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山谷真好，空气里飘着老天新生的气息。

 

我现在昆明外200公里的一个山沟里，这里是中国科学院东川泥石流观测研究站。

 

蒋家沟——中国泥石流的“故乡”，世界上研究泥石流的人，很多都来过，就像研究敦煌的人到莫高窟，研究猴子的人到花果山，研究金融的人去华尔街，研究企鹅的人去南极……顺便问一句，研究黑洞的人去哪儿呢？

 

顺着这条小沟出去，流进小江——果然是一条小小的江——再一直往北流九十里，就是金沙江。江畔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村里的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我记得他们葡萄园里的葡萄真好），我却向往他们能日日夜夜和长江一同起落。

 

同在江畔的重庆、武汉或者南京、上海，会有那样的感觉吗？

 

昨夜到站的。根据我的经验，进房间时最好不要开灯——

 

灯下虫蛾飞舞，蚊子更是无处不在——云南处处多蚊子，十八怪里有“三个蚊子一盘菜”。（当然，云南人不吃蚊子，但他们要吃秋后的蚂蚱。我见过他们晒在地上的蚂蚱，听说好吃。）我写这几行文字的工夫，已经经过了一千零一只飞蛾和十万八千只蚊子的光顾。佛经里常用“如恒河沙数”来形容多，云南和尚念经或者写经，大概可以改为“如灯前飞蛾，如屋角蚊蝇”。不过，为了飞蛾的生命，寺院里也许是不能点灯的，纱罩的也不行。（在香格里拉的一个藏传佛教的寺院里，果然没有一点灯光。导游说碰巧停电了，显然是借口；我现在明白那是为什么了。——但愿佛爷不要因为这几行笑话跟我过不去。我手里拿着带白色皮套的Holy Bible呢。Amen！）

 

——上面的文字是几年前的写照。今夜小客人没来欢呼。“人境”好了，小生灵走了，这生态是好了还是坏了？

 

黑暗里，抬一把椅子在阳台，缅桂花在楼下悄悄绽开，朦胧的山影里流水潺潺，脚下的小溪轻轻流向远处哗啦啦回响的小江。四周草虫嘤嘤，偶尔有迟到的小虫打着萤火寻找自己的地方。

 

我来云南总是带一本《陶渊明集》，这儿还留着以前的一本（还有一本星图）。渊明的诗里没有星空（有一句“三四星火颓”，写的是时间，不是实际写“大火星”，也就是心宿二），这有点儿奇怪。对星空没有兴趣的，似乎还不够“任真”。

 

刚下过雨，今夜没有星星。如果天晴，织女和牵牛这时会正在头顶的天空，星河从他们之间穿过，流向山外的金沙江。

 

“牵牛过河去，直下金沙江。”这是几年前的残句，今天也没续写完。

 

无聊，在笔记本里和自己聊。明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这句话没有写错），昨天的事情却有点儿模糊。（顺便想起刚才问题的一个答案：研究黑洞的人也许可以去昨天和明天，但不能在今天。）所以，先整理从前的记忆或记忆里的从前。

 

2002年年7月29日，香格里拉

 

飞机从白云穿出来，四围的青山在烟雨中，大大小小的池塘分散在草地上，波光粼粼，明灭恍惚。记得那一回走出机舱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的瞬间，我说，到天边了——现在，我感觉是飞进了另一块天空，不知道走出飞机时还会有什么惊奇。

 

“天街”小雨，落在香格里拉“县”的土地上。Shangri-la（我不知道那个字中间为什么有根短线），一个抽象的名字，没有着落的地方，现在具体了，落实了，没有想象，也不神秘了——为什么一定要去争那个名字呢？过去中甸人可以自豪地告诉别人，传说的香格里拉就在我们那儿；现在他们只能说，我来自“香格里拉”——在别人听来，仿佛来自乌有乡。

 

上午看一个草原，名字里有个“巴”。草原被雨水淹了，远远望去还是湖，幽幽横在山脚下。近处是雨水留下的草场，马儿在等着游客的光顾。满地湿漉漉的，天空也冷淡，跟我们的心情一样，谁还想策马扬鞭呢？现在想来，一路上的青稞、油菜和立在田间晒草的木架，不是更像世外的生活吗？

 

下午看一个湖，名字里有个“都”。汽车在雨地里坏了，等到下午四点才另外找来“两张”（云南人说汽车用“张”做量词，用在这里真恰当，比“两辆”好听多了）。去湖“头”没有时间了（除非愿意半夜跟着下弦月回来），听说下车还有七公里的“马路”，走那条路的人是为了骑马；我们只好去汽车能开到跟前的湖“尾”。

 

路上经过草地，雨后的阳光轻轻洒落，牛羊在野花边消磨时光。让汽车停下来，让人做一回牛羊。庄子“知鱼之乐”却不能享受，我们在草地、阳光、野花间——牛羊可知我们的快乐？

 

接近湖边的时候，雨又来了。我们躲在一家小饭馆，点燃小火炉，导游为我们做炸土豆条、烤牦牛肉——汽车坏了，时间耽误了，她借此向我们赔礼道歉。土豆条真好，比麦当劳还好（听说麦当劳不用中国的土豆，可惜了，大家都可惜了）。雨在屋外越来越大，屋里的炉火也越烧越旺。

 

出门的人在遭遇“坎坷”的时候，会产生许多埋怨和诅咒，常常忘了这些坎坷也能带来意外的惊奇。我喜欢雨中的炉火，在炉边望不远的湖光，香格里拉就不再是幻想。《我爱我家》有一支歌的最后一句唱得好：“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香格里拉就是内心感觉平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