儿白白错过了机会:他没有再袭击,而是跑向邦普朗的飞走的帽子,将它戴到头上,大步离开了。至少设备没出什么事,邦普朗在二十个小时之后也苏醒了过来:脸肿了,断了一颗牙,鼻子略微变形了,嘴巴和下巴周围都是血痂。晚上、夜里和上午漫长的几个小时,洪堡一直坐在他床头,递给他水。邦普朗洗涤,吐出,怀疑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太阳黑子,洪堡说道。还行不行?邦普朗点点头。肯定?邦普朗吐出水,悄声说道,他非常肯定。伟大的日子即将到来了,洪堡说道,从奥里诺科河到亚马逊河,到大陆最里面。他要他将手伸过来!邦普朗像是顶着一股阻力似地费劲地抬起胳膊。在洪堡预告伟大日子即将到来的那个时辰太阳熄灭了。光线变苍白了,一群鸟儿喳喳地拍翅飞起,在风中远去了,物体吸收亮度,一道影子飞过来,太阳变成一块黑暗的圆盘。邦普朗头扎绷带,举着人造地平线的投影伞。洪堡将六分仪支在上面,另一只眼睛斜望着天文钟。时间停滞了。又重新走动。光线返回:太阳照耀着,影子离开山丘,土地,地平线。鸟叫,什么地方有人发了一枪。邦普朗放下伞。洪堡问怎么样。邦普朗不相信地盯着他。洪堡说他没看到。只有投影。他盯着六分仪里的天体,还必须监视钟,没功夫仰望。不会再有第二次的,邦普朗沙哑地说道。他真的没有仰望?这地方这下被永远钉在世界地图上了。能借助天空的帮助纠正钟的行走错误的瞬间很少。有些人对待工作就是比其他人认真!这有可能,可是邦普朗叹口气。什么?洪堡翻着星历表目录,掏出铅笔,开始计算。可是什么?   测量世界 第二部分   数字( 1 )   在改变一切的那一天,一颗臼齿疼痛难忍,让他以为要发疯了。夜里,他仰面朝上,倾听隔壁女仆的呼噜声。六点半左右,当他疲倦地朝着晨光挤挤眼睛时,他找到了世界上最古老问题之一的答案。他醉鬼似地脚步不稳地穿过房间:必须马上将它写下来,不能将它忘记。抽屉怎么也打不开,他忽然找不到纸了,鹅毛笔断了,又有满满的夜壶挡住他的路。可半小时后所有的东西都被涂写在了几页皱纸、一本希腊语教科书的边缘和桌面上。他放下鹅毛笔,深呼吸。他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地面的污物、臭味让他感到吃惊。他冷得发抖。牙痛简直难以忍受。他阅读。逐行推敲,求证,寻找错误,没有找到。他抹平最后一页纸,看着他的歪斜、模糊的十七边形。二千年来人们就试图使用直尺和圆规画出多面的三角形和五角形。画正方形,或将一个多角形的角翻倍,这些易如儿戏。如果将一个三角形和一个五角形组合起来,就得到一个十五边形。再多就不可能了。而现在:十七边形。他预感到存在一种还可以继续画下去的方法,但他得将它找出来。他去找理发师。理发师将他的双手绑紧,许诺肯定不会难受,动作麻利地将一把钳子伸进他嘴里。钳子刚一接触牙齿,那放射状的疼痛就让他几乎晕厥。他想重新集中思想,但后来钳子合上了,他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咯嚓一响,温暖的血腥和他耳朵里的嗡嗡才让他重新回到房间里,回到那个系着围裙的男人身边,那人问道,不难受吧?回家途中他不得不倚在墙壁上,他膝盖发软,双脚不听使唤,他头晕。几年后就会出现牙医了,到时候就能治好这牙痛,而不必将某颗发炎的牙拔掉。很快世界上就不必满是无牙的人了。也不必人人都有天花疤痕,谁也不会再脱发。他奇怪,怎么除了他就没人想这些事情。人们觉得现状是理所当然的。他眼睛模糊地前往齐默尔曼的住处。他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将那些纸放到餐桌上。噢,教授同情地说道,牙齿,严重吗?他自己很运气,他只少五颗,利希滕贝格教授只剩下两颗了,凯斯特纳早就没有牙齿了。因为一块血斑,他用尖尖的手指拿起第一页纸。他皱起眉毛,嘴唇微动。时间漫长得高斯几乎不敢相信。没有人思维得这么缓慢!这是伟大的瞬间,齐默尔曼终于说道。高斯要求一杯水。他想祈祷。必须将这东西印出来,最好是以一位教授的名义。大学生就出版作品,这不常见。高斯想回答,可是,当齐默尔曼给他端来水杯时,他既讲不出话也喝不下水。他打个手势请求原谅,摇摇晃晃地回家,躺上床去,想念不伦瑞克的他的母亲。来哥廷根是个错误。这里的大学更好,可他思念他的母亲,当他生病时,比平时思念更甚。半夜时分,当他的腮帮子肿得更厉害、全身每个部位一动就痛时,他明白了:理发师拔错了牙。幸好一大早街上空无一人,这样就没人看到他如何一再地停下来,头倚着墙壁呜咽。如果有药能止痛、有名副其实的医生的话,他宁愿交出他的灵魂,而不想长命百岁。而这根本不难:只需要麻醉正确地方的神经,最好是用一小瓶毒药。还得更深入地研究箭毒!化学研究所里有一瓶,他得看看。但这想法稍纵即逝,他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呻吟了。这种情况会出现的,理发师愉快地说道。疼痛扩散得很远,但大自然是聪明的,人有许多牙齿。在他举起钳的那一刻,高斯眼前一黑。疼痛好像将此事从他的记忆里或世界上抹去了似的,不知道是几小时或多少天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凌乱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瓶被喝掉一半的烧酒,脚旁放着《文化汇报智慧版》,枢密官齐默尔曼在里面介绍了画多面十七边形的最新方法。巴特尔斯坐在床边,他是来祝贺的。   数字( 2 )   高斯摸摸他的脸。哎呀,巴特尔斯。这他是了解的:他本人出身贫寒,被视为神童,自认为是天生要做大事的。后来他遇到了他高斯。现在他知道了,在他们相遇后的头两夜,巴特尔斯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曾经考虑重新回村里去挤奶牛、出牛粪。第三夜他理解了,要拯救他的灵魂只有一条途径:他必须喜欢高斯。他必须尽可能地帮助他。从此他便将全部的力量投入共同的工作。他找齐默尔曼交谈,给公爵写信,在一个艰难的夜晚恫吓过高斯的父亲对此他们谁也不想回忆了,说服他允许儿子上高等文科学校。然后,去年夏天,他陪高斯回不伦瑞克见他的父母。母亲突然将他拉到一旁,满脸担忧和羞怯地提了一个问题:在大学里,在那许多学者之间,她儿子会有前途吗?巴特尔斯没听懂。她解释说,她是指,高斯当研究人员,会不会有所成就。她是偷偷问的,答应不告诉别人。当母亲的总是在操心。巴特尔斯沉默片刻,才以一种他后来为之惭愧的蔑视口吻问道,难道她不知道她儿子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吗?她哭得很厉害,那情形尴尬极了。高斯永远未能彻底原谅巴特尔斯。高期说他现在决定了。做什么?巴特尔斯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高斯不耐烦地叹口气:数学。到目前为止他只想从事古典语文学,他还在想着写一篇维吉尔式的评论,特别是关于埃尼娅下冥府的。他认为没有人正确领会了这一章。可那还有时间,他毕竟才十九岁。目前他发现他在数学上会更有作为。既然不得不活在世上,你也可以尝试着做出些成就。比如说,解答数字是什么的问题。这是一桩毕生的事业,巴特尔斯说道。高斯点点头。运气好的话,他能在五年内完成。可他很快就明白:事情会更快。当他又一次开始之后,灵感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泉涌而出。他睡得很少,不再去上大学,只吃一点点,很少去看他母亲。当他低声嘀咕着走在街上时,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用看,就能避开人们,从不绊倒。有一回他无缘无故地跳开,就在这一刻,一片屋瓦摔碎在他身旁,他丝毫不意外。数字没有将他从现实中绑架走,它们使它更近了,使它更清晰,前所未有地明确。现在数字始终陪伴着他,连嫖妓时他都不忘它们。哥廷根的妓女不是很多,她们全都认识他,叫着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有时给他打折优惠,因为他年轻、英俊、彬彬有礼。他最喜欢的那一位叫作尼娜,来自一座遥远的西伯利亚城市。她住在破旧的分娩房 18 世纪以来欧洲兴建的一种主要供单身妇女生育孩子的房屋。里,头发乌黑,脸上有深深的小酒窝,肩膀很宽,散发出泥土香味。当他环抱她、目望屋顶、感觉她在自己身上摇晃的那一刻,他向她发誓要娶她,学习她的语言。她嘲笑他。当他发誓说他是当真时,她只是回答说他还太年轻。他的博士考试是在普法夫教授的监督下举行的。教授在他潦草的申请书上写下同意对他进行口试。取证书时他不得不等在过道里。他吃着一块干巴巴的点心,阅读《哥廷根学者报》上一位普鲁士外交官介绍他弟弟在新安达卢西亚的生活报告。   数字( 3 )   这个弟弟住在城市边缘的一座白房子里,晚上人们在河里纳凉,常有妇女来访,让他数她们的虱子。高斯翻阅着,说不出地激动。嘉布遣会修士传教区里裸体的印第安人,生活在洞窟里的鸟儿,它们用声音观看,就像其他生命用目光观看一样。伟大的太阳黑子,然后是动身前往奥里诺科河。那人的信在途中走了一年半,只有上帝知道他是否还活着。高斯放下报纸,齐默尔曼和普法夫站在他面前。他们没敢打扰他。这人,他说道,很感人!但荒唐,好像真理是在随便什么地方,而不是在这里似的。或者,好像一个人能逃避自己似的。普法夫犹豫地将学位证书递给他:通过了, Summa cum laude (最优异成绩)。当然,齐默尔曼说道,听说他正在创作一部伟大作品。他很高兴,高斯这下终于找到了某种能吸引他、赶走他的多愁善感的东西。确实如此,高斯说道,等它完成后,他就要走。两位教授交换了一道目光。离开汉诺威公国吗?但愿不是。不是,高斯说道,别担心。很远,但不是离开汉诺威公国。工作进展迅速。正方形的相互性原理已经得出来了,质数频率的谜语也快解开了。他写完了前三部分,他已经写到主要部分了。可他一再地放下笔,双手撑住头,暗自想他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合理的。他是不是钻得太深了?物理的基础是规则,规则的基础是原理,原理的基础是数字;看清这些数字,就能认出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排斥或吸引。它们的命运中似乎有些是不完整的,设计得太仓促了,他不止一次地相信他碰到了勉强能遮掩住的错误好像是上帝疏忽了希望没人会注意到它们。后来,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再也没有钱了。由于他不再上大学,他的奖学金就到期了。公爵从来就不愿意他去哥廷根。齐默尔曼说这事可以补救,找份零时工作:他需要一个勤快的年轻人,来帮助他测量土地。高斯摇摇头。时间不会长,齐默尔曼说道而且野外的新鲜空气还从未伤害过谁。于是,他突然就在雨后的田野里跌跌撞撞地走动了。天空低矮,黑暗,地面泥泞。他翻过篱笆,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满身松针地站在两名少女面前。她们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安地解释三角测量法的技术:如果知道一个三角形的一条边和两个角,就能确定另两条边和未知的角。因此,他在上帝的土地上的某个地方选择一个三角形,测量一条最容易到测量边,用这个仪器测定同第三点的角度。他举起经纬仪,来回旋转它,你们看,这样,边说边用灵巧的手指转来转去,仿佛这是头一回似的。然后将一组三角形拼到一起。此时此刻,另一位普鲁士研究人员,正在新世界的怪兽中间从事此事。可是,约汉娜,两人中年龄较大的那位回答道,一个地区并不是平面呀?他盯着她。心想好像她提问不必思考似的。当然不是,他微笑着说道。一个三角形,约汉娜说道,只有在平面上才有 180 度的角度,而在球体上就不是。那就什么都不对了。他盯着她,好像他此刻才看到了她似的。她高扬眉毛迎视他的目光。   数字( 4 )   对,他说道。是这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测量完后,一定程度上必须将这些三角形缩小到极小的尺寸。实际上就是一个简单的微分处理。但是以这种形式他坐在地上,取出他的记录本以这种形式,他呢喃道,一边开始记录,还没有人这么做过。当他抬起头来时,只剩下他一人了。他带着大地测量仪器在乡间穿行了几个星期,不停地将桩子砸进地里,测量它们之间的距离。有一天他滚下一个斜坡,扭了肩。他多次跌进荨麻。一天下午,已经快冬天了,一群孩子向他投掷脏雪球。当一只牧羊犬从森林中跳出来,将他扑倒在地、几近温柔地咬着他的小腿肚,又鬼魅似地消失了时,他决定停止这项工作。他不适合这种危险。但他现在经常见到约汉娜。感觉她像是一直就在他身旁,只是由于她伪装或他注意力不集中才没有看到。他感觉,上街时她走在他前面。或者她坐在教堂里,当牧师预言,如果他们不将基督的痛苦当成他们自己的痛苦,将他的忧虑当成他们自己的忧虑,将他的血当成他们所有人的血时就会遭受永恒诅咒时,她坐在他后面第三排,表情疲倦而专注。他早就放弃了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知道如果他现在转身,她会以怎样冷嘲的表情注视他。有一回,她同她的格格笑个不停的愚蠢女友明娜去城外散步。他跟着她们。她们交谈他不熟悉的书籍,下雨的经常性,巴黎五人执政内阁的未来。约汉娜的思维很敏捷。有几次他想抱住她将她摁到地上,但没得逞,显然她很清楚他的想法。所有这些假装都必须是真的吗?可它当然是必要的,当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他像贵族那样深深地一鞠躬时,她就屈屈膝。归途中他问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人们能够不撒谎地彼此交往。可他还没想出什么来他就明白了,每个数字都可以表现为三个三角形数字。他双手哆嗦着摸索他的笔记本,可他将它放在家里了,他不得不轻轻默念那个公式,直到下一家客栈。在那里,他从服务员手里抢过笔,将它涂写在一块台布上。从那以后他不再离开住房。白天变成晚上,晚上变成黑夜,黑夜在凌晨吸满苍白的光线,直到又一个白天开始,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似的。可事情并非如此,死亡会来得更快,他必须赶紧工作。有时巴特尔斯过来,带来饭菜。有时他母亲来。她摸摸他的头,以爱意朦胧的目光看着他,当他亲她的脸时,她高兴得脸色绯红。然后仆人过来问他工作时需不需要帮助,但见到他的目光异常,便尴尬地嘀咕着走开。凯斯滕纳、利希滕贝格、比特纳和公爵秘书寄来信,他一封也不读。他两次拉肚子,三次牙痛,一天夜里绞痛得那样厉害,他以为这下完了,上帝不允许了,这就要结束了。第二天夜里他突然觉得科学、他的工作、他整个的生活陌生而多余,因为他没有朋友,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一个他对他们有点价值的人。可这也像所有的事情一样过去了。一个雨天,他完成了。他放下鹅毛笔,不停地擤鼻涕,揉额头。对过去几个月的回忆,所有那些斗争、决定和思考都已经远去了。那个转眼就已经不复存在的人经历了这一切。他面前放着手稿,是另一个人留下的,写得密密麻麻的数百页。他翻看着,问自己怎么能做出来的。他回忆不起什么灵感、火花。只有工作。印刷费用必须向巴特尔斯借钱,他本人几乎身无分文。后来,当他想将打印好的书页再阅读校订一次时,出现了麻烦:书商那个傻瓜根本不理解他写的是什么。齐默尔曼写信给公爵,公爵又掏出一点钱,《算术研究》总算可以出版了。他二十岁出头,他的毕生事业完成了。他知道:不管他还能有多长时间,他再也做不出相似的成就了。他在一封信里向约汉娜求婚,遭到了拒绝。这同她毫无关系,她写道,她只是怀疑是否有人能忍受得了在他身边的生活。她怀疑他像地球从太阳、大海从河流那里一样从他周围的人们那里吸取生命和力量,在他的身旁注定了要成为气泡和一种半真半假的幽灵生活。他点头。他正是这么决定的,尽管没指望有这么好的理由。现在只缺少一样了。旅行真可怕。他的母亲在告别时痛哭流涕,好像他是要去中国似的,后来,虽然他下了决心不哭,他还是哭了。马车滚动起来,一开始上面坐满臭哄哄的人,一个女人连壳吃着生鸡蛋,一个男人不停地开玩笑,渎神的玩笑,但就是不好笑。   数字( 5 )   高斯试图不理睬这一切,阅读最新版的《促进地球和天空学的每月通信》。在天文学家皮亚齐的望远镜里,有几天夜里出现了一颗幽灵行星,还没来得及确定它的轨道,就又消失了。也许是个错误,但也可能是一颗介于内围行星和外围行星之间的行星。但高斯很快就不得不放开那本杂志,因为太阳沉落,马车晃得太厉害,那个吃蛋的女人在越过他的肩偷看。他闭上眼睛。有一阵子他看到了行军的士兵,然后是地平线上延伸的磁线,然后是约汉娜,后来他醒了。清晨,天空灰蒙蒙,下着雨,夜晚尚未结束。其他的日日夜夜还会到来,总共十一天和二十二个夜晚,几乎不可想象。旅行多可怕呀!当他到达科尼斯贝格时,疲累、背痛和无聊几乎使他失去知觉。他没钱住客栈,于是他立即前往大学,向一位目光痴呆的看门人问路。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那人也讲一口古怪的方言,街道看起来陌生,店铺挂着看不懂的招牌,小酒馆的饭闻起来不像饭。他还从未离开家这么远过。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地址。他敲门,等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位满身灰尘的老人为他打开门,还没等高斯自我介绍,就说主人不接待客人。高斯想解释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主人,那个仆人重复道,不接待。他自己在这里工作的时间要比别人以为的长,他还从没有违背过吩咐。高斯掏出齐默尔曼、凯斯特纳、利希滕贝格和普法夫的推荐信。他坚持送上这些信函!仆人没有回答。他将那些纸拿反了,看都没看它们一眼。他一定要,高斯重复道。他可以想象主人家来客很多,有必要保护自己。可是,他不得不再次强调,他不是随便什么人。仆人考虑着。他的嘴唇默默地动着,好像他不知怎么办似的。哎呀呀,最后他呢喃道,走进去,让门开着。高斯踌躇地跟着他穿过短而黑的门厅进入一个小房间。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那幽暗,看到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一张桌子、一张沙发椅和椅子里那个裹着羊毛被、一动不动的侏儒:肿胀的嘴唇,前突的额头,一只锋利、尖细的鼻子。半睁的眼睛没有向他转过来。空气如此浑浊,让人简直无法呼吸。他沙哑着声音问这是否就是教授。仆人说不是他是谁。他走向沙发椅,双手哆嗦着取出一本《算术研究》,他在首页上题写了几句崇拜和感谢的话。他将书递给那位侏儒,对方没有伸手。仆人低声请他将书放在桌上。他低声解释了他的事情。他说他还有些他还没能告诉过任何人的想法。也就是说,他觉得,欧底里德的空间不像纯理智的批评界认为的,是我们的世界观自己的形式,是规定了各种可能的经验的形式,而更多是一种虚构,一个美丽的梦。真相很神秘:两根平行线永远不会接触的原理从未得到过证明,无论是欧底里德,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证明过。可他根本不是人们一直以为的那样,显而易见!他,高斯,现在猜测,这个原理不正确。也许根本就没有平行线。也许空间也允许,如果有一根线和它旁边的一个点,穿过这个点划出无数不同的平行线。只有一点是肯定的:空间是不平的、弯曲的、很奇怪的。头一回讲出所有这些内容,让人很舒服。单词来得越来越快,句子水到渠成。这不是思想游戏!比如他认为他走向窗户,但小矮人的一声惊叫让他停下了。他认为,一个足够大的三角形,绷在那外面的三颗星星之间,如果准确测量,会得出同期望的 180 度不同的角度,即为环体。当他打着手势抬起头时,他发现了屋顶上的蜘蛛网,许多层,零乱地交织在一起。有一天将会进行这种测量的!但这还需要很长时间,眼下他想听听唯一一位不认为他发疯、肯定理解他的人的意见。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地教给世界空间和时间知识的人的意见。他蹲下来,让他的脸和那个小矮人的脸位于同样的高度。他等候着。小眼睛直盯着他。香肠,康德说道。您说什么?兔子应该买香肠,康德说道。香肠和星星。他也应该买。高斯站起来。文明没有彻底抛弃我,康德说道。先生们!一滴口水流过他的下巴。主人累了,仆人说道。高斯点点头。他们走出去,仆人默默地鞠躬告别。高斯很想给他点钱,可他自己也身无分文。他远远地听到低沉男声的歌唱。监狱合唱团,仆人说道。它一直干扰着主人。在马车里,夹在一位牧师和一个绝望地想找人交谈的胖少尉之间,他第三次阅读有关神秘行星的文章。当然可以计算它的轨道!只需在使用近似法时以椭圆而不是以圆形为出发点,然后做得比那些傻瓜灵活一点就行了。工作几天,然后就可以预言它何时又会在何处重新出现。当少尉问他对西、法联盟的看法时,他无言以答。他是不是认为,上尉问道,这将是奥地利的结束?他耸耸肩。还有那个波拿巴!请问他是谁,他问道。   数字( 6 )   回到不伦瑞克后他给约汉娜写了第二封求婚信。然后他从化学研究室的毒品柜里取出一小瓶箭毒。某位研究人员不久前将它连同收集的植物、石头和写得满满的纸张从海外寄了过来,从此它就放在那里,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据说很小的一滴就能致命。人家会告诉他母亲:那是心肌衰竭,没有任何预兆,无法阻止,上帝的意志。他从街上叫来一名信使,封好信,用他最后的钱支付了费用。然后他盯着窗外等候。他打开瓶塞。那液体无味。他会犹豫吗?有可能。这种事情在真正尝试之前谁也说不清。但他一点不害怕,这让他吃惊。信使会带来母亲的拒绝,那样他的死亡将是游戏中新的一步棋。他是被派到这个世界的,带着一种人类的一切几乎都做不到的智商,派到这个每种行为都还困难、费劲和肮脏的时代里。这是人家想取笑他的理由。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现在,由于作品已经写完,只剩下平庸的几年了,以不光彩的方式谋生,妥协,害怕和生气,新的妥协,肉体和心灵的痛楚,以及各种能力的慢慢萎缩,直至年老体迈。不!传来敲门声。一个根本不像他的声音的声音叫道:进来!信使来了,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厚着脸皮等小费。他终于在柜子最下格抽屉里找到一枚硬币。信使将它抛向空中,转了半圈,从背后接住了。转眼就见他跑进对面的胡同了。他想到末日审判。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东西。被告可以为自己辩护,有些反问会让上帝不舒服。昆虫,污物,疼痛。无法实现的一切。就连时间和空间也被草率对待了。如果将他送上法庭,他打算讲几件事。他双手麻木地拆开约汉娜的信,将它放到一旁,伸手去抓小瓶子。他突然感觉他忽视了什么东西。他思索。某种出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关上瓶子,更仔细地思考,还是想不起来。后来他才明白,他读到的是一封准婚信。   河流( 1 )   加拉加斯的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得不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攀登西拉山,因为事实表明当地没有人到过双峰山。很快,邦普朗的鼻子流血不止,他们最昂贵的气压计掉下山摔碎了。快到山顶时他们发现了贝壳化石。奇怪,洪堡说道,水绝不可能涨到这么高,这只能说明这是地壳的向上折叠,说明了力量来自地心。在山顶,他们遭到一群长毛蜂的骚扰。邦普朗趴在地上,洪堡挺立着,手拿六分仪、目镜遮住盯满昆虫的脸。它们从他的额头、鼻子、下巴上爬过,钻进他的衣领。总督警告过他:最重要的是纹丝不动。不要呼吸。耐心等待。邦普朗询问,他能不能重新抬起头来。洪堡嘴唇动都没动,说最好不要。一刻钟后那些动物离开他们,嗡嗡飞向夕阳,变成一团黑云。洪堡承认,要他保持安静不容易。有一两回他几乎喊叫起来。他坐下去按摩额头。他的神经不如从前了。告别时在加拉加斯的剧院里为他们举办了一场露天音乐会。格鲁克的和弦乐音飞升入黑暗,夜空杳渺,星辰密布,邦普朗热泪盈眶。他不明白,洪堡低语道,音乐从没怎么打动过他。他们骑着骡子向奥里诺科河方向出发。首都周围是辽阔的平原,数千英里远,没有树、灌木或丘陵。颜色淡得他们觉得好像是走在一块发光的镜面上,地面是他们的影子,头顶是空旷的天空,或者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两颗生命的投影。某个时候邦普朗问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他也不知道,洪堡说道,可不管怎样,除了继续往前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当他们第一次重新看到树木、沼泽和草地时,他们再也不知道他们出发到现在已经多久了。洪堡很难辨读他的两只天文钟,他不再习惯时间了。出现了小屋,有人向他们走来,直到多次打听过日期之后,他们才最终相信,他们上路仅两个星期。在卡拉沃索他们遇到一位老人,他还从没离开过这座村庄。但他有一座实验室:杯子和瓶子,测量地震、空气湿度和磁性的金属仪器。还有一台原始的机器,当你在它附近撒谎或讲愚蠢的东西时,它的指针就会偏转。是一种叮口当 作响的装置,相对转动的十二只小轮子之间冒出明亮的火花。是他发现了这种神秘力量,老人叫道。他因此成了伟大的研究家!毫无疑问,洪堡回答道,可是邦普朗捅捅他的腰。老人将摇柄转得更快了,火花越来越大声地噼啪作响,他们紧张得头发竖起来。了不起,洪堡说道,但这种现象叫做电流,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他自己也带有一些能产生相同效果的东西,而且要强烈许多。他拿出莱顿瓶,演示如何摩擦毛皮,生成发丝一样细的纷飞的火花来。老人沉默地挠挠下巴。洪堡拍拍他的肩,祝他继续有好运。邦普朗想塞给老人钱,可他分文不接受。他说他还不知道人类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当然,邦普朗说道。老人擤擤鼻涕,重复道,这他还不知道。直到他们都快不见了,他们还看到他躬身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他们来到一座池塘边。邦普朗脱掉衣服,下水,犹豫,呻吟,趴下去。水里游动着导电的鳗鱼。三天后洪堡用麻木的手记下了他们的调查。那些动物能没有动静地承受电击。电击不生成火花,电表上没有任何显示,磁针也不偏转,一句话,除了他施与的疼痛,没有什么能看出电击来。如果用两只手抓住鳗鱼或将它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里拿一根金属,效果就增强。当两人双手相握,仅一人接触那动物时,也是这样。这种情况下两人同时感觉到电击,强度相同。只有鳗鱼的正面是危险的,鳗鱼本身对自身的放电是免疫的。那疼痛巨大无比:强烈得让人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它完全化为了麻木、糊涂、晕眩,你慢慢地才会意识到,在回忆里越来越强烈;它让你觉得是某种更多属于外界而非属于自身的东西。他们满意地继续旅行,多么幸运啊,洪堡一再说道,多好的恩赐啊!邦普朗一跛一跛地,他的双手没有感觉。几天后,当洪堡闭上眼睛时,他的眼前还是火花飞舞。他的膝好长时间像老人的膝盖一样僵硬。他们在茂盛的野草里发现一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她大概才十三岁,衣衫褴褛。邦普朗将药滴进她嘴里,她吐出,咳嗽,开始喊叫。   河流( 2 )   当他安慰地劝说她时,洪堡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她低声哭起来。一定有人对她做了可怕的事情!怎么回事?洪堡问道。邦普朗盯视他良久。不管怎么样,洪堡说道,他们必须继续前进。邦普朗拿给她水,她匆忙喝起来。她不想吃东西。他扶她起来。她毫无感激的表示,挣脱身跑走了。估计是炎热,洪堡说道。孩子会迷路,晕倒。邦普朗看了看他,然后说道:是的,估计是。他们在圣费尔南多城里卖掉他们的骡子,购买了一艘带木屋的宽帆船,以及一个月的食品和性能可靠的枪支。洪堡打听熟悉那条河流的人。人家让他去找四名坐在一家小酒馆门外的男子。一人头戴一顶大礼帽,另一个嘴角衔着一根苇管,第三个身上挂着许多黄铜饰品,第四位皮肤白皙,神情傲慢,一声不吭。洪堡问他们认不认识奥里诺科河和亚马逊河之间的运河。当然,戴大礼帽的那人回答道。戴首饰的说他在河上行过船。戴大礼帽的说他也行驶过,可这条运河这存在,统统是谣传。洪堡困惑地沉默着。然后他说道,不管怎样,他想测量这条运河,他需要有经验的舵手。戴大礼帽的问有什么报酬。钱和知识。第三个人伸出两根手指从嘴里取下苇管,说道,钱,比知识好。好得多,戴大礼帽的说道,另外,生命它妈的很短暂,干嘛要去拿它冒险?因为它短暂,邦普朗说道。那四人彼此看看,然后望着洪堡。戴大礼帽的那人说,他们叫做卡洛斯、加夫列尔、马里奥和胡利奥,他们很优秀,但不便宜。行,洪堡说道。去客栈的途中一条毛发蓬乱的狗尾随在他身后。洪堡停下脚步,那狗走近来,拿鼻子顶他的鞋。当洪堡挠它的耳后时,它打个呃,幸福得咕咕叫,退回去,对着邦普朗汪汪狂吠。洪堡说他喜欢它。它显然没有主人,他要带上它。船太小,邦普朗说道。这狗咬人,而且味道难闻。洪堡说会有办法的,让狗睡在他的客栈房间里。第二天早晨上船时,他们已经相互熟悉得就像一直生活在一起似的。狗绝对不行,胡利奥说道。在很远的南方,马里奥推推他的大礼帽说道,那里的人疯狂,讲话从后面讲起,那里有长翅膀的侏儒狗。他亲眼看到过。胡利奥说他也看到过,可现在它们绝种了。被会讲话的鱼吃光了。洪堡叹息着用六分仪和经纬仪测定城市的位置,地图又是不准确。然后他放下它们。他们很快就将人类居住的最后的痕迹抛在了身后。他们到处见到鳄鱼:那些动物树干似地浮在水面,在岸边晒太阳,张大嘴,小鹭鸶在它们的背上小步奔跑。狗跳进水里,马上就有一条鳄鱼向它游去,当邦普朗将它重新拉上船时,它的爪子被一条南美食肉鱼咬出了血。藤萝轻触水面,树干斜横在河上。他们将船系牢,当邦普朗收集植物时,洪堡前去散步。他从树根上爬过,从树干之间挤过,拂去脸上的蜘蛛网丝。他摘下灌木的花朵,动作灵活地折断一只特别漂亮的蛾子的背,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植物标本采集箱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面前站着一只美洲豹。那动物抬起头,望着他。洪堡向旁边让开一步。那动物没动,抬起上唇的下垂部分。洪堡呆住了。很长时间后它将头埋在前爪上。洪堡后退一步。再一步。美洲豹凝神盯着他,没有抬头。