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孤岛﹒记

    读丁云的〈走出孤岛〉就像是在观赏一部电影，镜头所拍摄的都是我熟悉的画面。长途巴士载着女主角，驶过公路旁的油棕树、橡胶树、零星的农舍，驶过吉隆坡、丹绒马林、金宝、怡保，驶过我的回忆。回忆菲林记录的，是我搭巴士回家乡经过的路。家乡班台距离吉隆坡比怡保还远，在长途巴士上，我常是无法入睡，爱坐着胡思乱想。

    〈走出孤岛〉女主角卓燕蜷缩在座位上，无助、彷徨的啜泣着，思念着阿桑。我凝视挺着六个月大身孕的她，默默地渗入她焦虑的思绪。小说短短几千个字的篇幅，从各种角度描绘了卓燕以及她身边的人，丈夫阿桑、父母、妹妹卓敏，甚至获奖短片《孤岛》中的四个灵魂人物，人人心中匿藏着，不可告人，他人无法踏入的一座“孤岛”。故事情节简明而熟悉，像翻阅着自己的记忆，种种情景历历在目。我，随着他们的脚步，往心中的孤岛，冒险探索着。

    吵杂的巴刹，混杂的异味，在感官中回荡。我爸爸正职是载送煤气，是老板也是工人，传统省吃俭用的老实人，副业则是每天早上到巴刹去帮三伯卖猪肉，切割生猪砍剁烧猪，难不倒手脚灵活的他。逢华人节庆，爸爸忙不过来时，我也被迫到巴刹帮忙，骚腥的味道，闷闷欲呕，卓燕的感觉，如同我的感觉。

    “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不满父母亲，厌恶家里的一切……”当时是厌恶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执意想离开家，到外地去赚钱。不想像爸爸一样，除了大年初一到初四外，天天都是工作日。初中三那年，我们一班好友趁暑假贸贸然到吉隆坡去当酒店中餐厅侍应。第一次到陌生复杂的环境打工，印象中为了省钱，有一餐没一餐的挨着。结果，大钱没挣着，省下的钱，一转手又挥霍了出去。换来一头受人瞩目的红发，几条粗大闪闪耀眼银制的时尚性格项链，几套茨场街买的名牌衣物。

    “我要逃离这一切”的念头，卓燕有，我曾有，自然，卓敏也有。卓敏的叛逆，如同我中学时的叛逆。或许男生比她们更难管教的是，我潇洒地逃学，旷课，威风地无牌驾驶，飙摩哆，公然地厌恶老师，躲避警察……曾经，在周会上当众被校长鞭打惩戒，不守交通规矩被带入警局，到处闯祸被妈妈用狗链绑锁，但，我依然故我。幸运的是，我不用为我的任性，付出毁灭自己前程的惨痛代价。

    阿桑为了追寻理想，和家人同事朋友闹翻，为了追寻理想，离开了新婚不到一个月的美娇娘。实现中，我们又何尝不是为了前途远赴他乡。有者从中学开始，有者从大学开始，离开熟悉的地方学习适应另一个新环境，有得意的，自然也有失意的。距离是游子与父母间，相爱的情侣间，岛与岛之间相隔的海洋。隔着海洋的岛上，阿桑得不到妻子的谅解，父母得不到卓燕卓敏的体谅。而我，回想当初的时光，回忆逗留在大学的岛上。

    大学活动特别多，宿舍的，中文系的，马大校园内的，因此认识的人也特别多，宿舍的，中文系的，马大校园内的，然而回家的时间却不多。在多姿多彩忙碌的大学生活中，每每参与一个活动，都会有不同的伙伴，热情而亲切的，投契而有趣的，时而相约喝茶聊天，时而相约逛街看电影。忙完，乐完，疲惫不堪，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平静孤独的时刻，最怀念的，还是家人，情人，旧同学旧伙伴，可身边呢？只有四面，白白的墙。

    丁云创作这故事，其人文关怀不仅旨在描绘出“孤岛”而是提供一艘船，载小说人物“走出孤岛”。从卓燕搭上回乡巴士的那一刻，她已上了作者的船。在经历现实社会中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之后，沧桑疲惫的卓燕回归到她成长的家乡。家乡一如往常，父母依旧劳劳碌碌讨个三餐温饱，不像其他买菜的人，几年就买排屋、买新车、送孩子出国留学。“对，我是没本事，但我过得心安理得，我有没有去骗，去讨过人家便宜……但我总算也把几个孩子都养大，没一餐让他们饿着！”父亲由衷的言语，让以前不断埋怨这窘迫生活的卓燕此刻内心无限羞愧蕴满。妈妈亦没责怪一离家就三年多，任性的女儿。卓燕性格的转变，让她重新审视曾经憎恨过的生活，心中慢慢地搭起一座座桥，伸向身边群岛，改善了各岛上原本孤独的情况。

