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跟我说过一件父亲小时候的事，他那时还没上学，对自己的一切都有严重的保护心理。早晨起来，不肯洗脸。衣服脏了不肯洗，尤其是内衣。晚上睡觉，不肯洗脚。长年累月地不洗头，不洗澡，奶奶有一次趁着他睡着了，把他内裤脱下来洗了，我父亲醒来后嚎啕大哭，怎么劝都不行。

我父亲说他生平只佩服一个人，就是我的爷爷。我爷爷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不曾向别人借过一分钱将七个儿女拉扯成人。

父亲不喜欢求人，或者说根本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家里煤球炉子没了，母亲用火钳子加了一块煤球让父亲去邻居家印着了，他不去，宁愿自己点炉子，被烟气熏得直咳嗽，眼泪直流。借了父亲钱的人可以百分百放心，父亲绝对不会开口要他还的，辛亏我们家穷，借钱的人也不多。

父亲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并不是有什么高雅的可以避世的爱好，他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泡点茶喝着，发呆，隔三差五地咳几下。有人来看他，两个人也都是相对无语，叹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到一个胆小而循规蹈矩的马寡妇，说她靠自己的“忍”功得到“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这句话用着父亲身上也非常合适。

我母亲说父亲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就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挨过一点饿，那个年代不挨饿的人是少数。结了婚就跟爷爷奶奶分家了，三间茅草房，一口锅，一件家具都没有，家里的江山都是母亲靠每天骑几十里地挣工资打下来的，我哥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板凳，还有几张明星海报，我哥甚至可以吃到小耳朵锅煮熟的鸡蛋。火红的岁月，大串联的后期，我父亲也过了一把瘾，天南海北地跑了个遍。然后是考大学，爷爷不让考，在老家做民办教师，工资十分微薄，但是坚持做了15年。八十年代掀起经商热潮，八十年代末父亲按捺不住辞职下海，没有赔钱，因为我们也没钱可赔，搭上的只是光阴。我母亲负责了家里的一切开销，包括后来在县城买地建房子。

你爸爸种地也不是好把式，我母亲说，还不如你二婶，最后我们的二亩地给了二婶种。父亲非常高兴，从此不用下地了，他确实吃不了太多苦。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宁愿吃苦也不愿意求人。

我哥哥2003年结的婚，一直就没分家，十几年来，生活费，小孩抚养，学费都是我父亲母亲承担，他们夫妇二人挣的钱都在银行存着，这两年父亲有点沉不住气了，老鼓动母亲：“去，去跟你儿媳妇要钱”。母亲说：“你自己不会去要，我反正不缺钱。”父亲幽幽地说道：“等明儿你老了病了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从儿女的手里要钱，看他们的脸色，够你受的！”母亲仍不为所动，对自己的前景十分乐观：“等我老了不能动了，我就不信他们兄妹两个都不管我。”

父亲的心里，爹娘最亲，其次是兄弟姐妹，再次是我们兄妹，很难说他心里母亲的地位如何，我感觉非常不靠前，母亲腿有残疾之后，可能名次又靠后了。我母亲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离间他们兄弟手足之情，结果适得其反，这是我必须吸取的人生教训之一。

父亲不愿意走进任何人的心里，也不愿意任何人走进他的心里，他生来就是一个旁观者，看别人闹啊，笑啊，他觉得没自己的份儿。看别人哭啊，自杀啊，他无动于衷，觉得跟他没什么关系。别人对他好，他不知所措，受宠若惊，别人对他不好，他非常体谅别人。因为不愿跟别人打交道，他的谋生本领十分弱，他的谋生本领弱使更他羞于跟别人打交道，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走不出的怪圈。

我是我父亲的一个翻版，所以我很理解他的感受。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或者人生该有所不同吧，在我身上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