它摇尾拍打一只苍蝇。洪堡转过身。他谛听:但他没听到身后传来什么响声。他屏紧呼吸,抱紧胳膊,头垂在胸前,目盯双脚,走开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然后越走越快。他不能绊倒,不能回头望。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奔跑起来。树枝打在他脸上,一只昆虫撞在他的额头上,他绊了一下,抓紧一根藤本植物,衣袖挂住,撕坏了,他推开挡路的树枝。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赶回了船上。这些武器不错,邦普朗说道,摆弄着买来的武器。可以干掉那些畜生,搞到一个漂亮的战利品。洪堡摇摇头。为什么不?美洲豹让他走了。邦普朗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可笑的迷信,解开缆绳。舵工们冷笑着。来到河中央时,洪堡已经觉得自己的害怕不可思议了。他决定在日记里按照事情本该发生的那样描写这些事情,他将声称:他们走回低矮的灌木丛,枪上了膛,但没有发现那只动物。他还没写完就下起了暴雨。船上积水了,他们慌忙划上岸。一位男子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一丝不挂,胡子拉碴,脏得几乎认不出来。这是他的种植园,他们付钱就可以过夜。洪堡付钱,问房子在哪儿。那人说他没有房子。他叫唐伊格纳西奥,卡斯泰利的贵族,全世界都是他的房子。另外,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洪堡对着两个裸体女人鞠躬致意,眼睛不知望向哪里是好。舵工们将篷布系在树上,蹲在那下面。唐伊格纳西奥问他们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洪堡筋疲力尽地摇摇头,说暂时不需要。唐伊格纳西奥说他的客人谁也不会缺什么东西。他威风凛凛地转身走了。雨从他的头上和肩上滚落。   河流( 3 )   空中散发出花卉、湿土和厩肥的气味。有时候,邦普朗沉思着说道,他对自己在这里感觉十分奇怪。远离家乡,未受派遣或委托,仅仅因为他在楼梯间里遇到的一个普鲁士人。洪堡长时间睡不着。舵工们不停地低声讲着乱七八糟的故事,它们深烙在他的意识里。每当他成功地推开飞行的房屋、危险的蛇女和生死搏斗时,他就会看到那只美洲豹的眼睛。专注,聪明,无情。然后他醒过来,又听到雨、男人和狗胆怯的吠叫声。不知什么时候邦普朗回来了,钻进自己的被窝,转眼就睡着了。洪堡没有听到他离开。翌日上午,太阳高悬,似乎从没有下过雨似的,唐伊格纳西奥以一名宫殿主人的姿态向他们告别。他始终欢迎他们来这里!他妻子优雅地行个屈膝礼,他的女儿抚摸着邦普朗的胳膊。他将手放在她肩上,撩开她脸上的发丝。风热乎乎的,仿佛是从一台火炉里吹出来的。沿岸的植物变密集了。树下有白色乌龟蛋,蜥蜴木纹似地吸附在船体上。即使天空空无一物,也不时地有鸟儿的倒影掠过水面。美妙的光学现象,洪堡说道。这同光学无关,马里奥说道。鸟儿在不停地死亡,随时随刻,实际上它们很少干别的事情。它们的精神存活在倒影里。它们总得去什么地方,天空不肯收留它们。那昆虫呢?邦普朗问道。它们压根儿不死亡。问题就在这里。确实,蚊子越来越多。它们从树木、天空和水里飞来。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空中嗡嗡叫,蜇人,吸血,每打死一只,就围上来数百只。他们的脸不停地淌血。就连将厚布缠在头上也不能减轻,那些动物干脆穿过布蜇人。胡利奥说道,这条河流,容不得人类。阿吉雷到达这里之前,它正常,有理智。在这里他才想起来自封为帝。一个疯子杀人犯,邦普朗说道,奥里诺科河的首位考察家!有意思。这个伤心汉什么也没有考察,洪堡说道。就像鸟儿不考察天空或者鱼不考察水一样。或者像德国人不考察幽默一样,邦普朗说道。洪堡皱眉望着他。开个玩笑罢了,邦普朗说道。但这是一个不公正的玩笑。普鲁士人会笑得很开心。普鲁士人经常笑。你只要想想维兰德生于 1733 年,卒于 1813 年,德国启蒙运动时期作家。的小说或格利菲乌斯生于 1616 年,卒于 1664 年,德巴洛克时代的诗人。的杰出喜剧。赫尔德生于 1744 年,卒于 1803 年,德国文艺理论家,狂飙运动的理论指导者。也很会开玩笑。这他不怀疑,邦普朗疲倦地说道。那就好,洪堡边说边搔狗被蚊虫蜇出了血的毛皮。他们驶进奥里诺科河。河很宽,让人以为是漂泊在海上:远远地,像幻影似地,隐约可见对岸的森林。这里差不多没有水鸟了。天空热得似乎要冒火星。几小时后洪堡发现跳虱钻进了他脚趾头的皮肤里。他们不得不中断行程:邦普朗整理植物,洪堡坐在折叠椅里,双脚伸进一只醋桶,绘制河流的走向图。 Pulex penetrans ,他解释道,普通沙虱。他要描写它,但他在日记里也不会说明他本人受到过侵袭。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邦普朗说道。洪堡说,他对名誉的规则思考过很多。一个人,一旦传出他的脚指甲里有过跳虱,就没有人会严肃对待他。不管他做出过什么成就。第二天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在一处特别宽的地方,看不到两岸,风将帆吹得翻转过来,逆着行驶方向,船歪了,一道浪涛打进来,几十页纸漂在了水里。船歪得更厉害了,水一直涨到他们的膝盖,狗大声吠叫,大家都想离船。洪堡跳起身,飞速解开天文钟的绳子,发号施令道:谁都不许动!水流冲得船打起转来,帆无用地东倒西歪,多条鳄鱼的灰背正在接近。邦普朗主动要求游上岸搬救兵。没有救兵,洪堡说道,一边将绳子举过头顶。不会有谁没有注意到吧,这里是原始森林。只能等待。果然:紧接着风吹正船帆,船又重新行驶起来。将水舀干!洪堡吼道。舵工们骂骂咧咧地拿着盆、帽子和水杯忙起来。不久后船体更正了。纸张,植物标本,鹅毛笔和书漂在河水里。一顶大礼帽漂在远方,好像它急着想离开似的。邦普朗说,有时候他怀疑他是否还会回家。这完全有可能,洪堡边回答边检查钟有没有受损。他们来到了臭名昭著的湍流带。河里满是岩石,浪花翻涌,好像在鼎沸似的。满载着东西的船只不可能继续行驶了。当地传教区的耶稣会修士们全副武装,矮墩墩的,更像士兵,而不像传教士,不信任地接待了他们。洪堡拜见传教区负责人:一位脸色呈发烧样蜡黄的瘦子,出示了他的护照。好,塞亚教士说道。他向窗外发了一道命令,马上就有六名神职人员带进来两个土著人。这些了不起的人,塞亚教士说道,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湍流了,他们主动报名驾驶一艘合适的船驶过激流。   河流( 4 )   客人们要等船到达下游很远的地方后才可以继续行驶。他做个手势,他的手下将两名土著人带出去,解开了他们的脚镣。他万分感激,洪堡谨慎地说道。可他不能同意这样做。哎呀为什么,塞亚教士叫道,这没什么,只是因为这些人的不可预料。他们主动报名,然后你会突然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自己也都这么看对方!供他们继续前行的船被抬过来了。它很窄,他们将不得不前后坐在他们的仪器箱上。邦普朗说,宁可在地狱里呆上一个月,也不要这条船!塞亚教士保证他两者都会得到。地狱和船。晚上,对方给他们准备了几个星期来的第一顿好饭菜,甚至还有西班牙葡萄酒。透过窗户他们听到了对一则故事内容意见不统一的舵工们七嘴八舌的声音。洪堡说,他感觉这里的人不停地讲故事,干吗要这毫无教益、不停地东拉西扯编造出的东西呢?我们什么都试过,塞亚教士说道。在所有殖民地都禁止记下虚构的故事。但这些人生性倔强,教会的神圣权力也是有限的。这取决于国家。他想知道男爵有没有遇到过著名的拉孔达明生于 1701 年,卒于 1774 年,法国数学家,科考旅行家,准确的亚马逊地区地图的绘制者洪堡摇摇头。他遇到过,邦普朗说道。一个在王宫里同服务员吵架的老人。正是他,教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个老头子记得他。还有一个女人,一位庸医的粉末让她变老了,未能死去,顺便说一下,样子很可怕。他们的故事值得一听。他可不可以讲讲?洪堡叹息一声。当年,塞亚教士说道,学院派来了他们的三名最优秀的测量员,拉孔达明,布盖和戈丹,来测量赤道的子午线长度。主要是由于审美原因,他们想驳斥牛顿的地球是通过自转压扁的令人不快的理论。塞亚教士盯视桌面一会儿。一只巨大的昆虫,一只蚊子落在他的额上。邦普朗本能地伸出手去,又停下,缩了回来。测量赤道,塞亚教士接着说道,也就是在从来不存在线的地方拉线。他们是不是在那野外察看过?别的地方有线。他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指着窗户,外面的灌木和被昆虫包围的植物。这里没有!到处都有线,洪堡说道。它们是一种抽象物。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线。空间是在其他地方,塞亚教士说道。空间无所不在!到处都有虚构。土地测量员将它带到哪里,哪里就有空间本身。塞亚教士闭上眼睛,举起他的玻璃杯,没喝又放了下来。那三人工作得极其精确。尽管如此,他们的数据从没有一致过。拉孔达明的仪器测到的二弧分在布盖的仪器上成了三个,戈丹的望远镜里的半度在拉孔达明的望远镜里成了一个半。为了画他们的线,他们依赖天文测量,当时还没有这种有用、便携的钟,教士以嘲讽的目光扫了洪堡腰带上的天文钟一眼。物体还没有习惯被测量。三块石头和三片树叶还不是一样多, 十五克 豌豆和 十五克 泥土还不是一样重。再加上炙热、湿气、蚊子,动物不停的厮打声。这些人无缘无故、没有目的地发火。受过良好教育的拉孔达明将布盖的测量仪器放错了位置,布盖又将戈丹的铅笔摔断了。每天都发生争吵,直到戈丹拔出剑,跌跌撞撞地冲进原始森林。几星期之后,同样的事发生在布盖和拉孔达明之间。塞亚教士合起双手。你得想象一下。这些戴着卷曲长假发、长柄眼镜和使用洒有香水的手帕的文明先生们!拉孔达明坚持的时间最长。在森林中呆了八年,只有一群发烧的士兵保护他。他铺设了铁轨,他一离开,铁轨就被植物覆盖了;砍伐树木,第二天夜里它们又长出来了;尽管如此,他坚韧地、慢慢地强行用一张数字的网罩住了不屈的自然。他画出了角度渐渐接近 180 度的三角形,用三角测量其弯曲,最终甚至克服了空气颤动的曲线。后来他收到了科学院的一封信。战役失败了,牛顿的主张得到了证明,地球是扁的,所有工作都白费了。邦普朗拿起酒瓶喝下一大口。他好像忘记了那里有杯子,这样做不合适。洪堡严厉地望了他一眼。就这样,塞亚教士说道,那人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整整四个月,沿着一条仍然没有名字的河流走,他后来才给它起名亚马逊河。途中他画了地图,给山起名,标出气温,记录了鱼、昆虫、蛇和人的种类。不是因为他对这感兴趣,而是为了保持理智。事后他在巴黎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些他的个别士兵还记得起的事情: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和低矮灌木里射出的瞄准得精确无误的毒箭,那些夜里的光学现象,特别是当世界暂时向非现实踏进一步时现实中那微细的偏差。那时候虽然树木看起来还像树木、那缓缓旋转的水看起来还像水,但你毛骨悚然地认出了它是某种异物的小小罪行。这段时间里拉孔达明也发现了疯子阿吉雷报告的那条运河大陆上两条最大的河流之间的联系。   河流( 5 )   他将证明它是存在的,洪堡说道,所有大河都是相通的。大自然是一个整体。是吗?塞亚教士怀疑地摇晃着头。几年之后,拉孔达明早就成了院士,老了,出名了,据说又成功地信仰起了上帝,当他更奇怪地喊叫着醒来时,他自己都宣称那运河是一个错误。他说,在内陆的两条大河之间没有联系。这种东西会让大陆出现不应有的紊乱。塞亚教士沉默片刻,然后站起来,一鞠躬。祝您做个好梦,男爵。祝您好好地醒来!一大早,痛叫声将他们从梦中吵醒了。被用铁链绑在院里的男人中的一位正被两名教士用皮带抽打。洪堡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什么事也没有,一名教士说道。为什么?一桩古老的事情,另一人说道。它同他们的继续旅行毫无关系。他踢了那个印第安人一脚,那个印第安人过了好一阵才醒悟过来,用蹩脚的西班牙语证明那是一桩非常古老的事情,同旅行毫无关系。洪堡犹豫不决。赶过来的邦普朗责备地望着他。可他们必须继续往前啊,洪堡低声说道。他该怎么办?塞亚教士将他们叫过去,让他们看他最宝贝的东西:一只羽毛蓬乱的鹦鹉,它会讲几句一个已经灭绝的部落的方言。那些人二十年前还存在着,现在一个也没了,没人理解那只鸟儿讲的是什么。洪堡伸出手,鹦鹉啄它,眼睛望向地面,好像它得想想似的,又摆摆翅膀,讲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邦普朗问那个部落为什么会失踪。就是失踪了,塞亚教士说道。为什么?塞亚教士眯细眼睛打量他。这当然很容易。你来到这里,同情某个神色悲伤的人,然后回到家中讲可怕的故事。可是,如果你突然必须以五十人面对一万野人,谁会每天询问森林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谁会每天早晨对他还活着感到奇怪?是一场误会,洪堡说道,谁也不想批评什么。也许就是想批评,邦普朗说道。他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但他打住了,不相信洪堡刚才踩了他一脚。那只鸟儿在他俩之间望来望去,说了点什么,期待地望着他们。对,不想不礼貌的洪堡说道。鸟儿似乎在考虑,补充了一个长句子。洪堡伸出手,鸟儿啄了一口,又生气地转过身去。当两名印第安人为他们驾船穿过湍流时,洪堡和邦普朗爬上传教区上方的花岗岩。据说山上有座墓穴。几乎无法立足,只有长石晶体可以落脚。当他们到达上面时,洪堡在纸上写下了一篇优美的散文,描写了漩涡、河流上方的彩虹和远方湿淋淋的银光景象,其专注程度只有当他不得不拍打蚊子时才会受影响。然后他们沿着通向侧峰的山脊向洞口走去。大约有数百具尸体,每具都放在独立的棕榈叶篮子里,手放在膝上,头压在胸前。最老的已经完全成了骷髅,其他的处于不同的腐烂阶段:羊皮纸似的皮肤,内脏干成一团,眼睛又黑又小,像果核。许多尸体上的肉从骨头上分离了。河流的喧嚣传不到这上面;静谧得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这里很宁静,邦普朗说道,和其他洞穴一点也不同。其他那里的是死人,这里只有躯体。这里让人感觉安全。洪堡将多具尸体从它们的篮子里拉出,从脊椎上卸下头颅,从颌骨上掰下牙齿,从手指上脱下戒指。他拿布包起一具童尸和两具成人尸体,用绳子将它们捆结实,好两人抬起这一捆。邦普朗问他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洪堡不耐烦地说他应该动手,他一个人无法将它们弄到骡子跟前去!他们很晚才返回传教区。夜色明亮,星光特别灿烂,昆虫群发出微红的光,空气中散发着香草味。印第安人默默后退,老太太们在窗户后瞪视,孩子们跑走了。一位脸上画着画的男子拦住他们,问布里包着什么。不同的东西,洪堡说道。各种东西。岩石样品,邦普朗说道。植物。那人交叉起胳膊。骨头,洪堡说道。邦普朗吓一跳。骨头?鳄鱼和海牛的,邦普朗说道。海牛的,那人重复道。洪堡问他是不是想看看它们。最好不看。那人犹豫着让到一旁。他宁可相信他们。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他们找不到愿意带他们参观四周的印第安向导,每当洪堡同他们谈话时,就连耶稣会修士都老是有急事。这些人都十分迷信,洪堡给他的哥哥写信道,我发现,通向自由和理智的路还很遥远。至少他成功地逮住了几只还没有哪个生物学家描写过的小猴子。第三天,两名志愿者将船安然无恙地驶过了湍流,自己也只受了点轻伤。洪堡送给他们一点钱和几个玻璃弹子,让人装上仪器箱、装猴子的笼子和尸体,告别时他向塞亚教士保证会终生感激他。教士要他小心,要不然终生会很短的。四名舵手加入进来,因为装货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先是狗现在又是这东西!胡利奥指指裹着尸体的布团。   河流( 6 )   洪堡问他们是不是害怕。当然了,马里奥说道。怕什么呀?邦普朗问道,怕它们突然醒过来吗?就是怕这个,胡利奥说道。至少,卡洛斯说,这会很贵的。离开湍流之后河流变窄了,不断有急流将船抛来抛去。浪花飞溅,岩石近在咫尺、十分危险地掠过。蚊子们毫无仁慈心:似乎再也没有天空了,只有昆虫。这些人很快就放弃了拍打它们。他们对不停地流血习以为常了。在下一个传教区里他们得到了蚂蚁粥吃。邦普朗拒绝食用,但洪堡尝了尝。然后他请求原谅,钻进低矮灌木丛中一会儿。并非无关紧要,回来时他说道,这总是将来解决食物问题的一种办法。这儿到处都荒无人烟,邦普朗说道,唯一充足的就是食物!村庄的头领问布团里是什么东西。他十分怀疑。海牛骨头,邦普朗说道。味道不是,头领说道。好吧,洪堡叫道,他承认了。但这些死尸已经很老了,实际上不能再叫它们尸体了。说到底全世界是由死去的躯体组成!每一捧泥土都曾经是一个人,之前是另一个人,每盎司空气都被现已死去的人呼吸过。他们大家都怎么回事?问题在哪里呢?他只是问问,头领羞怯地说道。村民们用门可关闭的小土屋来对付蚊子的攻击。在小屋里点起一堆火,将昆虫驱逐出去,然后爬进去,将门密封,熄掉火,可以在热乎乎的空气里呆上几个小时,而不受蚊咬。邦普朗一直在一间小屋里整理收集的植物,直到浓烟将他熏晕了。隔壁,洪堡咳嗽着,双目半失明,身旁躺着喘息的狗,在给他哥哥写信。当他们挤着眼睛,衣服臭哄哄、大口呼吸着空气跑出来时,一人向他们跑过来,要为他们看手相。他全身赤裸,身上画得花花绿绿,头插羽毛。洪堡拒绝了,邦普朗有兴趣。算命先生抓住他的手指,扬起眉毛,开心地观看他的手掌。哎呀,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哎呀。怎么样?算命先生摇摇头。肯定一点不要紧。事情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每个人都掌握着自己的幸福。谁知道未来呀!邦普朗不安地问他看出了什么。长寿。算命先生耸耸肩。毫无疑问。那健康呢?总体来说是好的。见鬼,邦普朗叫道。现在他要知道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什么眼神?长寿和健康,这里显示了,这他刚才说过了。先生喜欢这座大陆吗?为什么?他将在这里呆很长时间。这他怀疑,邦普朗说着,笑起来。长寿,又偏偏是在这里?肯定不是。除非有人逼迫他。算命先生叹口气,像是鼓励他似地,又握住他的手一会儿。然后他转向洪堡。洪堡摇摇头。几乎不用花钱!不,洪堡说道。算命先生迅速抓起洪堡的手。他想抽开,但算命先生力气更大;洪堡被迫顺从,苦涩地微笑着。算命先生皱起额头,将那只手拉近自己。他向前侧过身来,又退回去。眯起眼睛,鼓起腮帮。洪堡叫他快说,他还有别的事。如果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他也无所谓,他反正一个字也不信。没有什么严重的。那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算命先生放开洪堡的手。他请求原谅,他也不要钱。他失败了。洪堡说他不懂这话。他也不懂。他手上啥都没有。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或未来。某种程度上是什么也看不到。算命先生仔细端详洪堡的脸。什么也没有!洪堡盯着自己的手。可这当然是无稽之谈。这肯定是算命先生的错。不过也许他自己在失去天赋。算命先生拍死他肚子上的一只蚊子。也许他从未有过天赋。晚上,洪堡和邦普朗系住牧羊犬,将它留在舵工们那里,好在浓烟密布的小屋里过上没有蚊虫的一夜。直到凌晨洪堡才汗水淋漓、眼睛被烟熏得生痛地胡思乱想着打起了盹。后来一种响声吵醒了他。有人爬进来,在他身旁躺了下来。别又来了,他含糊地说道,用不稳的手点燃烛芯,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你想干什么,他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细细的动物般眼睛打量着他。怎么了,洪堡问道,什么事?男孩目光没有离开他。他一丝不挂。虽然脸前有烟,他眼睛眨也不眨。怎么回事呀,洪堡低语道。什么事,孩子?男孩笑了。洪堡的手哆嗦得很厉害,蜡烛都掉了。黑暗中他听到他俩的呼吸。他伸出手想推开男孩,可当他一接触到对方的潮湿皮肤,就吓了一跳,像受了电击似的。走开!他低声呵斥道。男孩一动不动。洪堡跳起来,头撞在屋顶上,他抬脚踢。自从沙虱咬了他脚趾以来洪堡夜里都穿着靴子。男孩叫起来,蜷缩一团。洪堡再踢,踢中了头,男孩轻声抽泣,停止喊叫。洪堡听到自己在喘息。他依稀看到面前的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便抓住他的肩,拖了出去。夜风宜人;经过屋里的浓烟之后夜风让他感觉凉爽清新。他脚步不稳地走向下一座小屋,邦普朗在那里面。可当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时,他停下来了。他倾听,那声音又响了。   河流( 7 )   他转身钻进他自己的小屋,锁上门。蚊子从开了一会儿的门帘钻了进来,一只蝙蝠惊慌地在他的头上方扑打着翅膀。我的天哪,他低语道。然后,完全是因为累坏了,他不安地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明媚的早晨了,酷热更厉害了,蝙蝠消失了。他穿着十分合身的服装,匕首佩在一旁,帽子夹在腋下,走到门外。屋前的广场上空空如也。他的脸上有多处伤口在淌血。邦普朗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想刮胡子来着。不能因为蚊子就不修边幅,毕竟是一个文明人呀。洪堡戴上帽子,问邦普朗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没什么特别的,邦普朗小心地说道。黑暗中会听到很多东西。洪堡点点头,说他梦到了最离奇的事情。不能相信梦到的一切,邦普朗说道。毕竟是睡觉,洪堡说道。第二天,他们驶进里奥内格罗河,黑色的水面上蚊子变少了。这里的空气也变好了。尸体的存在令舵工们心情压抑,就连洪堡也是脸色苍白,沉默不语。邦普朗闭着眼睛。他说他担心又会发烧。猴子们在它们的笼子里嘶叫,摇撼铁栅,互做鬼脸。有一只甚至打开门,翻跟头,纠缠舵工,沿船帮爬行,跳到洪堡肩上,冲吠叫的狗吐唾沫。马里奥请求洪堡也讲点什么。他不懂故事,洪堡扶正他那被猴子弄歪的帽子,说道,他也不喜欢讲。但他可以朗诵最动听的德国诗歌,意译成西班牙语是这样的:群峰之上,一片寂静,林中无风,鸟儿也安静,很快你就会死去原诗为歌德所著的《游子夜歌》,钱春绮译: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大家都望着他。完了,洪堡说道。怎么样?邦普朗问道。洪堡伸手去拿六分仪。对不起,胡利奥说道,这不可能是全诗吧。这当然不是描写血腥、战争和某些畸变的诗,洪堡激动地说道。里面没有巫术,没有人变成植物,没有人能飞行或吃掉另一个人。他迅速抓住那只正想解开他的鞋的猴子,将它塞进笼子里。小家伙大叫,张口咬他,伸出舌头,张开耳朵,向他露出它的屁股。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洪堡说道,该工作了,这条船上的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工作!在圣卡洛斯附近,倾角针陡直下指,罗盘针却犹豫着偏向北。洪堡神情严肃地打量着那些仪器。磁性的赤道,他喃喃道,他孩提时就梦想着这地方。傍晚时他们来到传奇性运河的河口。成群的蚊子向他们涌来。但雾峦随着温暖消散了,天空晴朗,洪堡可以测定经度。他工作了一整夜。他测量南十字座前月球轨道的角度,然后,为了检查,他连续数小时用望远镜测定木星的影子。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他对凝神盯着他的狗说道。表格不可靠,设备不可靠,就连天空也不可靠。你得自己十分准确,不让混乱对你造成任何伤害。直到大清早他才结束。他拍拍巴掌:起床,他冲邦普朗吼,别浪费时间!运河的一个终点已经确定,得赶快去找另一个终点。邦普朗睡眼惺忪地问他是不是担心有人会抢在他前面。在这世界上,几百年来都没人对这条该死的河流有过兴趣。谁也不知道,洪堡说道。没有一张地图上标出了这一带,他们只能猜想河水将他们载向何方。树身密集得都无法上岸,每过几小时空中就会下起细雨,既不能带来凉爽又不能赶走蚊虫。邦普朗的呼吸响得像抽烟似的。不要紧,他咳嗽着说道,他只是不知道热度是在他体内还是在空气中。作为医生他建议不要深呼吸。他猜测这是森林释放出有碍健康的瘴气。也可能是因为尸体。不可能,洪堡说道。不是因为尸体。他们终于找到一个位置停靠下来。他们用大砍刀和斧头砍出一小块地方以便过夜。烧焦的蚊子在他们的篝火上方噼啪作响。狗被一只蝙蝠咬了鼻孔,血流不止,呜呜打转,不肯安静下来。它逃到洪堡的吊床下,它的咕咕声让他们很长时间无法入眠。第二天早晨洪堡和邦普朗没能刮胡子:他们的脸都被蚊子咬肿了。当他们想在河里冷却他们的肿疱时,他们发现狗不见了。洪堡匆匆地往枪里装上子弹。这不行,卡洛斯说道,这里是这座原始森林里最密集的地方,空气太潮湿,无法开枪。狗被一条美洲豹吃掉了,毫无办法。洪堡没有回答,一头钻进树林。九个小时后他们仍在那里。洪堡第十七次返回来,喝水,下河洗澡,又想离开。邦普朗拦住他。这样没用,狗跑走了。绝对不可能,洪堡说道。他不允许。邦普朗将手放上他的肩头。该死的狗死掉了!彻底死了,胡利奥说道。死绝了,马里奥说道。这,卡洛斯说道,某种程度上是有史以来死得最惨的狗。洪堡逐个望望众人,他的嘴张开又闭上,然后他将枪放到地上。第二天又见到一个居民点。一位因沉默而变傻了的传教士结结巴巴地欢迎他们。那些人赤身裸体,身上涂得花花绿绿:有几位在身体上画了燕尾服,另一些画了他们不可能见到过的制服。当洪堡得知这个地方生产箭毒时,他神色一亮。箭毒师傅是个令人尊敬、牧师一样清癯的人。这样,他解释道,刮削树枝,这样在一块石头上揉树皮,这样,小心地,将汁装进一只香蕉叶漏斗。   河流( 8 )   漏斗很重要。他怀疑欧洲能生产出如此高明的东西来。就算这样吧,洪堡说道,毫无疑问这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漏斗。这样,师傅说道,在一只陶桶里蒸发浓缩,小心,连看看也很危险,因此加进一种浓缩的叶液。这,他将小陶盘递给洪堡,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毒药,可以用它杀死天使!洪堡问它可不可以喝。将它涂在箭上,师傅说道。还没有人尝试过喝它。又没有疯。可被杀死的动物可以马上吃吗?这可以,师傅说道。这正是此事的意义所在。洪堡望望他的食指。然后他将它插进盘子里,又放到唇边舔舔。师傅发出一声尖叫。别担心,洪堡说道。他的手指是完好的,他的口腔也是。如果没有伤口,这东西应该是可以忍受的。他之所以冒险,是要研究这物质。另外他请求原谅,他有点虚弱。他屈下膝,席地坐了会儿。他揉揉额头,轻声地哼着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向师傅买下了全部存货。航行延迟了一天。洪堡和邦普朗相挨着坐在一棵倒地的树上。洪堡目盯他的鞋,邦普朗不停地重复一首法国歌谣的起首段。现在他们知道了箭毒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他们一起证明了人可以服食一定的量,除了一点头晕和幻象,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只要有一点点滴进血液,就会丧失感觉,五分之一克就足以杀死一只小猴子,但是,如果毒素只是麻痹了它的肌肉,如果使劲对着它的嘴吹气,就还有救。一小时后效果减退,他的动作能力渐渐恢复,除了轻微的痛苦,他身上没有留下什么。于是,当灌木突然分开,一个长胡子、身穿麻布衬衫和皮上衣的男人淌着汗、但平静地走到他们面前时,洪堡感觉像是一场幻觉。他二十五岁左右,名叫布罗姆巴赫尔,来自萨克森。他说他没有计划没有目标,他只想长长见识。洪堡建议他跟他们一道走。布罗姆巴赫尔拒绝了。他说一个人能了解到更多,在家里反正能遇到大堆的德国人。洪堡语无伦次,用不习惯的母语地打听布罗姆巴赫尔的家乡,它的教堂钟楼的高度,它的居民人数。布罗姆巴赫尔平静礼貌地回答:巴特库尔亭,五十四步高,居民八百三十二人。他给他们肮脏的煎饼吃,他们拒绝了。他讲述野兽、动物和在原始森林里度过的孤寂的夜晚。一会儿后他站起身,推推帽子,大步离去了。叶丛在他身后合拢了。次日洪堡给他的哥哥写道,在他生活中的所有愚蠢里,这次相遇是最神奇的。他永远无法想透彻,它是否真的发生过或是影响他想象力的毒药的最后的影响。傍晚时他们身上的箭毒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们又能来回走动,甚至感觉到饿了。传教区的居民在一个火堆上转动一根铁扦,上面有一颗孩子头、三根细胳膊和四只明显可以认出脚趾来的小脚。不是人,传教士解释说,这是尽可能阻止的。不过是森林中的小猴子。邦普朗拒绝品尝。洪堡犹豫着拿起一只手,咬了咬。味道不错,可他不想吃。如果他不吃光,会不会伤害这些人呢?传教士嘴里塞得满满地摇摇头。这没人在乎!夜里,动物的叫声让他们睡不着觉。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撞击铁栅,叫喊不停。洪堡动笔撰写对林中深夜的响声和必须理解为被延续的斗争即天堂对立面的动物生活的思考。邦普朗说,他估计传教士撒谎了。洪堡抬起头。传教士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邦普朗说道。他感觉有些难为情,因此他才强调吃的是小猴子。这里的人食人肉,塞亚教士说过这事,每个人都知道此事。传教士一个人又能阻止什么呢?废话,洪堡说道。没错,胡利奥说道。这听起来是可信的。洪堡沉默了一会儿。他请求原谅。他们都有点过分。他很理解。可如果有谁再诋毁说不伦瑞克公爵的教子吃过人肉的话,他就会动枪。邦普朗笑起来。洪堡说他是当真的。不会当真的,邦普朗说道。会的。众人不安地缄默不语。邦普朗吸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转向火堆,装着睡起来。从此邦普朗的发烧更严重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在夜里爬起,走几步就格格笑着跌倒。有一回洪堡感觉到好像有人向他弯下身来。他依稀认出了邦普朗的脸,咬牙切齿,手里拿着把大砍刀。他思绪飞转。他太清楚不过了,在这里会做怪梦。他需要邦普朗。他必须信赖他。因此那是一场梦。   河流( 9 )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他听到脚步声。