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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抹记忆(一)

已有 2812 次阅读 2010-4-12 08:18 |个人分类:感悟人生|系统分类:生活其它|关键词:学者| 回忆录, 公路, 马坪少年, 板车, 反右运动

    公元1958年初冬的一天,在湖北省应山县城关镇(现为广水镇)通往马坪的蜿蜒崎岖的公路上,一辆载着行李包裹,中央坐着一个3岁男童的板车正在缓缓地爬行。拉板车的是个脚力,搬家的女主人30多岁,紧紧地跟在车后,不时搭手推上一把,不时深情地看着那个孩子,脸上凝结着一片阴云......

    如今50多年过去了,那个坐在板车上的男童此刻正坐在家中的电脑前,时而沉思,时而连续地敲打键盘,回忆着当年的情景。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抹记忆,他从城里来到郊外,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慈祥——太阳暖暖地映照在脸面上,板车轻轻地摇动着身子。累了,饱饱地睡上一觉;醒了,惊奇地打量着四周;饿了,吃几块饼干。他当然不知道路边的树桩为什么砍得齐齐的,是因为大炼钢铁的热潮来到了;原野上的翠绿为什么变成了枯草败叶,是因为霜风的肃杀开始了;大家为什么会匆匆地长途搬迁,是因为“引蛇出洞”的“阳谋”实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暖暖的太阳,是面前的母亲赐予的庇护,舒服躺着的是劳动者的辛苦。但是他留下了人生的第一抹记忆。

    这一抹记忆实在非常非常模糊,模糊的只剩下包裹、板车、公路、原野和妈妈,模糊的只能靠父亲的文字来填充(父亲去世18年,母亲去世11年,后悔没有在他们生前多多聆听):   

    “父亲(指我的爷爷)回去不久,果然,学校提前放假,大鸣大放。五百多教工云集县城,分成三个中队,在电影院内,臧书记作动员报告。他分析了许多对鸣放的错误想法,指出:‘解放思想,打破顾虑,帮助党整风。是右派,不鸣放也是;不是右派,说了过头话也不是。’我们在中队酝酿了一两天,没有人放。

    “后来,跛子部长小会启发:‘这次党整风,要靠知识分子提意见。知识分子的特点,讲面子,把意见揣在心里,跟党有距离,不是一条心,党怎么能整好风呢?要争取靠拢组织,入党嘛!’诚恳的言语,像知时的好雨,涌进人们的耳朵,潜入心田,滋润着破土的种子,但放的仍然很少,很文雅。”

    “再以后,党团员带头,党员余主任贴出‘给学校党小组诊病’的大字报,分项列出主诉、症状、诊断、处方,形式新颖意境深远。它象一粒石子,投进一波不起的水面,掀起脑海的轩然大波,140亿个微小的细胞,纷纷寻找这导航的灯塔。

    “我们学校的团员徐羽侯,二十挂一点,才从师院毕业分来。他在气质上属于敏感型的,头脑反应快,笔下来得快,口头表达快。他的长篇鼓词一写几十张,贴满半头墙,蔚为大观。他因人生得黑,署名‘黑子’。据说他在省里放了500多条,后来反戈一击,照样是积极分子。黑子现身说法,充分说明右派不右派,不在于鸣放。我们语文教研组成员,从他那里深得三味,一个个身超神脱了。

    “徐羽侯的一笔字,虽不飞龙走凤,却也洒洒脱脱,引人入胜。不知谁在办公室堆满白报纸,金城牌墨汁,紫光阁牌羊毫。徐羽侯提起笔,蘸饱墨,在白纸上疾书。人们围着观看,有的羡慕,有的妒忌,更有的跃跃欲试要比试高低了。文人见了笔,象大兵见了枪,不放它几枪不解馋。何况这纸不要钱,墨不需磨,笔不需濡哩!一时大字报铺天盖地,琳琅满目,慌得我这个教研组长也无所措手足了。

    “我对鸣放是心有余悸的。肃反学习,由于历年手痒,发了几篇不成形的东西,和报刊编辑部通些信件,其中一个在报上被点名为胡风分子。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把我调查到天南地北,事情弄清楚了,头发落了几层,余悸在心,岂敢放任。不过我相信自己,学生——教师,读书——教书,历史清白。在教学中,认真负责,学校器重,担任优秀班(全县学生考试第一至第五十名)班主任,还兼教研组长。评价一个人,总不能离开工作实际吧。我自信不右,也没有派,但我还是决定不放。

    “这天晚上,老何邀我散步。古城早已拆毁,土基自然形成环城公路。我们缓步其上。虽说在逛路,心里都不轻松,除家室之累外,又加上鸣放这层压力。我和老何同事时间长,又同住半间屋的寝室内,不是知己也是好友,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我:‘嘴巴两张皮,说东又说西,人的口有毒。王校长总说你不放,是心虚,有问题,心里有鬼。我真替你憋屈!’

