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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古

已有 2302 次阅读 2015-10-26 14:31 |个人分类:故园琐忆|系统分类:生活其它|关键词:学者| 民间故事, 邓家湖, 讲古

立秋后,邓家湖的天道变得很快。如果是晴天,中午的日头虽然依然还很毒,但明显显出一股颓势。下午五点多钟,太阳的值勤就变得很不经心,草草地就关上了烈焰的盖子,三下两下就落山了。落山了天黑得很快,刚刚还明晃晃的世界,一忽儿就暗下来,风刮起来了,地里的草和庄稼都在风里瑟瑟地抖,熟悉的棉花地也变得陌生了,好像是一个潜伏着无数未知事物的地方了。棉农们停下了捡棉花的活计,把半天捡好的棉花一袋袋转好,背出棉田,放到自行车上准备驼回家。

家里的孩子们也很忙。他们要收晒了一天的棉花帘,捡从棉花帘缝里掉到地上的棉花,把棉花帘卷起来,还要喂鸡,捡鸡蛋,随时听候正在做饭的婆婆的调遣,到台坡下的菜园里捋两根葱,或者摘几个辣椒。爸爸和妈妈驼了棉花回来,上不了家里那个大台坡,小勤和弟弟还要下去帮忙把自行车攮上来。

晚饭做好了,家里的一切基本收拾停当了。卷好的棉花帘被爸爸和妈妈抬到厢房里了,鸡上笼了。爸爸开始往中天里牵灯泡,抱电视机,小勤和弟弟就拿稳压器,提板凳,搬桌子。电视一打开,就是熟悉的音乐“扛扛扛扛扛——扛——”《新闻联播》开始了。全家人就在中天里一边吃夜饭一边看新闻联播。饭吃完了全家人轮流洗澡,看正式名子(电视剧),然后九点多钟睡觉。

但这样的生活不是每天上演。停电了,夜里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桌子不用搬出来,就放在厨房里,一家人守着昏黄的煤油灯开吃。人多桌子小,油灯有时候就放在灶台上,桌子上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挟菜。孩子们抱怨说看不清时,大人们总说,吃饭还用看,难不成还喂到鼻孔里不成?

于是晚饭草草吃完,每人搬个凳子到中天坐到恃凉。一家人坐在中天里,摇蒲扇,看星星。孩子照例要缠着大人讲几个古。爹爹不耐烦讲古,但也有心情好的时候,会讲一个半个。

爹爹讲的半个古是真事。讲古的那天雷鸣电闪,下起了瓢泼似的暴雨。家里的房子是折尺形,正房坐西朝东,带左右两间耳房,靠南一间是小勤、姑姑和弟弟住,北边一间是爸爸妈妈住。厢房在正房的左边,坐北朝南,有走廊和堂屋相接,也是一溜儿三间,依次是杂物间,爹爹婆婆的房和厨房。厨房旁还搭了个车棚,放着板车。那天的雨大得连走廊也走不住人,小勤、姑姑和小弟坐在厨房门口的黑暗里,爹爹也坐在一边。南耳房还点着一盏煤油灯,小小的窗户透出来一点光。

爹爹悠悠地讲起了过去的事。“四七年呐,我和你婆婆从山上下来,给这个台子上的老头子做儿子。”这个家族历史小勤知道,爹爹和婆婆本来是邻县山上的(邓家湖人是湖里人,山上人就是指周边烟垢、沈集和钟祥老家,丘陵地带,主要种植水稻,湖里人主要种植棉花,经济条件相对好些,因此就瞧不起山上的人,但山上的人也瞧不起湖里的人。湖里人说山上人是“山伯佬”,“山伯佬吃稻草”;山上人就说湖里人是“湖伯佬”,“湖伯佬吃渣草”,渣草是一种水草),爹爹在家里三兄弟中排行老幺,十五岁和十七岁的婆婆结婚后就分家,分了几个破碗破缸,日子没法过下去。这时嫁到邓家湖的姑婆介绍爹爹和婆婆迁到邓家湖来给一家染坊主当继子,婆婆听说有田有屋,动了心,于是和爹爹从山上迁到湖里来,两夫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勤扒苦做,生养了一群儿女。

