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至16世纪的欧洲化学（三）

文 / 杨天林

本文选自作者的著作《化学与人类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三、帕拉塞尔苏斯其人其事

（一）

当时，固守阵地的炼金术士随心所欲地把矿物质引入医学：例如，盐作为疾病好转的支点，而且有一种新的炼金术学说将盐列为第三种元素。旧的炼金术逐渐向新的炼金术转变，并一路发展到现代化学──化学疗法、生物化学、生命化学，开创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在人类文明的进化中，肯定会有这样一个时刻，此时，他们走进神秘和无个性特征的知识的虚幻境界，进入一个开放和个人发现的新系统。

帕欧雷奥卢斯·菲利浦斯·西奥弗雷斯塔斯·包姆巴斯塔斯·冯·奥享海姆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还没有见过哪个人的姓名有这么长，这样的姓名即不利于称呼，也不便于记忆。不过，这个人也有点怪，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更紧凑一些的名字，叫帕拉塞尔苏斯（P.A.Paracelsus），“帕拉”是超越的意思。塞尔苏斯是古罗马时代一位著名的医生。因此，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表示自己对已经死了1000多年、但其医学书在当时仍然使用的塞尔苏斯及其追随者的超越和轻蔑，从中可见其志向的远大了。

公元1500年，古典作家的作品仍然被认为是包含一个黄金时代的楷模，其中充满了极高的智慧，在医学、科学和艺术领域都是一样。

帕拉塞尔苏斯1493年5月1日出生在瑞士，父亲是移居瑞士的德国医生，因此他从小受到了许多医学和化学知识的熏陶。1510年，他进入巴塞尔大学学习，并开始了周游欧洲各国的计划，几年后在意大利的费拉拉大学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当时的意大利是文艺复兴的源头，这样的背景对帕拉塞尔苏斯肯定产生过深刻影响的。

据说他在奥地利的一个矿区研究过矿石。1527年，他被认命为巴塞尔大学的医学教授，但他不用当时课堂上流行的拉丁文而用德文讲课，结果引起非议。他自负而又傲慢，说话也很尖刻。据说帕拉塞尔苏斯非常蔑视当时被人们奉为权威的古代医生盖仑，有一次上课时，他把盖仑的著作连同硫磺和硝石一起放在黄铜盘子里烧了。这些过火的举动引起学校当局的不满，结果在受聘任教的次年便被解聘。

他不得不离开巴塞尔。此后一直在德奥等地流浪行医，1541年9月24日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去世。由于生前树敌太多，他的著作直到逝世20年后才得以问世。著作一出版就立即赢得众多的追随者。

帕拉塞尔苏斯基本上还是炼金术的信奉者，例如他相信可以从矿物中提取到使人长生不老的药物，他相信可以将贱金属炼成贵重金属，因此，他也相信能制出哲人石。但他大大扩展了炼金术的概念，也丰富了其内涵，使其包括一切化学过程。他给炼金术下的定义是“将不纯净物质变成纯净物质的技艺”，而且他主张炼金术的主要目的在于制取满足人们需要的东西，尤其是在医药领域。

帕拉塞尔苏斯在医学上的主要贡献是引进了矿物质作为药物。从前人们主要用植物作药，用无机矿物质治病是一大创举。为了制药，帕拉塞尔苏斯系统考察了许多金属的化学反应过程，并总结了这些反应的一般特征，这在化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它带给后来者的一个重要启发是，通过实验可以发现物质的化学性质，再由其化学性质对物质进行分类。

帕拉塞尔苏斯不反对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地、水、火、风）说，但他认为，在人的身体里起作用的实际上是硫、汞和盐这三种元素。硫代表可燃性，汞代表流动性，盐代表固定的实体，它们分别对应着人的精神、灵魂和肉体。

他认为，物质中某一种元素成份的比例不同，该物质的性质也随之发生变化。据说他第一个发现了锌，认为它是“劣等金属”，大概当时还不知道它的实际用途。他也是第一个给酒精正式命名的人。

（二）

帕拉塞尔苏斯在从事医疗实践和医学教育的同时，还致力于著述活动。由于性格和处事风格的原因，他几乎是当时的学术界所有学说的死敌。帕拉塞尔苏斯一辈子跟他那个时代的古老传统和医学理论进行不曲不挠的斗争，其中一些时候令他饱尝惊人的痛苦。

