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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性善·仁政·浩然之气——孟子精神世界的再认识

已有 1359 次阅读 2023-2-5 09:19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一、孟子:乱世的哲人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中,儒家思想基本上居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因此,儒家学派最重要的思想家孔子和孟子,也就成为中国文化的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这种情况的形成,经历了一个相当的过程,究其根源,当然不能仅仅看作是某些思想家个人的天才和智慧的结果,而应该认识到其中所体现的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如果用最简单的话语来概括,可以这样说,正因为儒家思想最能够体现中国文化传统的深邃本质和丰富内涵,所以它才会很自然地被视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标志和象征。

生当战国中期的孟子,是中国古代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他把时代精神和个人智慧,融会到生当春秋中期的孔子所开创的儒家学派的思想传统中,并进行了极富创造性的弘扬,从而形成一个博大深邃的精神世界,对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社会形态急剧变革的转型时期。早在春秋中期,传统的宗法等级社会已经摇摇欲坠,孔子就曾经为“礼崩乐坏”的局面而悲叹。但那时尽管已经崩坏,毕竟还是有礼乐可言的。到了战国时代,群雄蜂起,各自为政,合纵连横,战乱频仍,周王朝连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的地位也已经不存在了。

另一方面,由于社会急剧转型造成经济利益的重新分配、政治控制的相对削弱、思想观念的空前活跃,战国时代也是中国思想文化历史上空前活跃的发展阶段,出现了著名的“百家争鸣”的局面,形成了众多思想学派相互辩驳、共同发展的繁荣时期。所谓“百家”,只是形容其数量众多,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列的“九流十家”,即儒家、道家、墨家、名家、法家、农家、杂家、阴阳家、纵横家、小说家(其中小说家不入流)。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儒家都是最有影响的思想学派;而孟子,则是儒家思想学派中地位和作用仅次于孔子的一代宗师,后来长期被尊为“亚圣”。

约公元前372年,孟子出生于邹国(今山东邹县东南)。邹在当时是一个小国,与孔子的故乡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相距不远,属于传统的礼乐文化氛围相当浓厚的地区。孟子自己也说过:“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这对他早年的成长,当然会产生重要的影响。在孟子的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的形成过程中,儒家思想给予了他极为重要的根本性启迪,而孔子则被他奉为自己的思想导师。孟子曾说过:“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孔子在世时聚徒讲学,所谓“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堪称一代盛况。孟子出生之时,距离孔子去世之时,已是百年有余,不能躬逢当时的盛况,亲聆孔子的教诲,他很自然地流露出遗憾的口吻。至于孟子“私淑”的是些什么人,他自己并未明讲,史书也没有记载,看来未必享有很高的声望,《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即跟随子思(孔子之孙)的学生学习过,应该是有根据的。

孟子始终不渝地把孔子的思想主张,作为毕生身体力行的信念。他说自己“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因为“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他也像孔子一样,曾经周游列国,希望能够遇到了解自己主张、信任自己能力的诸侯,从而实现其儒家的社会政治理想。孟子曾游说齐、梁、鲁、邹、滕、薛、宋等国,弟子彭更说他当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可见是有着很大气派的。他所接触过的诸侯,包括齐威王、宋王偃、滕文公、邹穆公、梁(即魏)惠王、齐宣王等等,既有大国之君,也有小国之主,其中有些对他还是相当尊重的。梁惠王曾向孟子表示:“寡人愿安承教。”齐宣王也曾表示:“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不仅给他很高的生活待遇,而且任他为卿。孟子敢于当面讥刺梁惠王为政不仁,与别国君主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白步”;还当面责备齐宣王不行仁政,使得后者在尴尬之中“顾左右而言他”。他以其深刻的思想和直率的个性,赢得了广泛的敬仰。