“老头子死哒,就放咧个屋里在。”爹爹手一指,正是小勤和姑姑睡觉的地方。“人死哒要守灵,古老把子和我俩在守,她坐脑壳头起在,我坐脚头。古老把子上半夜汪哒半夜,下半夜汪吃达亏,就坐那穿瞌睡穿得直拜拜声。”“我说‘古妈,您不守哒,克睡克。’古老把子就克睡克哒。她走哒一哈儿,死人子脑壳头起的灯亮起一尺多高,一个大黑影子映到墙上,慢慢飘到门那,拨得门一响,‘咯吱——’,影子出去哒。”这时,一阵雨风袭来,南耳房的灯忽然灭了……“啊——”听讲古的三个人汗毛竖起,齐声惊叫起来。中天里,雨下得正大,这暗夜的鬼雨。

还有一次,爹爹讲了一个书生的故事。大意是说一个书生去求学的途中遇到一个相貌漂亮的女子,女子留宿书生,书生贪恋女色于是答允。后来遇一看相的说书生印堂发黑,最后看相的作法破了妖法,原来这个女子是刷帚精所变,屋舍皆是幻像,周边原来是一片松林。刷帚是刷锅洗碗的工具,用高粱秸扎成,手臂来粗,常年立在锅台边,却原来也有这等本事!爹爹讲古的时候总要作一些额外的说明,比如说女子称呼书生为“相公”,爹爹怕伢们不懂“相公”是什么意思,讲的时候就要停下来作一番说明,其实这个词虽然口头上已经不用,但当时的民间故事书和电视剧上这个词还是频频出现,小勤们对此还是知道的。

妈妈讲的古是最多的。妈读过初中,在村里的女人们中算是高学历的了,看的书也多,再加上记性也好,因此妈的故事简直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了。最常讲的一类是傻子的故事,邓家湖人把傻叫作“苕”,苕不分大小,有一家苕,有男苕,有女苕,其中又以苕女婿居多。

一家人都苕的古:媳妇在房里装被窝(把被面、被心和棉絮用线载在一起),因为懒生,就睡在被子上面装,然后装着装着就把自己装在了被子里面,然后向婆婆请求帮助。没想到婆婆也是个苕,而婆婆在堂屋里补裤子,也因为懒,就穿着裤子在补,然后把两条腿缝在一起了,一起身,摔了一跤,躺在地上就骂:“个苕!老娘要不是这条裤子碍事的话,就打死你个苕种!”然后在门外面的公公拿了一条扁担就要进来打这一对苕婆媳,但是扁担横在门外面进不来,公公只好在门外骂说:“老子要不是这条扁担横到进不来,就打死你们这对苕婆娘!”

一村人都苕且好吃的古:有一个小男伢上街,看到馃子(油条)没钱买,于是用手摸了满手的油,回家来泡在粥碗里吃了。他爸爸回来看到,埋怨伢子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吃,应该在水缸里洗手,这样全家人都可以吃到油水了。愤而打得伢子喊喊地汪。邻居听到伢子汪,前来改交,问明了原因,说这伢子该打。邻居说应该洗在村里的水塘里,这样全村都可以吃到。

苕女婿的古是一串连环古。苕女婿准备相亲了,他爸给他一吊钱,要他去学说几句乖话回来。苕女婿拿着钱就出门了,走到不远处看到有两个猎人,正在瞄准草丛里的一只锦鸡,其中一个猎人说:” 前面一只鸡,二人端着枪,看是你的还是我的,说完“呯”的开了一枪,打死那只鸡提起便走。苕女婿一听这句话有水平,于是把了那个猎人几个钱,把这句话买来了。接着走,走到一个上坡处,一只黄沙牛在拉板车,坡陡车沉,黄沙牛拼命拉,结果革辘绳子断了,黄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只听到赶车人恼羞成怒,大骂道:“两根揽子一起断,跶死你个老黄沙!”苕女婿一听,这句话好,于是付钱买下。相亲的日子到了,苕女婿到媒人家里吃饭。这时上了一盘鸡,但是不让苕女婿拈,看他如何应对。苕女婿胸有成竹地说:“前面一只鸡,二人端着枪,看是你的还是我的”,然后伸出筷子拈鸡吃。这时前来相看的未来丈母娘一看这女婿应对得体,在一旁大笑。结果得意忘形,不料在耳房门口摔了一跤,这时苕女婿的话应声而出:“两根揽子一起断,跶死你个老黄沙!”“哈哈哈——”听到这里,小勤不禁放声大笑。小弟却没有笑,他追着妈妈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没得哒。”“后来怎么会没得哒?”“这是笑话,笑哈就行哒!”小勤正色说道。