当他下一次眯起眼睛时,邦普朗正合眼躺在他身旁。白天的时间是凝固的;太阳如火,低悬在河流上方,眼睛看着它就疼;蚊子从四面八方袭来,连舵手们都累得不吱声了。有一段时间,一个金属圆盘跟踪着他们,时而飞在他们前面,时而飞在后面,悄无声息地滑过天空,消失,又重新钻出,有几分钟距离近得洪堡能用望远镜在它亮闪闪的表面看到河流、他们的船只和他们自身变形的影子。然后它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晴天到达了运河尾端。北方耸立着花岗岩一样白的群山,另一侧延伸着长满草的平原。洪堡用六分仪对准落日,测量木星轨道和月球的轨道之间的角度。他说道,这里才是运河的开始。顺流而下,马里奥说道,行驶会更快。不必再害怕湍流,可以呆在河中央,这样就能躲开蚊子。邦普朗说他表示怀疑,他不信还有什么地方会没有蚊子,它们甚至钻进了他的记忆里。他一想到拉罗谢尔,就觉得这座城市满是蚊虫。这条运河如今被画在了地图上,洪堡解释道,这将会促进全球经济的发展。现在可以横穿大陆运输货物,并将会形成新的贸易中心,可以从事许多意想不到的活动。邦普朗的咳嗽发作了。他泪水横流,吐血。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喘息道。这里比地狱里还热,只有臭味、蚊子和蛇。这里永远成不了什么,这条脏运河丝毫改变不了这一状况。这下他们总可以回去了吧?洪堡凝视他片刻。他尚未决定。埃斯梅拉达传教区是进入野蛮地区前的最后一个基督教徒居民点。从那里穿越未经考察的地区,几星期就可以到达亚马逊河。还没有人找到过它的源头。马里奥画起十字。另外,洪堡沉吟着说,这样做也许不聪明。此事不无危险。一旦他现在淹死了,所有的文物和成果都将随之消失,谁也不会获悉。不能冒这样的险,邦普朗说道。那太鲁莽了,胡利奥说道。更别提它们了!马里奥指着那些尸体。没有人会见到它们!洪堡点点头:有时候必须能够放弃。埃斯梅拉达传教区由六座房子组成,位于一片巨大的香蕉丛之间。连个传教士都没有,只有一名西班牙老兵率领着十五个印第安人家庭。洪堡雇佣几名男子从船板里刮掉蚁类。不再继续行驶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位老兵说道。在传教区后面的野蛮地带,人们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有好几颗头,不会死,用猫语交谈。洪堡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想想将由别人发现亚马逊河的源头,由不得他不气恼。为了分散注意力,他研究刻在河流上方近百米高的岩石上的太阳、月亮和复杂地盘缠在一起的蛇的岩画。这里从前水位一定更高,老兵说道。洪堡说没那么高。很明显,岩石更矮。或者人会飞行,那位老兵说道。洪堡微笑不语。许多生物会飞行,老兵说道,谁也不觉得怎么样。相反,还从没人见过一座山是怎样竖起来的。人不行,洪堡说道,即使他看到了,他也不会相信。这就是科学吗?对,洪堡说道,这就是科学。当船重新修好、邦普朗的热度消退了之后,他们返航。告别时那位老兵请求洪堡在首都为他讲句好话,让人家调他去别的地方。真无法忍受。他不久前才在他的饭里发现过一只蜘蛛,他伸开两只手掌,这么大!十二年,真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做到。他满怀希望地送给洪堡两只鹦鹉,长时间对着他们的背影挥手。马里奥说得对:顺流而下更快,河中央蚊虫的攻击性不那么大。不久他们到达了耶稣会传教区,塞亚教士在那里惊奇地欢迎他们。他没料到这么快又在这里再见到他们。真是强壮啊!你们怎么对付食人族的?洪堡说他没有遇到。奇怪,塞亚教士说道。实际上那下面的所有部落都食人。洪堡皱起额头,说他无法证明。塞亚教士说:自从他们离开后,他的教区内的居民就没有安宁过。洪堡将他们的祖先从墓里取出,令他们怒不可遏。因此他们最好是立即换上他们的旧船,继续前行。洪堡插言说,看样子暴风雨要来了。不能等,塞亚教士说道。形势危急,他不能做任何保证。洪堡略一沉吟,然后说道:必须服从上苍的安排。当天下午,阴霾密布,雷霆远远地滚过平原,他们突然遭遇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最猛烈的暴风雨。洪堡让大家收起帆篷,将箱子、尸体和动物笼子卸到一座小礁石上。这下有得受了,胡利奥说道。雨还从未害过谁,马里奥说道。雨对谁都有害,卡洛斯说道,它能杀死一个人。它已经杀死了一些人了。他们永远回不了家啦,胡利奥说道。那又怎么样?马里奥说道。他从没喜欢过家乡。家乡,卡洛斯说道,就是死亡。洪堡指示他们将船系泊到对岸。他们启航,就在这一刻,一个潮头涌来,裹走了船。邦普朗和洪堡眼见一只舵被冲走了,翻腾的河水随即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数秒钟后船又在远方闪了一下,然后就带着四名舵工消失了。现在怎么办?洪堡问道。邦普朗说,既然他们已经被困到这里了,他们可以考察岩石。一个岩洞通往一个湍流下面。水在他们的头顶轰鸣,宽宽的水柱穿过洞顶的孔冲下来,人可以站在水柱之间而不被淋湿。   河流( 10 )   邦普朗声音沙哑地建议测量温度。洪堡显得累坏了,他无法解释,但有时候他差不多想放弃一切。他动作缓慢地摆弄着仪器。快出去,这洞随时会被淹没!他们慌忙往外跑。雨势加强了。水瓢泼似地浇在他们头顶,浇湿了他们的衣服,灌满了鞋,地面滑得他们几乎无法站稳。他们坐下来等待。鳄鱼在浪花中穿越滑翔。猴子在笼子里吼叫,捶打着门,拖拉铁栅。两只鹦鹉像湿透的手帕吊在它们的杆子上,一只抑郁地呆望着前方,另一只不停地用糟糕的西班牙语含糊地抱怨着。如果船不回来,怎么办?洪堡问道。会回来的,邦普朗说道。别急。雨势更猛了,好像天空想把他们从岛上冲走似的。远方电光闪烁,雷电砸在河对面的岩石上,回声此起彼伏。情况不妙,洪堡说道。他们被水包围,坐在最高点。但愿弗兰克林先生的雷击理论不正确。邦普朗默默地掏出酒瓶喝起来。洪堡说,湍流里有许多蜥蜴,真出乎他的意料。这同动物学的观点相悖。邦普朗又喝了一口。另一方面,有的鱼甚至能爬上瀑布。邦普朗扬起眉毛。雷声变成为一种不断持续的咆哮。岛屿另一头,离他们不足五十步,某种黑色庞然大物出现在石头上。他们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洪堡说道。既然那样,邦普朗扔掉空瓶子说道,死了就是死了。洪堡忧虑地望向鳄鱼。等他们回到海边,他要将一切都寄给他哥哥:植物,地图,日记和收藏品。分装两条船。然后他才动身去科迪莱伦山脉。科迪莱伦山脉?洪堡点点头。他想看那些大火山。必须彻底澄清洪积世理论的问题。后来他们就不知道等了多久了。有一回漂过来一头死牛,然后是一架钢琴的盖子,再后来是一块棋盘和一张破碎的摇椅。洪堡小心翼翼地掏出钟,倾听它轻轻的嘀嗒声,透过包裹的蜡布看指针。要么雷阵雨才开始了几分钟,要么他们已经被困十二小时以上,要么雨不仅把河流、森林和天空,而且也将时间本身搞乱了,索性冲走了几个小时,使新的中午同夜里和次日早晨结合到了一起。洪堡双臂抱住膝盖。他说有时候他感到奇怪,他本来应该巡督矿山,住在一座德国宫殿里,结婚生子,星期天狩鹿,每月去一趟魏玛城。现在他却坐在这里,在洪水里,在陌生的星空下,等候一只不会来的船。邦普朗问他是不是觉得错了。宫殿,孩子,魏玛。这可不简单呀!洪堡摘下他的帽子,水将它变成了无用的一堆。一只蝙蝠从林中飞起,陷进暴风,被雨打下来,翅膀拍了几下就被河水冲走了。他从没这么想过。一点都没有过?洪堡身体前倾,窥望鳄鱼。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星辰( 1 )   他预告行星下一次将于何时何地出现,当然没有人相信他。而当那块讨厌的石团后来果然在他说的日期和时辰都准确无误地出现了时,他一举成名了。天文学是一门流行的科学,国王们兴趣盎然,将军们关注它的发展,贵族们为新发现悬赏,报刊像报道英雄们似地报道马塞林恩 , 梅森 , 迪克逊和卡西尼祖籍意大利的法国天文学家,生于 1625 年,卒于 1712 年,发现过四颗土星卫星一个永远地拓宽了数学地平线的人是件珍品。可谁发现了一颗星星,他就是一个成功的人。好吧,公爵说道,你们瞧瞧,他终于成功了。高斯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默默地鞠躬。还有别的事吗?在通常的思维间歇之后公爵问道。个人的事?听说他要结婚?对对,高斯说道,是的。接待室变了,顶镜显然不再时髦,被金色叶丛取代了,点着几根蜡烛。公爵变样了:他变老了。一道眼皮松软地耷拉着,脸颊浮肿,笨重的身躯似乎痛苦地紧压着他的膝盖。听说是个制革工人的女儿?公爵问道。是的,高斯说道,又微笑着补充道:是的。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显得无礼。而他喜欢这位公爵,他不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他努力将事情做好,比起大多数人,不能说他愚蠢。一个家庭,公爵说道,必须有人赡养。这不可否认,高斯说道。因此他才献身谷神星。公爵皱眉望着他。高斯叹口气:人们给那颗小行星取名谷神星,他缓缓强调道。是皮亚齐先看到它的,而他高斯测定了它的运行轨道。他完全是因为他的结婚计划才致力研究这个问题的。他知道他现在能做点实际的事情,某种人们也能理解的事情,他们不他犹豫不决地说下去:对数学不感兴趣的人们也能理解。公爵点点头。高斯想起他不应该直视公爵,便垂下眼帘。他在想何时提出条件。老这样没完没了地反反复复,老这样绕弯子,谈话中损失这么多时间啊!在这方面他有个主意,公爵说道。高斯高抬起眉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他知道那是齐默尔曼的建议,他劝了公爵好几个小时。也许他注意到了不伦瑞克还没有天文台,公爵问道。及时注意到了,高斯说道。什么?他注意到了。现在他在想,这座城市是不是必须有一座天文台。而高斯博士,虽然年轻,将担任它的首任台长。公爵双手撑腰,咧嘴微笑。这让他感到意外,对不对?公爵问道。那,他要求一个教授头衔,高斯支支吾吾地说道。公爵不吱声。一个教授头衔,高斯强调地重复每一个单词。由赫尔姆施泰特大学聘请,双份月薪。公爵走上前,又退了回去,咕哝了几句,抬头仰望饰有金色叶丛的屋顶。高斯利用这个时间数完几个质数。他已经数好了好几千个。他相当肯定,永远找不到一个能计算出它们的公式。可如果数完了几十万个,就能渐近地确定它们出现的概率。有一阵子他是那样全神贯注,当公爵说不能同君主讨价还价时,他吓了一跳。高斯说他也不想这样,相反,他认为有必要告诉对方,柏林给他发来了一封邀请信,俄国的圣彼得堡学院也一直对他感兴趣。他早就一直在想学俄语。彼得堡,公爵说道,离得很远。柏林离这里也不近。好好想一想,这里就是最近的地方了。别的地方都在别处。就连哥廷根也是。当然他不是科学家,如果他搞错了,请给他纠正。不错,高斯眼盯地面说道。是这样的。就算乡恋不能留他,他至少也该考虑一下旅行的艰苦。别的地方先得收拾,很麻烦,搬迁需要花钱,极其繁琐。可能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高斯感觉他脸红了。每当有人提到他母亲,他就会脸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他深深地爱她。尽管如此,他忍不住轻咳一声,重复道,尽管如此,谁都不可能事事称心。   星辰( 2 )   谁有家庭,就需要钱,就得去能挣钱的地方。会取得一致意见的,公爵说道。教授头衔是可能的,但不能支双薪。如果要这个头衔是为了薪水呢?那就是对自己的职业不够尊敬,公爵冷淡地说道。 高斯明白他走得太远了。他鞠躬,公爵打手势让他离去,马上就有一位仆人在他身后打开门来。在等候宫廷的书面邀请期间,他忙于计算运行轨道的艺术。他告诉约汉娜,一条行星轨道,不是随随便便的某种运动,而是所有星体对太空中一个单独星体施加影响的必然结果:即当你自由抛掷物体时,在空间里产生的弯曲度完全相同的那根线。是万有引力之谜。是所有物体顽强的凝聚。物体的凝聚,她拿扇子拍拍他的肩,重复道。他想亲她,她笑着躲开了。他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答应嫁给他。自从他的第二封信以来她就表现得好像那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他喜欢有他不理解的东西存在。婚礼前两天他骑马前往哥廷根,最后一次去拜访尼娜。这下你要结婚了,她说道,当然不是同我。不是,他回答道,当然不是。她问他是不是从没爱过她。有一点,他回答道,一边解她的衣带,实在不敢相信他后天会对约汉娜做同样的事情。但他会遵守另一个承诺,他将学习俄语。尽管她保证这毫无意义,干她这一行的人会多愁善感,但她的哭泣还是让他吃惊,也不喜欢。当他归途中在空地上停下马时,马儿愤怒地打着响鼻。他明白了如何从谷神星的轨道故障测算出木星的质量。他仰望夜空,直到脖子酸疼。不久前对他来说那里还只是发亮的点,现在他在区别它们的阵形,知道它们的阵形会显示在海上确定方向的重要纬度:熟悉它们的阵形,就会知道它们消失和返回的时间。很自然地,实际上只是因为他需要钱,它们就成了他的职业,他成了它们的读者。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很少:他的背驼得很厉害的老父亲,他的孩子样呜咽的母亲,马丁巴特尔斯和齐默尔曼教授,另外还有约汉娜的全家,她的丑陋女友明娜及宫里的一位秘书,他似乎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派他来。简单的宴会上,高斯的父亲讲做人不可以屈服,永远不,不向任何东西屈服。齐默尔曼站起来,张开嘴,亲切地向众人笑笑,又坐了下去。巴特尔斯捅捅高斯。高斯站起来,干咽一口,说道,他没指望他会找到幸福这种东西,事实上他现在也不相信。它让他觉得像个计算错误,一个错误,他只能希望没有人会发现它。他重新坐下,对周围茫然不解的目光深感惊讶。他低声问约汉娜他是不是讲了什么错话。哪有什么错话呀,她回答道。她一直为她的婚礼梦想的正是这番话。一小时后客人走光了,他和约汉娜回家。他们言语很少,一下子生疏起来。他拉上卧室的窗帘,向她走去,感觉她想后退。他温柔地抱紧她,开始解她的衣带。没有灯光,这不容易做到;尼娜穿的衣服比她要简单些。花了很长时间,上衣一点也不服从,带子多得不得了,他自己都快认为他们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可后来他还是成功了,衣服掉落,她白皙的裸肩出现在黑暗中。他用胳膊抱住她的肩,她本能地双手护住她的乳房。当他将她引向床时,他感觉到了抗拒。他在想该怎样对付她的衬裙,外衣就已经够麻烦了。女人为什么不穿能方便解开的东西呢?别怕,他低语道。当她回答她不怕、动作准确得令他毫无准备地解开他的腰带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星辰( 3 )   你这么做过吗?她笑着问他将她当什么了,转眼间她的衬裙掉在了地上。由于她在犹豫,他将她拉过去,他们一起躺下,呼吸粗重,两个人都在等待对方的心跳平静下来。当他大着胆子伸手从她的腹部摸向乳房,然后,虽然他不得不为此道歉,当他决定继续下移时,苍白、暗淡的月亮从窗帘之间钻进来,就在这一刻他明白了怎样才能纠正行星轨道的测量错误,这让他羞愧难当。他很想立刻将它记下来,可现在她的手在沿着他的背往下滑。她想象的可不是这样的,她以一种交织着害怕和好奇的心情说道,感觉好像有第三颗生命和他们在一起似的。他滚到她身上,由于感觉她吓了一跳似的,他等了等,接着她的腿就缠住了他的身体。但他请求原谅,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桌子,将鹅毛笔蘸上墨水,摸黑写道: Summe d. Quadr. d. Differenz zw. beob. u. berechn. Min. (观察和计算之间的差异的平方数->最小),这太重要了,他不能忘掉它。他听到她说她不敢相信,即使是现在,在她经历过后,她还是不相信有这种事。可他已经完了。返回时他的脚踢在了床柱上,然后他又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体下面,直到她将他拉近自己时,他才发觉他实际上有多紧张,有一瞬间他无比惊讶,他俩,他们相互之间几乎毫不了解,竟会到达这种地步。可后来有点不同了,他不再害羞,快到早晨时他们彼此已经熟悉得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生活似的。幸福会使人变笨吗?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当他翻阅《研究》时,他就对这东西是他的作品感到奇怪了。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才能理解所有的导数。他暗想他的智慧是不是降到了中等水平。天文学这东西比数学恶劣,光靠思考解决不了问题,还得有人对着一面目镜,直盯到眼睛发痛,另一位必须将测量结果记录在长得令人犯困的表格里。为他做这件事的是一位来自不来梅的贝塞尔先生,他唯一的天赋就是从不出错。作为一座天文台的台长,他有权雇用助手虽然这个天文台的基石还没有奠定。他多次寻求觐见,但公爵一直在忙。他生气地写了一封信,未得到回复。他又写了一封。见谁都没反应,他来到接待室,在门外等了很久才有一位头发蓬乱、制服不整的秘书让他回家去。途中他遇见了齐默尔曼,于是一个劲地向他抱怨。教授像看见一个怪物似地盯着他,问他是否真不知道正在进行战争?高斯回头看看。阳光下的街道平平静静,一位面包师拎着一篮面包走过,风信鸡的铁皮在教堂屋顶上懒洋洋地闪烁。空气中散发出丁香花的氤氲。战争?他确实几个星期没读报了。在收藏一切的巴特尔斯那里,他坐到一叠老报纸跟前。他阴沉着脸翻阅亚历山大封洪堡的一篇介绍卡克萨马尔卡的报道。见鬼,这家伙哪里没去过?正当他在读战争报道时,一队马车的辘辘车轮声将他打断了。刺刀,骑士头盔和长矛在窗外走了半小时。巴特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说一辆马车里躺着垂死的公爵,他在耶拿中枪了,像牲口一样流血。统统完了。高斯折好报纸。他可以回家了。他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那位波拿巴让他感兴趣。听说他能够同时口授六封信。他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使用固定圆规分圆的问题的优秀论文。他通过最早和最坚定地声称已经赢了而赢得战役。他思维起来比别人更快更彻底,这是全部的秘密。高斯心想拿破仑是否听说过他。晚饭时他告诉约汉娜,天文台很快就会泡汤,他还得在他的客厅里观察天空,这简直不成样子!他接到了一份来自哥廷根的邀请,那里也想建座天文台,它不远,从那里他可以每星期探望他的母亲一次。他们可以在生孩子之前搬迁完。可是,约汉娜说道,哥廷根现在属法兰克福呀。哥廷根属法兰克福?她叫道,他怎么老对别人都看得见的东西置若罔闻呢?哥廷根属汉诺威,它同英国王室的君合国因法兰克福的胜利而分裂,拿破仑将它划给了新的威斯特法仑王国,由热罗姆波拿巴统治。那么一名威斯特法仑官员效忠于谁呢?拿破仑!他揉揉额头。威斯特法仑,他重复道,好像如果他将它轻声念出来,就会更清楚。热罗姆。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她说道,同德国有关,同他们所在的地方有关。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知道,这下他会说,从未来的角度看两面都一样,很快就不会再有人对人们今天为之死去的东西激动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对未来的依赖是胆怯的一种形式。他真以为那样会更聪明吗?有一点,他说道。迫不得已。可我们是生活在现在呀!可惜,他说道。他吹熄蜡烛,走向望远镜,将它对准雾气腾腾的木星表面。在这个明亮的夜晚,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月球的幽灵似的斑点。不久他就将这架望远镜送给了普法夫教授,他们迁往哥廷根。   星辰( 4 )   这里也是乱七八糟。夜里,法国士兵们闹哄哄,准备修建天文台的地方,连地基都还没有开挖,只有几只羊在吃草。他不得不从城墙上利希滕贝格教授古老的塔楼小屋观看星星。最糟糕的是:人家强迫他讲课。年轻男子们来到他的住处,当他费劲地让他们理解某种内容时,他们摇晃他的椅子,让他的沙发垫沾上油渍。他的大学生们是他遇到过的所有人中最愚蠢的。他讲得很慢,当他讲完时,他都忘记句子的开头了。一点用没有。他省掉所有困难的内容,只停留于开始的基础知识。他们不懂。他真想哭。他心想这些愚蠢的家伙是不是可以像学习一门外语一样学习一种特殊用语。他用双手打手势,指着他的嘴,十分清晰地发出声音,好像在同聋哑人打交道似的。但只有一个眼睛明澈如水的年轻人通过了考试。他名叫默比乌斯,他是唯一显得不像个白痴的人。当第二次考试又只有他通过时,开完全院大会之后院长将高斯叫到一边,请他不要太严格。当高斯几乎是噙着泪回到家时,他在家里见到的是不受欢迎的陌生人:一名医生,一个助产妇和他的岳父母。岳母说他统统错过了。大概又是一头钻进星星里去了!他郁闷地说,他连个像样的望远镜都没有。发生什么事了?是个男孩。什么男孩呀?直到撞见她的目光,他才恍然大悟了。他当场明白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这件事。他说什么也无法喜欢这个小家伙,这让他很抱歉。人家告诉他这很容易。但在分娩后几小时,当他将那个因某种原因取名为约瑟夫、需要照料的生命抱在手里,端详他的小鼻子和奇怪地完整的脚趾时,一想到这是来自他的血脉,他只感到怜悯和憎恶。每当约汉娜从他手里抱走孩子时,她老是有点担心地问他是否幸福。他听后说声当然,又走向望远镜。自从他们生活在哥廷根以来,他又去找尼娜了。她不年轻了,像妻子般亲切地接待他。她责备他还是没学俄语,他道歉,保证尽快学起来。他发誓永远不让约汉娜知道这些造访,哪怕是遭到迫害他也要撒谎。他有义务不让她痛苦。他没有义务对她讲出真相。知识是令人痛苦的。他没有哪一天不希望自己知道得少一点。他开始写一本有关天文学的作品。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像《研究》那样的永恒的书,时间会将它遗忘。但它将是有史以来计算星球轨道的最准确的指导书。他必须加紧,虽然才三十岁,他发现他的专注能力在减弱。他又掉牙齿了,绞痛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折磨他。医生建议他每天早晨吸烟斗,睡前泡个温水浴。他肯定他不会老。当约汉娜说又怀上了一个孩子时,他说不清他是不是感到高兴。肯定的是,孩子必须在没有他的情况下长大。但这回他全部做对了:分娩时他非常害怕,事后他感到轻松,为了纪念他们的愚蠢的女友,他们给这女孩取名威廉明娜。当她才几个月他就想教她计算时,约汉娜说,这实在是太早了。由于约汉娜再次怀孕了,他不情愿地乘车前往不来梅,去同贝塞尔审核木星表格。启程前一个星期他睡眠不好,做噩梦,白天怒气冲冲、心情郁闷。这次旅行比前往柯尼斯贝格的那一次还要糟糕,马车更窄,同行的人更脏,一只轮子坏了,他们不得不在一块泥泞地里站四小时,等马车夫骂骂咧咧地修理。当高斯筋疲力尽、头重、背痛地一钻下马车,贝塞尔就向他询问由于谷神星的干扰计算木星质量的事: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一个恒定的轨道了?高斯脸红了。他没有成功,他能怎么办!他为此花费了数百个小时。这事件棘手得难以想象。这是一种折磨,而他他妈的不再年轻了,大家应该别打扰他,他反正也活不长了,同意这桩麻烦是个错误。贝塞尔小声地问他想不想看看大海。不要考察旅行,高斯说道。海很近,贝塞尔说道,只是驱车兜兜风!事实上那是一次遥远艰难的旅行,马车剧烈颠簸,颠得高斯牙绞痛又犯了。天下雨,窗户关不严,他们从头湿到脚。   星辰( 5 )   但贝塞尔一再重复说此行值得,必须看看大海。必须?高斯问哪里这么写着?海滩很脏,海水也不干净。地平线似乎很窄,天空低垂,大海像是灰雾笼罩下的汤。冷风吹拂。附近有什么在燃烧,烟雾使人呼吸困难。一具无头鸡身在随波起伏。是的,很好。高斯眯起眼睛眺望雾。现在可以回去了。可贝塞尔的活动欲极大:光看过海还不够,还得去过剧院!剧院很贵,高斯说道。贝塞尔笑了。高斯先生在各方面都将自己当成客人,这是他的荣耀。他租了一辆私人马车,转眼就到了!这次折磨人的旅行持续了四天。魏玛客栈里的床太硬了,让高斯背痛难忍。另外伊尔姆河畔的灌木也令他打喷嚏。宫廷剧院里很暖和,在那里坐上数小时是在受罪。演出的是伏尔泰的一部戏:某人杀死了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哭。一个男人控诉。另一个女人跪倒在地。独白。翻译优美,韵味十足,可高斯宁可自己阅读。他打哈欠打得泪流满面。不错,贝塞尔低语道,感人!演员们双手伸向空中,不停地前进后退,讲话时翻着白眼。贝塞尔低语说:他相信歌德今天坐在他的包厢里。高斯问是不是那个自以为能够纠正牛顿的光学原理的傻瓜?坐在前排的人们向他们转过身来,贝塞尔在他的座位里顿时萎缩了,直到幕落都没再讲一句话。往外走时一位瘦瘦的先生向他们打招呼:他是不是有幸见到了天文学家高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高斯说道。那人自我介绍是普鲁士外交官,现任职罗马,正在前往柏林的旅行途中,去就任内政部的教育厅厅长。有许多事要做,德国的教育必须从根本上改革。他本人得到过最好的教育,现在他找到了机会转让给民众一点。他站得笔挺,没有撑在他的银手杖上。另外他们是同一所大学的寄宿生,他说,有共同的熟人。不过他还不知道高斯先生也研究数学,那是不是很动人?高斯不解。他指的是演出,他说。就那么回事吧,高斯说道。他理解,他说,德国化一点更合适。可是同歌德很难讨论这种东西。先前没有仔细听的高斯请那位外交官重复一下他的名字。外交官一鞠躬,重复了一遍。说另外他也是个学者!高斯好奇地向前侧过身。他研究古老的语言。是这样啊,高斯说道。这听起来是感到失望?外交官说道。语言学。高斯摇摇头。他不想侮辱谁。不,不。他放心说好了。高斯耸耸肩。这种东西适合那些有着研究数学的迂腐、但没有智慧的人,以及发明他们自己的差强人意的逻辑的人。外交官不语。高斯向他询问他的旅行。他肯定真的到处都去过!那是他弟弟,外交官闷闷不乐地说道。又搞混了,他不是头一回碰上了。他告辞,小步离去。夜里,背痛加腹痛让高斯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轻声咒骂他的命运,骂魏玛,特别是贝塞尔。次日一大早,贝塞尔还没起床,他就让人驾好马车,命令马车夫将他立即送回哥廷根。终于到达后,他拎着旅行包,身体一会儿因为腹痛前俯,一会儿又因为僵硬的背向后斜靠。他就在大学里询问何时开始建造天文台。眼下从部里没听到多少情况,被问的官员说道。汉诺威很远。确切情况不清楚,也许被忘记了,现在是战时。军队有船,高斯说道,必须为它们导航,为此需要星相图,这在家中的厨房里是绘制不出来的。那位官员答应很快给他消息,并说,另外,正在计划彻底重新测量威斯特法仑王国。教授先生已经做过大地测量师,还在寻找一位勤奋的计算师领导这项活动。高斯张开嘴。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那人吼叫。他合上嘴,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拉开家门,叫道,他回来了,短期内不会再走了。当他在门厅里脱去靴子时,医生、助产妇和岳母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太好了,岳母说,这回他不会出丑了。他咧嘴微笑,有点过分热情地问是不是已经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尤其是有多重。是个男孩,医生说道。不过他快要死了,母亲也是。我们尽力了,助产妇说道。此后发生的事情,他的记忆很长时间都无法将它们统一起来。他觉得好像时间在前冲后退,好像出现多种可能性,又相互消除了。一个回忆显示的是约汉娜的床,她张眼瞥了他一下,没能认出来。她头发粘在脸上,手潮湿无力,装婴儿的篮子放在他的椅子旁。另一个回忆与它自相矛盾,回忆里的她在他冲进房间里时已经没有知觉了,第三个回忆,那一刻她已经死了,身体苍白如蜡,还有第四个回忆,他同她进行了一场清楚得可怕的交谈:她问她是不是必须死,他迟疑一下点点头,于是她要求他别伤心太久,生活,然后死去,就这么回事。直到下午六点一切才又吻合了:他坐在她的床边。人们在门厅里窃窃私语:约汉娜死了。他推开椅子,试图习惯他心中升起的必须重新结婚的念头。他有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养大他们。他不会做家务。仆人很贵。他轻轻打开门。就这样,他想道。必须生活,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安排,组织:每天,每时,每分钟。好像还有意义似的。当听到他母亲走过来时,他感觉到了一点安慰。他想星星。想那个将它们的全部运动可以概括成一行数字加文字的那条短公式。他头一回知道了他不会发现它。天色慢慢黑下来,他踌躇地走向望远镜。   山脉( 1 )   当风将越来越多的雪花带来时,艾梅邦普朗就着一盏油灯想给家里写封信。想想过去的几个月,他觉得好像度过了几十个人生,每一个都相似,没有重复的价值。他觉得奥里诺科河之行有点像他在书里读到的某种无用的东西,新安达卢西亚是个远古时代的传说,西班牙只剩了一个单词。眼下他的情况好些了,有些日子甚至不发烧,他扼死、剁碎、射杀、烧死、毒死洪堡男爵或将他埋在石头下的梦也越来越少了。他犹豫地咬着他的鹅毛笔管。山上远一点的地方,在睡觉的骡子的环围下,洪堡头发上落满霜和雪,在借助木星的帮助计算一个位置。他使气压计的玻璃圆筒在膝盖上保持住平衡。他们的三名登山向导裹着羊毛被睡在他身旁。明天,邦普朗继续写道,他们将征服钦博拉索山。为预防他们活不下来,洪堡男爵强烈建议每人写一封诀别信,因为如果没有结束语就死去很不得体。他们要在山上收集石头和植物就连这高山上也有不知名的植物,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割了很多。男爵也精通种类的辨别,他声称只有十六个基本种类,他邦普朗却觉得有无数。他们的大部分标本,包括三具很古老的尸体,在哈瓦纳被装上了一艘前往法国的船,他们在第二艘里寄走了植物标本和他们所有的给洪堡男爵哥哥的记录。三个或许六个星期前,日子流逝得实在是太快,他记不清了,他们的另一艘船沉没了。洪堡男爵痛苦万分,可后来他说,他们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这损失对他邦普朗打击不大,因为他当时高烧很厉害,他只模糊地知道到过哪里,为什么,谁。