但是,尽管孟子才思敏捷,雄辩滔滔,却没有任何一位国君能够全面接受孟子的思想主张,并在自己的国家里予以实践。孟子原本怀有宏大的政治抱负,对本身的政治能力也是自许甚高,甚至夸口说过:“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为什么在现实的社会政治面前,他却总是屡屡失意、不得如愿呢?关于其中的原因,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作了很透辟的分析:“(孟子)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纵)、连衡(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意思是说,当时各国诸侯都在极力寻求富国强兵、克敌致胜的途径,通过“合纵”(秦国在六国中有交有攻,各个击破)、“连横”(六国联合起来,共同抵抗强秦)的方法,进而实现统一天下的目标。而孟子所宣扬的效法尧舜、讲求仁义的儒家社会理想,与他们的目标相去甚远,所以被在当时被看作是迂阔空疏、不合实用的主张,也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在历尽多年的奔波劳顿、经受无数艰险挫折以后,深感失望的孟子终于回到故乡,在讲学、著书的生活中度过自己的晚年。这也就是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所说:“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由此可见,《孟子》一书,是孟子在弟子万章等人的协助下,亲自编撰完成的。这是他晚年极为重要的一项工作,目的是在现实政治活动不能如愿的情况下,通过著述立说的方式,来传播自己的社会政治理想和伦理道德观念,展现出一个博大精深的精神世界。如果说,生当乱世的孟子,青年和中年积极从事社会政治活动,却以未能如愿的遗憾而终结,那么,他晚年以自觉的意识,将自己的思想、观念和主张,整理编撰成为一部系统的理论著作,千百年来深刻影响到整个民族的文化精神,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经典之一,他应该是死而无憾了。

 

二、“仁政”:孟子的社会理想

 

孟子的社会理想,以“仁政”为标帜。这是对以“仁”为核心的孔子思想学说的继承和发展。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为仁”,主张“为政以德”。他的社会理想是,君主怀着仁爱之心来统治人民、治理国家。孟子的“仁政”理想,与此是一脉相承的。当梁惠王与孟子初次见面,很急切地询问他:“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马上泼了一盆冷水,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就是说,只要有仁义就足够了,何必再去谈什么利益呢?因为仁义得到广泛推行,人们就会发自内心地孝敬父亲,忠诚国君,这样上下一心,力量必然强大,还有什么达不到的目标、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敌人呢?在孟子看来,只有真诚地推行仁政,才是国家强大的唯一途径。

孟子所谓“仁政”,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而被赋予了具体的社会内容。孟子说:“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孟子“仁政”理想的具体内涵:首先,在政治上,要尽量减少过重的刑罚(“省刑罚”),使广大人民摆脱暴政的迫害,并能够得到统治者的关爱,在宽松开明的政治环境下生活;其次,在经济上,要尽量减少过多的赋税(“薄税敛”),使广大人民避免过分的盘剥,获得必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在温饱富足的经济条件下生活;再次,在文化上,要尽量创造教育的条件,使广大人民广泛接受教育,消除蒙昧的状态,形成美好的伦理道德观念(“孝悌忠信”)。三个方面紧密结合,就会把广大人民团结起来,焕发出战无不胜的力量,实现天下的统一。

为了系统地阐发“仁政”社会理想,孟子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都进行了进一步的论述。

从政治方面,他继承传统的民本思想,突出强调“民”的作用和意义,提出了人民是国家政治的基础的观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此,特别要求统治者关爱人民,体恤百姓,通过实际行动赢得民心。在他看来,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所以会落得国破家亡、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就是由于他们施行暴政,虐待人民,失去了民心。商汤、周武王这样的圣明君主,所以能够开创盛世基业,实现富强局面,就是由于他们推行仁政,善待人民,得到人民的拥护和支持。他通过历史事实,反复强调只有得到民心、才能得到天下的道理。当齐宣王问他,商汤放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王,“臣弑其君,可乎?”孟子义正词严地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也就是说,无论天子还是诸侯,只要背弃仁义,残害人民,人民就有权利起来反抗,推翻他们。这从法律上讲不算造反,不算“弑君”,只不过是杀掉一个独夫民贼罢了。反过来,统治者如果能够施行仁义,关爱人民,得到广泛的支持和拥护,那么,他就一定能够凝聚成强大的力量,建立远远超过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功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终实现统一天下的理想。所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是孟子所梦寐以求的“仁政”理想的实现,而不顾人民死活的穷兵黩武、企图以暴力统一天下的政策,则是与此背道而驰的,也是他从民本思想和人道主义立场上予以强烈谴责的。

