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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的素食主义——读《人天逍遥》[路圣婴]

已有 4886 次阅读 2009-3-14 13:21 |个人分类:素食天地|系统分类:人文社科|关键词:学者| 中医, 动物保护, 素食, 人天逍遥

悲壮的素食主义——读《人天逍遥》

 

 

路圣婴

中 国的传统饮食文化、动物保护和素食,常常在各种讨论中成为紧密相关的主题。素食主义者们通常会比较同意说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具有暴力的、虐生的、奢侈的等 诸多劣性和种种陋习,于是有悖于动物保护、女性解放甚至人类平等。批判传统饮食文化和保护动物是素食主义理论与实践上的两个重要支点。《人天逍遥·从科学 出发》一书的作者蒋劲松先生,在自我介绍中就标明自己是一位素食者,书中阐明了不少素食的好处,还为素食主义者塑造了新形象,为以往的一些误会作了解释。

全 书从科学与科学之外双重角度讨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科学与非科学的意义,科学与宗教和传统的关系等,是要破除唯科学主义,提倡科学应该为人类生活服务,并 与宗教展开良性互动,最终实现人类心灵的自在逍遥。其两大落脚点就是素食和佛教。不过老实说,对蒋先生的很多观点我都不敢苟同,尤其是书中为素食主义提出 的几项辩护。

关于素食的论述主要集中于该书第三个部分“建设天人和谐的美好家园”。由题目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鲜明观点,素食和动物保护是 “天人和谐”建设“美好家园”的必经之路,甚至是唯一且最佳的途径。保护动物权利可以拯救人类的心灵,而肉食文化“是人类对于动物最常见、最普遍的制度性迫害”(110),因此素食革命必将意义深远。同时由于传统文化“关于素食构建了许多误解和偏见,甚至扭曲了科学”(110),所以批判传统的肉食文化是倡导素食的必然选择。

一、关于中国传统饮食文化

批判中国传统饮食习惯是蒋先生声讨肉食文化从而为素食提供辩护的一个重要途径。在《传统文化的口腔化批判》一文中,蒋先生倾向于同意中国饮食文化过度感性化、身体化,存在种种丑陋的表现,以至于可以称作是“丑陋的口腔文化”(152页)。国人在美食的诱惑下变得残忍而麻木,酒文化则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生活的勇气,好吃好喝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因而中国缺乏追求形上超验的本土宗教,也缺乏系统发达的近代科学文化(151)。超越传统口腔文化就是努力向上、探索心灵奥秘,就是民族文化复兴的可贵火种。此文是关于《口腔里的中国人》(李波,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的书评,认为传统饮食文化虽然“博大精深”,却存在一触即发的重重危机。针对这种丑陋的文化,“素食主义救中国”(152页)是正道。虽然蒋先生声明他认为李波先生的观点过于激进,但我认为蒋先生对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观点也有失偏颇。

我 认为中国的饮食文化,是与中国大地自古以来的思想传统、生活方式一致的原生于这里的一种极具地方性特征的文化。从整体范围讲,它不仅与中国古代的哲学传统 密切相关,也符合、包容着地广物博、民族众多的地理和人口等特征因素。中国文化向来讲究天人合一,在这样的思维方式下产生的传统饮食文化,体现着人与自然 的关系。在这个层面上,饮食文化的精神意义就是人类理解、体会大自然的一种途径,是身体与精神的结合方式。对食材和烹饪方法的精妙掌握正是人们融入自然的 证明,既有丰富的博物学知识又有充分的生存智慧。在掌握这些有趣而复杂的关系的过程中,通过经验式积累,人与自然的关系反而更加和谐、融洽。不同民族、地 区,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不同的条件创造了不同的饮食习惯和风俗,也积累了具有地方特色的一大套知识和技能。这些相应的内容不仅构成了各种独特的饮食文 化,而且也是整个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极其重要。

饮食在中国文化中确实具有特殊地位。书中提到“几乎中国文化的所有智慧都与饮食烹饪密切相关”(151页),蒋先生对此用西方人的观点作比,说西方人“吃仅仅是满足基本生理需要,因此主要关心食物的营养,附加在饮食上的文化内涵并不很丰富”(151)。 但我认为这恰恰是中国人从最日常不过的饮食上去推而广之思考各种问题,用对自然的了解去指导其他方面,因而也常用烹饪饮食之类的语言作比喻。至于西方人的 饮食观点,且不说用餐礼仪复杂细致,法国、意大利便以他们的美食著称,美国人也要在平安夜吃上一只团圆的火鸡,应该不是因为那很营养吧。蒋先生后文又提到 中国“尊卑有序、主客和睦的礼仪来自进餐的规矩”(151),但我想应该是进餐的规矩来自尊卑有序的观念吧,蒋先生为了给自己提供论据有些牵强附会了。