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噩梦中同苍蝇和机器蜘蛛搏斗。他努力不去回想,只希望沉没的船不是装尸体的那艘。他和它们一起度过了那许多时光,航行结束时,他不仅将它们当成船上的货物,也当成沉默的伙伴了。邦普朗擦擦额头,拿起他的黄铜瓶喝了一大口。从前他有过一只银瓶子,它在他想不起来的情形下丢失了。他们,他写道,才处于开始。他发觉这句话写过两次了,将它涂掉。才处于开始!他眨眨眼睛,第二次涂掉它。可惜他不能详细描写他们的行程,他的一切记忆都是模糊的,他只看到几幅画面,他可以费劲地在它们之间建立起联系。比如说在哈瓦纳,男爵捕捉了两条鳄鱼,让人将它们和一群狗关到一起,研究它们的猎食行为。狗吠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听起来就像孩子的呜咽。后来墙上都血淋淋的,不得不由洪堡男爵出钱重新粉刷大厅。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吃惊地回头张望,好像一时忘记了他在哪里似的。他咳嗽,猛喝一口。快到卡塔赫纳时,他们的船险些翻掉。在马格达伦娜河上,蚊子比奥里诺科河上对他们折磨得还厉害。最后他们攀爬过数千级由已经消失的印加民族铺设的台阶登上了寒冷的科迪勒伦山。一般情况下他们是由掮夫抬上去的,但洪堡男爵拒绝了。因为人性的尊严。掮夫深受侮辱,险些揍他们一顿。邦普朗深吸气;然后,他不情愿地轻叹一声。在圣菲德波哥大,他继续写道,城里的绅士们在城外迎候他们,他们的名声显然已经先于他们到达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听说了男爵,却没人听说过艾梅邦普朗。这也许是因为发烧。他停下,最后那句话让他觉得不合逻辑。他考虑划掉它,但后来他做出了相反的决定。那是些上等人,当男爵拒绝放下气压计时,人们哈哈大笑,人们对这个名人长得那么矮小也很惊奇。他们住在生物学家穆蒂斯家里。男爵不停地想讲植物,穆蒂斯再三回答说,这种话题不适宜在社交场合讨论。但他总算用穆蒂斯的草药降下了他的热度。穆蒂斯雇了一名年轻女仆,一个来自高原的印第安女人。   山脉( 2 )   他停下来,大喝一口,皱眉望向暮色中几乎无法看见的洪堡的身影同印第安女人可以痛快地谈天说地。另外男爵参观了矿山,绘制了地图。出色的地图,这一点他不怀疑。他不知不觉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接着写。他们是赶着十一头骡子继续出发的,越过河流,沿着隘口前行。雨很大。满地污泥和植物的刺,由于洪堡男爵不肯让人抬自己,为了保护靴子,他们不得不光脚走路。他们走得脚都出血了。骡子很顽固。当恶心和晕眩征服了他时,他们中断了攀登皮钦查山。一开始洪堡男爵想独自继续,可后来他也头晕了。他们总算想办法回到了山谷里。洪堡后来带着一位当然从没上去过的向导重新尝试过,如果没人逼他们,这些国家的人不会爬山。第三次尝试才成功了,现在他们准确知道山有多高,它的蒸汽温度是多少,它的岩石上是什么地衣。洪堡男爵对火山特别感兴趣,原则上比对其他东西更感兴趣,这同他在德国的老师和魏玛的一个人有关,他像敬神一样尊敬那人。现在要进行最伟大的行动了,钦博拉索山。邦普朗最后喝一口,用被子将身子裹得更紧了,他望望洪堡,刚好还能看出他用一个黄铜漏斗趴在地面倾听。他听到了一阵隆隆声,洪堡叫道。地壳的移动!运气好点的话有可能会发生一次爆发。那就太好了,邦普朗说道,折好信,收起来,趴到地面。他的脸感觉到冰冻地球的寒冷。他觉得它似乎减轻了他的高烧。他像平时一样很快就睡着了,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梦到他在巴黎,在一个秋天的上午,雨点咚咚敲打着窗玻璃。一个他看不清楚的女人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去热带旅行,他回答不是真的,如果是的,最多就一会儿。后来他醒了,因为洪堡在摇他的肩,问他在等什么,已经四点多了。邦普朗爬起来,当洪堡转过身时,他抓住洪堡,将他推倒在地,使劲想将他推下岩石。有人在摇他的肩,问他在等什么,四点钟了,必须出发了。邦普朗揉揉眼睛,拍掉头发上的雪,爬起来。那些印第安向导睡眼惺忪地打量着他。洪堡递给他们一个密封的信封。这是给他哥哥的诀别信。他润色了很长时间。如果他不回来,他请求一定将它送到最近的耶稣会传教区。向导们打着哈欠承诺。这是他的信,邦普朗说道。它没有封口,他们可以随便阅读它,如果他们不寄出,他也无所谓。洪堡吩咐向导们至少等他们三天。他们无聊地点点头,拉拉他们的羊毛披巾。他仔细检查天文钟和望远镜。他抱起胳膊,呆望了一阵。然后,他突然拔脚就走。邦普朗慌忙抓起植物标本收集箱和手杖,跟在他身后跑起来。洪堡好久没有那样兴奋地讲起他的童年,讲避雷针,讲孤独地穿越森林,穿越后他整理了他最早的昆虫收藏,讲亨丽特赫尔茨的沙龙。他为每个没有得到过这种体验和情感的人感到遗憾。他的感情,邦普朗说,是同邻居的一个农家姑娘发生的。她几乎什么都同意了,只是不得不提防她的兄弟们。他忘不掉那条狗,洪堡突然说道。他仍然没有能摆脱过罪责。他对那动物负有责任啊!这个农家姑娘真令人吃惊,还不到十四岁,懂得的东西让人不敢相信,邦普朗说。哈瓦纳的狗不一样,洪堡说,它们当然让他难过。但科学要求这样,现在他对鬣蜥的猎食行为掌握得更多了。另外那些混种狗,不高贵,相当令人讨厌。他们现在去的地方,再也没有植物了,只有突出在雪地石头上的褐黄色地衣。邦普朗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和掠过雪层的呼呼风声都很大。当一只小蝴蝶在他面前飞起时,他吓了一跳。洪堡气喘吁吁地讲起乌尔基霍倒台的消息。事情严重,还只是传闻,但迹象渐渐越来越多,这位部长失去了王后的恩宠。因此奴隶制还会存在几十年。他们返回后他要写些令这些人不喜欢的东西。雪更深了。邦普朗滑倒了,往山下滚去,不一会儿洪堡发生了同样的事。为了在严寒中保护他们被划破的双手,他们拿围巾包住它们。洪堡看看他的皮质鞋底。钉子,他沉思着说道,钉子穿过鞋底露了出来。他们现在倒是需要这样的鞋子。雪很快就深及他们的膝盖了。雾一下子包围了他们。洪堡测量磁针的偏移度,用气压计测定他们所在位置的高度。如果他没搞错,最短的登顶路是沿平坦的山脊向东北走,然后向左一点,接着陡直向上。东北,邦普朗重复道,在雾里连哪里是山顶哪里是山谷都分不清。那儿,洪堡坚定地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他们身体前倾,脚步沉重地沿被劈成柱子状的岩壁往前。那上面,时隐时现,有条被雪覆盖的山脊通向山顶。行走时他们本能地侧向左边,那里的斜坡冻得比较结实。他们的右侧是垂直下落的峡谷。一开始邦普朗根本没发觉那位身穿黑衣、脸色悲伤、艰难行走在他身旁的先生。直到他变成一个几何形象、一种模糊的一跳一跳的蜂窝时,他才不舒服了。左边,他说道,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洪堡瞟了一眼左边。没有。好吧,邦普朗说道。他们在一个狭窄的平台上休息,因为邦普朗的鼻子出血了。   山脉( 3 )   他不安地斜觑着十分缓慢地向他飘来的蜂窝。他咳嗽,拿起他的黄铜瓶喝了一口。当流血止住,他们可以继续时,他感觉轻松了。洪堡的钟告诉他们,他们才走了没几个小时。雾浓得上下之间没有区别: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是同样的任什么也隔不断的白色。现在雪达到他们的臀部了。洪堡一声大叫,掉进一个被风刮成的雪窝里。邦普朗双手刨挖,抓住他的拐杖,将他拖了出来。洪堡拍打掉衣服上的雪,确认没有仪器受损。他们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等待浓雾变淡。直等到天色渐渐亮起来,太阳快要钻出来了。老朋友,洪堡说道,他不想感伤,但在走过如此漫长的道路之后,在这个伟大的时刻,他还是要讲讲下面的话。邦普朗紧张地侧耳倾听。但再也没有下文了。洪堡似乎又将它忘记了。他不想做个扫兴的人,邦普朗说道,但眼下情况有点不对头。他们的右侧,不,更远一点,不,左侧,正确,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像海绵或星星的东西。或像一座房子。真的只有他能看到吗?洪堡点点头。邦普朗问他有没有必要担心。看法问题,洪堡说道。这可能是由于气压过低或空气的成分发生变化引起的。这种变化也许可以自动排除有害的瘴气。但他可不是医生。真迷人,洪堡继续说道,越向上空气密度越小。这样计算下去就可以得出虚无始于哪一点的结论来。或者,可以得出由于沸点下降,血管里的血液在哪一点开始沸腾。说到他自己,比如说他整整一个星期以来都看到那条失踪的狗,它一副蓬乱的样子,缺了一条腿和一只耳朵。它的眼睛很黑,是死的,那形象不美丽,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喊出声来。他们没有给那只动物取名,这一疏忽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们只有过这条狗,是不是?邦普朗说他不认识别的狗。洪堡宽慰地点点头,然后他们继续攀爬。由于雪下有暗藏的窟窿他们不得不慢慢走。有一次,雾散开一阵,露出了他们身旁的一条峡谷,后来雾又将它遮住了。牙龈出血,洪堡自责地说道,真难以忍受,真让人羞愧!邦普朗的鼻子也出血了,双手虽然包扎着但没有感觉。他请求原谅,跪下去呕吐起来。他们小心地沿一条峭壁往上爬。邦普朗想起他们雨天被困在奥里诺科岛上的那一天。他们到底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他想不起来了。当他正要问洪堡时,洪堡脚下的一块石头松了,砸在他的肩上,痛得他几乎从山壁上跌下去。他紧闭眼睛,拿雪搓搓脸。之后他感觉好些了,虽然一跳一跳的蜂窝还飘浮在他身旁,而且更讨厌的是,每当他想在峭壁上面寻找支撑,峭壁每次都后退一点。不时地有脸孔从岩石里望着他,风化了,带着鄙视和无聊的表情。幸好有雾,让他们望不到深渊。当时在岛上,他叫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脱身的?好久都听不到回答,当洪堡终于向他转过头来时,邦普朗早就忘记那个问题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怎么脱身的呢?陡坡上方的雾散了。他们看到几块蓝色的天空和圆形的山巅。冷空气很稀薄:无论怎么深呼吸,都几乎什么也吸不到肺里去。邦普朗想把把自己的脉,但他一再数错,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他们踏上一条大雪覆盖、横跨在两道峡谷之间的狭窄小桥。看前面,洪堡说道,千万别向下看!邦普朗马上向下面看。他感觉视觉好像在移动,峡谷的底部向他冲来,小桥向下飞落。他惊慌地抱住他的拐杖。这桥,他语无伦次道。继续走,洪堡说道。没有岩石,邦普朗说道。洪堡停下脚步。不错:他们身下没有岩石。他们站在一条由雪组成的悬空的拱桥上。他盯着下面。别多想,邦普朗说道,继续。继续,洪堡重复道,一动不动。继续走好了,邦普朗说道。洪堡又走起来。邦普朗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他好像连续数小时都听到雪在咯吱响,并觉得在他和深渊之间唯有水凝固的晶体。直到他生命的终结,贫穷、被困在巴拉圭的孤独里,他都能栩栩如生地回忆起那些画面:一缕缕碎雾,晴朗的天空,他的视线下边缘的峡谷。他试着哼唱一首歌,但他听到的声音不是他的,于是他放弃了。峡谷,山顶,天空和咯吱响的雪,他们仍然没有到达。还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到达对岸,洪堡已经在等着,向他伸过手来。邦普朗,洪堡说道。他看上去矮小、苍白,骤然间老了许多。洪堡,邦普朗说道。他们沉默着并肩站了一会儿。邦普朗拿手帕捂住他的出血的鼻子。雪桥有十步、最多十五步长,越过它至多花了几分钟。他们脚步摸索着沿峡谷行走。邦普朗发现他实际上由三个人组成:一个人在走,一个人在看着那个走的人,还有一个人不停地在用一种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评论这一切。他试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山脉( 4 )   这有点帮助,有几分钟他的思维变清晰了。只不过这改变了那样的事实:那本应是天空的地方,现在悬挂着地面,他们反着,也就是头朝下,在往山下走。但这也有意义,邦普朗大声说道。他们毕竟在地球的另一侧。他听不懂洪堡的回答,声音被做着评论的陪伴者的嘀咕声盖住了。邦普朗开始唱歌。先是第一个,然后另一个跟着唱起来。邦普朗在学校里学过这首歌,相当肯定在这个半球上没有谁熟悉它。这证明了他身旁的两人是真的,不是骗子,不然是谁教会了他们呢?虽然这个念头有点不合逻辑,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不合逻辑。到头来也无所谓,因为他反正不保证,那个在想的人是他,而不是另外两个中的一个。他的呼吸短促而大声,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洪堡猛地停了下来。怎么了,邦普朗怒喊道。洪堡问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那当然了,邦普朗说道,他问都没问洪堡指的是什么。洪堡说:他不敢相信他的感官。另外那条狗在不停地干扰他。邦普朗说他一向就受不了那条狗。这座峡谷,洪堡说道,就是一座峡谷,对不对?邦普朗低头望下面。他们的脚前有一道陷下去一条大约四百步的峡谷。从那边继续,那里离山顶好像不远了。他们永远也到不了那里!邦普朗吓一跳,因为这句话不是他、而是他右边的那人讲的。为了它还有效,他不得不重复它:他们永远到不了那边!永远到不了,他左边的那人证实道。除非他们会飞。洪堡像是顶着一股阻力似地慢慢跪下,打开存放气压计的容器。他的双手哆嗦得那么厉害,气压计差点掉落。现在他的鼻子也在出血,血滴在他的上衣上。现在别出错,他恳求道。非常同意,邦普朗回答道。洪堡终于想办法点着一堆火,烧了一小盆水。他不能信任气压计,他解释说,他不能信任他的脑子,他必须确定沸点的度数。他眯起眼睛,嘴唇因努力全神贯注而颤抖起来。当水烧开时,他测量温度,看钟。然后他掏出笔记本。他将五六页纸捏成一团,直到他的手能听话让他能写下数字。邦普朗怀疑地望着峡谷里。天空深深地悬挂在他们下面,变粗糙了。某种程度上讲天空倒立了。不过不是洪堡计算得很慢的原因,邦普朗问今天还能不能完成。对不起,洪堡说道,他难以聚精会神。有没有谁能帮忙将狗拴在绳子上啊!邦普朗说,他一向受不了那条狗。他很快就为他讲了这句话而无地自容。他难为情得难受起来。他向前弯下身体,再次呕吐。完了?洪堡问道。然后请允许他告诉他,他们是在 1896 步的高度。哎呀呀,邦普朗说道。这让他们成了爬得最高的人。谁也没有离开海平面这么远过。可山顶呢?还没到山顶。不管有没有山顶,这是世界纪录。他要上山顶,邦普朗说道。他看不见那峡谷吗?洪堡嚷道。他俩都不正常了。如果他们现在不下山,他们就永远回不去了。邦普朗说,那么也可以干脆认为他们到过山顶了。洪堡说他不想听这话。他也没有讲过。这是另一个人说的!没有人能核对,洪堡沉思着说道。就是!邦普朗说道。我没讲这话,洪堡叫道。你讲什么了?邦普朗问道。他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记下这一高度,洪堡后来说道,收集岩石样品,现在快下山!下山时间很长。他们不得不远远地绕过他们先前走雪桥经过的那座峡谷。但视线现在清楚了,洪堡不费劲地就找到了路。邦普朗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他觉得他的膝盖不可靠。他老是觉得他是走在流动的水里,一种光的折射使他的双腿变成了最大的麻烦。他手里的拐杖也变得不可缺少了:它甩出去,插进雪里,摸索岩块,邦普朗除了跟随它什么都无法做。太阳已经很低了。洪堡滑下一个碎石堆,他的双手和脸都划破了,他的外衣撕破了,但气压计完好无损。疼痛也有它的好处,他咬紧牙说道。他暂时又看得清楚了。那条狗消失了。那条狗,邦普朗说道,他真的向来没有喜欢过它。他们今天还得赶回去,洪堡说道。夜里会冷。他们疯了。他们不可能活下去。他吐血。他为那条狗难过。他喜欢过它。既然他们此刻都诚实,邦普朗说道,而明天就可能将一切推给高山疾病。他想知道的是,洪堡在雪桥上想的是什么。他命令过自己不要想,洪堡说道。因此他什么都没想。真的什么都没想?一点都没有。邦普朗朝着渐渐变苍白的蜂窝的方向眨眨眼睛。他的两个陪伴者离开了。   山脉( 5 )   他还得摆脱一个。也许这根本没有必要,他怀疑那是他自身。洪堡说他俩攀登了世界上最高的山。不管他们这一生还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成绩将会保持下去。没有完全登上,邦普朗说道。胡说!谁攀登一座山,就会到达山顶。谁不到山顶,就没有登过这座山。洪堡默默地端详他淌血的双手。在那桥上,邦普朗说道,他一下子对自己必须走在后面感到遗憾。这是符合人性的,洪堡说道。但不只是因为走在前面第一个到会早点安全。他产生了奇怪的想象:如果他走在第一个,一旦他过去了,他体内有某种东西很想在那桥上跺一脚。那愿望很强烈。洪堡没有回答。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邦普朗头痛,他又感觉在发烧了。他累死了,他要过上很久才能从这一天恢复过来。远行能了解许多事情,他说道。其中有一些是关于自身的。洪堡请求原谅:他可惜什么也没听懂。邦普朗沉默片刻说道:没啥重要的,胡扯,都是些闲话。那好吧,洪堡面无表情地说道。别磨蹭了!两小时后他们遇到了等待他们回来的向导。洪堡向他们要回他的信,当场撕掉了。这种事疏忽不得,没有什么比一封写信人还活着的诀别信更让人难堪的了。邦普朗抱住沉重的头,说他无所谓,他们可以留下他的信或者扔掉,他们也可以将它寄走。夜里,为了躲避飘舞的雪花,洪堡蜷缩在被子下写了二十几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欧洲,在所有凡人中他到达了最高的地方。他仔细封好每一封信,然后他的意识才消逝了。   测量世界 第三部分   花园( 1 )   仆人端详着他,那神情好像他一脚踩进了一堆牛粪似的。主人的家庭千年来就姓这个。德国这地方已经够可笑的了,高斯说道,不管怎样,他是为土地测量的事而来,必须清除阻碍,国家必须他微微一笑,国家必须向伯爵大人买下几棵树和一座无用的仓库。这事办起来不复杂。也许能,仆人说道,但今晚肯定不行了。高斯望着他的脏鞋子。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好吧,那他就在这里过夜,请给他布置一个房间!他相信没有房间,仆人说道。高斯摘下他的绒帽,拭拭额头,手指拨弄着他的衣领。他感觉不舒服,汗淋淋的。他胃疼。这是个误会,他不是来请愿的。他是国家测量委员会的领导人,如果将他拒之门外,他会在警卫护送下再来。听懂他的话了吗?仆人退后一步。听懂他的话没有?是,仆人说道。是,教授先生!教授先生,仆人重复道。现在他想见伯爵。仆人眉头皱得那么厉害,整个额头都挤成一团。他显然没有表达清楚。主人已经退休了,他在睡觉!就一会儿,高斯说道。仆人摇摇头。睡觉不是天命,高斯说道,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唤醒他。他在这里站的时间越长,伯爵起床的时间就会越晚,他自己的情绪不会变好。他累坏了。仆人声音沙哑地请他跟他走。他手持烛架快步走在前面,好像他希望能摆脱高斯似的。这并不难做到:高斯脚疼,他的鞋皮质太硬,他的羊毛衬衫下面痒痒的,颈背上的火辣辣告诉他,他身上又添了一处晒伤。他们穿过一条糊着难看墙纸的低矮过道,一名身材姣好的女仆端着一只夜壶走过,高斯忧郁地望着她的背影。他们走下几个台阶,然后又上去,再下来。这建筑似乎是要让来人迷路,有可能这对没有地理想象力的人十分管用。高斯粗略计算,他现在是在大门上方十二步、偏西四十步左右,正走向正南方。仆人敲敲一道门,推开,对着里面讲了几句话,让高斯进去。一个老人身穿睡袍脚上趿着木屐坐在一张摇椅里。他身材高大,面颊凹陷,目光锐利。封德尔奥黑楚尔奥黑,很高兴认识您。您笑什么?高斯说他没笑。他是国家的土地测量员。他从来不笑,只是想自我介绍,谢谢他的这份好客精神,留他住下来。好客?伯爵问道,叫醒他是不是就因为这事?正是这样,高斯说道。现在祝他晚安!他满意地随仆人走下另一道楼梯,沿着一条特别污浊的通道往前。这些人再也不会像对待一只驯养动物一样对待他了!但他没有得意多久。仆人将他带进一个糟糕透顶的小房间。房间发出臭味,地面铺着一点开始腐烂的干草,一块木板当床,一只生锈的桶里盛着不太干净的水以供洗用,不见有厕所。他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了,高斯说道,两星期前一位农民让他住在他家的狗棚里,可那狗棚比这里漂亮。这是可能的,已经准备离开的仆人说道。可这里没有别的地方。高斯哼哼着挤到木板上。枕头硬梆梆的,味道难闻。他拿帽子垫在上面,但这也不管用。他长时间无法入睡。他背痛,肺不舒服,空气又差,他怕鬼。像每天晚上一样想念约汉娜。一不小心就得到一个官职,穿行于森林中,同农民们磋商他们的歪树。今天下午他才为一棵老桦树支付了高五倍的价格。他的助手好不容易才锯断那棵顽固的树,让他可以用经纬仪测定欧根的信号灯。一开始那傻瓜当然是闪错了方向!明天他们会碰头,他必须操心从那里如何以最多两根直线到达最近的会合点。现在这是他的职业。那本天文书早就出版了,大学里批了他假期。反正他的工作报酬不菲,如果不蠢的话,还可以以各种方式挣点外快。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一大早,一场折磨人的梦将他惊醒了。他看到自己躺在木板上做梦。他闷闷不乐地坐起身,马上就知道了他还没醒。于是他在几秒钟内从一种真实转入另一种再转入下一种,哪一种里都是这个地面铺着干草、角落里有个水桶的脏房间。有一回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形象,另一回角落里躺着一条死狗,然后又是一个迷路的戴着一只木制面具的孩子闯进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又走掉了。当他终于疲惫地坐在床沿,望着早晨晴朗的天空时,他摆脱不了那种感觉:他已经错过了他所属的那个现实。他往脸上洒冷水,想下午要和他碰头的欧根。   花园( 2 )   通常,只要他可以冲他叫嚷,他的情绪就会好起来。他穿上衣服,打着哈欠走出去。他穿过一排挂着具有时代特点的绘画的房间:严肃的男人,画面线条不流畅,颜料涂得太厚。家具的木头上有斑点,有很多灰尘。他沉思着在一面镜子前停下来。他不喜欢他看到的东西。他打开几只抽屉,它们是空的。他心情轻松地发现了一道通向花园的铁栅门。花园布置得特别精致:棕榈树,兰花,桔子树,奇形的仙人掌和各种连图上都没见过的植物。鞋下的鹅卵石沙沙作响,一根藤萝碰掉了他头上的帽子。空气中散发着甜味,地上是摔烂的果实。植物更密,路更窄,他不得不躬起身。这是多大的浪费啊!他只希望这里不会有陌生的昆虫。当他从两棵棕榈树之间穿过时,他的上衣被挂住了,险些跌进有刺的灌木丛中。然后他站在了草地上。伯爵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喝茶,仍然身穿睡袍,头发蓬乱,光着脚。感人,高斯说道。从前要漂亮许多,伯爵说道。如今雇佣园丁昂贵,法国军队破坏了许多园林。他最近才回到这里。他去瑞士了,变成一个移民,现在情况暂时变化了。土地测量员先生要不要坐下来?高斯回头看看。只有一张椅子,伯爵坐在里面。不必了,他迟疑着说道。那好吧,伯爵说道。那就立即交涉吧。纯粹是走走形式,高斯说道。为了能看到夏恩霍斯特测量点,他必须伐掉伯爵森林里的三棵树、拆去一座显然已经空了多年的仓库。夏恩霍斯特?那么远。没有人能看到这么远的!有的,高斯说道,使用聚光就行,它能将信号发送到极其远的距离。有了它,地球和月球之间就能进行沟通了。地球和月球,伯爵重复道。高斯微笑着点点头。他看得很清楚:老笨蛋脑子里此刻在想什么。说到树和仓库,伯爵说道,那个估价是错误的。仓库是必不可少的,树木十分珍贵。高斯叹口气,他真想坐下。他已经被迫进行过多少次这样的谈话呀?当然,他疲倦地说道,但也不应该夸张。他很清楚一点点木材和一座小屋值什么价。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可以无节制地为难国家。爱国主义,伯爵说道,有趣。特别是,当某个不久前还是法国官员的人要求他。高斯盯着他。伯爵呷口茶,请求不要误解他。他不指责任何人。那是困难时期,人人都见机行事。高斯说,拿破仑因为他本人而放弃过轰炸哥廷根!伯爵点点头。看样子他并不吃惊。不是人人都有福气得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尊敬的。几乎无人有这份荣幸,高斯说道。伯爵出神地望着他的杯子。无论如何,他说道,在业务上这位土地测量员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没有经验。高斯问他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他可以认为土地测量员先生会付给他全国通用的协约硬币吗?当然了,高斯说道。但他还想问问,土地测量员先生能不能用黄金支付国家的这笔支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有一笔可观的汇兑盈利。要明白这一点,不必是个数学家。高斯脸红起来。无论如何,不必是所谓的数学王子,伯爵说道。他恐怕不可能不考虑这种事的。高斯双手合拢在背后,打量着长在棕榈树上的兰花。他压低声音说道:这绝对不犯法。无疑,伯爵说道。他肯定土地测量员先生了解过此事。另外他对测量工作十分钦佩,连续数月将仪器搬来搬去,是个了不起的工作。只有在德国,测量时才会这样。谁在科迪勒伦山脉做同样的工作,谁都会被作为发现者欢呼的。伯爵摇摇头。那大概很苦,尤其是当你有家庭的时候。土地测量员先生有家庭吗?有个贤妻?高斯点点头。他感觉太阳太亮了,亮得让他不安。他问他们能不能谈谈买树的事。他必须继续,他时间紧迫!还不至于紧迫到这地步,伯爵说道。既然是《研究》的作者,本来应该永远不再匆匆忙忙的。高斯吃惊地望着伯爵。请不要有不必要的谦虚,伯爵说道。有关圆周刻度的那一节是他所读过的最出色的一节。他在那里发现了连他也可以学习的思想。高斯大笑起来。确实是的,伯爵说道,他是当真的。在这里遇到一个对此有如此兴趣的人,真让他吃惊,高斯说道。伯爵说他们最好谈谈知识。他的兴趣很有限,但他始终认为有必要让他的认识扩展到他所关心的界线之外去。另外:他听说土地测量员先生有事要对他讲。   花园( 3 )   什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抱怨,麻烦。甚至有一封起诉信。高斯揉揉额头。他渐渐燥热起来。他不清楚这人在讲什么。不对吗?高斯不解地望着他。那就没有,伯爵说道。说到树木,他可以免费赠送。仓库呢?仓库也免费。可为什么呢?高斯问道,对自己感到吃惊。问这个问题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啊!什么都需要理由吗?出于一个公民应有的爱国心,出于对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尊敬。高斯鞠躬道谢。他现在必须出发了,他那没用的儿子在等着他,他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直到卡尔布斯洛。伯爵轻抬起他的瘦削的手道别。前往庄园住宅的途中,有一阵子高斯感觉他失去了方向。他集中精力,然后他向右拐,左拐,右拐,穿过铁栅门,又两次右拐,再穿过一道门,来到昨天的入口大厅里。仆人已经在等着,他打开大门,为昨天安排的那个房间请求原谅,因为他不知道来人是谁。昨天那房间只是用来安排无赖和流浪汉的骑兵小屋。今天的房间一定不讨厌,有镜子,盥洗盆,床上用品。无赖和流浪汉,高斯重复道。是的,仆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渣滓和下等动物。他轻轻地关上门。高斯深吸气。出来了,他顿感轻松。他必须在这个疯子为他的许诺后悔之前迅速离开。原来他读过《研究》!他仍然没有习惯出名。就连当时在最残酷的战争年代,拿破仑的一名副官送来问候时,他还以为那是一场误会。也可能就是一场误会,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快步沿斜坡向下走进森林。昨天做好标记的树木都恼人地躲得极其巧妙。天气闷热,他在出汗,苍蝇很多。他在每棵必须砍掉的树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十字。现在他得再画一遍,表示它们得到了砍伐的许可。儿子欧根不久前问过他,这些树如此古老挺拔,投下这许多的浓荫,存活了这么久,他是不是为它们难过。那少年既感情丰富又反应迟钝。他下定了决心要培养他的孩子的才能,让他们学习轻松,发掘他们身上的一切不寻常的东西。可他们身上没有丝毫不寻常的东西。他们都算不上特别聪明。老大作为候补军官干得很好,可他也是约汉娜生的。威廉明娜一直很温顺,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欧根呢?他终于找到了仓库,可以给它做标记了。估计要过上几天他的助手们才会拆掉它。那时他就能确定同基线的角度了,网就会再扩大一个三角。他必须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北工作,直到丹麦边境。很快这一切都将是小事了。人们将坐着气球飘飞,从磁性刻度盘上读取距离,从一个测点向另一个测点发送电流信号,从电流强度的下降识别距离。但这帮不了他,他必须现在做,使用量尺、六分仪和经纬仪,脚穿肮脏的靴子,还得用纯数学的方法弥补测量的不准确:小小的错误每次都累积成灾难,还从未有过哪个地带的地图准确过。他鼻子发痒,一只蚊子蜇了鼻子中间一下。他擦汗。他回想洪堡有关奥里诺科河的蚊子的报道:人和昆虫无法长期共处,不能永远共处,不能在将来共处。上个星期欧根就被一只胡蜂蜇了。据说每一个人就拥有一百万只昆虫。即使再有运气再灵活也无法将它们全部消灭。他坐到一棵树墩上,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硬面包,小心地咬一口。转眼间第一批马蜂就绕着他的头嗡嗡叫了:理智地看来,得认为昆虫会赢。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明娜。他从没对她撒过谎。最初他考虑娶尼娜为妻时,巴特尔斯在一封长信里说服了他不可以这么做。尼娜是个妓女。