从经济方面,孟子指出要推行仁政,就要关爱人民;要关爱人民,就要顺应民心;要顺应民心,就要从生产和生活两方面满足人民的基本要求,维护人民的切身利益。这是一个简单但又根本的逻辑关系。孟子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施之,所恶勿施,尔也。”就是说,推行仁政、统一天下的理想,要靠人民的支持才能实现;要取得人民的支持,就要受到人民发自内心的爱戴;而要受到人民发自内心的爱戴,首先则要满足人民的愿望,推行符合他们利益的政策和措施,废除损害他们利益的政策和措施。为了保证人民的基本生活条件,孟子坚决反对统治者采取竭泽而渔的方式,通过征收沉重的赋税来盘剥人民。他说:“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他不反对适当征收赋税来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但是,过分沉重的赋税只会迫使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则是孟子所极力谴责的。为了使自己的理想更富有直观性和号召力,孟子还以古代的井田制度为蓝本,具体描绘出一幅仁政理想实现、人民衣食富足的美好田园生活图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在这幅图景中,家家户户都拥有五亩之大的宅院、百亩之大的田地,人们在自家宅院里种桑养蚕、养鸡狗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穿上丝帛制作的轻暖衣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吃上富有营养的肉食,人们在自家田地里不受干扰地按照农时做活(“勿夺其时”),收成也好,一家数口可以温饱无忧了。还要设立学校(“庠序”),开展教育,使人们懂得孝敬父母、尊重兄长的道理,中年以上的人(“颁白者”)都能受到后辈的关照,也就无需过分操心劳累、四处辛苦奔波了。这幅图景也许过于朴素,但它不正是古代社会千百年来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理想吗?

  从文化方面,孟子特别重视教育的作用,希望通过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的结合,不仅提高人们的知识文化水平,尤其提高人们的伦理道德水平,成为忠孝仁义之人。这里涉及到孟子的伦理道德思想,将在下文专门探讨。

  总之,孟子的仁政社会理想,是由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思想构成的思想体系,既有对前代思想传统的继承,又体现了时代精神和个人智慧。在诸侯纷争的战国时代,它的确显得有些迂阔空疏、不合实用,但其中包含的文化精神和思想智慧却具有长久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在中国历史经历了战国时代的连年战乱和秦王朝的暴虐政治以后,从汉代开始,人们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试图从历史兴亡中寻找出内在的规律,并探明以后应当遵循的原则和方向。最后的结论,正如贾谊《过秦论》所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也就是说,只有举起仁义的旗帜,顺应人民的意愿,一个政权的统治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可见,以仁义为核心的儒家思想,逐渐成为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的主流意识形态,是深刻理性反思的结果,体现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三、“性善”:孟子的道德思想

 

  如前所述,孟子的仁政理想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内容。在文化方面,孟子极为注重、反复强调的是教育。他心目中的教育,不仅具有提高人们知识文化水平的功能,最重要的在于发挥提高人们伦理道德水平的作用。因为只有当社会全体成员都能够普遍自觉地遵循仁义的规范,履行道德的义务,仁政的社会理想才真正有可能实现。

  从西周初年以来,居于正统地位的意识形态都特别注重伦理道德的社会作用。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就是在政权来自天命的传统思想中,增加了道德的作用,说明统治者如果品行卑下,不能用正统的道德规范约束自己的行为,不断堕落下去,那么天命最终也是会弃之而去,另行辅助德行高尚的人来统治天下的。孔子正是继承了这一思想传统,高举起“为政以德”的旗帜,号召人们把实现美好社会理想和实现高尚道德人格结合起来,把外在的行为规范和内在的心理欲求结合起来。这一思想传统在孟子那里更得到进一步的继承和发展。

  孟子的伦理道德思想,一般被称为性善论。《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孟子言性善,言必称尧舜。”可见,他是把修养个人道德(“性善”)与实现社会理想(“尧舜”)紧密联系起来的。所谓“性”,即是人的天性。在孟子看来,人的天性都是“善”的,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距;但这种先天的善的天性,在后天的生活实践中能否保持下来,则取决与人是否坚持和发扬这种天性——能够坚持并发扬的,经过不断修养,就成为君子;不能坚持反而逐渐泯灭的,就会沦为小人。一切人的天性都是善的,道德高尚的君子和品行卑下的小人,并不存在先天的差距,而是由于后天的修养和选择不同。

  关于“性善”与否(即人是否天生就是善的)这个问题,孟子当时曾与告子进行过多次的(有时是面对面的)论辩。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也。” 他认为人的天性就像流水,东边决口就向东流,西边决口就向西流,一切是随着形势变化的;同样,“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人的天性也无法分成善和不善,而是由于后天的环境、教育、修养造成的。孟子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反驳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意思是,水确实不分东方、西方,是随着地势而变化流向的,但是难道水不分上下吗?难道不是水往低处流吗?一切人都有善的天性,就像一切水都往低下之处流淌。当然,孟子也解释说,如果用力拍击,水可以高过额头;如果设法倒运,水可以流上高山。但那难道是水的本性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而改变了本性。同样,人的天性原本是善的,但也可能由于后天的各种原因变为不善,但不善哪里是人的天性呢!