他是第一个确认工业病的人。他的头脑是一眼永不干涸的学说的源泉，其中许多理论是互相矛盾的，而且也是令人震惊的。他喜欢拉伯雷式的粗俗幽默，喜欢冒险，性格不羁，又有着丰富的阅历。在早期的科学史中，被人认为是一个骗子。但他不是骗子，他是一个兴趣广泛、但有深刻天才的人。

关键在于，帕拉塞尔苏斯是一个人物。我们也许第一次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透明的感觉，说明科学发现怎样从一个人的脑海里产生，而这样的发现被他一一实现的时候是如何保持原生态形状的。

帕拉塞尔苏斯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是个极聪明的医师，他明白，病人的治疗取决于诊断，也取决于医术的直接应用。他打破了过去治病的传统。以前，医生是一位有学识的炼金术士，他在看一本非常古老的书，而可怜的病人正在某个助手的手中，医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帕拉塞尔苏斯写道：“是外科医生，就一定也是内科医生。如果一个内科医生同时不也是一个外科医生，那他一定就是一个白痴，除开是一头花脸猴子之外什么也不是。”我们不难从中窥见帕拉塞尔苏斯的偏激。

这样的说话方式肯定不会使帕拉塞尔苏斯赢得同事的尊敬，但的确使他在革新时代受到其他一些有独立思想的人的欢迎。这也是他被邀请到巴塞尔，并在那里过了一年愉快生活的原因，否则，他的世俗生活不堪一提。

1527年，在巴塞尔，伟大的清教徒与人道主义印刷家乔安·弗罗本尼亚斯得了严重的腿患，眼看就要截肢了，他在绝望中找那场新运动中的朋友伊雷斯玛斯帮忙，那位朋友就将他送到帕拉塞尔苏斯那里去。帕拉塞尔苏斯将那些学院派人士赶出房间，救了他的腿，并形成了风靡欧洲的一种新疗法。伊雷斯玛斯写信给他说：“你从地下救出了弗罗本尼亚斯，他是我一半的生命。”

在探索医学和化学的过程中，出现新的打破偶像的思想并非偶然，它在时间与空间上与路德在1517年发动的新教运动不谋而合。那个历史时代的焦点就在巴塞尔。人道主义早就在那里流行起来，远在新教之前便开始了。

当时的巴塞尔大学以民主传统著称，因此，尽管那所大学医学系的人对帕拉塞尔苏斯不屑一顾，但是，当局还是允许他去教学。弗罗本尼亚斯家族印刷很多书，其中一些是伊雷斯玛斯著的，从而将新的世界观传播到了各地的学术界。

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战斗总是在进行。帕拉塞尔苏斯公开把亚里士多德的阿拉伯跟随者阿维森纳的一本古典医学教科书扔到了火堆里。帕拉塞尔苏斯的偏激和极端由此可见。由于他的一些讲课和言论，使盖伦和阿维森纳的学说受到很大的冲击。

欧洲正在发生剧变，甚至比马丁·路德掀起的宗教和政治改革狂潮还要猛烈。决定命运的象征性时刻就在前面，1543年，三部著作的出版一举改变了欧洲人的思想。

第一部是帕多瓦大学解剖学家安德烈亚斯·维萨留斯(A.Vesalius，1514-1564)的7卷本巨著《人体结构》，这部著作奠定了近代解剖学的基础。在16世纪，人体解剖是理发师做的工作而不是医生的事情，维萨留斯打破了这个惯例，亲自动手做人体解剖，研究人体结构并且进行教学活动。为了得到一副完整的人的骨骼，维萨留斯多次到一个绞刑架上去行窃。这种精神其实就是为科学献身的精神。

第二部是阿基米德的希腊文数学与物理学著作的第一个译本。文艺复兴时期，知识界掀起了一种热潮，那就是重新发现和传播古希腊文化，从中汲取古希腊的思想和科学知识。按照怀特海的说法，除开数学一项外，1500年欧洲知道的东西还不如纪元前212年去世的阿基米德知道得多。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从阿基米德那里探宝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了。阿基米德提供给16世纪的欧洲人一种完全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思路，改变了他们头脑中的世界图像。比如说，在亚里士多德体系中，物体的本性是静止不动，现在人们却发现了阿基米德的不同观点，于是，他们开始思考，如果物体的本性是保持沿直线继续运动的话，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奇迹或许就在你思考的一瞬间发生。这也给人们一个深刻的启发，什么叫做思想解放？答案就是，放弃传统僵化的思想路线就是思想解放。