但是苕女婿的古还没完,他最后还是接了个乖媳妇。媳妇要苕女婿去娘屋里借锹,苕女婿问:“借什么子啊?”“借锹。”“哦,借锹。”一边说,一边向外走。一跨门槛,好啦又忘记哒。于是又回头问他姑娘伢子:“借么事啊?”“借锹。”“唔,借锹。”走在路上,跨了一道沟,好啦,又忘记哒。但是苕女婿没有回头,一直走到娘屋去了。到了娘屋一看,丈母娘不在。到处找,原来丈母娘在后头茅厕里解大手。苕女婿径直撞进去,被丈母娘骂道:“你劁死吧!”“哎呀,我就是来借锹的!”丈母娘把锹借给苕女婿了,又给了他几个鸡蛋要他打给媳妇吃。苕女婿就问丈母娘怎么做,丈母娘说等锅里水烧得咕泡子就把鸡蛋打到里面。苕女婿就回去了。走到半路上,看到路边的水田里有一处在“哗哗”流水,流到田边的水沟里,起了蛮多泡子。于是苕女婿就把鸡蛋打到水沟里了。“后来呢?”照例是小弟问。“后来,后来苕女婿回去,他姑娘伢子问他妈给了么事?给的鸡蛋。鸡蛋呢?打水沟里哒。姑娘伢子把苕女婿滂滂地打。”这下小弟才算心满意足了。

苕女婿去看病人,病人捂着被窝在床上睡。,苕女婿没头没脑地一掀被窝,结果掀起了病人屁股那头。回家去媳妇问他病人好些了没有,苕女婿说:“找不到。反正脸肿得像木瓢,喂的馃子不审嚼。”媳妇纺了布叫他去人多的地方卖,结果他拿到庙里给每个泥罗汉发了一块布,要钱别人不应。回家交差,媳妇教他到市场上去卖。他去到市场,结果看到别人在打铁,想起媳妇教的遇到这种情况要帮助加瓢水,苕女婿扯起一瓢水加到别人铁匠炉子里,惹来一身打。媳妇说这种情况要帮忙捶几下,然后苕女婿出去看到两口子吵架,他捶了几下以后,两口子架不打了都来打他。媳妇说这种情况要改交,苕女婿走出去看到两头牛在抵脑,他去改交,结果被牛用角抵死了。但苕女婿下次又活了,他拿刷帚打蚊子(苍蝇),苍蝇飞到锅上,他把锅打破了;飞到水缸上,水缸也夯破了;最后飞到他老婆脸上,一下把老婆也打死了。

妈妈的古讲得特别生动,她善于学说每个角色的话,长长的故事讲下来一个忍也不打。听完了古,开心地笑过了,于是回房间睡觉,这一夜睡得特别安甜。接下来的几天里,说到哪个不高兴,脸板着,小勤和弟弟就会说“脸肿得像木瓢,喂的馃子不审嚼。”然后一齐哈哈大笑。

爸爸喜欢收集民间故事,在市里的《群艺文化报》和《龙泉》杂志上发表了很多的民间故事,家里的稿费存单有厚厚的一摞。家中常年订阅《故事会》,《民间故事》,还有创作民间故事的函授教材。那些《故事会》和一些儿童读物成了小勤的宝贝,翻来覆去地看,几乎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了。爸爸的故事应该更多,但爸爸在家的时候比较少,难得听爸爸讲古。

大概是一个暑假的夏夜吧,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照着院子里的桔树,蜡质的树叶反射着月光,就像一枚枚银色的金属口哨。一家人照例坐在中天里恃凉。妈妈讲古告一段落,爸爸爽朗的笑声笑过之后,应姐弟的要求,也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的人们不知道稻谷中间的米是可以吃的,他们觉得米太硬了,不能吃,只知道吃稻谷外面的壳碾碎了的糠。米被人们丢弃在路上、沟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有一年闹饥荒,糠都吃完了,人们开始吃树叶,树皮,不少人没有吃的就饿死了。这时候有一个聪明人把米放在锅里煮,熟了以后一尝,觉得特别好吃,于是大家都知道原来米也是可以吃的。从此以后,人们才开始吃稻谷的米。

故事一讲完,爹爹就说:“瞎说,哪有这样的事!不可能的。”爸爸却很认真,他说,“很有可能,吃米的历史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爹爹讲的古讲究原汁原味,妈妈讲的古丰富生动,爸爸是自己写,自己讲。爸爸写了很多关于家乡地名的故事。好汉坡,化米淌,七宝山,台子湖,打字沟,几乎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以致于小勤长大后,近距离地来到了这些地方,或者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地名,她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这些地方就像家里的每一块地,小勤知晓它们名字的秘密,熟悉它们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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