    最后，在丹绒淹水村民全集冒雨修堤开沟引水之时，作者戏剧性地安排卓燕在黄泥浆水上摔了一跤，半昏迷中被送入产房。清醒时，阿桑突然出现，从卓燕手中接过了逗人的婴孩。卓燕满足的凝望丈夫与孩儿，一切的怨怼，一切的折磨，一切的苦楚，仿佛都消失无踪了……

    心情随着故事情节跌宕，直到最后一幕，看着小说中的人物彻底走出了孤岛，这理想而完美的结局，自不免让我为卓燕感到欣慰。回顾叛逆时期，年少轻狂的我亦同样为了所谓不受束缚的自由，对父母种种管制嗤之以鼻，更对他们的劝诫不屑一顾，无法苟同那种单调的生活方式。然而，无论我生命中历经多少挫折创伤，做了多少荒谬的傻事，父母和姐姐亲情的包容关怀，总让自己感受到恒久的爱，安心可靠的避风港。

在为故事圆满落幕拍手欢呼的此刻，寄望这艘船为我导航，将心中孤岛，拉往父亲的方向。

    叛逆的回归，能修正现时的心态，珍惜未来，却回不到已定格的过去。不曾仔细观察家中的动态，不曾仔细理解父母疼惜子女的情怀，不曾仔细为家庭贡献实际的援助，总以为家是个与生俱来自给自足永恒操作的大饭店，提款机，暖气炉。在爸爸劳碌同时，我无忧地享着大学生活。在他倒下之时，我正趁着暑假到国外去开拓视野。家这个假想概念，于他操劳过度逝世后崩塌。妈妈独自承担起这沉重的家，从旁协助的我，方体验到父亲默默，无声付出的伟大。

    父亲的孤岛，可是我曾过到的地方吗？终日嘻嘻哈哈，乐天宽容，他表面上，对简朴劳苦生活，没一句埋怨，对任性无知的我，没一句严厉责备。不知哪天，与妈妈齐追忆往事，才揭晓爸爸对子女隐藏的关爱，我曾是他日夜牵挂最放心不下的坏坏坏小孩。

    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座孤岛，荒芜凄凉，烟雾迷茫，同时也有一艘船，接载自己别人，驶向彼此岛屿，心灵的方向。我回不到过去，只能追忆，独自一人流连，在孤岛。我把握现在，探索着理解着观察着，所关怀的人，所关怀的自己，心中的岛。我盼望将来，能欢迎大家到阳光明媚热情的岛上来游玩，亲爱的你、你、你，和他。

原文资料：

丁云：〈走出孤岛〉，《迷途的黑鲸》新加坡：玲子传媒，2004年，125-156页。

注：

 〈走出孤岛〉于1995 年获得新加坡“金笔奖”华文短篇小说第一名。当时，四位评审——陈思和、隐地、潘正镭和田流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评语：“叛逆的回归，亲情的包容，是生命历经挫折后，走出孤独的心路历程。作者通过大马女工，来新加坡谋生，追求自我，与一位个性强烈的艺术青年结合怀孕的故事，反映男女主角的精神面貌，女主角卓燕的觉醒，以及情节铺排，在在都显示，这是一篇处理得很好的女性小说。”

12年后，离乡背井的我在大学初次与〈走出孤岛〉碰头，耐心地聆听它所叙述的故事。那平淡的声调娓娓说着他人，却引发少年时期曾有过的情绪，像是，在听着自己的故事。贴近真实生活的用语，让小市民如我亲切感倍增，一幅幅鲜明、真实、富地方色彩的画面迭现眼前。对我而言，〈走出孤岛〉的魅力，在于能够唤起“有故事的人”心中隐藏的戳痛，企图遗忘的感伤。美好结局的安排，好比在叛逆失意孤寂少年的生活奋斗挣扎过程中，注入一剂强效的理想启示。

作者陈春安（丁云）对社会、对人性、对心灵，敏锐的观察与洞悉能力使其创作充满现实主义意味的当儿，更增添了灵性。在反映社会景象的同时，他的文字会引领读者更深入地去探索自己内心写实的一面。

本文收录于孙彦庄主编《马华文学传承与创新》，柔佛：松柏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年6月，页4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