于是他向明娜解释,他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孩子、持家、照顾他的母亲,他再也不能独自生活,而且她是约汉娜最好的女友。她同某位笨蛋的订婚是前不久才解除的,她不年轻了,她嫁人的机会不大。她害羞地格格笑了,跑了出去,又返回来,扯着她的衣服。然后她哭了一阵,同意了。他想到他们的婚礼,想到当他看见她穿着白礼服、露出大牙幸福地微笑时向他袭来的恐惧。这时他认识到了他的错误。问题不是他不爱她,问题是他无法忍受她。有她在旁边他就紧张、不快,她的声音让他觉得像是粉笔画在一块石板上,当他远远地看到她的脸时,他就已经感觉孤独了,单是一想到她就足以让他但愿自己死了。他为什么会成为土地测量员?为了不呆在家里。他发现他又迷失方向了。他抬头看。树梢耸立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林中的地面在他的脚下动荡。   花园( 4 )   他得小心:潮湿的树根上容易滑倒。中午他大概得在一户农家吃饭了,像平时一样,他吃了面包汤和油腻的牛奶就会腹部痉挛。乡下的每位医生都认为出汗不是健康现象。几小时后儿子欧根发现他骂骂咧咧地在森林中徘徊。怎么现在才来?高斯吼道。欧根强调,迟到不是他的责任,一位农民将他指向了错误的方向。然后他没见到仓库上的标记,它画得太低了,刚好那前面躺着一只山羊。当他后来终于还是发现了那个十字时,它还攻击了他。他还从没有被一只山羊咬过。他还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高斯叹息着伸出手,小伙子以为会挨耳光,跳了回去。而他只是想拍拍他的肩。高斯怒火中烧,现在他无法做完这个动作了,因此他不得不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打得重了点,欧根睁大眼望着他。瞧你站没站相,高斯说道,因为他必须为打他找个理由。站直了!他从欧根手里拿走折在一起的回光仪。无疑,这孩子有着明娜的智商和父亲的多愁善感的倾向。高斯轻轻抹拭水晶镜、尺度盘和可旋转望远镜。人类还将长期使用这一发明!他说他希望他能向伯爵展示这个仪器。高斯叹口气。他从小就习惯了人类的懒惰。可他不能容忍他自己的儿子这样。他骂声蠢驴就走了。想到还有多少事要做,他就发晕。德国不是一个城市国家,这里住着农民和一批有怪僻的贵族,它由森林和村庄组成。他已经完成了数百座村镇的测量,还有数百座在等着。他感觉好像他必须一一找到它们似的。   首都( 1 )   第一位记者已经等候在新西班牙了。他们差点就无法到达那里,因为唯一一艘前往瓦拉克鲁茨的船的船长拒绝外国人上船。护照递上去又退回来。船长是新格兰纳达人,他对西班牙不感兴趣,乌尔基霍的印戳对他没有意义。洪堡坚持原则不想支付贿金,最后他们这样解决:洪堡将钱交给邦普朗,邦普朗将它塞给了船长。途中,科托帕希火山的一次喷发引发了一场风暴,由于船长不听洪堡的建议他多年来一直这么做的,批评导航仪违反海洋法,船员们会为此被绞死他们被冲得远离了航道。为了不让风暴白白过去,得不到充分利用,洪堡让人将他绑在船首水面上方 五米 处,测量高过任何一道海岸的海浪的高度。他的脸贴着六分仪的目镜,在那里吊了整整一天,从早晨一直吊到夜里。事后他虽然有点糊涂,但也是面色赤红、精神焕发、心情愉快,无法理解为什么水兵们从那时起视他为魔鬼。一位长着小胡子的男子站在瓦拉克鲁茨的栈桥上,他叫戈麦斯,为新西班牙及祖国的多家报刊写稿。他谦恭地请求让他陪同伯爵先生。不是伯爵,邦普朗说道。只是男爵。由于他想自己写游记,他觉得没有让人采访的必要,洪堡责备地望着邦普朗。戈麦斯保证他将只做一个影子,一个模糊形象,实际上是看不见的,但他坚持要了解伯爵要干些什么。洪堡先测量这座港口城市的地理位置。他仰面躺在地上,将望远镜对准夜空,一边向戈麦斯口授道:一张新西班牙的精确地图,可以促进殖民地的开垦,加快征服大自然,将国家的命运导向有利的方向。据说有位德国天文学家计算出了一颗新行星的轨道,可惜无法了解确切消息,这里的报刊太落后了。有时他真想回家去。他放下望远镜,请求戈麦斯从他的记录里划去最后两句。他们进山。邦普朗发烧后恢复了:他形容枯槁,在太阳光下显得很苍白。他出现了第一道皱纹,头发比几年前明显地少了。新鲜的是他啃起指甲,不时习惯性地咳嗽。如今他牙齿缺了很多,连吃饭都困难。相反,洪堡看起来好像没有变化。他像从前一样忙碌,在绘制一张大陆轮廓图。他记下植被带,记下随高度上升而降低的气压,记下深山里岩石的交织状况。为了区分岩层,他爬进那些小得多次将他卡住、不得不由邦普朗抓住他的双脚将他拖出来的岩洞。他爬上一棵树,一根树枝断了,洪堡跌在跟着记录的戈麦斯身上。他问邦普朗洪堡是怎样一个人。邦普朗说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洪堡。比他的母亲和父亲、也比他本人更熟悉。这不是他挑选的,但事情就是这样的。怎样呢?邦普朗叹口气。他说不清楚。戈麦斯问他们一起旅行多久了。邦普朗说他不知道。也许是一生。也许更久。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呢?邦普朗眼睛发红地望着他。他为什么,戈麦斯重复道,要承受这一切?他为什么是助手不是助手,邦普朗说道,是合作者。他为什么坚持做这个人的合作者,尽管有这许多艰苦和这许多年?邦普朗思考着。有很多原因,他说道。比如说呢?本来,邦普朗说道,他一直只想离开拉罗谢尔。然后一桩接一桩的事情。时间过得不可思议地快。这,戈麦斯说道,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现在得去剪仙人掌,邦普朗边说边转过身,灵活地爬上另一道坡。这期间洪堡钻进塔克斯科的矿井里。他连续几天观察采银作业,考察坑道的护板,敲打石块,同矿长们交谈。他带着氧气面具和矿灯,看上去像个魔鬼。无论他出现在哪里,工人们都会跪下去,呼叫上帝求救。工头们多次不得不保护他不被矿工们的投石砸中。他最着迷的是工人们在盗窃时的狡猾。离矿时在接受过仔细检查之前,谁也不可以进入升降篮。但他们还是一再地想到办法带上银块。洪堡问,他可不可以为了科学研究参加搜身。   首都( 2 )   他在那些人的头发、腋窝、嘴巴,甚至肛门里发现了银块。他告诉矿长唐费尔南多加西亚乌蒂拉,说他讨厌这种工作,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摸着一个小男孩的肚脐;但科学和国家利益要求这样。如果不抵制劳动者的个人利益,是很难顺利开采地下宝藏的。他重复这句话,好让戈麦斯将它记录下来。另外他建议更新设施,事故太多了。人有的是,唐费尔南多说道。谁死了,有人填补。洪堡问他读没读过康德。一点点,唐费尔南多说道。但他有不同意见,他更喜欢莱布尼兹。他的祖先是德国人,因此他知道所有这些哲学的美妙的幻想。他们动身的那一天太阳旁边飘着两只拖着绳子的气球,圆圆的,亮闪闪的。现在这是时髦,戈麦斯解释道,每个有地位有勇气的人都想上去飞一回。洪堡说几年前他看到了第一只气球飞越德国上空,当时飞的那人真是幸运啊。当时它还很神秘,当然也还不是什么俗物。就像发现一颗新的星星一样。在库埃纳瓦卡附近,一名年轻的北美人上来跟他们攀谈。他长着迷人地捻卷着的胡子,名叫威尔逊,为《费城时报》写稿。洪堡说他受不了啦。美国当然不如它伟大的邻居,威尔逊说道,但这个年轻的国家也有一群公众,他们怀着高度的兴趣关注着洪堡将军的行为。矿务巡察,洪堡抢在邦普朗前头说道,不是将军!洪堡在首都城外穿上礼服。总督派来的一支代表团带着城市的钥匙在一座高地上迎接他们。离开巴黎后他们就再没到过这么大的都市。这里有一座大学,一座公用图书馆,一座植物园,一所艺术学院和一所由洪堡当年的弗莱贝格同学安德烈斯德尔里奥领导的、普鲁士模式的矿业学院。对这次重逢,除了必要的礼节他似乎并非特别高兴。他双手搁在洪堡的肩上,和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眯着眼睛端详他。原来这是真的呀,他用断断续续的德语说道。尽管有那许多议论。什么议论?在遇见布罗姆巴赫尔之后,洪堡没有再使用过他的母语。他的德语听起来生硬、没有把握,他得不停地寻找单词。谣言,安德烈斯说道。比如说他是一名美国间谍,或者西班牙人的一名间谍。洪堡笑起来。西班牙殖民地上的一位西班牙间谍吗?是啊,安德烈斯说道。殖民地的存在不会很久了。那里的人知道这事,这里的人就更加清楚了。开始在主广场附近挖掘被科尔蒂斯破坏了的寺庙的遗址。工人们打着哈欠站在教堂建筑的影子里,空中弥漫着玉米饼刺鼻的气味。地上堆着镶有宝石眼睛的骷髅头,几十把黑曜岩刀子,描写人类厮杀的艺术性很强的岩画,胸腔敞开的小陶人。还有一个用刻工粗糙的死人头做成的石祭坛。玉米的味道影响了洪堡,他不舒服。当他转身时,他看到威尔逊和戈麦斯都手拿着笔记本。他请他们让他单独呆着,他必须聚精会神。伟大的学者就是这样工作的,威尔逊说道。为了聚精会神而独处,戈麦斯说道,应该将此事告诉全世界!洪堡站在一个巨大的石轮前。上面是一堆蜥蜴、蛇头和打破成几何形碎片的人像。中间一张面孔,舌头伸出,眼睛没有眼睑。他看了很久。混乱渐渐有了头绪:他认出了类似物,相互补充的图像,按巧妙规则重复的符号,数字密码。这是一个日历。他试图将它画下来,但没有成功,这同中间的那张脸有某种关系。他回想已经在哪里遇到过这目光,他想起了美洲豹,然后是土屋里的少年。他不安地望着他的本子。他需要一位职业绘图员来干这事。他盯着那张没有眼睑的脸,他一下子不得不转过身去,大概是因为炙热或玉米气味。两万,一名工人得意地说道,为了寺庙的落成献祭了两万人。一个一个地:掏出心脏,砍头。等待死亡的队伍一直排到城市边缘。善良的人啊,洪堡说道,请您别讲蠢话!那工人生气地望着他。在一个地方一天之内杀掉两万人,这难以想象。牺牲者是不会忍受的。观看的人也是无法忍受的。还有:世界秩序更不会容忍这种事。如果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宇宙将会灭亡。宇宙,那工人说道,才不在乎这个呢。晚上,洪堡在总督家吃饭,安德烈斯德尔里奥和政府的许多官员都来了,一名博物馆馆长,几名军官和一个黑皮肤、着装特时尚的沉默寡言的矮个子:莫克特苏马亲王最后一名神王的玄孙和西班牙帝国的大公。他住在卡斯蒂伦的一座宫殿里,是为生意的事来殖民地几个月。他妻子是个身材苗条的美女,她以毫不掩饰的兴趣望着洪堡。两万是正确的,总督说道,也许还要多,种种猜测互有出入。在最后一名犹太教大祭司塔拉喀勒尔的统治下,帝国血流成河。不是说犹太教大祭司的行为值得追究,安德烈斯说道。人们经常不得不自残。比如,请夫人们原谅,大祭司在重要的节日时让人给他的阳具放血。   首都( 3 )   洪堡轻咳几声,讲起歌德,也讲他的哥哥和他们对古老民族语言的共同兴趣。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更好的拉丁文,更纯洁更接近世界的起源。他在考虑这是不是也适合阿兹台克语。总督询问地望着亲王。他连头也没有从他的碟子上抬起,说他回答不出。他只讲西班牙语。为了换个话题,总督询问洪堡对银矿的看法。没有效率,洪堡心不在焉地说道,到处都是半瓶醋、工作马虎。他闭上一会儿眼,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张石脸。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永远不会再忘记他。他听到自己在讲:只有银的大量过剩才允许出现目前的情况。工具过时了,盗窃率惊人,人员培训不足。顿时静谧无声。总督望了望脸色变得苍白的安德烈斯德尔里奥。这话讲得当然夸张了,洪堡说道,他被自己吓坏了。但许多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亲王勉强微笑地望着他。新西班牙需要一位有能力的矿业部长,总督说道。洪堡问他考虑的是谁。总督沉默不语,瞧着他。不可能,洪堡抬起双手说道。他是普鲁士人,他不能为另一个国家服务。直到深夜他才得以同亲王交谈了几句,他低声问他对一个巨大的日历石轮知道什么。半径 五码 左右?洪堡点点头。长有羽毛的蛇,中央有一张呆滞的面孔?对!洪堡叫道。亲王说他一点都不知道。他不是印第安人,而是西班牙大公。洪堡询问有没有什么家族传说。亲王全身挺直,一直达到洪堡胸部。他的祖先被科尔蒂斯绑架,他说,为了活命他的祖先像个女人似地恳求,哀叹,哭泣,最后,在被关几星期之后,他背叛了。是阿兹特克人投石砸死了他。如果他,莫克特苏马,现在走到主广场上去,他将活不过五分钟。亲王想了想,然后说道,也许,可能也会啥事没有。一切都过去很久了,人们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他摸摸他妻子的臂肘,眯起眼睛抬头望着洪堡。谁遇上他,都会在他的脸上寻找神王特征的痕迹。每个听说他的名字的人,都想透过他望向过去。洪堡能不能想象,作为一个伟大的亲戚的影子生活着是什么滋味?洪堡回答说他有时候能够。家族传说,亲王轻蔑地重复道。他和他的妻子没打招呼就走了。一大早,洪堡发现邦普朗不在了。他马上寻找。街上满是小贩:一个男人在卖干果,第二个在卖能治除关节炎之外所有疾病的神药,第三个用一把斧头砍下左手,然后将它递给周围的人检查,一边疼痛地等人们将手还给他。他将它压在伤口上,涂上药酒。然后他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用它敲打几下桌子,它显然长上去了。围观的人们纷纷拍手,买光了他全部的药酒。第四位有治关节炎的神药,第五位卖廉价印刷的小画册。其中一本讲的是一位创造奇迹的牧师的故事,另一本讲的是一个印第安少年的生活,瓜达卢佩的圣母向他现身了,第三本介绍的是一位德国男爵的冒险,他驾着一艘船穿越奥里诺科河的地狱,攀爬世界上最高的山脉。那些图画得不懒,特别是洪堡的制服画得很像。他在他猜到的地方找到了邦普朗。那房子装饰华丽,正面墙上贴着中国磁砖。看门人请他等等。数分钟后邦普朗慌张地套着衣服出现了。洪堡问他要怎样才能让他记住他们的协议。这旅馆同其他的每一座旅馆一样,邦普朗回答道,协议是一种苛求,他从没有同意过。不管怎么说,洪堡说道,那也是个协议。邦普朗要求他省掉那些训诫。第二天,他们攀爬波波卡特佩特火山。一条小路几乎一直通到山顶。戈麦斯和威尔逊,首都的市长,三位绘图员和近百名围观者跟着他们。每当邦普朗剪下一种植物时,就不得不拿给他们看。大多数植物在人们还给他时损坏了,让他没有必要再将它们放进植物标本收集箱。当洪堡在一个洞窟前戴上他的氧气面罩时,人群中爆发出了掌声。他用气压计测量山高、将他的温度计垂下火山口。小贩们在叫卖饮料。下山时一名法国人来同他们攀谈。他叫迪普雷斯,为多家巴黎的杂志写稿。他来这里本来是想报道由博丹领导的科学院的考察的,可现在博丹没有露面,当他得知有个伟大得多的人在国内时,他简直喜出望外。有一会儿洪堡压抑不住地露出沾沾自喜的微笑。他说他还在希望能加入博丹的队伍,同他一起前往菲律宾。他考虑在阿卡普尔科拦住这位船长,好一起考察那些幸福的群岛。一起,迪普雷斯重复道,幸福地考察群岛。考察幸福的群岛!迪普雷斯涂掉重写,连声道谢。然后他们参观特奥蒂瓦坎的废墟。它们太大了,简直不像是人类修建的。他们沿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来到一座被庙宇包围的广场。洪堡坐到地上计算,人们远远地观看他。很快就有人无聊了,有些骂起来,一小时后大多数人都走了,九十分钟后人就走光了。只留下三名记者。邦普朗汗流满面地从最高的金字塔尖返回。他没想到会这么高!洪堡点点头,他已经用六分仪测定了它的高度。四小时后,早就是晚上了,他还坐在那里,姿势不变地趴在纸上,邦普朗和记者们打着哆嗦睡着了。当洪堡收拾起他的仪器时,他知道,在二至点指夏至、冬至。这一天,从这大道上看,太阳正好从最大的金字塔塔尖上方升起,穿过第二大金字塔塔尖落下。整座城市就是一部日历。这是谁设计出来的?这些人多么精通星象啊,他们想告诉后人什么?   首都( 4 )   数千年来他是第一个能阅读这一信息的人。被仪器的叮当声吵醒了的邦普朗问他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有多少文明,就有多少残酷,洪堡说道。这叫什么设计呀!同德国所了解的一切正好相反。也许该回家了,邦普朗说道。回城?不是这座城市,邦普朗说道。洪堡观察了一阵繁星点点的夜空,说道,好吧,他将学会理解这些无比智慧地堆积起来的石头,就像它们是自然的一部分似的。那之后,他要让博丹独自去菲律宾,搭乘前往北美的最早的船。而他们将从那里返回欧洲。但之前他们要去约卢洛火山,它是五十年前在雷鸣、火光和灰雨下突然从地底钻出来的。当它出现在远方时,洪堡激动得直拍手。他还得爬到那里去,他向记者们口授道,它可能会最终反驳洪积世理论。想到创造了洪积世理论的伟大的亚伯拉罕维尔纳他拼那个名字,心里几乎难过起来。在火山脚,瓜纳华托州的州长率领一大群人在那里迎接他,其中有最优秀的登山者,一位名叫唐拉蒙埃斯佩尔德的老先生。他坚持领导这次考察。这事情太危险了,不能交给门外汉去做!洪堡强调他爬过的山比任何人都多。唐拉蒙不为所动地建议他不要直视太阳,每次抬起右脚时都要呼叫瓜达卢佩的圣母。他们拖拖拉拉地前进。他们不得不一再地等这个或那个陪伴者;特别是唐拉蒙一再滑倒,或者累得走不动了。洪堡不停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趴在地上,用听声器倾听岩石地面。来到山上,他沿绳索下到火山口。这家伙,唐拉蒙说道,彻底疯了,他还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当人们重新将洪堡拉上来时,他脸色发紫,痛苦地咳嗽着,他的衣服被烧焦了。洪积世理论,他眨着眼睛叫道,今天被埋葬了!真可惜,邦普朗说道。它曾经很迷人。他们在瓦拉克鲁兹搭乘最早的船返回哈瓦纳。当海岸沉没于雾中时,洪堡说,他不得不承认,结束了,他很高兴。他倚在舷栏杆上,眯眼仰望天空。邦普朗注意到,他头一回看起来不像是个年轻人了。他们运气好:正好有一艘船停泊在哈瓦纳,它沿着大陆向北行驶,然后沿德拉瓦河前往费城。洪堡找到船长,再次出示了一下他的西班牙护照,请求搭乘。该死,船长说道。是您!他妈的,洪堡说道。他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船长说他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他现在必须去那里,洪堡说道,答应途中不进行方位测量。他的保证绝对值得信任。另外,在他的记忆中,那次横渡大西洋是航海艺术的光辉壮举。尽管有瘟疫、无能的船医和频频发生的错误计算。还偏偏是去费城,船长说道,在他看来,那里和这里的所有起义的殖民主义者都可以死去。他有十四箱岩石和植物样本,洪堡说道,另外还有二十四只装猴子和鸟儿的笼子,以及一些装有昆虫和蜘蛛的玻璃柜,必须小心处理。如果行的话,可以立即装船。这是一座繁忙的港口,船长说道,肯定很快就会有另一艘船来。他一点不反对,洪堡说道,可他现在有这份护照,信奉天主教的陛下希望他抓紧时间。洪堡守住了他的诺言,没有干涉航行。要不是一只猴子钻了出来,独自吃掉了一半的给养,放出了两只塔兰图拉毒蜘蛛,将船长舱里的一切统统撕碎了,一切都会顺利结束的。途中洪堡呆在后甲板上,比平时睡得都多,醒来就起草给哥德、他哥哥和托马斯杰佛逊总统的信。在费城卸下箱子时,他同船长再次告别。洪堡生硬地说,他很希望还会再见。他更加希望,船长回答说。他的制服打着补丁。两人行礼道别。一辆马车在等着将他们送进首都。一名信差送上一封正式的邀请:总统请求允许将他们安置在新建的政府所在地,他热切渴望着了解一切,尤其是想了解封洪堡先生的已经是传奇式的旅行。感人肺腑,杜普雷斯说道。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威尔逊说道。洪堡和杰佛逊总统!而他得以躬逢其盛!为什么是封洪堡先生的旅行,邦普朗问道。为什么从来不说是洪堡-邦普朗的旅行?或者邦普朗-洪堡的旅行?有谁能向他解释一下吗?一个土头土脑的总统,洪堡说道,谁在乎他想什么!华盛顿城正在修建中。到处都是建筑支架、坑洼和砖堆,到处能听到锯声和锤声。政府所在地刚刚建好,还没粉刷完,是一座传统的圆顶建筑,四周都是柱子。下马车时洪堡说道,他很高兴再次见到伟大的温克尔曼的影响的证据!一队士兵笨拙地行着军礼夹道欢迎,空中回响着阵阵小号声,一面旗帜在迎风飘拂。洪堡身体笔挺,将手背举到软帽的边缘。身穿深色礼服的人们从大楼那儿走来:前面是总统,他身后跟着外长麦迪森。洪堡讲了他非常荣幸地来到这里,讲了他对自由思想、对离开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独裁的半球的喜悦。总统拍拍他的肩,问他是否吃过饭。您总得吃点东西啊,男爵!盛大宴会很糟糕,但云集了共和国的所有勋臣。洪堡讲了科迪勒伦山脉的冰冷和奥里诺科河的蚊群。他讲得很生动,只不过老是纠缠在数据里:他详细介绍河流和大气压力造成的变化,谈洞穴位置和植被密度的关系,谈昆虫种类的细微差别,使得许多夫人都打起哈欠来。当他掏出他的笔记本,开始朗读测量结果时,邦普朗在桌子下给了他一脚。   首都( 5 )   洪堡喝口葡萄酒,谈起专制主义的罪过和对矿产的掠夺,它创造了一个民族的经济永远不能获利的没有创造性的财富。他谈奴隶制的梦魇。他又感觉挨了一脚。他生气地望望邦普朗,这才明白这一脚是外长踢他的。杰佛逊有地产,麦迪森低语道。那又怎么样?他还拥有地产上所属的一切。洪堡换了个话题。他讲哈瓦纳的肮脏港口,讲卡克萨马尔卡高原,讲阿塔瓦尔帕沉没的黄金花园,讲数千海哩长的石路,印加民族用它们将无数的小山连接在一起。他喝得已经比他平时喝的多了,他的脸红了,他的动作幅度变大了。他一直就在途中,从他八岁起就在途中。他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超过六个月。他认识所有的大陆,看到过东方童话讲述者报告的怪兽:会飞的狗,多头蛇和会讲特别多的语言的鹦鹉。第二天,尽管头痛,他在总统椭圆形的办公室里进行了一席私下长谈。杰佛逊身体往后靠回去,摘下眼镜。是一副双焦点眼镜,他解释道,很实用,是他的朋友法兰克林的许多发明之一。老实说,他一直觉得这人神秘,从没有理解过他。当然很想理解。当洪堡检查那副眼镜时,杰佛逊双手合在胸前,开始提问。当洪堡走神时,他就摇摇头,再问一遍。桌上像是偶然似地放着一张中美洲的地图。他想了解新西班牙的一切,它的道路和矿山。他对行政机构如何工作、对陆地上和海洋上如何传送命令、贵族们的情绪、军队装备如何、受过怎样的训练统统感兴趣。如果有个强国做邻国,你的情报永远不可能足够。但他还是提醒男爵先生注意,他是受西班牙王室的委托旅行的。他可能有保密的义务。哎呀为什么?洪堡问道。这能对谁有害呢?他俯身地图上,他纠正了上面的无数错误,用十字准确地标出了最重要的军营所在地。杰佛逊叹息着道谢。这里的人知道什么呀?这是世界边缘的一个小小的新教教区,远离一切。洪堡瞟了一眼窗外。有两个工人拖着一架梯子走过,第三人在刨挖一个采石场。老实说,他真是归心似箭。回柏林吗?杰佛逊问。洪堡笑了。没有哪个有理智的人会将那座讨厌的城市称作他的故乡的。他当然是指巴黎。但可以肯定,他永远不会再住在柏林。   儿子( 1 )   高斯忧郁地放下他的餐巾,饭菜一点不合他的口味。但由于他无法对此抱怨,他开始骂这座城市。他问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能够忍受。它也有优点,洪堡犹豫地说道。什么优点?洪堡呆望桌面几秒钟,然后说道,他心里想的是在地球上拉起一张磁力观察站的网,他要查出它的内部是否存在一个、两个或无数个场体。他已经争取到了皇家协会的支持,但他还需要数学王子的帮助!那不需要特别的数学家,高斯说道,他十五岁就研究磁力学了。这里也有茶吗?洪堡惊愕地打了个响指。现在是午后,教授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相反,洪堡像每天一样早晨五点就起床了,没用早餐,而是进行了几次有关地球磁场波动的试验,然后口授了一封有关在瓦奈门德建一座海豹养殖场的费用及其用途的备忘录,并喝了两杯咖啡,休息了十分钟,给他的三章游记加了科迪勒伦山脉植被的脚注。他同自然科学家协会的秘书谈了晚上举行的招待会的活动安排,为墨西哥新首相写了一篇关于抽去矿井水的简短的研究报告,回复了两位传记作者的询问信。然后高斯才睡眼惺忪、情绪恶劣地从客房里出来,要求用早餐。说到柏林,洪堡说道,他几乎没有选择。长年在巴黎呆过之后他他掠去搭拉在脸上的白发,掏出一块手帕,轻声擤鼻子,再把手帕折起,抹平,塞回口袋。他该怎么说好呢?钱用光了?这说法太夸张。但记录旅行资料将他的钱财差不多耗光了。三十四册所有那些插图和版画,地图和补充插画。而且这是在战争年代,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他独自就应该成立一个研究院。而他现在也是宫廷总管,在宫廷里用餐,每天见到国王。他可以知足了。当然,高斯说道。好在弗里德利希威廉重视科学研究!拿破仑一直憎恨他和邦普朗,因为他的三百名科学家在埃及取得的成就不如他俩在南美洲取得的。返回后他们连续几个月都是全城谈论的话题。拿破仑一点不喜欢这样。杜普雷斯将这个时期的一些美好回忆收在了《大航海家洪堡》里。这本书不像威尔逊的《科学家和旅行家:我和洪堡公爵在中美洲的旅历》那样重视数据。欧根问邦普朗先生怎么样了。看得出他没有睡好。他不得不同两名仆人一起在侧楼一个空气混浊的小屋里过夜,他没想到人打呼噜能打得那么响。在他唯一的一次觐见时,洪堡讲述道,皇帝问他是不是搜集植物。他承认了,皇帝说声跟他妻子一模一样,就粗暴地转过身去了。因为他,高斯说道,波拿巴放弃了对哥廷根的轰炸。这他听说过,洪堡说道,但他对此表示怀疑,那恐怕是出于战略上的原因。不管怎样,后来拿破仑想将他当作普鲁士的间谍驱逐出国。整个科学院不得不全力以赴加以阻止。而他没有说到这里他瞟一眼秘书,后者立即打开笔记本,而他除了大自然不想服从任何人,除了寻找造物主的那些公开的真理,没有寻找过其他的秘密。造物主的公开的真理,秘书尖起嘴唇重复道。那些十分公开的秘密!秘书点点头。仆人端来一盘小银杯。可邦普朗欧根重复道。有一桩糟糕的事情,洪堡叹息道,一则十分悲伤的故事。这时茶终于来了沙皇的一件礼物,他的财政部长一再邀请他去俄罗斯。他当然拒绝了,出于政治原因,当然,也因为他的年龄。决定得非常正确,欧根说道。那里有全世界最严重的独裁!他被自己的话惊骇得脸都红了。高斯弯下身,呻吟着捡起有节手杖,在桌肚下瞄准欧根的脚就捅,第一次没捅中,他再捅。欧根吓一跳。这他不能全盘否认,洪堡说道。他打个手势,秘书立即停止记录。复辟像粉霉病一样笼罩着欧洲。他不能否认,他的哥哥对此也负有责任。他年轻时的希望变得遥远而不现实了。一方面是暴政,另一方面是愚人的自由。他们都经历过,如果三个男人站在街上,就成了聚众闹事团伙。如果三十个人在一间后室里呼叫鬼魂,没有人有什么异议。几十个傻瓜往来于国内,传播自由,让毫不猜疑的傻瓜们供养自己。欧洲成了一场噩梦的舞台,它不可能再从噩梦里苏醒过来了。多年前他准备去印度旅行,准备好了钱、所有的仪器和旅行计划。那本该成为他在世之日的伟大壮举的。可后来被英国人阻止了。   儿子( 2 )   谁都不愿意他的国内有个奴隶制的敌人。拉丁美洲又诞生了几十个新的国家,都没有目的和意义。他的朋友玻利瓦尔的毕生事业化成了废墟。另外,先生们知不知道那位伟大的解放者是怎么称呼他的?洪堡沉默了。片刻后人们才明白他是在等候回答。什么呀,高斯问道。南美洲真正的发现者!洪堡笑望着他的杯子。这可以在戈麦斯的《洪堡公爵》里读到。那是一本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书,顺便说一下,他听说教授先生目前正在研究概率问题?是死亡统计学,高斯说道。他喝口茶,厌恶地做个鬼脸,尽可能将茶杯放得离自己远远的。一个人的生活决定于他自己,他说道,他创造和发现,买到货物,找到他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爱的人,生孩子,也许是聪明的,或许也有愚蠢的,看到他所爱的人死去,变老变傻,生病,下葬。人们认为他是自己决定一切。只有数学才告诉一个人,人们总是喜欢走那些宽畅的路。而独裁者,他可不喜欢听这话!侯爵们也只是可怜的猪,他们像所有的其他人一样生存、受难、死亡。真正的暴君就是自然法则。可理智,洪堡说道,理智形成法则!康德的老一套废话,高斯摇摇头。理智根本不形成什么,理解不了多少。空间弯曲,时间延伸。你如果画一根直线,一直不停地画下去,某个时候就会重新回到它的起点。他指着窗口低垂的太阳:就连这个燃烧的星球的光线也不是呈直线照下来的。你可以勉强计算这个世界,但这远远不等于说,你理解什么东西。洪堡抱起胳膊:第一,太阳不会烧光,它更新它的燃素,会永恒地照耀下去。第二,这同空间有什么关系呢?在奥里诺科河上他的舵工们开过类似的玩笑,他从没理会过这种胡扯。听说他们也常服用致人发疯的物质。高斯询问:一位宫廷总管到底干些什么事。各种各样的。宫廷总管在国王做重要决定时提供咨询,将他的见识带到始终能用得上它们的地方。他常在外交会谈时受到请教。国王几乎希望他每天晚餐时都在场,因为国王非常迷恋来自新世界的报道。这么说你拿的是吃饭和闲聊的俸禄了?秘书低声笑出来,但马上脸色苍白,请求原谅,声称他是咳嗽。真正的暴君不是自然法则,欧根打破宁静说道。德国国内有强大的运动,而且自由不再只是一个席勒的词汇。蠢驴的运动,高斯说道。他一直同歌德更合得来,洪堡说道,席勒和他的哥哥走得更近。那是些永远不会有什么成就的蠢驴,高斯说道,他们也许会继承到一点钱和一个好的姓氏,但继承不到智慧。他哥哥,洪堡说道,不久前刚写了一篇意义深刻的关于席勒的论文。他本人对文学向来不大懂。那些没有数字的图书会令他不安。而且在剧院里他总是感到无聊。十分正确!高斯叫道。艺术家们太容易忘记他们的使命了:揭示真相。艺术家们认为偏离真实是一种智慧,而所有发明出来的东西令人迷惘,艺术的风格化了的东西歪曲了世界。比如它们是硬纸板所做的舞台图像,背景在油彩里变得模糊的英国绘画,还有纯粹是骗子的童话的长篇小说,只是因为作者将他的胡扯同历史人物的名字连在了一起。可恶!高斯说道。他在编一个植物和自然特征的目录,今后可以参照它来制定法律,强迫艺术家们遵从自然法则。也建议对戏剧创作这样做。他想列个世界上重要人物的特点的单子,不允许一个作者再自由地偏离它们。如果达盖尔先生的发明有一天臻于完美了,艺术终将是多余的。那一位写诗,高斯用下巴指指儿子欧根。真的?洪堡问道。欧根脸红了。诗歌是愚蠢的东西,高斯说道。从孩提时就开始了,他不让身边的人看它们,但他有时很蠢,将书报乱放。他说他的儿子是个蹩脚的科学家,但作为文学家就更差劲了。您运气好,碰上了好天气,洪堡说道。上个月下了很多雨,这下可以期望一个美好的秋天了。天气还可以忍受。他兄弟至少参过军。他什么都没学到,什么也学不到可诗歌!欧根低声讲他学法律,还有数学!啊呀呀,高斯说道。一个数学家,直到数字咬他的脚时,他才认出是一个微积分。光学习本身是根本不算数的,每个人都知道:几十年来他不得不一直看着无数年轻人的傻脸。他对他自己的儿子有过更好的期望,可为什么偏偏是数学呢?他也没有想,欧根说道。他是被逼的!哎呀,被谁逼的?气候和季节的交换,洪堡说道,创造了这个纬度真正的丰采。欧洲的万物年复一年地复苏的戏剧,面对的是热带植物的丰富多彩。还能被谁逼的?欧根叫道。是谁需要一个测量助手的?一个了不起的助手。由于错误不断,他不得不每个面积测量两次。小数点后面第五位发生的错误!