    “回校后,解衣就寝,心里火辣辣的,翻来覆去,象陆逊进了八卦阵,怎么也走不出来。这寝室是日军喂马的马棚,后来划给学校。那时我刚从后方(重庆)毕业回来,便选定教书这一职业,认定‘教育救国’。应山是个老区,要改变落后山乡更加需要教育,于是拎着行李卷,走进马棚来了。在这几年,我亲眼看到日军奴役中国人民血汗建立的足够办个大学的司令部、营房、发电设备、碾米厂,望西还放着百多辆破汽车,国民党接受大员拆毁的拆毁,倒卖的倒卖,不知多少银子中饱私囊,真是令人痛心!

    “解放后,人心思治,军民振奋。文化馆、电影院、市面建设,焕然一新;电灯亮了,机声响了,山欢水笑。国内传来一个接一个的特大喜讯,我歌颂过抗美援朝,赞扬过土地改革,溢美过合作社,报刊是有铁的见证。中国人民不仅站起来了,而且在康庄大道上奔跑,我有什么要放的?

    “正是农历冬月上旬,钩月西沉。屋里黑黝黝的,玻璃窗子里透进朦胧的星光。一个、两个、三个......,方格格里可以数出好多个,它们欢乐地眨着眼睛,给人以机灵、神秘和智慧。我不禁从内心深处升起教徒般的虔诚:‘星星,你告诉我放些什么?’

    “记起来了。老何跟我提起王校长,我当时就憋了一肚子火。我对他有意见,他的相重,在北方人特有的马长脸上,有几粒白麻子,团校毕业,随大军南下来的,由县青委参加土改后,调入学校。说话像横土雷,可能患过鼻窦炎,见学生犯点小错误,食指按鼻孔一边一下吭出两陀鼻涕来再训人:‘啥成分?全是破坏!’调皮的学生背后模仿他那样子,逼真毕肖。刚来时,他讲政治课,一堂课讲半本书,学生听得瞌睡凝。后来不代课了,专门领导教学,白天闭门酣睡,晚上压着开会,讨论备课笔记到深夜。

    “五四年,方老师病了,我带两个毕业班。这年,教育部挑选几篇补充教材,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初中有‘不能走那条路’、‘韩梅梅’、‘姚良成’等。期中,地区召开十六个县的文教科长和中学校长汇报会。王校长回校传达,说大悟县中万老师讲‘姚良成’时,感动得全班学生流泪,地区文教科肯定了这一经验。我说:‘不会是《姚良成》吧’?他翻了记录说:‘没错!’我说:‘副县长姚良成,不愿留在县城,坚决回到家乡,改变山区落后面貌,全文仅四千多字,叙述他和邻居的谈话,消有十多处。万老师怎能把革命乐观主义的姚良成,讲得学生痛哭呢?’他便擼了鼻子,把桌子一拍:‘啥成分?全是反领导!’我也不客气地拍桌子说:‘领导看过教材吗?’他从头顶红到脖子根,半晌说不出话来,会上僵住了。

    “余主任问我:‘两个班都上了?’

    “‘乙班上过。’

    “‘明早听甲班。’这时夜已很深,星河横空了。

    “第二天,教职工二十多人,坐了半个教室,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我也悚然,束手束脚的。当语文朗诵到邻居笑话姚嫂子‘昨夜过大年了......’时,全堂解颐,尽皆掩口,寓喜悦于严肃之中,真是别有旨趣,我才如释重负。现在想起这个荒唐而又滑稽的故事,我仍然不知道究竟是地区领导因为没有看过教材而作的错误总结,还是与会者的记录有差讹?

    “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几乎屈指可数,凡经他添购的图书,同名的50多本。问之,则曰:‘这样,全班同学同时借阅,便于老师指导,不是收益更多吗?’

    “类似以上逸事,不一而足。提呢,像是‘笑林广记’,提不上款;不提呢,又积郁太深,遣驱不散。如果升华来看,还将关系到教育发展的进程,是退与进、快与慢的问题。我决定放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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