  为了全面阐发自己的“性善”理论,反驳“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各种观点,孟子进一步指出,人的本性都是可以为善的,这就是所谓性善。至于有人行为不善,甚至作恶多端,那不是他们天性不善,而是因为他们悖逆了自己的天性,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所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不是外力所强加的,而是人的天性中所固有的,只不过自己不曾认真思索过罢了。有的人能够很好地发挥自己天性中的善,所以成为道德高尚的君子,有的人不能发挥甚至泯灭了自己天性中的善,所以成为品行卑下的小人,所以人与人之间才会有很大的差距。

  孟子强调从善的天性培养出仁义礼智等高尚道德品质,这是对社会全体成员的普遍要求,但首先是对统治者(特别是君主)的特殊要求。他说:“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因为统治者(特别是君主)的品行会对整个社会起到表率作用,上行下效,产生广泛影响。所以,仁政理想的实现,是与每个社会成员(尤其是统治者)的道德品质的修养密切相关的,即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把修身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道德思想,构成了仁政社会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今天看来,孟子性善论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在认识论和伦理学的层面上,比其他各家理论更富于真理性,因为他们都是见仁见智的一家之言。孟子的巨大贡献在于,首先,他强调在道德修养的平等性。既然所有人的天性都是善的,那么人们先天在道德品质方面是完全平等的,决不因为政治地位、经济财富、生活区域等外在因素而存在丝毫的差别。其次,他强调道德修养的主动性。后天的道德品质高低优劣,根本上依靠个人主观的履践和追求,只要坚守善的天性,并且持续不断地努力,就一定能达到君子的高尚道德境界。反之,则丧失了善的天性,走上歧途甚至绝路,沦为品行卑下的小人。第三,他强调道德修养的社会性。每个人都是作为社会成员而存在,因此一个人能否保持善的天性,达到高尚的道德境界,决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而必然对整个社会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对于掌握国家权利的统治者来说,情况尤其如此。事实证明,这种深刻的道德思想,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四、“浩然之气”:孟子的个性文采

 

  孟子不仅在思想的内容和方法上,直接继承孔子开创的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形成了自己的以仁政为核心的理论体系;而且在表达思想的方法上,也深受孔子的重要影响,采取相同的文体作为自己著述的形式。孔子去世以后,他的弟子们曾将其言行事迹汇编成语录体的《论语》一书。孟子晚年则以此为榜样,在弟子万章等的协助下,编撰完成语录体的《孟子》一书,记载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事迹和言论。从书中可以看出,孟子不仅是一位理论博大精深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富有个性魅力的思想家。他个性直率坦诚,言辞锋芒毕露,逻辑严密,文采飞扬,其言论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春秋战国时代,士阶层包括许多类型,其中既有著书立说之学士,也有纵横捭阖之策士。而孟子则是集两者于一身。《孟子》书中所记述的语录,多是孟子对诸侯的游说之辞,或者对弟子的教诲之语。其中不仅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而且显示了出语惊人的雄辩口才和一泻千里的文章气势,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孟子的雄辩和好辩,当时已是远近闻名了。连他的学生公都子也感到奇怪:“外人皆谓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回答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接着,他发出一席长谈,从回顾尧、舜、禹、文王、武王历尽艰险开创盛世开始,谈到西周末年以来世道衰微、邪说并起的局面,并把主要的攻击目标锁定在杨朱、墨翟两家:“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可见,孟子是把抨击杨、墨“邪说”,捍卫孔子之道,作为神圣的历史使命来对待的。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他在论说过程中表现出“好辩”的倾向,决非“不得已也”,而完全是有意为之,是其犀利的思想锋芒和直率的个性特征的有机结合与自然呈现。至于他如此自我辩解的动机,则大概是不希望人们徒然为其飞扬的文才所吸引,而忽视了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吧。