二、关于动物保护

素食主义者的另一面大旗是动物保护,并进一步强调在道德的角度上解释素食的必要性,例如环境与社会公正、女性主义、符号学、心理学等立场的道德层面。“素食无论如何是可以帮助少杀害生命的,无论是动物和植物”(161), 这个目标我总觉得不大站得住脚。首先,正常的肉食行为我认为无可非议,肉食动物吃肉不属于不道德的行为,否则难道要把其它肉食动物做个基因改造也变成“素 食者”;当然,人之作为人,既拥有各种权力,也能够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力,也就是说可以放弃吃肉的权力,但我不赞同把放弃与否作为一项道德标准来要求全人 类。第二,传统肉食用的动物基本上是家庭饲养的,而饲养与宰杀都是有感情的过程。在这种状态下,人与自然和动物的关系更接近现在所谓的“朋友”关系。在几 乎所有地方都有关于宰杀饲养动物的规矩流传着,例如在草原上,多产的母羊不能杀,在普通农户家,要杀自己养大的鸡也是很舍不得,并要说上几句安慰它的话为 它祈祷。即使是猎户打猎,也有规矩不杀怀孕的和带着幼仔的母兽。可见肉食并不是万恶与抹杀人性的。相比之下,更容易造成麻木和残忍的往往是今天的种种机械 化养殖和屠宰。如果只有这样的肉食可以选择的话,素食也不失为一良策,但是我们要口诛笔伐的目标也应该从肉食转向了。第三,这个目标的表述或多或少地带有 宗教色彩,把类的矛盾化为类与个体的冲突,变成佛教的“杀戒”。而我遇到蚊子的时候还是要拍的,遇到蟑螂还是要踩的。

《从餐桌开始的解放》(158) 中更鲜明地表现了蒋先生素食主义“先锋革命者”的坚定立场和真切情感。“在当今中国,基于动物权利的素食主义也许有过于超前之嫌,甚至常常缺乏作为辩论对 手的资格。……受到攻击、嘲笑、谩骂甚至迫害,是先知先觉者的宿命,但这是任何有价值的新文化为自己开辟道路必不可少的牺牲”(160161)。文中充满了悲壮的革命式情怀,仿佛素食者是世界上掌握更高真理的少数人群,并似乎暗示了肉食必然是不道德的。

在蒋先生笔下,素食的宣传者和实践者们遇到的责难通常是一种过度苛求,例如关于植物权利的质疑。而如果说强调植物权利是对素食者们的过分责难,那么反过来说“声称关心植物权利的人,连动物权利和素食都反对,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和伪善”(160), 这样也是欲加其罪吧。第一,用植物权利比对素食主义并不一定代表主张植物权利;第二,把动物权利和素食放在同一阵线混淆视听,反对素食不一定代表反对动物 权利;第三,素食者可以说植物是有待于进一步道德扩展的对象,那么肉食者怎么就不能先主张植物权利,凭什么就说是伪善呢,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谁是五 十谁是一百也不一定吧。所以还是各自坚持适度原则比较好。第四,素食为了仿荤菜或者追求某些食材难道不存在或隐含着“口腹之欲”的过度倾向?不过书中并没 有给出更多关于传统饮食的论述和证据,大而化之的武断结论比比皆是。

三、地方性知识的保护

中 国传统饮食文化和中医等都是中国特色的地方性知识,都包含着肉食的成分。不管说肉食是“文化建构”也好,是“过时的历史错误”也罢,它毕竟已经是我们的传 统和现实中不可分离的要素了。不仅是饮食习惯,各地区各民族的丰富文化中,都有肉食的一席之地。中医的不少药材也是动物的,如“地龙”、“蜈蚣”、“蛇胆 ”、“牛黄”等等,普通肉食也在这一体系中各司其“职”,如羊肉性热,鸡汤补气。祭祀、节日、婚礼、丧葬,或喜或悲,或大规模或小范围,肉食是一种必备的 形式。类似西班牙斗牛,与动物的较力角逐,也常常被作为种族里男性强壮的象征,例如对武松的描写,他先吃了不少的牛肉,继而打死了令人人色变的猛虎,于是 成了英雄。在这里,不是要分析评价这种标准如何,我只是强调这样一些已经变成传统文化的东西,是地方性知识的一部分。

全 民素食不利于这样的地方性知识的保存和传承,中医现在就已经遭到冲击,如果再因为某些素食主义者的偏激而导致不可挽回的破坏,那就悔之晚矣。当然得先问问 素食者们是否同意食用动物制品的药物。同样,其它的传统文化也很可能由于抽离掉“肉食”而死亡,素食要剥夺它们仅剩的话语权。另外,田松教授提出了历史依 据方法(中医为什么要有科学依据,《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科学出版社,2007),即从人类生活的长久历史中寻找生存智慧和处理与自然关系的方法。千万年的肉食传统说明了历史依据的充分性,而且中华土地上的种种生存智慧也不排斥肉食。

