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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江晓原. 中国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

已有 469 次阅读 2024-3-15 17:38 |个人分类:读书笔记|系统分类:观点评述|文章来源:转载

资料来源:江晓原. 中国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 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3(6:22-24

摘要:讨论了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认为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这种博物学传统可以视为一种世界观。并以西晋张华《博物志》为中心,讨论了这种博物学传统的表现形式。在此基础上,还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这种“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在当下作为“消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的理论可能性。

近年刘华杰教授大力提倡复兴博物学,欲以此为救助当下唯科学主义泛滥之解毒剂,并进而上升至理论高度,遂有“科学史之博物学编史纲领”之议,鄙意极为赞同。前不久与华杰、刘兵两教授对谈,三人对博物学编史纲领获如下共识:以人类生态环境和可持续生存为基本价值,中兴博物学,重写科学史。[1]

退而思之,博物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虽无其名,实有其实,若隐若现之间,自有一传统在。本人既好古成癖,何不将有关线索初步整理一番,或可为华杰教授提供偏师之助也。

一、博物学是一种世界观

已故科学史前辈刘祖慰教授尝言:古代中国人之处理知识也,如开中药铺,有数十上百小抽屉,将百药分门别类放入其中,即心安矣。刘教授言此,其辞若有憾焉——认为中国人不致力于寻求世界“所以然之理”,故不如西方之分析传统优越。然而今日视之,此种处理知识的风格,正与博物学精神相通。

与此相对,西方之分析传统致力于探求各种现象、物体之间的相互关系,以此解释宇宙运行之原因。自古希腊开始,西方哲人即孜孜不倦建构几何模型,欲用以说明宇宙如何运行,其最典型代表,即为托勒密(Ptolemaeus)宇宙体系。

比较两者,差别即在于:古代中国人主要关心外部世界“如何”运行,而以希腊为源头的西方知识传统(西方并非没有别的知识传统,未能光大耳),更关心世界“为何”如此运行。在科学主义“缺省配置”语境中,我们习惯于认为“为何”是在解决了“如何”之后的更高境界,故西方的传统比中国的传统更高明。

然而考之古代实际情形,如此简单的优劣结论未必能够成立。以天文学言之,古代中国人并不致力于建立几何模型去解释七政(日、月、五大行星)“为何”如此运行,但他们用抽象的周期叠加(古代巴比伦也使用类似方法),同样能在足够高的精度上计算并预报任意时刻的七政位置。而通过持续观察天象变化以统计、收集各种天象周期,同样可视之为富有博物学色彩之活动。

如从科学主义“缺省配置”语境“升级”,则西方模式的优越性将进一步被消解。例如,按照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在《大设计》中的意见,他所认同的是一种“依赖模型的实在论(Model Dependent Realism,MDR)”,即“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性概念”。[2]

在这样的认识中,我们以前所坚信的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已经不复存在。既然几何模型只不过是对外部世界图像的人为建构,则古代中国人干脆放弃这种建构直奔应用(毕竟在实际应用中我们只需要知道七政“如何”运行),又有何不可?

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故事,亦可在类似意义下得到新的解读:“尝百草”当然是富有博物学色彩的活动,神农通过此一活动得知哪些草能够治病而哪些不能,然而在此一传说中,神农显然不会致力于解释“为何”某些草能够治病而某些不能,更不会去建立“模型”以说明之。

二、从《博物志》看中国博物学

传统的表现形式在中国儒家经典中,博物学精神有颇为充分的体现。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同为儒家经典之《诗经》,其博物学色彩之浓厚可知。例如,日本人冈元凤的《毛诗品物图考》,详述《诗经》中提到的各种植物,并逐一附有手绘精美图形,曾让我爱不释手。

古代中国人的博物学传统,当然不会仅限于“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体现此种传统的典型著作,首推晋代张华《博物志》一书。书名“博物”,其义尽显,此书从作者到内容,无不充分体现作为中国博物学传统表现形式之代表资格。

张华(公元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涿州)人,出身贫困,曾经牧羊,但好学不倦,博览群书,从政之后,遂成名士。《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诸名士共至洛水戏”,张华获得“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的评语。

关于《博物志》,在王嘉《拾遗记》(当时一部同类著作)中有一传说,谓张华写成《博物志》四百卷,上奏晋武帝,得到“记事采言,亦多浮妄”的审阅意见,令其删改。张华遵命,删节成原著之四十分之一,遂成如今传世之十卷本。此说并不十分可信,姑妄听之而已。但我们分析十卷本《博物志》,仍然足以作为典型。

《博物志》中内容,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一)山川地理知识;(二)奇禽异兽描述;(三)古代神话材料;(四)历史人物传说;(五)神仙方伎故事。此五大类,完全符合中国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兹按上述顺序,将此五大类每类各选一则,以见一斑:

《考灵耀》曰: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万里,夏至地下南而东三万里,春秋两分其中矣。地常动不止,譬如人在舟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七戎六蛮,九夷八狄,形类不同,总而言之,谓之四海。

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支体,终年不灭。唯房事则灭,故号守宫。《传》云:东方朔语汉武帝,试之有验。