  尽管孟子做出上述自我表白,他似乎也无意否认自己雄辩和好辩的事实。其实,无论向国君游说,还是与对手论争,孟子都表现出一种势不可挡的雄辩风格。孟子认为,这不是单纯的语言技巧问题,根源在于自己胸中存有“浩然之气”。他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么,什么是浩然之气呢?他解释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据此看来,所谓浩然之气,是由坚定的道义信念支撑起来的意志和气节,它“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充分体现了信念的力量。离开了道义的支撑,它也就没有力量了。至于这种道义的信念,则显然是在先天的“性善”基础上,经由长期自觉的道德履践、并达到高尚道德境界而自然形成的,用孟子在另外一个场合说过的话,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以,它不是个人偶然激发的意气,而是凝聚着普遍的人性之善的个性化表达。

  怀着这种浩然之气,当孟子面对诸侯国君进言游说之时,他内心自然涌动着道德的优越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意思是,在向君主们游说的时候,别看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内心是藐视他们的。他们住在高堂广厦,吃着美酒佳肴,周围侍妾成群,整天打猎浪荡,如果自己能够实现抱负,是决不会像他们那样做的。自己所想往的,是恢复古代的太平盛世,实现崇高的仁政理想,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惧怕他们呢?这说明,基于浩然之气而形成的道德优越感,正是孟子毫不畏缩、滔滔雄辩的心理基础,是他个性直率、文采飞扬的精神支柱。

  孟子言辞或文章的雄辩风格,主要表现为逻辑的严密和气势的充沛,层层剥笋而又一气贯注,让人在理性上折服的同时,也体验到情感的共鸣。为了更好地做到这一点,广泛运用生动形象的譬喻,来说明比较复杂的道理,达到说服力与感染力的统一,成为孟子雄辩风格的一个落脚点。当然,广泛运用生动的譬喻来说明复杂的道理,化抽象为形象,化深奥为明快,本是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常用的表达方法,并不是孟子的专利。但孟子在譬喻的运用上确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不脱离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事物或现象,却能出其不意地发掘出某种深意,令人豁然开悟,或者顿然警醒。正如汉代赵歧《孟子题辞》所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例如“孟子见梁襄王章”中说:“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然兴之矣。”用槁枯的禾苗盼望雨露的滋润,来形容广大苦难中的人民盼望仁政的实行;再如“齐桓晋文之事章”中说:“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用两件明明能做到、偏偏不愿做的事情,来讽刺统治者不行仁政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愿望。这类生动形象、耐人寻味的譬喻,大量地出现于全书各篇的言论中,极大地深化了人们对孟子思想观点的理解与认同,也显示了语言和思维的高度智慧。

  譬喻的进一步发展,就是寓言。在诸子的著作中,寓言是一道亮丽的艺术景观,不仅是表达思想的有效手段,本身已经取得了独立的文学审美价值。孟子也是一个讲述寓言故事的大师。虽然他讲述的寓言数量不算太多,远远无法与《庄子》、《韩非子》等量齐观,但是像《梁惠王上》的“五十步笑百步”、《公孙丑上》的“揠苗助长”、《滕文公下》的“楚人学齐人语”、“攘鸡”、《离娄下》的“逢蒙杀羿”等等,都是相当优秀的篇章。特别是《离娄下》的“乞食”,人物的语言、神态活灵活现,故事情节逼真而生动,深刻揭露了那些钻营富贵利禄之徒的可耻、可悲又可怜的丑态,达到很高的文学水平。

当然,譬喻(包括寓言)的广泛运用,本质上还是着眼于雄辩风格的形成,从而更好地说明道理,令人信服地表达其仁政社会理想以及整个思想体系。而事实上,这一任务的确圆满完成了。至于孟子的滔滔雄辩,是否全然令人信服,有时会不会流于某种程度的诡辩,那实际上已经不仅是形式逻辑方面的问题,更可能与孟子的以仁政为核心的整个思想体系有关,甚至与那个时代的整个时代精神有关了。但他的雄辩,不仅出于口才或文采,更是鲜明个性的体现,是以深厚的道义精神(即“浩然之气”)为支撑,深深扎根于其“仁政”社会政治理想和仁义礼智的伦理道德信念之中的,因而形成了永恒的魅力。无庸置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可以而且应该从孟子的精神世界、以至中国古代的思想传统中,吸收丰富的营养,获取强大的动力,从而推进今天的文化建设和精神创造。

 

             (原载《深圳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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