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与女”辨
      《诗·郑风·溱洧》乃歌咏两性欢爱之叙事诗，其主人公为一“士”一“女”。其诗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徂）。’‘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余冠英《诗经选》于“士与女，方秉蕳（兰）兮”句下注云：“‘士与女’，泛指众游春男女。‘女曰’‘士曰’的士女则专有所指。”按余氏此书向以注解简要、译文畅达为学界所重，笔者于著述中亦屡有征引，受益良多。然此条注释，私心未敢苟同。考诸韩、鲁二诗，《溱洧》所述，乃上巳之日男女群游河畔以拂除不祥之风俗也。是故人数自当不少。然篇中既重在歌咏一对男女两情相悦之事，则开篇言“士与女”，必为述中心人物、启下文情节之常用手法也，与《诗·卫风·氓》开篇所云“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之交代人物，别无二致。且此“士与女”，正与下文“维士与女”相照应，可知其必指此对恋人无疑。余氏作“泛指”、“专指”之别，求“众游春男女”与此对“男女”之异，细审未合诗意，窃以为大可不必也。

       二、庄公赋诗与《十亩之间》
      《诗·魏风·十亩之间》计二章，章三句。其诗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又，《左传》隐公元年载郑庄公克段之后，与其母武姜隧中相见，和好如初，“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举以相较，则二者章法句式如出一辙，承袭之迹昭然可见。盖《十亩之间》本里巷男女相与咏歌之作，流传既久，复经王室乐官之收录编集，必为卿士大夫所熟谙诵习者也。是故庄公母子乃能于不经意间，融己志而出之，遂成言约意远之佳构。斯亦可证《诗三百》之影响风习之广、浸润人心之深也。其终为华夏文化之经典，殆非偶然。惜乎庄公母子和诗之出自《十亩之间》者，迄未经学者拈出。是则《诗三百》之切于彼时贵族之精神生活者，亦因之论而未周，述而不全，令人不能无憾。故余聊申此说，试补文学史迹之缺环耳。未识方家以为然否？

        三、释“降”
       《离骚》：“摄体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注：“降，下也。……庚寅之日，下母体而生。后世学者多因之。按此说虽通，然未尽其义。“降”见于屈赋者凡十次，截与神灵相关，“百神翳其备降”（《离骚》）、“灵皇皇兮既降”（《九歌·云中君》）、“帝乃降观”（《天问》）是其明证。“降”字之神秘意味甲骨文中早已屡屡出现，如“帝降食受又”（《殷虚文字乙编》5296）、“帝降不若”（《卜辞通篡》）等，帝即神也。先秦典籍更不乏其例。故钱澄之《屈诂》云：“原自序其生曰降，居然以列星岳神自命矣。”可谓一语中的。然屈原何以如此自命，仍有待深究。《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云：“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离骚》开篇用此“降”字，非惟上承三寅吉辰，以明己之神性，更为下文颂美古贤、针砭时弊作张本，有“监德”、“观恶”之深意存焉。此读骚者不可不察也。

      四、释“老”
       《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王逸注：“七十曰老。”《礼记·曲礼上》、《公羊传》宣公十二年何休注、许慎《说文解字》均同。蒋天枢据此断定《离骚》之作“计其时当在顷襄王三十年，或稍后”（见所著《楚辞论文集》第10页）。然考诸典籍，知其说非是。《左传》昭公元年（前541年）载晋卿赵孟之语：“老夫罪戾畏惧，焉能恤远？”然襄公三十一年（前542年）鲁大夫穆叔曾言赵孟“年未盈五十”。杜预注：“成二年战于鞌，赵朔已死，于是文子始生，至襄公三十年会澶渊，年盖四十七八，故言未盈五十。”又，《战国策·赵策四》载赵太后（鲍彪注：“惠文王威后也”）自称“老妇”，事在孝成王元年（前265年）。据《史记·赵世家》，惠文王之母吴娃纳于前310年，惠文王卒于前266年，约当四十余岁。决无翌年威后即逾七十之理。汉贾谊《惜誓》亦云：“惜余年老而日衰。”然其卒年不过三十三岁。是知“老”字非必待七十而后可称也；以“七十曰老”推《离骚》作年，窃恐不足为据。

      五、“三吏”、“三别”出自陈琳辨
      自来说解杜诗之丰赡周备者，首推清人仇兆鳌之《杜诗详注》。是书不惟出其典故，亦颇考其源流，是故以意逆志，由诗辨体，其嘉惠学林，功莫大焉。卷之七云：“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设为问答，此‘三吏’、‘三别’诸篇所由来也。”言某人出自某人，钟嵘《诗品》首肇其端。而仇氏亦可谓别具只眼而善识由来者也。按陈、杜二作之连类相似，固有系心民瘼之情志在焉，然亦甚关乎“设为问答”之手法也。盖“设为问答”者，汉乐府之常用手法也。其五言之《上山采蘼芜》、《陌上桑》、《董娇娆》，杂言之《东门行》、《妇病行》、《战城南》诸篇，皆用此法而臻上品者。陈琳之作，亦乐府之旧题也。惜乎仇氏乃限于体制，虽知据“设为问答”之体，明辨工部“三吏”、“三别”之出自陈琳，竟未克上溯及于汉乐府之歌谣，亦一间而未达者也。

       六、“忘筌”小议
       钱钟书《宋诗选注》，乃文学批评之经典也。余诵读再三，益知诗之为诗，诚平生一大快事。然钱氏亦偶有失察处。第109页载唐庚《醉眠》一诗，末联云：“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钱氏释云：“提起笔来写又忘掉怎样说了。”本属可通。而后又补充云：“‘筌’借作‘诠’。”则殊觉不妥。按此联取意，乃与陶渊明《饮酒》其五之末联“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相同，不过一为醒时，一为梦中尔。两者皆本于《庄子·外物》：“筌（捕鱼之竹器）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盖“得鱼忘筌”即“得意忘言”之譬喻，为历来哲人文士所称道，致有“不落言筌”（严羽《沧浪诗话》）之说。明乎此，则知唐庚此诗中“忘筌”一词，实即“忘言”之意，正不必“筌”借作“诠”（解释或说明）、以通假之义释之而后可也。

                                                                                        （原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