总之,从批判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角度来支持素食主义,理由不充分甚至过于勉强。蒋先生在本书的第一篇文章中说中国的饮食传统是以植物为主的,因而是健康的,可是在“天人和谐”这部分又批判其为丑陋的口腔文化,本身就产生了矛盾。真可谓素食主义的“急先锋”。

四、一些细节

在论证素食有理的过程中,该书的某些细节也十分值得商榷。蒋先生在151页 写道,“酒文化的过度发达,同样往往让国人丧失了直面严酷而丑恶的现实的勇气和理智。不仅如此,国人过度追求感性享受的恶习,使得国人常常毫不顾及营养、 卫生,最终走向对身体的戕害”。首先我不认同酒文化和丧失勇气与理智有这样的因果关系,中国有“把酒问青天”的豪情,有“花间一壶酒”的细腻,而且何以说 现实是“严酷而丑恶的”呢?作者把个体的酗酒行为提高到民族文化的高度讲显得有些生硬,况且酒神文化下的那些人不也曾日日“会饮”?后面所说的“国人毫不 顾及营养、卫生”就更有失公允了。与饮食文化相对应的,中国还有中医和养生文化,都在统一的地方性文化传统中形成,一脉相承、不可分割。中医讲食疗,食 补,对每种食物的性质以及其与人体的关系都作出了解释,并且几千年的事实证明这不是盲目附会,就连神农氏也是通过“尝”来了解“百草”的。更何况一个如此 发达的饮食文化,怎么可能会缺乏营养与卫生的部分!

又例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那是要把平时饮食男女的生活全盘搬上天的。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应对之策居然是撒开了吃,可见吃好喝好就是人生的意义。难怪中国缺乏系统发达的追求形而上超验目标的本土宗教,也缺乏系统发达的近代科学文化”(151页)。关于这个成仙的成语,是来源于王充《论衡·道虚》中汉 代淮南王刘安得奇方异术而举家升天的传说,后来比喻一人得志,家人或朋友也跟着沾光,常有贬义。如果作者没有比喻或其它意思的话,说这是要把世俗生活随身 带去恐怕不妥。而“吃”竟然还可以用来缓解面对死亡的恐惧,说明饮食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种独特的精神力量,这有什么不好呢,在祭 祀、庆典、节日时用美味来表达所需要的隆重、欢乐、祝福等等各种情感,同时也满足了身体与感官的物质欲望,但是似乎不能由此说“吃好喝好就是人生的意义 ”,“吃”总是代表着背后更深更丰富的意义,吃的方法、姿态、内容往往是身份、思想等的象征,正如“素食主义”不也通过“吃”表达着自己的主张?难道有谁 在过年过节不盼望与家人共享团圆饭?最后两句得出的结论也有些匪夷所思,中国本土宗教的缺陷和近代科学文化的缺失两个重大问题,被蒋先生轻易就从“丑陋的 ”饮食文化中找出了原因。

另外,中国饮食文化的“畸形发展”以及对其它感官享受的沉溺,“从根本上说,这恐怕还是宋明理学为了与佛道二氏争抢意识形态地盘,不遗余力地排斥佛道两教超越性的精微教义,从而将国人的身体化、口腔化推到极致造成的。”(152页)这个推理同样太草率了,且不说理学也讲过与佛道会通,它又是如何将“国人的身体化、口腔化推到极致”并造成了“恶劣”后果的呢?而后文又提到“在揭批中国传统文化沉溺于口腹之欲,普遍不惜虐杀虐食动物的恶习时,不应该忘记中国大乘佛教素食的优良传统”(152)。说“普遍”有点夸张的嫌疑,普遍的肉食情况说不上是“沉溺”,也绝不是“虐杀虐食”,更不是“恶习”;另外佛教的素食是宗教原因的独立系统,不适合与普遍的饮食传统作对比,况且,我认为这也不能称作是什么“优良传统”。

 

在 我看来,素食可以有很多理由,不必非得从传统这条根上下手,以传统饮食文化和中医为代表的地方性知识需要自身的生存权利和空间。要声援动物权利也不只有“ 口腹之欲”这个“敌人”,在南极的企鹅被千里迢迢地运往内地,黑猩猩、狮子老虎被关在几平米的见不到太阳的小屋,大象、黑熊被鞭打表演倒立,待遇最好的大 熊猫也逃不过被当作政治礼物送来送去,这种与动物的关系更迫切需要根本的改变,并且至少是恢复到传统上人与自然的关系,恢复曾经从饮食中获得的经验式的感 悟。由此,素食主义也不必如此悲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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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在《博覽群書》2008.9上,鄙人的回應已向《博览群书》投稿,原稿在本博帖出(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219351),请予以参考,歡迎網友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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