它们一点影响都没有,它们根本无关紧要!欧根委屈地说。等等,洪堡说道,测量错误绝不是无关紧要。打碎的回光仪呢?高斯问道,它也无所谓吗?测量是一门高等技术,洪堡说道,也是一种不可以掉以轻心的责任。事实上甚至打碎了两只回光仪,高斯说道。   儿子( 3 )   另一只虽然是他弄掉的,但完全是因为一个傻瓜将他带上了错误的林中小路。欧根跳起身,抓起他的有节手杖和红帽子,冲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砰地锁上了。这就是报答,高斯说道。忘恩负义!同年轻人交往当然没那么简单,洪堡说道。但也不可以太严厉,有时候一点点鼓励要比任何责备更有用。没用就是没用。说到磁力学问题提错了:不在于地心有多少磁体无论如何有两个极和一个场,可以通过磁力的强度和针的倾向来描述。他一直随身带着一根偏角针,洪堡说道,因此他搜集了不下一万个结果。天哪,高斯说道。光受苦是不够的,还得思考。磁力的水平元素可以说明地理纬度和经度的作用。垂直元素最好是通过将交叉的地球半径排成一个冥级数来研究。这是简单的球面作用,他低声笑起来。球面作用。洪堡微笑道。他一句没听懂。他荒疏了,高斯说道。二十岁时他做这种小事用不了一天的时间,今天他得花上一星期。他拍拍额头。说这里不像从前那么合作了。他但愿自己当年喝过箭毒,所以大脑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死亡。你可以想喝多少箭毒就喝多少,洪堡说道,得将它滴进血液它才会致命。高斯盯着他:肯定?他当然肯定,洪堡愠怒地说道,实际上是他发现了这东西!高斯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位邦普朗到底出什么事了?该走了!洪堡站起来,会议不等人,他说。在他的开幕词后还要给邦普朗这位贵宾举办一场小型招待会软禁!您讲什么?邦普朗被软禁在巴拉圭。回来后他对巴黎再也无法适应。荣誉,酒,女人。他的生活失去了秩序和方向,这是一个人绝不可以发生的一件事。他做过一阵子皇家观赏花园的董事,是一位了不起的兰花养植家。拿破仑垮台后他又漂洋过海了。他在海外有座庄园有自己的家庭,但某次内战中他站错了队伍,或者也不错,但反正是失败的一方。一位疯狂的名叫弗朗西亚的暴君,也是一名医生,将他关在他的庄园里,不断以死亡威胁他。就连西蒙玻利瓦尔都帮不了邦普朗什么忙。真可怕,高斯说道。可这家伙到底是谁啊?他从没听说过他。   父亲( 1 )   欧根高斯在柏林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一名乞丐摊开手向他乞讨,一条狗在他的腿旁呜呜吠叫,一匹拉着马车的马对着他的脸咳嗽,一位保卫人员大声喝斥他不要闲逛。他在一个角落里同一名年轻的牧师聊起来,牧师同他一样来自乡下,同他一样很害羞。数学,牧师说道,有趣!牧师说他叫朱利安。他们互祝好运,分手了。又走几步,一位女子向他打招呼。他吓得膝盖发软,因为他听说过这种事情。他慌慌张张往前赶,当她紧紧地追时他也不转身。他永远不知道她只是想告诉他他将帽子弄丢了。他在一家酒馆里喝了两杯啤酒。他胳膊抱在胸前,端详着潮湿的桌面。他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因为他差不多总是这样的,也不是因为他的孤独。是由于这座城市本身。城市有许多的人,高高的房子,肮脏的天空。他写了几行诗,但他不喜欢它们。他发呆,直到两名穿着宽松裤子、留着时髦长发的大学生坐到他旁边来。哥廷根,一名大学生说道,那个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发生爆炸了!欧根同谋似地点点头,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可自由,另一个大学生说道,不管怎样,它会到来的。它肯定会来,欧根说道。很快就会来,像深夜的一名小偷,第一个说道。这下他们知道他们有点共同爱好了。一小时后他们上路了。像大学生中的风俗一样,欧根挽着其中一位的胳膊,另一位保持着三十步的距离跟在后面,以免被宪兵拦路。欧根不理解竟然有那么远的路:不断有新的街道,不断出现十字路口,来回走动的人们也似乎没完没了。他们都去哪里呀,怎么能这样生活?洪堡的新大学,欧根身旁的大学生讲道,是全世界最好的,没有哪座大学组织得有它好,拥有全国最著名的教师。国家像害怕地狱一样害怕他们。洪堡创办了一所大学?是那个哥哥,大学生解释道。正派的那个。不是那个战争期间蹲在巴黎的法国人的奴仆。他哥哥曾经公开呼吁他拿起武器,可他表现得好像祖国对他分文不值似的。被占领期间他让人在他的柏林宫殿大门口挂了块牌子,让人家不要掠夺,说房主是巴黎科学院的成员。恶心!街道很陡地往上,然后又陡峭地向下。两个年轻人站在一道门外,询问口令。自由战争。这是上次的!第二名大学生向他们走来。两人交头接耳。日耳曼尼亚?早就不是了。德国和自由?啊呀。看守们交换了一道目光。就这样让他们进去了。他们沿着楼梯下到一个散发出霉味的地下室。地上堆着箱子,角落里堆放着葡萄酒桶。两名大学生翻开他们的上衣翻领,露出绣着金丝的深红色帽徽。他们打开地板上的一个小孔。又一道狭窄的梯子向下通往另一间地下室。一张摇摇摆摆的讲台前摆放着六排座位。墙上悬挂着深红色的三角旗,大约二十名大学生已经等在那儿了。全都带着手杖,有几人头戴波兰帽子,另一些戴着旧德意志帽子。还有几个人穿着自己裁剪的宽松裤,系着中世纪的宽腰带。墙上的火把投下摇曳的影子。欧根坐下来,污浊的空气和激动的氛围令他头晕。有人低语道,听说他会亲自来。或者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来,不清楚,听说他在弗赖堡被关在了狱里,但又听说他一直匿名往来于全国。如果真是他,那才叫不可思议。看到他的真人,心脏一定受不了。越来越多的学生来到,总是两人一组,总是手挽着手,大多数人讨论着显然没有人事先知道的口令。间或有人翻着一本诗集或《德国体操艺术》。有些人嘴唇嗫嚅,像在祈祷。欧根心跳剧烈。所有的椅子上早就坐满了;此时才来的人不得不挤到一个角落里去。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下楼梯,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他身材颀长,个子很高,秃顶,蓄着长长的灰胡子。是昨天他们在酒馆里为了护照同警察争吵时出面干预的那位邻桌,奇怪的是欧根并不吃惊。他挥着手臂,缓步走向讲台。在那里,他伸开胳膊,等一个大学生哆嗦着手点燃讲台上的蜡烛,因为他一开始没有点着,只得多试了几次,然后那人干巴巴地尖声说道:我不想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最后面的一名大学生呻吟了一声。别的人都十分安静。胡子很长的那人抬起胳膊,将它弯曲,用另一只手指着它,问大家认不认识这是什么。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呼吸。于是他自己说道:肌肉。你们这些勇敢的人,他在停歇了很长时间后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健壮的人,你们必须更强壮!他轻咳一声。   父亲( 2 )   因为谁想深刻思考,接触本质,追本溯源,就得绷紧身体。没有肌肉的思考是虚弱无力的,是讲空话的法国人的玩意。孩子们为祖国祈祷,少年们空想,男人们争执、受苦。他弯下身,坚持了一会儿,然后动作有节奏地向上挽他的裤腿。还有这里!他用拳头敲敲他的小腿肚。纯洁,强壮,结实得能做杠上盘旋,结实得可以做引体向上,谁要是想,可以摸摸。他直起身,环顾室内几秒钟,才以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德国必须变得像这条腿一样!欧根设法转过身来。好多听众大张着嘴巴,许多人泪流满面,有一位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他旁边的那人激动得直咬手指。欧根眨眨眼睛。空气变得更糟了,火把的影子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巨大的群体的一部分。他努力抑制住体内上升的呜咽。那个胡子说道,小伙子们不能向任何东西屈服。额头给朋友,挺胸对敌人。逼迫民族的,不是敌人的力量,而是自己的虚弱。大家被捆绑住了。他拿手掌拍打胸部。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不知道原始的意志和可爱的虔诚哪儿去了。侯爵、法国人和牧师们控制着意志和虔诚,以外国式的甜言蜜语,让大家沉醉在吮吸拇指的睡眠中。可小伙子们,这是:团结,忠贞和虔诚。思考!他攥起拳头,捶打额头。一种思考,没有哪个魔鬼能扯断它的纽带。它将最终通向真正的德国的教人,征服生存。可这是什么意思呢,小伙子们?他伸出胳膊,缓缓跪下,又站起来。这就是说,理解身体,训练身体,通过跃上、跃下、引体向上和拉杆,直到成为一名完整的男子汉。可你们今天站在哪里?刚刚,偷偷旅行的他目睹了一个老人和一名大学生,一个德国父亲和他的儿子,两个忠诚的人,受到德国警察的非难,因为他们随身没有携带证件。他像一名德国人必须做的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谢天谢地征服了那个暴君的爪牙。每天都遇上这种不公正,每时每刻,无处不在,你们这些好小伙,你们戒酒色,练体力,是德国的僧侣,清新,虔诚,快乐和自由,如果不是你们,那该谁去反抗它呢?人们赶走了法国人,现在轮到侯爵了,不幸的联合不会再存在多久了,哲学将抓住现实痛揍,再来一次统治!他擂打讲台,欧根听到自己和其他人高声叫好。那个胡子平静地站在那里,脖子伸得老高,目光如炬,盯着人群中。蓦地,他神情一变,往后退去。欧根感觉一阵风掠过。喊叫戛然而止。进来几个人:一个小老头和四名宪兵。我的天哪,欧根身旁的那人说道。校役!他早就知道了,小老头对宪兵说道,只要观察一下他们大家如何两个一组地出发的就知道了。幸好他们很愚蠢!三名宪兵在台阶前站住,另一人向演讲者的讲台走去。那个胡子的形象一下子瘦了很多,也不再高大了。他将手举到头上方,但这个威胁的手势失败了,他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他不会后退,当宪兵将他带往楼梯时他喊道,不屈服于强迫,不屈服于请求。正直的小伙子是不会允许这样的。这是狂飙开始的瞬间。然后,当他被推上台阶时: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他可以解释。然后他就出去了。他去叫增援,校役说完,匆匆沿楼梯跑上去。别讲话,三名宪兵中的一位说道。别出声,别交头接耳。不然会让你们头上挨上难以置信的一记。欧根哭起来。他不是唯一的一个。许多年轻人忍不住抽泣开了。有几个跳起的又坐下了。五十名拿着多节手杖的大学生,欧根想道,而只有三名警察。只要有一人动手,其他人就都会跟上。如果他现在动手呢?他可以这么做。他想象了一会儿。后来他知道他胆子太小。他擦去眼泪,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直到校役领着由一个长着海豹式小胡子的高个子军官指挥的二十名宪兵返回来。带走,军官命令道,在禁闭室初审,弄清情况,明天移交有关部门!一个孱弱的青年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靴子,恳求宽恕。军官难为情地望着天花板,一名宪兵拖开那青年。欧根借此机会从他的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给他父亲写了张纸条。在被戴上手铐前,他刚好来得及将纸条团成一团,藏在拳头里。警车等在街上。被捕者挤坐在长凳上,宪兵们站在他们身后。欧根碰巧坐在眼神愣怔的胡子对面。我们应该冲出去,一位大学生低语道。这是一场误会,那位胡子回答道,他叫屈瑟尔里德尔,来自西里西亚,他是上当受骗了。一位宪兵用铁棒敲敲他的肩,他低声咕哝着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还有谁?那位宪兵问道。没人动弹。车门咯嚓一声锁上,他们行驶起来。   测量世界 第四部分   太空( 1 )   洪堡半闭着眼睛讲述星星和河流,他声音轻细,但整个大厅都能听到。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夜空背景前,背景上的星星排成同心圆:辛克尔为《魔笛》设计的舞台图像,为了这场报告又拉了起来。人们在星星之间写上了德国学者们的名字:布赫生于 1774 年,卒于 1853 年,德国地质学家。,萨维尼生于 1779 年,卒于 1861 年,德国法学家。,胡费兰生于 1762 年,卒于 1836 年,德国医生。,贝塞尔生于 1784 年,卒于 1846 年,德国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克拉普罗特生于 1743 年,卒于 1817 年,德国化学家。,洪堡和高斯。大厅里座无虚席:到处是单片眼镜和普通眼镜,很多制服,轻摇的扇子,以及中央楼厢里太子和他的妻子纹丝不动的身影。高斯坐在第一排。哎呀呀,情绪高涨的达盖尔对着他耳语道,要等他能拍出一张照片来,这还要等上好几年呢。虽然曝光的事早晚总会解决,可他和他的同伴尼普泽压根儿不知道如何将碘化银固定住。高斯嘘了一声,达盖尔耸耸肩,住口了。谁望着夜空,洪堡说道,都无法正确想象这个穹隆延伸得有多广。南半球上空的麦哲伦生于 1480 年,卒于 1521 年,葡萄牙航海家。云的光雾不是无定形的物质,不是烟峦或气体,而是由太阳组成,它只是让纯粹的距离在光学上融为一体。正如一个望远镜的目镜所捕捉到的,一段宽两度长十五度的银河含有不下五万颗可以数到的和大概十万颗因其光线太弱而无法区分的星星。这样,银河就由二百万颗太阳组成,一只和它的距离有它本身的直径那么远的眼睛看到的它们只是比微光多一点,比天文学家们数到了三千多个的那些雾斑之一多一点。于是他就想,既然有这许多星星,为什么天空不是一直亮堂堂的,为什么野外有这许多的黑暗,不能不认为存在一个同明亮相背的原则,在中间地带存在某种阻碍的东西,一种熄灭光的太空。大自然的这一理智安排不止一次地得到了证明,因为归根结底每一种人类文化都在观察天体轨道。洪堡第一次大睁开眼睛。那些漂浮在黑色太空中的天体之一就是地球。它是一颗火核,被一些凝固的物质、一些会滴落的液体的和一些有弹性的液体的壳包围着,它们三者是生命的家乡。就连在很深的地下他都发现了黑暗中蔓生的植物。火山是地球这个火核的自然阀门,石头外壳又被两个海洋覆盖着,一个是水的海洋,一个是气的海洋。两个海洋之间在不停地流动:比如那个著名的海湾洋流,它将大西洋的水冲过尼加拉瓜和尤卜坦地峡上方,然后穿过巴拿马运河,向北前往新大陆的海岸,从那里吹向东南,流往亚速尔群岛,从这里也可以发现棕榈果实、会飞的鱼这些神奇现象的起因,有时候甚至看到活的爱斯基摩人坐在他们的舢板里,在爱尔兰沿海经常可以抓到他们。他本人在宁静的海洋里发现了一个同样重要的洋流,它沿着智利和秘鲁将冰冷的北方水冲向回归线。他半虚荣半尴尬地微笑道,尽管他一个劲地恳求,都无法阻止水手们将它称作洪堡洋流。气流的作用也类似,太阳热量的变化使它运动不歇,高山的斜坡将它阻断,使得植物的分布不是按照纬度,而是呈等温变化的线。气流的这一体系将地球组成有效的整体。洪堡沉默片刻,好像接下来的思想打动了他似的。像在洞穴里一样,在海洋里也是,在空中也一样:到处都有植物生长得很好。植被,这是明显的、是无声活动中形成的生命形式。植物没有内在的东西,没有隐藏的东西,它们的一切都表现出来。它们被遗弃,鲜有保护,被地球及其环境所束缚,但它们生存过,幸存下来。   太空( 2 )   相反,昆虫、动物和人类受到保护,披着铠甲。他们体内的恒定温度使他们能够忍受交替变化的环境。看着一头动物,你什么都不知道,而植物一眼就暴露出它的本质。这下他要感伤了,达盖尔低语道。生命就这样经历其组织的隐蔽性不断增长的各阶段,直到它做出那一可以宽慰地叫做最有可能的跳跃:理解的雷击。通向它的道路不是直线发展的。对人类的第二大侮辱是奴隶制。但最大的侮辱是人类起源于猴子的思想。人类和猴子!达盖尔笑了。洪堡仰起头,似在谛听自己讲话。世界的理解力进步很大。人们使用望远镜探询宇宙,认识地球结构,知道它的重量及其轨道,测定光速,弄懂海洋潮流和生存条件,很快人类就将解开最后的谜:磁力。道路的尽头远远在望,人类开始的所有困难,如恐惧、战争和剥削,都在成为过去,为此,德国,尤其是出席这次会议的学者们都必须做出最重要的贡献。科学将带来一个福利的时代,谁知道它有一天会不会自己解决死亡的问题呢?洪堡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鞠了一躬。自打从巴黎回来后,达盖尔在掌声中低语道,男爵就不再是原先的男爵了。他很难全神贯注。他也喜欢重复。高斯问他是不是真的因为缺钱回来的。主要是因为一道命令,达盖尔说道。国王不想再容忍他的最有名的仆人生活在国外。洪堡以各种借口回复宫廷的所有信件,但最后一封里的批示是那样明确,他只有公开决裂才能抗拒。但是,达盖尔微笑道,要决裂,老先生缺少钱。他的让人期望已久的游记让大众们失望了:满满数百页测量结果,几乎没有谈论个人的,事实上没有冒险。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它将贬低他的身后的荣誉。谁留下好的游记,谁才能成为一位著名的旅行家。那个可怜的人根本不明白怎么写书!现在他呆在柏林,建设一个天文台,有成千项目,每天麻烦着整个市议会。年轻的科学家们嘲笑他。他不知道在柏林怎么样。高斯站起来说,但在哥廷根他没有遇见过一个不是笨蛋的年轻科学家。就连最高的山也不对呀,达盖尔说道,一边随高斯往外走。如今人们发现了喜玛拉雅山要高得多,这对老先生是一记沉重的打击。他连续多年不肯接受此事。另外,他的印度考察旅行失败了,他未能从中恢复过来。去休息厅的途中高斯撞到一位老太太,踩到了一位先生的脚,两次擤鼻涕,声音大得多名军官鄙视地盯着他。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当中活动。达盖尔扶住他的臂肘想帮他,但高斯喝退了他。他怎么想得起来的!他略一沉思,然后说道:用盐水。什么?高斯要求他别这么傻看着,可以用普通盐水固定住碘化银。达盖尔猛地停住了。高斯挤过人群向他看到在休息厅门口的洪堡走去。盐水,达盖尔在他身后喊叫,为什么?这不需要化学家,高斯转头叫道,有点头脑就够了。他犹豫着走进休息厅,掌声响起,要不是洪堡马上抱住他,将他推上前,他会逃走的。有三百多人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半小时是一种折磨。一个脑袋接一个脑袋地挤到他面前来,一只手接一只手地来抓他的手,再将它交给下一位,而洪堡在一旁用耳语般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报着一批毫无意义的名字。高斯粗略地计算,在家里他足足需要一年零七个月,才会碰到这许多人。他想回家。有一半人身穿制服,三分之一蓄着小胡子。在场的只有七分之一是妇女,其中只有四分之一在三十岁以下,只有两个不难看的,只有一个他很想摸摸的,可她只向他屈了下膝,就又走开了。一位戴着三十二只勋章夹的男子将高斯的手漫不经心地拉在三个手指之间,高斯机械地鞠躬致意,太子点点头就走了。高斯说他感觉不舒服,他得上床去。他发现他的绒帽子不见了:某人拿走了他的绒帽子,他不知道这是礼节呢还是人家偷了他的。一位男子拍拍他的肩,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多年了似的,也可能真是这样的。当一位穿制服的人合脚行礼,一个穿礼服戴眼镜的人强调这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时刻时,他感觉泪水在眼里打转。   太空( 3 )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一时鸦雀无声。一位身体瘦削、面色如纸、挺立姿势不自然的老先生走了进来。他迈着碎步向洪堡滑来,好像腿不在动似的。两人都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肩,将头向前低下几厘米,然后各自后退一步。多么荣幸啊,洪堡说道。确实,另一人说道。周围的人纷纷鼓掌。两人等掌声平息下来,然后他们转向高斯。这位,洪堡说道,是他心爱的哥哥,部长。高斯说他知道,他们几年前在魏玛认识了。普鲁士的教育家,洪堡说道,他将他的大学赠给了德国,将有效的语言理论赠给了世界。一个世界,部长说道,其形象没有谁比他的弟弟更理解了。他的手摸上去冷冰冰的,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呆滞,像一只木偶的目光。他早就不是教育家了。只是一个居民和诗人。诗人?当他可以放开那只手时,高斯感到高兴。他每天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向他的秘书口授一首十四行诗,洪堡说,他这么坚持十二年了,他将一直继续到他去世。高斯问是不是优秀的十四行诗。部长说他很自信。可现在他得动身了。很遗憾,洪堡说道。无论如何,部长说道,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两人伸出胳膊,重复先前的仪式。部长转向门口,迈着得体的碎步走了出去。这是一桩意外的惊喜,洪堡重复道,忽然忧郁起来。高斯说他想回家。再过会儿,洪堡说道。这位是宪兵司令福格特,他对科学界贡献很大。他计划给所有柏林的宪兵配备罗盘,这样就可以收集首都现场流动的新数据。宪兵司令 两米 高,长着海豹似的小胡子,他的握手很有劲。这位,洪堡接着说道,是动物学家沃尔曼,这是化学家罗特,这是哈勒的物理学家韦伯和他的妻子。幸会,高斯说道,幸会。他快要哭了。不过,那位年轻的妻子有一张模样俊俏的小脸、一双黑眼睛和一身胸口很深的服装。他盯着她,希望这能让他快活起来。韦伯说他是实验物理学家。寻找电力。它们试图藏起来,可他不给它们机会。对待数字他也是这么做的,高斯说道,目光不离那位漂亮的女人身上。韦伯说他知道。他比研究《圣经》还仔细地研究过《研究》。不过他并没有仔细研究过《圣经》。那女人长着温柔、弯度很大的眉毛。她的服装露出了肩。高斯暗想将他的唇按在这对肩上会是什么感觉。他遐想着,他听到来自哈勒的韦伯博士继续讲道,但愿有一天能有像教授先生这样的智慧,不是那个专门从事数学的,而是一个万能的、不管哪里有问题就去解决,好致力于实质性地探究世界。他有一大堆问题。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它们向高斯教授当面提出来。高斯说他时间不多。这有可能,韦伯说道。但不管多谦逊,这是必要的,他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高斯头一回盯着他看。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小面孔、眼睛睿智的年轻人。出于公心,韦伯微笑地解释道,他不得不这样做。他研究过电子场的波形运动,他的论文受到广泛阅读。高斯问他的年龄。二十四岁。韦伯脸红了。您有个漂亮妻子,高斯说道。韦伯道谢。他妻子行了一个屈膝礼,但她没有难为情的样子。您的父母深为您骄傲吧?韦伯说他估计是的。高斯让他明天下午去拜访他。他有一个小时,然后他就得离开。这足够了,韦伯说道。高斯点点头,向门口走去。洪堡喊着叫他留下来,国王要来。但他不行了,他累坏了。小胡子的宪兵司令挡住了他的路,两人都想从右边、左边再从对方的右边走过去,尴尬地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成功了。衣帽间站着一个长着疣子的人,他被学生们包围着,用土里土气的施瓦本方言骂道:自然科学家,自作聪明的人,困于观点,远离逻辑,没有灵魂,星星也不过是物质罢了!高斯出门跑上了街头。   太空( 4 )   他胃痛。听说大城市里有马车,可以随意拦截让它们送你回家,是这么回事吗?可不见有车。有臭味。在家他早就上床了,虽然他不喜欢看到明娜,不想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什么比她的在场更让他不安的,但是他习惯性地想她。他揉眼睛。他怎么会这么老了呢?走路不行了,视力不行了,思维如此缓慢。衰老,这不是什么悲伤的事。真可笑。他一心一意地回想洪堡的马车从帕克霍夫四号去歌唱协会时所行驶道路的所有细节。他再也记不起所有的拐弯了,但方向似乎是明确的:斜向左,东北方向。在家里他仰头望一下天就明白了,可在这阴沟里看不到星星。灯光熄灭了的太空。如果生活在这里,会让人想起这种蠢话来的!他每走一步都回头张望。他害怕强盗,怕狗,怕污水坑。他害怕,城市这么大,他会永远走不出去,它的迷宫会拴住他,不让他回家。不行,不可以陷进任何东西而不能自拔!一座城市,也就是房子罢了,再过百年最小的城市都会比这座大,三百年后他皱起额头,当一个人紧张,伤心,腹痛时,粗略计算一个指数式增长曲线并不那么容易三百年后在大多数城市里住的人会比今天德国所有州的人加起来都多。人类像昆虫,住在蜂窝里,从事低等工作,生孩子,死亡。当然必须焚烧尸体,没有那么多公墓能容得下死人。所有那些排泄物呢?他打个喷嚏,问自己他现在是不是又病了。当洪堡两小时后回到家里时,他发现高斯坐在大安乐椅里,吸着烟斗,双脚搁在一张墨西哥小石桌上。他一下子去哪儿了,他叫道,大家找他呢,都做了最坏的猜测。还有一顿精致的自助餐!国王失望了。他为自助餐感到遗憾,高斯说道。这种行为不好,许多人是专程赶来的,不能这样做!高斯说他喜欢那位韦伯。洪堡抱起双臂。奥卡姆剃刀一种思想,主要由 13 世纪的英国神学家和哲学家奥卡姆提出。之所以称之为 奥卡姆剃刀,是因为奥卡姆经常很锐利地运用这一思想。,高斯说道。尽可能将需要解释的猜测数量保持在越小越好。另外,空间虽是空的,却是弯曲的。星星在穿过一个很神秘的穹隆漫游。又来了,洪堡说道,星星的地理学。他奇怪,像高斯这样的人会代表这种奇怪的流派。高斯说他没有代表什么流派。他从前决定过不出版这方面的作品,他不想受人嘲笑。太多的人认为他们的习惯是世界的基本规律。他对着天花板吐出两缕烟。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他险些回不来,为了让那个懒人放他进来,他不得不吵醒全屋子的人。没有比这更脏的街道了。估计他是多绕了点远路吧,洪堡尖刻地说道。他向他保证,还有更肮脏的。当那许多可以同他们一起实施项目的人聚在一起时,就那么离去是大错而特错的。项目,高斯不屑一顾地说道。闲话,计划,诡计。同十个侯爵和百个研究院院士闲扯,直到可以在某个地方竖起一个个温度计,这不是科学。是嘛,洪堡叫道,那什么是科学呢?高斯吸着烟斗说道:一个人独自坐在写字台旁,面对一页纸,也许一台望远镜,窗外是明朗的天空。如果这个人在他理解他所观察的事物之前不放弃,这也许就是科学。如果这个人去旅行呢?高斯耸耸肩:找藏在远方的东西,在洞穴,火山和矿山里,都是巧合和不重要的。世界不会这样变明白的。写字台旁的这个人,洪堡说道,当然需要一个悉心关怀的女人,她为他暖脚为他煮饭,还有为他擦拭仪器的温顺的孩子和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供养的父母。有一座安全的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和一顶让耳朵永远不会痛的帽子。高斯问他指的是谁。他是泛泛地说的。在这种情况下:对,他需要所有这一切,需要更多。要不然一个男人怎么受得了?仆人走进来,他已经换上睡袍了。洪堡问这是什么习俗,他就不能敲门吗?   太空( 5 )   仆人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刚收到的,是一位街头少年给的,似乎很重要。没有意思,洪堡说道。他从不随便从哪个人那里接受夜里送来的信。谁有什么事应该自己来,这就像是在科泽布埃生于 1761 年,卒于 1819 年,德国剧作家。的一出戏里一样!他厌恶地展开那张纸条阅读。奇怪,他说道,是一首诗。韵律笨拙,内容是有关树、风和大海的。还出现了一只猛禽,一个中世纪的国王。然后诗断了。显然是缺少压韵词了。仆人请他将纸条翻过来。洪堡将纸条翻过来阅读。天哪,他低声说道。高斯坐起来。显然年轻的欧根先生遇到麻烦了,这张纸条是他让人从警察局的监狱里偷送出来的。高斯纹丝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这事真的不愉快,洪堡说道。他毕竟是国家官员。高斯点点头。而他也帮不了忙。这些事情有它们自己的正常程序。另外可以信任普鲁士的司法机关,不会发生不公正。谁没有犯过什么罪,谁就是可以信赖的。高斯端详着他的烟斗。令人惭愧,洪堡说道,很讨厌,毕竟事关他的客人。拿这孩子一点都没办法,高斯说着,将烟斗柄插进唇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洪堡走近窗户,向下俯瞰黑暗的院子。有什么办法吗?是的,高斯说道。这一天真长啊,洪堡说道,他俩都累了。而且都不年轻了,高斯说道。洪堡走向门口,道声晚安。高斯说他将烟吸完。洪堡拿起烛架,随手关上门。高斯双手交叉在脑后。唯一的亮光来自他的烟斗的闪烁。一辆马车发出破锣似的噪声驶过街头。高斯从嘴里拿出烟斗,在手指间转动。他尖起唇倾听: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弹开来。这样不行,洪堡闯进门说道。这他不能容忍!是这样的,高斯说道。可他们没多少时间,今天夜里欧根还在宪兵的看守下。明天早晨秘密警察就会讯问他,那时就什么也阻止不了啦。如果他们想将他救出来,就必须现在。高斯问他知不知道多晚了。洪堡盯着他。他多年这个时候没有出去了!要是他没记错,压根儿就从来没有过。洪堡不相信地放下烛架。那好吧,高斯喘息着放开烟斗,站起身。这一定会加重他的病情。但是他对他的影响十分健康,洪堡说道。够了,高斯叫道。一切已经够严重了,他不想再受侮辱了!   鬼神( 1 )   宪兵司令福格特出去了。他妻子穿件轻便毛衣,脸和头发都睡乱了,她告诉他们,音乐学院招待会结束后他回家过一趟,又被人叫走了,显然是逮人了。快到半夜时他又回来过一趟,换成便装,又坐车出去了。他每星期这样做一回。不,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恐怕就无法可想了,洪堡说道,鞠了个躬就想走。高斯说他认为有办法。两人疑问地望着他。他以为还是能有点办法的。洪堡从没结过婚,不知道事情怎么回事。一个每星期让丈夫深夜离开一次的女人,她应该很清楚他钻到哪里去了,即使他不透露,她也会了解到的。她现在可以帮两位老先生一个大忙。她真的什么都不可以讲,福格特夫人含糊地说道。高斯走近一步,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问她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此为难?是不是他和他的朋友看起来像告密者,像守不住秘密的人呢?