昔高阳氏有同产而为夫妇,帝放之此野,相抱而死,神鸟以不死草覆之,七年男女皆活,同体二头四手,是蒙双民。

《列传》云:聂政刺韩相,白虹为之贯日;要离刺庆忌,彗星袭月;专诸刺吴王僚,鹰击殿上。

皇甫隆遇青牛道士姓封名君达,其论养性法则可施用,大略云:体欲常少劳,无过虚。食去肥浓,节酸咸。减思虑,损喜怒,除驱逐。慎房室,春夏施泻,秋冬闭藏。详别篇。武帝行之有效。

以上五则,深合中国古代博物学传统之旨。第一则,涉及宇宙学说,且有“地动”思想,故为科学史家所重视。第二则,为中国古代长期流传的“守宫砂”传说之早期文献,相传守宫砂点在处女胳膊上,永不褪色,只有性交之后才会自动消失。第三则,古代神话传说,或可猜想为现代之“连体人”。第四则,关于三位著名刺客的传说,此三名刺客及所刺对象,历史上皆实有其人。第五则,涉及中国古代房中养生学说。“青牛道士封君达”是中国房中术史上的传说人物之一。

对于《博物志》,不可视为神奇。事实上此类著作在中国古代相当普遍,绝大部分传世文人笔记作品中,皆有此种博物情怀。兹稍举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一例——此书被李约瑟誉为“中国科技史的坐标”,世人遂多以为其书至为“科学”,其实书中同样有与《博物志》类似内容,只是比例较小而已。《梦溪笔谈》卷二十“神奇”中有云:

天圣中近辅献龙卵,云得自大河中,诏遣中人送润州金山寺。是岁大水,金山庐舍为水所漂者数十间,人皆以为龙卵所致。至今匮藏,余屡见之,形类色理都如鸡卵,大若五斗囊,举之至轻,唯空壳耳。

此类记载,在中国历代笔记作品中实属汗牛充栋,无烦多举。

三、中国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的积极意义

如以上述六则笔记作为中国文化中博物学传统之代表,或者有人会问:这算什么传统?难道是一个“怪力乱神”的传统吗?我的意见是——这是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而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社会中,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消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

那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名言,是否与儒家经典中的博物学精神相冲突呢?鄙意以为并无冲突。“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等于孔子排斥“怪力乱神”,只是表明孔子本人不谈论“怪力乱神”而已——谈论、处理“怪力乱神”,本来就是巫觋们的职责,不是孔子给自己设定的职责,故孔子不谈论这类话题。

进而言之,能够容忍“怪力乱神”,这一点不仅不是这一传统应被批判否定的理由,恰恰相反,这一点可以视为中国文化中博物学传统的中国特色。那么为何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可以在当下社会中充当消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这必须从“当代科学”的狭隘和傲慢说起。

“当代科学”——当然是通过当代“主流科学共同体”的活动来呈现——对待自身理论目前尚无法解释的事物,通常只有两种态度:

第一种,坚决否认事实。在许多唯科学主义者看来,任何现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现象,都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或者是不能承认它们存在的。比如对于UFO,不管此种现象出现多少次,“主流科学共同体”的坚定立场是:智慧外星文明的飞行器飞临地球是不可能的,所有的UFO观察者看到的都是幻象。又如对于“耳朵认字”之类的人体特异功能,“主流科学共同体”发言人曾坚定表示,即使亲眼看见,“眼见也不能为实”,因为世界上有魔术存在,那些魔术都是观众亲眼所见,但它们都不是真实的。“主流科学共同体”为何要坚持如此僵硬的立场?因为只要承认有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存在,就意味着对当代科学至善至美、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之形象与地位的严峻挑战。

第二种,面对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将所有对此的探索讨论一概斥之为“伪科学”,以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以求保持当代科学的“纯洁”形象。此种态度颇有“鸵鸟政策”之风——对于这些神秘事物,你们去探索讨论好了,反正我们是不会参加的。

以上两种态度,最基本的共同点即为断然拒斥“怪力乱神”。“主流科学共同体”中的许多人相信,这种断然拒斥是为了“捍卫科学事业”,是对科学有利的。

至此,问题已经相当清楚: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必然是一个宽容而且开放的传统;同时又是一个能够敬畏自然,懂得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这样的传统至少可以在两方面成为当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

1.在这个传统中,对于知识的探求不会画地为牢、故步自封。事实上,即使站在科学主义立场上,也可以明显看出,断然拒斥怪力乱神实际上对于科学发展是有害的。考之欧美发达国家,彼处科学技术发达领先固无疑问,但彼处对怪力乱神更为宽容的社会氛围,则常被我们视而不见。“伪科学”与“真科学”之间本来无法划出明确界限,前者其实可以成为后者发展的温床之一。

2.也许是更为重要的,以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矫正当代唯科学主义理念带来的对于自然界疯狂征服、无情榨取的态度——此种态度与环境保护、绿色生活等理念皆有直接冲突。当然,肯定中国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的积极意义,并不等于盲目高估此一传统的历史成绩。应该承认,按照今天流行的标准,在以往历史中,此一传统在物质科学发展方面的贡献,不如西方科学的分析传统。但是未来情形又会如何?则是现在无法预测的。况且评价的标准也会随时代而改变,有朝一日此一传统或能发扬光大,我们自当乐观其成。

参考文献(略)



https://m.sciencenet.cn/blog-279293-142545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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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宁利中 杨正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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