第三部是尼古拉斯·哥白尼(Nicholas Copernicus，1473-1543)的著作《天体运行论》。哥白尼出生于维斯杜拉河畔的托伦城，在克拉科夫大学读了三年书，后来又在意大利的波洛尼亚、帕多瓦和斐拉拉大学学习。在大学期间，他养成了用天文仪器观察天象的习惯，对数学和天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天体运行论》中，哥白尼将太阳放在天空的中心，从而引起我们现在所说的科学革命。他曾经说：“在人类智慧所哺育的名目众多的文化和技术领域，我认为必须用最强烈的感情和极度的热忱来促进对最美好的、最值得了解的事物的研究。这就是探索宇宙的神奇运转、星体的运动、大小、距离和出没以及天界中其他现象成因的学科。……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包括一切美好事物的苍穹更加美丽的吗？”

（三）

帕拉塞尔苏斯是欧洲医药化学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在这以前，在欧洲医药界，一直把古代和中世纪的两大名医盖伦（Galen）和阿维森纳的学说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盖伦是公元2世纪时罗马帝国的医生，和阿维森纳一样，在理论上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说。但盖伦只注重物质的药理性质，而不注重药物的化学性质。因而，后世医生沿用他的医方治病时，常在用药上发生混乱。很长时间以来，医药界都是沿着盖伦和阿维森纳的旧轨发展，在那种环境下，创新和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

帕拉塞尔苏斯的出现，使这种局面开始被打破。帕拉塞尔苏斯脾气倔强、性格古怪，但敢于坚持真理。对旧理论的怀疑和批判其实是他的非常重要的品格。

帕拉塞尔苏斯的贡献就在于，他强调医生们要注意研究药物的化学性质，学习有关这方面的知识，而不要盲目用药。但当时化学研究多操之于炼金术士之手，因此，帕拉塞尔苏斯向医生们疾呼，应当专门研究化学，并把化学知识应用于医疗实践中。他认为，研究化学的目的不在于点金，而应当是制药。

在医疗实践中，帕拉塞尔苏斯建议大胆使用一些无机药物作内服或外用，他使用的药物有汞、锑、铁、砷等及其化合物。客观地说，他在治疗病人时有过一些成功，但也有不少病人死在他的手里。

有些矿物药并不能从自然界取得，因此，帕拉塞尔苏斯为了制造或提纯他所使用的化学药物，从事了许多化学实验，完成了许多无机物之间的化学转变。在他的有关化学的著作里，介绍了一些新药物的制备。他区分了白矾和蓝矾，提到了二氧化硫的漂白作用，描述了铁粉与硫酸作用的现象，还用阿拉伯字“al-cohol”来表示酒清。他建议在进行化学实验操作时采用重量，因为“重量是不会骗人的”。

帕拉塞尔苏斯在哲学上属于新柏拉图主义，认为所有物质都是含有可见的和隐藏而不可见的两种属性。在他看来，物质与非物质世界之间，有一种过渡性的东西，它们具有实体和精神两种属性。

（四）

帕拉塞尔苏斯去世后，他的学生和追随者们，继承和发展了他的学说。由于帕拉塞尔苏斯学派的这些努力，唤起了许多医生转向化学研究，从而推动了化学研究向着为医疗实践服务的方向发展，这比起只把化学研究局限于炼金术的死胡同来说，显然是一个大进步。帕拉塞尔苏斯学派在欧洲影响了100多年，甚至到18世纪前半期，一些化学家多半还是药剂师出身。

帕拉塞尔苏斯学派过度地施用强烈化学药物的作法，后来遭到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化学家们的反对，其中特别应指出的是李巴维（Andreas Libavius, 1540-1616年）。他是一位德国医生，一生中的多数时间从事制造化学药物。他在承认化学对医学的重要性的同时，也特别着重指出了帕拉塞尔苏斯及其追随者在用药上的缺陷。

他的一些著作以《医药化学作品全集》为名，共出版了三卷，总结了自己多年的实验及研究心得，为医药化学增添了不少新内容。

例如，他证明，硫在硝石里燃烧制得的硫酸，和蒸馏白矾与蓝矾而得到的硫酸一样。他还首先将锡与氯化汞加热，而制得氯化锡。还看到当铜化合物溶液与氨作用时显现翠蓝色。这实际上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铜氨配合物。李巴维在他的著作中，记录了化学实验的设计图及修改计划，这对于我们今天了解那个时期的化学操作是个难得的材料。

在理论观点方面，李巴维并没有提出什么新东西，其中既有帕拉塞尔苏斯的，也有贾比尔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