他低下头,笑吟吟地望着她。事情真的很重要。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她说出去的。这当然,高斯说道。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事,女人说,也只是他祖母去世后才开始的。估计家里有钱被藏了起来,但没人知道藏在哪儿。于是就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下楼梯时高斯说道,事实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女人守不住什么秘密。什么事一旦被妻子知道了,就会路人皆知。他们能不能在警察局拘留所停一下?他要看看那个废物儿子。不可能,洪堡说道,不能让人看到他去过那里。欧洲的共和领袖不能进警察局监狱吗?正因为是共和领袖才不能,洪堡说道。他的地位比乍一看上去的要脆弱。名声也并不总是一种保护。在奥里诺科河上辨认方向要比在这座城市里来得容易,他压低声音:在警察局监狱里,宪兵只按地位区分被捕者,履历要到第二天才由秘密警察来登记。如果他们能让福格特立即将年轻人打发回家,就不会留下痕迹。这孩子是无可救药了,高斯说道。他更喜欢那位韦伯。这事由不得自己挑选,洪堡说道。也许不能,高斯说道,一直沉默到马车停下。他们穿过一个脏院子,走上一道楼梯。他们不得不两次停下,等高斯喘过气来。他们来到四楼,洪堡敲门。一个长着鬈曲胡子、脸色苍白的男子打开门。他穿着绣金衬衫、丝绒裤和旧拖鞋。洛朗齐,他说道。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自我介绍。洪堡问宪兵司令在不在这儿。他在这儿,洛朗齐先生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道,其他一些人也在,可谁想进去,必须加入圈子。那好吧,高斯说道。圈子不可以被打破,洛朗齐说道,不能让人世和冥界混到一起。换句话说,这需要花钱。高斯摇摇头,但洪堡塞给洛朗齐几个金币,洛朗齐优雅地一鞠躬让到一边。门厅里铺着被踩旧的地毯。一道半掩的门后传出一个女人的呻吟。他们走进去。房间里只点着一支蜡烛。人们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呻吟声来自一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她穿件白色长睡衣,脸上汗淋淋的,头发粘在额头上。宪兵司令福格特闭眼坐在她左首。他身旁是位秃顶男子,还有三名中年女士,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多名穿深色西服的先生。那姑娘扭着头,呻吟着。洪堡想退出去,高斯拦住了他。洛朗齐挪过来两张椅子,他们犹豫地在桌旁坐下。现在,洛朗齐说道,所有人都得拉起手来!这辈子绝对不,洪堡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高斯说道,拉起洛朗齐的手。要是人家将他们轰出去,那就帮不了欧根了。不,洪堡说道。否则就不行,洛朗齐说道。高斯叹口气,抓起洪堡的左手,同时抓住另一边的女人的手,她差不多六十岁,长得像具风化了的雕像,真正的。洪堡呆住了。那姑娘将头摆回来,喊叫。她的睡衣被扭得滑脱了。高斯耸眉盯着她。她的躯体躬起,像要跳起来似的,可她身旁的两个男人按紧了她。她露出牙齿,翻着白眼,呜呜地扭来扭去。她看到了所罗门国王,她呻吟道,可他不想来,现在另一个快来了。洪堡说他再也受不了啦。其实这很有趣,高斯说道。   鬼神( 2 )   小家伙不懒。她喊叫,一阵战栗使她的身体向后弹起;要不是那些男人按紧她,她会连同她的椅子一起翻倒的。后来她安静下来,歪斜头,盯着桌面。这儿有一个,她说道。他的叔叔让人告诉他,一切都得到了原谅。一个儿子在期待她的母亲。另外她看到了波拿巴,人形的魔鬼,看到他在地狱里被焚。他犯下了可怕的罪孽,却不肯忏悔。她边倾听边扭头。她的睡衣一直敞开到胸部。她皮肤发亮,湿淋淋的。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兄弟,他说他的死是自然死亡,是正常的,不应该再追查。还有另一位的母亲,她十分失望。他的作品将不重要,她现在知道,他只在等她死去,她一死他就会像个流浪者一样逃走,当时他在洞窟里假装看不到她。然后来了个孩子,他要求转告他的父母,他过得相对来说很好,房子里的厅很大,他经常飞行,如果小心了,就不会碰痛。一个老太太让她讲,她没有将钱藏起来,根本就没有。姑娘呻吟着,大家都身体前倾,但再也没有什么了。她发出窒息的响声,然后抬起头,动作轻松地从男人们的手里抽出她的双手,拉正睡衣,困惑地一个劲微笑。那好吧,高斯说道。福格特惊慌地越过桌面望着他。他现在才发现他们!他们只想讲一句话,洪堡说道,他面色苍白,他的脸面具一样呆滞。这是两个世界交流的难得的瞬间,洛朗齐说道。大家都责备地看着他,他的发音不带意大利口音;他又按理应的那样重复了一遍。那姑娘难为情地回头张望。高斯兴趣盎然地打量她。福格特问他们是不是跟踪他了。某种程度上是,洪堡说道。因为有个请求,要私下谈。他向高斯打个手势,让他留下来,自己同福格特来到外面的门厅里。他是因为他的祖母来这里的,福格特低语道。谁都不知道她把钱藏在哪里。他的处境不容易,一位绅士必须支付他的债务,不管发生什么事。因此他什么都在尝试。洪堡轻咳一声,将眼睛合上一会儿,好像他必须提醒自己要守规矩似的。有一个年轻人,然后他说道,就是那位天文学家的儿子,在一次愚蠢的集会上被捕了。现在放他回家还来得及。福格特轻抚他的小胡子。这是为国家效劳,普鲁士很依赖同此人的合作。不要激怒他,这符合最高利益。最高利益,福格特重复道。其他地方,洪堡说道,会为这种事颁发勋章。福格特倚在墙上。对这些人的指控是小事。只是一次很可疑的秘密集会。最初甚至还以为是《德国体操艺术》的可恶的作者自己的演讲呢。谢天谢地,现在看来演讲者只是许多以作者的名义在国内周游的模仿者之一。不过,为了搞清楚,已经将一封急件送去了弗莱堡。假装就是这么回事,洪堡说道。他的两名同事:达盖尔和尼普泽,正在研究一项能够留下现场情况的发明,到时候有关部门会得到具体图像,不会再有冒充名人的事了。他很清楚这个问题,不久前,有个人在蒂洛尔靠教区的花费生活了几个月,因为他声称是洪堡,知道怎么找到金子。那案子,福格特说道,很严重。可这事不容易。他只需要去警察局监狱,将小伙子打发回家就行了,洪堡说道。尚未记录名字,没人会知道。但有风险呢,福格特说道。很小。不管是小还是没有,文明人之间做这种事是有报酬的。洪堡答应酬谢。报酬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洪堡保证,他将永远将他当成一个朋友,他也愿意帮他任何忙。帮忙,福格特叹息道,有各种各样的忙。洪堡问他指什么。福格特叹口气。他们无计可施,大眼瞪小眼。天哪,高斯的声音在他们身旁讲道。他是真不理解吗?这家伙想受贿!福格特脸色发白。他想被收买,高斯平静地说道。可怜的小家伙。这个小食腐兽。他抗议,福格特尖声叫道。他不能容忍这么说他!洪堡慌忙给高斯打手势。   鬼神( 3 )   人们好奇地从沙龙里出来了:秃顶和穿黑衣的女人在窃窃私语,穿睡衣的姑娘越过人们的肩头望着他们。他必须讲,高斯说道。如果他是个脏货,是个不知廉耻的翻唇熊,是个贪婪的死侏儒,他就应该能够忍受真相。够了!福格特喊道。还远远没完呢,高斯说道。他明天早晨将派他的助手来!我的天哪,洪堡叫道,一切只是一场误会!高斯说他要将他们轰出去。被一只屎克螂驱使来驱使去,这一定是些无用货。他们可以来挨脚踢,踢屁股或其他什么地方!福格特压低声音问:这是不是说这位先生拒绝向他赔礼?那当然,高斯笑着说道。哪怕他被一个混球打死!福格特嘴张开又合上,捏紧拳头,盯着天花板。他的下巴在哆嗦。如果他理解得不错,教授先生的儿子有麻烦。教授先生别指望很快再见到他的儿子。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存衣架,抓起他的大衣,拿起一顶帽子就冲了出去。那是别人的帽子呀,那个秃子叫道,跟着他追去。什么事也没有,高斯最后打断沉默说道。他又长长地望了巫师一眼,双手插进口袋,离开了房间。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洪堡在楼梯上赶上他说道,那人并没有要钱啊!哈哈,高斯说道。普鲁士国家的高级官员是无法贿赂的,这种事还从未发生过。哈!他为此担保!高斯笑起来。他们走到屋外,发现他们的马车驶走了。那就徒步,洪堡说道。反正不远,从前他走过远得多的距离。可别再讲了,高斯说道,他不能再听了。两人怒冲冲地对望着,然后走起来。这是老了的缘故,一会儿后洪堡说道。从前他能说服每一个人,征服每一道封锁,得到每一份他想要的护照。没有人能反对他。高斯不答理。他们默默地并肩走着。好吧,高斯最后说道,他承认,他做得不聪明。可这事让他气坏了!这种女巫是小把戏,洪堡说道,这样接近不了死者。它有失体统,卑鄙,粗俗!他是同幽灵们一起长大的,知道如何对付它们。这些灯笼,高斯说道,很快它们就会使用气体了,到时黑夜就被废除了。他俩都在一个二流的时间里老了。欧根现在会怎么样呢?被开除学籍。也许会坐牢,也可能会被流放。高斯沉默不语。洪堡说,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你无法帮助人们。他花了好多年才适应了他不能为邦普朗做任何事的事实。他不能因此每天愁眉苦脸。只是他必须将这消息告诉明娜。她十分愚蠢地依恋这孩子。要掉落的东西,洪堡说道,就得让它掉落。这话不好听,但这只不过是成功生活较严峻的一面,某种程度上是残酷的一面。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高斯说道。他有一个对他毫无意义的家庭,一个没人要的女儿和一个遭遇了不幸的儿子。他母亲也活不了多久了。过去十五年里他一直在测量山脉。他停下脚步,仰望夜空。他最不能解释的是他为什么感觉如此轻松。洪堡说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也许还能做点什么,磁力。空间的几何学。他的头脑不如从前了,但还没到没用的地步。洪堡说他从没到过亚洲,可这不要紧。他突然问自己拒绝去俄罗斯的邀请是不是个错误。他当然需要新的合作者。独自一人他再也不行了。二儿子在参军,小儿子还年轻。欧根退出。但他喜欢这个威廉韦伯!他也有个漂亮的妻子。哥廷根将空出一个物理教授职位。事情不会那么容易,洪堡说道。政府会监视他的每一步。可如果他们认为他软弱、好说话,他们就搞错了。他们阻止了他去印度。但他要去俄罗斯。实验物理学,高斯说道,这是某种新事物。他得考虑考虑。运气好的话,洪堡说道,他能一直走到中国。   草原( 1 )   女士们先生们,死亡是什么呢?从根本上讲,不是生命熄灭前的那几秒钟,而是之前的长期衰退,那种历时经年的萎缩;你还存在同时又不存在、你的伟大虽早已结束、却还假装它还在的时间。女士们先生们,大自然就这样谨慎地安排我们的死亡!掌声结束时,洪堡已经离开了讲台。一辆马车等在音乐学院门外,将他送到他嫂嫂的病榻前。她在悄悄地、没有痛楚地衰退,半睡半昏,只张开过一次眼睛,先是看看洪堡,然后,有点吃惊地,看着她的丈夫,好像她无法区分这两人。没多会儿后她就死了。之后兄弟俩面对面地坐着,洪堡拉着哥哥的手,因为他知道,形势要求这样;但有一段时间他们完全忘记了要坐直了谈论古典派的东西。最后哥哥问道,他是不是还记得他们一起阅读阿吉雷的故事、他决定前往奥里诺科河的那个夜晚?那个日期已为后世记载了下来!洪堡说他当然记得。但他不信后世会对它感兴趣,他已经在怀疑河流之行本身的意义。那条运河没有给大陆带来福利,它像从前一样荒凉,被蚊群占据,邦普朗说得对。不过至少他的生活没有无聊地度过。无聊从没有对他构成过伤害,哥哥说道,只不过他不想孤独。他一直是孤独的,洪堡说道,可他对无聊害怕得要命。哥哥说,他没能成为首相,这让他痛苦万分,是哈登贝格生于 1750 年,卒于 1822 年,普鲁士政治家。阻止了他,而本来是注定由他担任的!谁也没有什么注定,洪堡说道。人们只是决定假装有个注定,直到最终连他自己也相信了。但有很多事都不符合规律,因此有时候必须动用可怕的暴力。哥哥身体后仰,盯视他良久。好长时间他俩谁也不讲话,后来洪堡站起来,他们像以往那样生硬地拥抱。我们还会再见吗?当然。在尘世或在天堂。陪同他旅行的人们在学院里等着他:动物学家埃伦贝格和矿物学家罗斯。埃伦贝格矮而胖,长着山羊胡子,罗斯身高 两米 多,头发似乎一直是潮湿的。两人都戴着厚眼镜。宫廷派他们担任洪堡的助手。他们一起检查装备:天蓝仪,他的热带之旅的望远镜和莱顿瓶,一只英国钟,它走得比那只老法国钟准确,一个更好的测量磁性的倾角仪,由冈贝亲自制作,还有一顶无铁帐篷。然后洪堡乘马车驶往夏洛滕堡宫殿。他对洪堡此次前往他女婿国家的旅行表示祝贺,弗里德利希威廉慢条斯理地说道。为此他晋升宫廷总管洪堡为真正的枢密顾问,从现在起要称他阁下。洪堡不得不转过身去,但他的动作太猛了。您怎么了,亚历山大?洪堡赶紧说道:这只是因为他嫂嫂的死亡。他熟悉俄罗斯,国王说道,他也熟悉洪堡的名声。希望他不会抱怨!没必要为每个不幸的农民流泪。他向沙皇保证过,洪堡像背熟了似地重复道。他将考察荒凉的大自然,而不去研究下层人民的生活情况。这句话他已经给沙皇写了两次,向普鲁士宫廷官员写过三次了。家里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哥哥的,为他的探望和哀悼表示感谢。无论他们是否再见,现在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从本质上讲就是如此。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生活需要观众。他们俩都认为,他们的生活就是全世界。后来这些圈子慢慢地变小了,他们不得不理解,他们努力的真正目的不是宇宙,而只是对方。为了你我想成为部长,为了我你不得不登最高的山,钻最深的洞窟,我为你创建了最好的大学,你为我发现了南美洲,只有不理解双重生命是什么意思的傻瓜才会为此想到竞争这个词:由于有你,我必须成为一个国家的导师,由于我的存在,你必须成为世界一部分的考察者,其他的一切都不合适。我们对合适有着最可靠的感觉。我请求你别将这封信同我们其余的通信一起留给未来,即使你像你对我讲的,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另一封信是高斯寄来的。他也寄来了良好的祝愿,还有几个磁力测量的公式,洪堡一点也看不懂。另外他建议他途中学习俄罗斯语。他自己,主要是因为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已经开始学了。如果洪堡遇见某位普希金的话,请他千万要代他致以崇高的敬意。仆人进来报告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马儿喂过了,仪器装好了,可以趁着曙光出发。俄语果然帮助高斯经受了家里的烦恼:明娜不停的哭诉和指责,他女儿忧愁的脸和所有关于欧根的问题。尼娜告别时送了他一本俄语词典:她去东普鲁士找她姐姐,永远离开了哥廷根。有一会儿他暗自想,他的终生女人会不会是尼娜,而不是约汉娜。   草原( 2 )   他变温和了。近来他甚至能不带厌恶地看着明娜。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了,她的瘦削、苍老、一直在埋怨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想念的。韦伯现在常给他写信。看样子他像是很快就要来哥廷根了。教授席位空着,高斯的话是有分量的。你这么难看而他又有妻子,他对他女儿讲道,真是不幸啊!从柏林返回的途中,当马车的晃荡让他感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难受时,他想通过仔细琢磨颠簸和颤抖、晃荡和左右摇晃来对付。渐渐地他成功想出了它们的共同作用的各部分。这无助于他,但他想明白了最小强制的原理:每个运动都尽可能久地同整个系统的运动吻合。凌晨时分一回到哥廷根,他就将他的笔记寄给了韦伯,韦伯写上聪明的评语寄了回来。论文过几个月就会出版。看来他这下成物理学家了。下午他长时间地在森林中散步。如今他不再迷路了,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地区,毕竟是他将这一切标在了地图上。有时候他觉得他不仅测量了这块土地,而是发明了它,好像它是通过他才成为了现实。从前只有树木、苔藓、石头和草堆的地方,现在张开了一张由直线、角度和数字编织成的网。有人测量过的东西都不再是或不可能再是从前的样子了。高斯寻思洪堡是否理解这一点。天下起雨来,他躲到一棵树下避雨。草儿颤动,空气散发出新鲜土地的气息,他不应该呆在这里。洪堡的队伍前进得不顺利。他是在融雪的时候动身的:摆在从前他是不会犯这种计划错误的。马车陷进泥泞,不断偏离湿透的路面,他们不得不再三停下来等候。队伍太长了,他们人太多。他们到达柯尼斯贝格的时间就比预计晚了许多。贝塞尔教授滔滔不绝地接待了洪堡,领他们参观新的天文台,向他的客人们展示国内最大的琥珀收藏。洪堡问他是不是从前同高斯教授一起工作过。是,这是他生命中的高潮阶段,贝塞尔说道,尽管不容易。那位数学王子在不来梅建议他放弃科学去做个厨师或者马掌匠,假如这对他要求不是太高的话,那一刻让他很久没能恢复过来。不过他还算幸运,他的彼得堡的朋友巴特尔斯比自己的遭遇更惨。只有心存好感才能对付这种天才的自负感。继续前往蒂尔西特的道路结冰了,车辆多次陷进冰坑。俄罗斯边境上站着一群哥萨克兵,是前来护卫他们的。这实在是没必要,洪堡说道。他应该相信他,指挥官说道,这很有必要。他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在荒野生活过好几年,洪堡叫道。这里不是荒野,指挥官说道,这里是俄罗斯。在多尔帕特城外,十几名记者及整个自然科学院在等他们。马上就要领他们参观矿物学和植物学收藏品。很高兴,洪堡说道,不过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博物馆,而是为了看大自然。它们暂时可以交给他去做,罗斯热情地说道,不会有问题的,这正是他同行的目的!当罗斯测量城市周围的山丘时,市长、大学校长和两名军官领着洪堡穿过一个长得令人难以置信、通风很差的摆满琥珀样本的房间。其中一块石头里有只洪堡从没见过的蜘蛛,另一块里是只翅膀很漂亮的蝎子,恐怕得将它叫做怪兽。洪堡将那块石头拿近眼前,眨眨眼睛,但没用,他的视力不行了。他得将它画下来!没问题,突然站在他身后的埃伦贝格说道,从他手里拿走石块,走开了。洪堡想将他叫回来,但又放弃了。这会给众人留下古怪的印象。他没有拿到图画,他再没有看到那块石头。当他后来向埃伦贝格问起此事时,对方再也回忆不起来了。他们离开多尔帕特,朝着首都的方向前进。皇室的一位信使骑马走在前头,他们身后是两名军官,还有三名教授及彼得堡学院的一位地质学家,某位沃洛丁,洪堡总是忘记他的在场,因此,当沃洛丁用他的低沉、平静的声音插什么话时,他每次都吓一跳。好像这个白皙的人身上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留在记忆里似的,要么就是他将伪装的艺术掌握得极其完美。在纳尔瓦河畔,他们被迫等了两天,等冰块流动减弱。现在他们人数已经多得需要大渡船才能过河了,而只有等河流解了冻它才能行驶。因此他们晚到圣彼得堡好几天。普鲁士公使陪同洪堡觐见沙皇。沙皇握住他的手很久不放,向他保证,他的来访是俄罗斯的荣耀,他打听洪堡的哥哥,还清楚地记得维也纳会议上见到了他的哥哥。每个欧洲的大使都为洪堡举办一次招待会。他多次同沙皇一家用餐;财政部长康克宁将答应的旅费增加了一倍。他感激万分,洪堡说道,虽然一想起他自己出钱旅行的日子就伤感。没有理由伤感,康克宁说道,他享有一切自由,这,他递给洪堡一张纸,是批准的路线。途中有人保护他,每一站都有人接,每个州的总督都接到了指示,要负责他的安全。他不明白,洪堡说道。   草原( 3 )   他想自由行动,一个学者必须有灵感。除非他没有计划好,康克宁微笑着插言道。他保证说,这个计划十分出色。继续前往莫斯科之前洪堡又收到了邮件:两封哥哥的信,寂寞使他喋喋不休。贝塞尔的一封长信。还有埋头于磁学实验的高斯的一张名信片。他现在严肃对待此事:专门建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门不透风,钉子是用不会磁化的铜做的。一开始市议员们以为高斯要建小屋是疯了。可高斯骂了他们很长时间,威胁,折磨,向他们介绍完全是虚构出来的对贸易、国家名誉和经济的好处,促使他们最终同意在天文台旁建了这间小屋。现在他每天有大半的时间是站在一根在磁放大线圈里摆动的长长的铁针前面。它动作微弱得肉眼看不出来:必须将望远镜对准安装在针上方的一面镜子,才能看见活动尺度盘的轻微摆动。洪堡猜对了:地球的磁场是流动的,它的强度呈周期性变化。但高斯测量的间隔比他短,他测量得更准确,他当然测量得更好。洪堡忽视了必须考虑针吊在上面的线的张力,这让他感到开心。高斯连续数小时就着一盏油灯观察这一摆动。这摆动没有任何响声。正如那回同皮拉特尔乘气球告诉了他什么是空间一样,他现在终会理解大自然心脏里的活动。毋须爬上山顶或艰难地穿越热带丛林,谁观察这根针,就能看到世界的内心。有时他思想走神想到家庭。他想起欧根,自从他走后,明娜情况很糟。他的小儿子快要上完学了。他的智商也不是特别高,他大概不会上大学。必须适应这些,不能高估别人。至少他同韦伯越来越谈得来,不久前一位俄罗斯数学家寄给他一篇论文,文里猜测欧几里德的几何学不对,平行线会相交。自从他回信说这想法对他并不新颖时,在俄罗斯,人们就都将他当成一个牛皮大王。想到别人将公布他早就知道的东西,他就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刺痛。他这么老了才学会什么是虚荣。当他盯着那根针,不敢呼吸,以免破坏它无声的舞蹈时,他时不时地觉得自己是黑暗时间里的一位魔术师,像一幅旧铜版画上的炼丹术士。为什么不呢?新科学就诞生于巫术,它多少总是有点道理的。他小心翼翼地铺开俄罗斯地图。应该在辽阔的西伯利亚修建像这座小屋一样的小屋,派可以信赖的人住在那里,他们懂得爱护仪器,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呆在望远镜前,过一种宁静、关注的生活。洪堡可以组织;或许真能组织这事。高斯沉思。当他做完合适地点的列表时,他的小儿子拉开门,送来一封信。风涌进,吹飞纸张,指针惊慌偏移,高斯给了小家伙两个他不会那么快就忘记的耳光。在静坐和等待了半小时之后,罗盘才平静下来,高斯这才敢动手拆开信。他不得不修改计划,洪堡写道:他不能按他的打算旅行,他们给他规定了一条线路,他觉得偏离它是不理智的,他可以在这条线路上测量,别的地方不行,他请求调整计算。高斯伤心地笑笑,放下信。他头一回为洪堡感到难过。一切在莫斯科都停了下来。市长说,不能让他的贵宾就这样继续前行。社交界期待着他,他在彼得堡做过的事情,在莫斯科他不能不做。因此,在这里,洪堡也不得不每晚出席一场宴会,让罗斯和埃伦贝格去周围收集石样;举杯祝酒,身穿燕尾服的人们摇着杯子喊万岁,吹奏乐手大声吹着音调不准的乐器,不时有人关心地问洪堡是不是不舒服。没事,他回答说,望望沉落的太阳,只是他对音乐不是太在行,真的有必要这么大声吗?直到几个星期后,人家才允许他继续前往乌拉尔河。不过又有其他的陪同人员加入,等所有的马车做好出发准备,就又需要一整天时间。真叫人不敢相信!洪堡对埃伦贝格说道,他无法容忍,这哪像是考察!你不是总能想干啥就干啥的,罗斯插言道。另外,埃伦贝格问道,有什么好反对的呢?全是聪明、可敬的人,他们能帮他处理他也许很难做到的工作。洪堡脸红了,但他没来得及讲什么,马车就移动了,他的回答淹没在了车轮辘辘和马蹄踢踏声中。在尼什尼吉诺沃格鲁德附近,他用六分仪测定了伏尔加河的宽度。他透过目镜盯了半小时,晃着照准仪,喃喃自语地计算。同行的人们必恭必敬地望着。沃洛丁对罗斯说,这就像是在时间里进行一次旅行,仿佛被放进一本历史书里,这太崇高了。他快哭了!   草原( 4 )   洪堡终于宣布,这条河宽 240.7 英尺 。那当然了,罗斯劝慰地说道。准确地说是 240.9 ,埃伦贝格说道。但他不得不承认,考虑到这方法多么古老,这结论相当不错。在城里,洪堡得到了盐、面包和一把金钥匙,被授为荣誉市民,听了一个儿童合唱团的演奏,不得不参与十四场官方和二十一场私人招待,然后才得以乘一艘监视船溯伏尔加河而上。在卡桑附近他坚持进行一次磁力测试。他让人在野外支起无铁帐篷,请求安静,爬进去,将罗盘固定在一只准备好的钩子上。他花的时间比平时长,因为他的双手哆嗦不停,他的眼睛也被风吹得流起泪来。指针迟疑地摆动,平静,坚持了几分钟,又开始摆动起来。洪堡想到了高斯,他此刻正在地球直径四分之一远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个可怜的人从没有看到过世界上的什么。洪堡忧伤地笑笑,突然为他感到遗憾。罗斯在外面使劲拍打帐篷,问可不可以将这件事进行得快点。继续前进时他们经过一对被囚押的妇女,一伙骑兵们手持长矛看守着她们。洪堡想停下来同她们交谈。不行,罗斯说道。绝对不可能,埃伦贝格赞同道。他拍拍顶盖,马车行驶起来,数分钟后他们的扬尘就吞没了犯人的队伍。在彼尔姆,这已经成了程式化,埃伦贝格和罗斯搜集石头,洪堡同总督一起用晚餐。总督有四位兄弟,八个儿子,五个女儿,二十七个孙子,九个重孙和数量不明的表兄弟。大家都来了,想听听大海对面的国家的故事。洪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几乎想不起来,他很想上床。次日早晨他指示将收藏品分开:每种样本需要两份,必须分开运输。他们早就将收藏品分开了,罗斯说道。一直就是,埃伦贝格说道。没有一个有理智的研究人员会不这样做,罗斯保证道。毕竟大家都了解洪堡的做法。他们来到叶卡捷琳堡。洪堡所住的那家商人像这里的所有男人一样蓄着胡子,穿件长外套,系根腰带。当洪堡夜晚出席完市长的招待会返回时,他的主人想同他喝酒,洪堡拒绝,那人孩子似地呜咽起来,拍打胸部,用蹩脚的法语喊,他好痛苦,痛苦,痛苦,想死。那好吧,洪堡不快地说道,但只喝一杯!伏特加让洪堡很难受,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两天。由于无人理解的原因,政府在门外设了一个哥萨克哨兵,怎么也无法说服两名军官别在他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当他重新能爬起床时,埃伦贝格、罗斯和沃洛丁将他带到一家漂砂金矿。名叫奥西波夫的矿长在研究怎样阻止井下水的问题。他将洪堡带进一条被淹没的坑道:水深齐臀,霉味扑鼻。洪堡恼怒地低头看着他湿透了的裤腿。最好是抽水!洪堡说。奥西波夫焦虑地说没有足够的设备。如果水淹得少,洪堡慢条斯理地说道,就能开采得更多。奥西波夫询问地看着他。开采得更多,不是有足够的设备了吗?对不对?奥希波夫考虑了一下,然后他抓住洪堡,将他抱紧在胸前。再往前行,洪堡发烧了。他喉咙痛,他的鼻子不停地流鼻涕。感冒了,他说道,拿他的毛被更紧地裹住自己。马车夫能不能驶慢点,他根本看不到杉树林了!可惜,罗斯说道,不能要求俄国的马车夫这样,他们学的就是这样行驶,别的不会。他们在磁石山前才停下。威索卡亚戈拉平原中央耸立着一座黄色铁矿山,所有的磁盘都失去了方向。洪堡往上爬去,大概是因为感冒他感觉比从前困难,有一次他不得不让埃伦贝格扶住他,当他想弯腰捡一块石头时,他的背痛得他只能请求罗斯去收集。可这是多余的,因为当地炼铁厂的厂长已经等在山顶上,递过来一小盒精心整理过的铁矿样品。洪堡嗓子沙哑地道谢。狂风吹拂着他的羊毛围巾。怎么样,罗斯说道,我们下去吗?在炼铁厂里,一个小男孩被带了过来。厂长说他叫帕维尔,十四岁,傻子。男孩张开一只脏手,手中有一样东西。显然是一颗钻石,洪堡仔细检查过后说道。欢声雷动,矿上的工头们互拍肩膀。工人们跳起来,男人合唱队又重新唱起来,好几个伙计给了帕维尔友好、但很结实的耳光。不错,沃洛丁说道,到国内才几个星期,就发现了俄罗斯的第一颗钻石,这下让人感觉得大师之手了。不是他发现的,洪堡说道。如果他可以向他提点建议的话,罗斯说道,最好别再重复这句话。存在一种表层的真相和一种深层的真相,埃伦贝格说道,每个德国人都知道这一点。难道让人们得到点儿他们想要的东西,罗斯问道,这要求过分吗?几天后一位彻底累垮了的骑士带着沙皇的一封感谢信追赶上了他们。   草原( 5 )   洪堡的感冒没有好转。他们穿过蚊虫嗡嗡的泰加地带指西伯利亚的丛林沼泽地区天空高远,太阳似乎不再沉落,夜晚变成一种模糊的记忆。远方长草的沼泽、低矮的树木和溪流的蜿蜒流失于白色雾峦。有时,当洪堡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发现天文钟的指针又跳了一个小时,他感觉天空及其朵朵云彩和不停地燃烧的太阳分成了一段段,布满裂缝,他头一动,它们就随他的视线滑动。埃伦贝格恶意地问他是不是还需要一床被子。洪堡说他还从没使用过两床被子。但埃伦贝格不为所动地递给他被子,虚弱战胜怒火,他伸手接过,将自己在软软的棉花里包得更紧,也许只为了抵抗睡眠,他询问距离托博尔斯克还有多远。很远,罗斯说道。也不远,埃伦贝格说道。这个国家太大了,大得距离没有意义。距离消失在抽象的数学里。这回答让洪堡觉得有点不礼貌,但他太累了,无法思考。他想起来,高斯讲到过一个绝对长度,一根直线,不能再给它进行任何补充,它,延伸得那样远,即使到最后,每个可能的距离都只是它的一部分。有一会儿,在醒和睡之间,他感到这根直线同他的生命有点关系,要是他理解了那是什么的话,一切都会清楚明了。答案似乎很近。他想给高斯写信,可后来他睡着了。高斯计算出来,洪堡还有三到五年好活。近来他又研究起了死亡统计学。这是国立保险公司的一项委托,收入很高,另外从数学的角度不是没有意义。他刚刚粗略计算过所有老熟人的预期寿命。如果他数上一小时从天文台旁边走过的人们,他就能估计其中有多少在一年、三年、十年之后会入土。他说星占学家们应该模仿!我们不可以低估星占学,韦伯回答道,一门完整的科学应该也会使用它,就像他们现在开始使用电力一样。另外,概率的钟形曲线丝毫改变不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没有人预感到他在死去;这完全取决于命运。高斯请他别讲傻话。他妻子明娜由于有病会先他死去,然后是他母亲,然后是他自己。这是统计学说的,事情也会这样发生。他又透过望远镜盯了一会儿接受器上方的镜子刻度盘,但那根针没有偏转,韦伯没有再回答。可能脉冲又在途中消失了。他们经常这样聊天。韦伯在对面市中心的物理学小房间里坐在第二个有着相同指针的线圈前。他们于约好的时间使用感应设备相互传递信号。高斯多年前同欧根使用回光仪试过类似的事情,可那孩子记不住连续的字母。韦伯认为这整个事情是一个独特的发明,教授只需要将它公开就能发财成名。高斯听后回答说,他已经出名了,实际上也相当富有。这主意太容易了,他宁可将它让给傻瓜们。由于韦伯那里没有什么信号传过来,高斯站起来,将他的绒帽推到后颈上,出去散步。天空布满透明的云团,看样子要下雨。为了等韦伯的一个表示,他已经在这台接收器前等了多少小时了?如果约汉娜就在那外面,跟韦伯一样,只是更远,在别的地方,那她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呢?如果死者被穿睡衣的女孩带过来又叫走,他们为什么要拒绝这一流的设备呢?高斯眨眨眼: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头,他觉得地平线上布满裂缝。他感觉到了最早的雨滴。也许死者不再讲话,因为他们处于一个更强的真实中,因为这里的这个已经让他们觉得像场梦,不彻底,像个早就解开的谜,他们将还得研究它们的纠缠,要在其中移动,表达。有些人想这样,而聪明人放弃。他坐到一块石头上,雨水从他的头上和肩上流下。死亡将作为非现实的一种认识到达。那时他就会理解什么是空间和时间,什么是一条线的本质,什么是数字的本质。或许也会理解他为什么一再觉得自己是个不完全成功的被发明的东西,像一个真实得多的人的复制品,被某个软弱的发明家放置在一个奇怪的二流宇宙里。他回头张望:天空掠过什么闪光的物体,成直线形式,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他觉得他面前的道路变宽了,城墙再也看不到了,反射的玻璃塔耸立在城市的房间之间。金属盒排成蚂蚁的纵队在街上缓慢移动,一种低沉的轰隆声充满空中,悬挂在天空下面,甚至像在从轻颤的大地上升。风酸酸的,有焦味。那里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不能对它进行计算:一种电的颤动,只能从轻微的不适注意到,就像现实中的一种摇晃。高斯俯身向前,他的动作取消了一切:他惊叫一声醒来了。他落汤鸡似地站起来,迅速走回天文台。老了,他嘀咕,就是在哪里都会打盹。洪堡坐过那许多马车,被那许多的马拉过,见过那许多草木茂盛的平原,一成不变的平原,那许多地平线,那些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他自己都感觉不真实了。   草原( 6 )   他的同事戴着防蚊面具,但它们不妨碍他,它们让他回想起他的青年时代和他感觉自己最有活力的那几个月。他们的卫队变大了,近百人以相同的速度和他们一起骑行于沼泽地,根本不用想收集样本和测量了。只有一回,在托博尔斯克州,发生过麻烦:在伊斯姆,洪堡令警察不高兴地跟波兰囚犯进行了交谈,然后他悄悄遛开,登上一座小山,架起他的望远镜。数分钟后士兵们就将他包围了: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拿一根管子瞄准城市?他的陪同人员解救了他,可罗斯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他:他必须同护卫队呆在一起,这是什么主意啊!他们的收集品不断增加,到处都有研究人员等着,将仔细标注好的石头和植物样本交给他们。一位秃顶、戴着圆眼镜、有胡子的大学教授送给他们一小玻璃瓶宇宙,那是他使用一种复杂的过滤设备从空气中分隔出来的。那只小瓶子很重,要两只手才能托起,瓶中释放出那样浓的黑暗,隔一点点远就看不见那东西了。必须小心存放这物质,教授擦着他的被雾气蒙住的镜片说道,它很容易挥发。并说他撤销了试验方案,另外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建议向地下深处挖。最好也不要长时间盯着它,那样对心情不好。越来越多的木屋建有圆形塔顶,人们的眼睛越来越细,空旷的野外,吉尔吉克游牧人的帐篷越来越多。快到边境时,一队哥萨克兵行礼走近,旗帜飘卷,小号高亢。他们在长有苔藓的无人地带行驶了几分钟,然后一位中国军官向他们表示问候。洪堡做了一番有关夜晚和早晨,东方和西方以及整个人类的讲话。然后中国人讲话,没有翻译。洪堡低声告诉埃伦贝格:他有个哥哥甚至研究过这种语言。中国人微笑着抬起双手。洪堡送给他一匹蓝布,中国人送给他一卷羊皮纸。洪堡将它打开来,看到上面写有字,他不安地盯着那些文字。现在他们得回去了,埃伦贝格低语道,这已经滥用了沙皇的好意了,绝对不可以越过边境。归途中他们经过一座卡尔梅克人的寺庙。这里正举行某种仪式,沃洛丁说道,一定得看看。一位身穿黄袍、头剃得光光的寺役领他们走进里面。迎面的金像面含微笑,空气中有焚烧过的野草的味道。一位身着红、黄色服装的矮个子喇嘛在等候他们。喇嘛同寺役讲汉语,寺役再用断断续续的俄语跟沃洛丁交谈。他已经听说有个无所不知的人来了。洪堡抗议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可他花费了一生来改变这种情形,现在他掌握了知识,周游了世界,就这些。沃洛丁和寺役翻译,喇嘛微笑。他用拳头敲敲他的大肚子。全部在这里!您讲什么?洪堡问道。让这里面强壮伟大,喇嘛说道。他正是一直这么努力的,洪堡说道。喇嘛用他绵软的手摸摸洪堡的胸部,可那里什么也没有。谁不理解这个,他说,就会不知所措,像风暴一样穿行于世界,摇晃一切,但没有用。洪堡茫然地问沃洛丁翻译得对不对。见鬼,沃洛丁回答道,他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理解,喇嘛说道,他可不可以至少请这位智者喝杯茶?沃洛丁小心地透露说:这一带的人在茶里放变质了的黄油,如果喝不惯,会十分难受。洪堡感激地拒绝,说他不能喝茶。喇嘛说他也理解这个信息。没有信息,洪堡嚷道。喇嘛说他理解。洪堡犹豫地鞠躬致意,喇嘛也照做了,他们重新上路。快到奥伦堡时另外一百名哥萨克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保护他们防止游牧民族的袭击。他们现在是五十多名旅行者,分乘十二辆马车,还有不下二百名士兵的护卫队。他们一直以最快的速度行驶,不管洪堡怎么请求,中途没有停顿。太危险了,罗斯说道。道路宽敞,埃伦贝格说道。还有很多事要做,沃洛丁说道。三名吉尔吉斯苏丹等在奥伦堡,他们带着大批随从人员赶来拜见这个无所不知的人。洪堡小声问他可不可以登几座小山,他对岩石很感兴趣,他也很久没有测量大气压力了。以后再说吧,埃伦贝格说道,现在做游戏!继续前行的那个晚上,洪堡成功地在他的卧室里偷偷进行了一次磁力测量。第二天早晨他背痛,从那天开始就有点驼背了。罗斯关怀备至地扶他上马车,当他们经过一队犯人时,他强迫自己不望向窗外。在阿斯特拉罕附近,洪堡登上了他平生的头一艘汽船。两台发动机将臭烟排向空中,钢铁船身沉重而不情愿地驶进海里。白色泡沫在晨曦中似乎发出微光。他们在一座极小的岛上登岸。脚埋在土里的塔兰图拉毒蜘蛛钻出沙土,洪堡一碰它们,它们就颤动,但那些动物不逃走。他怀着几乎是幸福的表情画了几幅草图。他将在他的游记里就此事写上长长的一章。罗斯说写作是交给他的任务,洪堡不必去做。   草原( 7 )   洪堡说他必须自己做。罗斯说他不想抢,可他接受过国王的委派。船启航了,很快小岛就不见了。浓雾包围着他们,水天一色,再也无法分清了。只偶尔钻出一只长着胡须的海豹头来。洪堡站在船头,盯着远方。当罗斯说该回去了的时候,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哪里?先回岸,罗斯说道,然后回莫斯科,然后回柏林。这就结束了?洪堡说道,这是最终的转折点?他无法再往前了?这辈子不行了,罗斯说道。事实证明汽船偏离了航道,谁也没料到会有这种雾,船长没带地图,没人知道陆地在哪个方向。他们漫无目的地行驶,雾吞没了每一种响声,只剩下发动机的突突声。慢慢地会有危险,船长说,燃料不够,一直开下去,他们要是开出得太远,连上帝也帮不了他们。沃洛丁和船长相互拥抱,好多教授开始喝酒,想哭的激动情绪弥漫开来。罗斯去船头上找洪堡,现在我们需要伟大的航海家的帮助了,没有他他们都会死去。绝不回去,洪堡说道。罗斯点点头。索性失踪,洪堡说道,在生命的高峰时期驶到里海上去,永远不回来?完全正确,罗斯说道。同远方结合,洪堡说道,最终消失在孩子时梦想的风景里,走进一幅画,离开,永远不回家?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罗斯说道。好,去那儿:洪堡指着左方,那里的灰色似乎淡一些,夹有发白的云彩。罗斯走向船长,指给他相反的方向。半小时后他们到岸了。在莫斯科举办了他们到目前为此经历过的最盛大的舞会。洪堡身穿蓝色燕尾服出席,被推来推去,军官们向他行军礼,夫人们行屈膝礼,教授们鞠躬致意,后来安静下来,军官格林卡朗诵一首诗,它始于莫斯科的热情,以歌颂新时代普罗米修斯的洪堡男爵的一个诗节结束。掌声持续了不下一刻钟。当洪堡有点沙哑、声音胆怯地想讲地磁学时,大学校长打断了他,将一根用彼得大帝的头发编成的辫子献给他。废话加蠢话,洪堡对埃伦贝格耳语道,没有科学。他一定要告诉高斯:他现在更理解了。我知道您理解,高斯回答道。您一直就理解,可怜的朋友,比您知道的还多。明娜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请她别烦他,他是在大声思考。他情绪激动,光是那个微笑的中国人就够了,他盯视了他一整夜,这种举止即使是在梦中也是不许可的。另外他又收到了一篇关于空间的星状几何学的论文,这回不是别人寄的,而是老马丁巴特尔斯。在这许多年之后他还是超过我了,他说道,他觉得回答的好像不是明娜,而是已经坐在一辆马车里疾驰向圣彼得堡的洪堡:事情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我们认识它们时,它们同其他人认识它们或没有人认识它们时是一模一样的。您什么意思,正想将圣安娜勋章的绶带挂到洪堡的脖子上的沙皇问道,停住了。洪堡慌忙保证,他只讲了不能高估一个科学家的贡献,学者不是造物主,他不发明什么,他不掠城夺地,他不种植果实,他既不播种也不收获,他身后有越来越多、懂得更多的其他人,直到一切又重新沉没。沙皇皱着眉将绶带挂在他肩上,人们山呼万岁,大声叫好,洪堡努力站直。先前在豪华楼梯上他发觉他的燕尾服衬衫的钮扣开了,他不得不红着脸请罗斯帮他扣上它们,最近他的手指麻木得很。此刻他眼前的金色大厅变模糊了,枝形吊灯金光闪闪,好像它们的光芒是从别处射来的,大家都在拍手,一位深色皮肤的诗人在柔声朗诵一首诗。洪堡很想给高斯讲讲那封信,他在旅行一年多之后才在彼得堡收到的皱巴巴、污渍斑斑的信邦普朗在信里写道:他的日子沉重和缓慢地流逝着,地球上只有他、他的房子和房子周围的田地,外面的一切都属于总统看不透的世界。他冷静,什么也不再希望,等着最严重的事情发生,可以说找到了安宁。我想你,我的老家伙。我从没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喜欢植物的人。洪堡吓一跳,罗斯推了推他的手臂。大宴桌周围的所有人都望着他。他站起来,在有点紊乱地作席间致词时他脑子里想着高斯。这个邦普朗,教授会回答他说,真是倒霉,可我们可以抱怨吗?没有食人族吃掉您,没有愚昧的人打死我。我们这一切来得如此容易,这是不是有点让人羞愧呢?现在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发明者厌烦我们了。高斯放开烟斗,将绒帽拉到后脑上,收起俄语词典和小小的普希金诗集,准备在晚饭前去散步。他背疼,他的肚子也痛,耳朵里嗡嗡响。但他的健康并不差,因为别的人死了,他还在这里。他还能有所发现,虽然不是什么十分复杂的发现,但对最必要的东西是足够了。树梢在他的头顶摇晃,远方耸立着他的天文台的圆顶。深夜他将走近望远镜,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为了再发现什么,朝着远方的旋涡星云的方向观察银河的彩练。他想到洪堡:他真想祝愿他归途顺利,但最后永远不可能顺利地回来,而是每次都虚弱一点,到最后根本回不来了。当然也许它还存在,那熄灭光芒的太空。   草原( 8 )   它当然存在,洪堡在他的马车里想到,他带着它呢,在一辆马车里,只是他回忆不起来在哪里,有数百只箱子,他搞不清楚了。他突然转向埃伦贝格:事实!事实,洪堡重复道,它们还存在着,他要将它们统统记下来,成为一部满是事实的鸿篇巨著,世界的每个事实,都包含在唯一的一本书里,所有的事实,只有它们,再现一个宇宙。但要甩掉错误、幻想、梦想和雾的外衣。数据和数字,他疑惑地说道,它们也许能救一个人。比如说,他们一起旅行了 23 个星期,行走了 14500 俄里,到过 658 个驿站,他略一犹豫,使用了 12224 匹马,于是紊乱就被安排得可以理解了。当柏林的郊区在眼前飞逝,洪堡想象高斯正在透过他的望远镜眺望可用简单的公式概括其轨道的天体时,他一下子说不出来:他们谁跑出了很远,谁却一直留在家里。   树木( 1 )   欧根眼望着海岸远去,点燃了平生第一根烟。它味道不好,但大概是可以习惯的。他现在蓄起了胡子,头一回显得不像个孩子了。他被捕后的那个上午似乎过去很久了,小胡子宪兵司令冲进他的狱室,掀了他两耳光,很用力,打得他的下巴都脱臼了。不久就开始了审讯:一个特别礼貌、穿礼服的先生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由于被捕时的反抗,他让自己陷入了困难的处境,有这必要吗?可他没有反抗!欧根叫道。那位秘密警察问他是不是要指责普鲁士警察在撒谎。欧根请他同他父亲取得联系。那位秘密警察叹息着问,他是否真相信他们没有这样做吗?他向前侧过身来,谨慎地抓住欧根的两只耳朵,在桌面上使劲磕他的头。醒过来时,欧根躺在一张装有铁窗的医院病房边上铺得干干净净的床上。这里不是那种恐怖的地方,一位年龄大些的护士说道,只有贵族或有人说情的人才会被送到这里,他应该高兴。傍晚时那位礼貌的秘密警察又来了。手续都办好了,欧根将离开这个国家,建议他去海外旅行。他不知道,欧根说道,这很远。实际上这不是建议,秘密警察说道,这主意不容争议,如果欧根知道他躲过了什么劫难的话,他会幸福得哭起来。晚上他父亲来了。他坐在床沿,问他怎么能让他母亲承受这种打击。这一切他都没想到,欧根哭着说道,他一无所知,他不想离开。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父亲说道,魂不守舍地拍拍他的肩,将一些钱塞到他的枕头下。洪堡男爵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是个高尚的人,虽然有点疯。欧根问他该靠什么生活。他父亲耸耸肩。他有没有考虑过土地的测量?土地测量,为什么?地球是圆的,他父亲沉思着说道,正因为这样应该有办法。他浑身一抖,望着欧根,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了。不管怎样,他会成功的!然后他紧紧抱住欧根,他的肩顶住他的下巴;有一会儿欧根痛得麻木了。当他又能看清楚时,他父亲走掉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三天后欧根到达港口。在等待前往英国的渡船时他同三名做生意的旅客交谈起来,是几个善良的人们,不是太聪明,他们为新建的银行工作,要求他打牌。他赢了。先是赢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多,到最后多得他们以为他是个骗子,他不得不赶紧走。而他只不过是用父亲几年前教会他的焦丹诺布鲁诺的方法将牌记住:必须在头脑里将每张牌变成一个人或动物,越荒谬越好,以便能将它们组成一个故事。经过练习,可以将一局有三十二张的牌记住。当时他从没有成功过,他父亲骂着放弃了。可现在轻而易举就行了。在另一家酒馆里他喝多了。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在闪烁,他感觉全身的肢体有点疲乏。睡觉的愿望那样强,他差点没看到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突然坐到了他身旁。后来他从近旁看出来,她根本不是很年轻,也不是特别漂亮,但当他撒谎,说他没有钱时,她恼怒地问他是不是将她当成那种人了,为了向她表明他没有,他将她带去了他的客栈房间。途中他考虑是不是要告诉她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合不合适。可后来很简单,当他在幽暗中感觉她的双手放在他脸上时,他既幸福又疲累,要不是她懂得让他保持清醒的话,他差点就睡着了,她的年龄多大或长得怎样,也根本不重要了。当他第二天早晨明白她拿走了他全部的钱时,他不由得气恼万分。然后他来到英国。到处是陌生的人,一种由听来奇怪的语音组成的语言,陌生的地名牌和奇怪的饭菜。据说伦敦生活着数百万人,但他无法想象:百万人口,这没有意义。在他的客栈里他收到洪堡的一封友好的信,他推荐他乘坐一艘新型汽船。他采纳了同野蛮人打交道的建议:你必须显得客气,感兴趣,既不可以否认他的优越性,又不能放弃说出原则,对他人的无知感到开心是一种蔑视。欧根忍不住笑了。好像他会定居在野蛮人中间似的!信中没提他父亲。夜里他因为想家和孤独无法入睡。第二天他乘上了一艘洪堡男爵所说的汽船。船上旅客很少,汽船最近才开始在海上行驶,对大多数人来说,它还很新鲜。天空低矮,有云,欧根的烟斗熄了,他想重新点上,可风太猛了。船长得知欧根懂点数学,将他请进驾驶舱。   树木( 2 )   他是不是对航海也感兴趣呢?一点都不,欧根回答道。从前,船长说道,这对很多人是个问题,可今天没有星星也能航海,现在有准确的仪表。使用一只哈里森天文钟,每个门外汉都能环绕地球。这么说来,欧根说道,伟大航海家时代结束了?再也没有布莱特,再也没有洪堡了?船长想了想。欧根暗想为什么人们总是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回答。这可不是个难问题!它结束了,船长最后回答道,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夜里,当欧根主要是由于激动而不是由于发动机的轰隆声,另外也是因为和他同舱室的爱尔兰人的呼噜声使他不能入睡时,他走上了甲板。刮起了一场垂直的风暴:波涛以巨大的力量拍打着钢铁船体,发动机嚎叫着。当欧根摇摇晃晃走上甲板时,浪花打中他的力量大得他几乎跌下船去。他落汤鸡似地滴着水,逃回舱室。那个爱尔兰人在祷告,以蹩脚的法语说道,他有一个大家庭,他要对它负责,他不可以死。他父亲心肠硬,不懂爱,他母亲早逝,现在上帝也来带他了。欧根说他母亲还活着,他父亲爱过很多,只是不爱他。他相信,上帝想将他带在自己的身边。次日上午,海洋平静得像一座湖泊。船长嘟哝着俯身在他的地图上,透过六分仪观看,请教哈里森钟。他们远远地偏离了航道,现在他们必须重新加燃料。因此他在特内里费靠岸。光线明亮刺眼,一只鹦鹉从一座新修的税务所的阳台上好奇地观看着他们。欧根上岸。男人们发号施令,装运箱子,衣着寒伧的妇女们迈着小步来来去去。一名乞丐请求施舍,但欧根身无分文了。一只笼子打开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猴子像爆炸似地四散逃窜。欧根离开码头,朝着朦胧的山峰走去。他问山顶上是什么样的。一定会看得很远?空气会很澄澈?路边有块纪念碑。一幅石刻上画着山峰,旁边有个男人,围着围巾,带着拐杖和圆形礼帽。除了姓名,欧根不懂碑文。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吐出烟缕,端详石头上的图像。一个披穗饰披巾戴毛帽子的本地人停下来,指着石碑用西班牙语喊了点什么,又指指地面,再指指空中,再指指地面。一只触须很长的蜈蚣沿着欧根的裤腿往上爬。他回头张望,看到许多新植物。他想它们都叫什么名字?另一方面谁在乎!它们只是名字。他来到一堵围墙包围着的花园,园门洞开。兰花攀爬在树干上,空中充满百鸟的啁啾。显然是新建的墙的附近有棵很粗的树。树皮有疤,粗糙,最上面的树干变成了一个扇形的树枝的灌木丛。欧根犹豫地走到树荫里,倚在树干上,闭起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时,一位拿着一把钉耙的男子站到他面前,开始骂起来。欧根息事宁人地笑笑。这棵树恐怕很古老吧?园艺工脚跺地面,指指出口。欧根请求原谅,他是休息了一下,他有一阵子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或者没有人,而这地方舒适宜人。园艺工威胁地扬起他的钉耙,欧根迅速离去。轮船大清早就起航了,几小时后那些岛屿就不见了。大海连续好几天都风平浪静,让欧根觉得他们没有移动。但他们不停地驶过鼓着帆篷的帆船,两次超过别的轮船。一天夜里欧根相信看到了远方的某种闪烁,可船长建议他别去管它,大海制造幻象,好像它有时像个人似地在做梦。后来出现了大浪,一只羽毛蓬乱的鸟儿从雾里钻出,不快地啼叫,然后又飞走了。那位爱尔兰人问欧根他们是不是合伙开个店,一家小公司。为什么不呢,欧根说道。爱尔兰人说他还有个姐姐,她无人供养,她不漂亮,但会做饭。做饭,欧根说道,好。他将最后的烟丝装进烟斗,走向船头,风吹得眼睛流出了泪水。他在那里一直站到暮霭中有什么显现出来,开始是透明的,不太真实,后来越来越清楚,船长笑着回答说,这回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闪电,那是美国。   译后记( 1 )   朱刘华据统计资料显示,在将他国文字译成本民族语言方面,德语在世界上占首位:每七本进入德国图书市场的书就有一本出自外国作者。而德国读者似乎对外国作品、特别是美国作品有着特殊的偏爱,这不仅表现在各畅销书排行榜上,更有甚者,为了让作品能够畅销,有的出版社竟让作者取一个酷似英语名字的笔名。在这样的前提下,当发现近来盘踞德国各大畅销书排行榜榜首的赫然又是一部德语作品丹尼尔克尔曼的《测量世界》时,自然既惊讶又兴奋。因为多年来就有个流行的看法,说德国文学家写的东西深奥枯燥,比不上年轻的美国小说家。虽然有作者雄心勃勃,想赢得较大的读者群,但能成功者屈指可数。    2005 年秋,新锐作家丹尼尔克尔曼( Daniel Kehlmann )以新作《测量世界》 (Die Vermessung der Welt) 横空出世,它包罗万象、思想丰富,以讽刺和调侃的笔调阐释了德国文学和精神。该书一问世就被看好,一举挺入 2005 年法兰克福书市首届德国图书奖决赛圈,其德语版尚未出版就被译成九种语言,《明镜周报》、《法兰克福汇报》和德语文学评论界泰斗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盛赞不已。一时间,同体裁作品中最优秀的、本年度最风趣的德国长篇小说、细腻、智慧和风趣的方式在德语文学中无人能及,溢美之词如潮。自十月份由丹尼尔克尔曼的新东家 Rowohlt 出版社出版发行后(初版就印刷了四万册,诚可谓大胆之举),该书迅速登上各畅销书排行榜,并异军突起,在连续数周屈居第二名之后,最终于今年初打破哈利波特的魔力,跃登榜首,并盘踞至今,创造了德语文学史上久违的神话,仅德语版就很快售出五十多万册。为了配合出版社的宣传攻势,丹尼尔克尔曼也是马不停蹄,截至 2005 年圣诞节止,短短两个月内就在各地举办了四十一场朗诵会,包括在纽约的一场。与此同时,荣誉也接踵而至,先是《测量世界》被选为 2005 年年度图书,作者被选为 2005 年年度作者。继而丹尼尔克尔曼又于 2006 年 2 月份喜获康拉德阿登诺基金会于 6 月 18 日 在威玛颁发的文学奖,获奖原因主要是长篇小说《测量世界》在高斯和洪堡的文化史和科学史上的最高级会议上先行提出了人类在当代知识社会里的自由和责任的问题。丹尼尔克尔曼于 1975 年生于德国慕尼黑,父亲是奥地利人,从事导演工作,母亲是位德国演员,因此他持有两国护照。六岁时他随父母迁居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从此一直生活在那里。中学毕业后,他在大学里主修哲学和文学,同时研究魔术艺术。 1997 年,当那个舶来的魔法学校的学生哈利波特一夜之间风靡全球时,二十二岁的丹尼尔克尔曼也推出了他的处女作、魔幻小说《贝霍尔姆的想象》,主人公贝霍尔姆有着不幸的童年,师从著名的魔术大师学魔术,不久就成了最优秀的假相大师。在事业巅峰时他甚至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物质,能让窗户玻璃碎裂,让公园里的灌木丛起火。但成功带给他的并非幸福,因为他很快就无法区分现实和虚构了。他开始逃避社会,最后宣布要从窗户跳下,结束他的生命。该书虽未及哈利波特那样火爆,但也赢得了当年度德国经济界文化圈促进奖。处女作的一炮打响让丹尼尔克尔曼发现,原来一个人还可以靠写作生活,他由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此后几年,他陆续有作品问世。 1998 年的故事集《阳光下》包括六个主要描写社会边缘人物的优秀短篇。 1999 年的《马勒的时间》写物理学家马勒有天梦里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多年来就在研究时间的问题,探讨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让它倒转。现在他找到答案了。人类的梦想终会成真吗?可以看到未来吗?马勒想将他的巨大发现公之于众,但他不仅受到科学界同行的嘲讽还遭到迫害,从而深深体验到了那种天才的孤独。 2001 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遥远的地方》的主人公是个年轻人,他不满自己和自己在保险公司的工作,在一次游泳时假装溺水,逃往他乡,试图开始崭新的生活。    2003 年,《我和卡明斯基》的问世不仅使丹尼尔克尔曼成为德语区最伟大的新生代作家之一,更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坛的地位,该书荣获了当年奥地利首相办公室颁发的新锐作家奖,迄今海外授权已超过十二个国家。故事讲述者我名叫策尔纳,是名年轻记者,受委托为名画家卡明斯基写传记。为此他前往艺术家居住的偏僻山区。策尔纳是个极其自私的家伙,讨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他贸然闯进画家的生活,为了让自己的书能立即出名,他希望画家很快死去。但他错估了画家的智慧和才能。他们一起驱车北上,去找画家的初恋情人,画家将计就计,假装失明,反过来利用策尔纳,并且让策尔纳为此行的全部支出买单。最后策尔纳虽然机关算尽,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本书既风趣诙谐,常让读者忍俊不禁,又情节紧张,宛如一部优秀的侦探小说,曾被评论界认为绝对是他的最诙谐最冒险的小说。作者目前正在将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剧本。   译后记( 2 )    2005 年是丹尼尔克尔曼硕果累累的一年,他获得明登市颁发的坎迪德文学奖,出版了一本探讨小说家如何对待历史和虚构、长篇小说作为一种创作体裁是否有前途等文学问题的散文集《卡洛斯蒙图法在哪里?》,但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测量世界》了。凭着其专业的文学和哲学背景,丹尼尔克尔曼使用他最擅长的虚实结合的技巧,让 18 世纪末德国最重要的两位科学天才──数学家、天文学家卡尔费里德利希高斯 (1777-1855) 和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洪堡 (1769-1859) 相聚在一起,通过回放的方式,风趣幽默地描写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渴望和弱点,他们在孤独和爱情、可笑和伟大、失败和成功之间的徘徊。   这是两个性格和生活方式迥异的人:高斯出身贫寒,最恨旅行,最喜欢不受打扰地呆在家里,沉浸在数字的世界,琢磨诸如数字是什么的问题,他怕痛,嫖妓,是个理性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他将幸运理解为计算错误,为保护自己而蔑视人类。而洪堡出身名门,为了研究地球科学,他远涉重洋,前往南美洲,同原始森林和草原搏斗,乘船考察奥里诺科河,尝箭毒,数虱子,钻洞窟,登高山,邂逅海怪和食人族,掘死尸,收集植物,观察动物,禁止同伴接触女人,用他的测量仪器来分析一切。   他俩唯一的共同点似乎就在于他们的古怪。但这种古怪源自他们对自由、真理和科学的热爱和执著,高斯没有女人就无法生活,却在新婚之夜跳下床抓起笔,因为就在这一刻他明白了怎样才能纠正行星轨道的测量错误。洪堡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因为一个谜,不管它多小,都不能置之不理。他们生活的时代正值欧洲启蒙运动风起云涌之时,但他们却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高斯对外面的战争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波拿巴是谁。洪堡走到哪里都穿着他那一身最合身的德国制服,坚信普鲁士军官的不可贿赂,恰似一个德国的官方代表,回到欧洲后却一直呆在巴黎不肯返回德国去。但在丹尼尔克尔曼的笔下,他们的孤僻和不谙世故并不让人讨厌,反而使他们的形象更加丰满、鲜活,仿佛金庸笔下的老玩童周伯通,让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亲切可爱。他们就像两根平行线,各自生活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高斯靠动脑筋来寻找原理,洪堡通过自己的考察来发现规律。但所有平行的线彼此接触。这是高斯在他的故乡哥廷根悟出的自然法则,因为他发现了空间是弯的。 1828 年,年事已高,同享学术盛名的他俩在柏林的相遇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这一点。通过他俩相遇后的对话,丹尼尔克尔曼再次延续和深入探讨了他在前几部作品中就一直关心的主题:时间和空间,生活和衰老。   本书为对话选择了间接引语形式,关于这个问题,丹尼尔克尔曼的回答是:这是为了回避让主人公讲什么语言的问题。不然就得让他们要么讲老式的要么讲现代的今天的语言而这两种选择都不是很好。相反,间接引语生成一种假客观效果。我的目的是要写得像一个严肃的专业历史学家突然发疯了时会写的那样,那种客观口吻和与之不协调的内容之间的张力给了我巨大的乐趣。   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写书,而是创作作品。这句话透露了丹尼尔克尔曼严谨的创作态度。他曾经对《测量世界》四易其稿,认为它是我的最有趣和最紧张的图书。不是一部铺展很开的小说,而是浓缩的和风格化的,不是后现代派的火腿,而是一部实验派小说。它在写作风格上沿承了作者的前几部作品的特点:笔调幽默,文字清晰,遣句精练,布局奇巧,对话精彩,同时顺应时下年轻人的阅读习惯,其手法之娴熟和功力之精湛让《法兰克福汇报》干脆称它是一位年轻作家的晚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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