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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重实行为特征的宋明实学(下)

已有 5272 次阅读 2007-7-10 00:15 |个人分类:古今之间|关键词:学者

以重实行为特征的宋明实学(下)

——《论中国实学的基本特征》(连载之三)

 

(二)主张“知行合一”的学者之提倡实学,是强调在行中知。

 

王守仁的心学是由程朱理学转变而来,这种转变是本体论形态的转变,即由“理本论”到“心本论”的转变,因此,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阳明心学,其知行学说都是围绕着如何“得本”(即诚心诚意归依于作为宇宙本体的“理”或“本心”)展开的。

 

在此问题上,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思路,即认为“得本”的途径不外乎是“知——行——知”而已。其意见的根本分歧则在于对前面的那个“知”持有不同看法:

 

程朱理学将其“知”理解为通过后天“格物穷理”而达到的对于“吾心之理”的自觉意识[1],其“行”的意义是在于“行其所知”而达到对“理”的“真知”;

 

阳明心学则将其“知”理解为先天存于“吾心”的“本然之良知”[2],此本然之知“虽曰知而犹不知”[3],其“行”的意义即在于“致其本然之良知”,即“随事随物察此心之天理” [4],使本然之知上升为自觉之知。

 

因此,在阳明心学看来,程朱理学是“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尝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5]

 

阳明心学反对“析知行为先后两截”,力主“知行合一”,强调“致知必在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 [6],因而把原本在程朱理学那里属于“知”范畴的“格物”纳入了“行”范畴,由此提出“从事上为学”的“实学”概念——《传习录》载: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断之;不可因旁人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7]

 

王守仁所谓“从事上为学”的“实学”,其实也可以说是“行其所知”,只是其所行之“知”有别于程朱那个通过“格物穷理”而得到的“知”,是作为“心之本体”而存在的“不虑而知,不虑而能”的“良知” [8]

 

王守仁之所以强调“实学”,是以其担心“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因“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 [9]。此所谓“养成一个虚寂”是指由于割裂知与行而导致的既不行又不知的情况而言,其矛头主要是指向程朱的,因为按照王守仁的看法,正是由于程朱理学的影响,才导致了“今人却就将知行分做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 [10]

 

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守仁“实学”精神的实质是在于肯定“行”必须从“知”(本然之知)出发的前提下,强调“行”对于“知”(自觉之知)的决定意义。

 

另一方面,如果考虑到王守仁所谓“事物”的范围包括“事亲”、“事君”、“治民”、“仁民爱物”、“读书”、“听讼”等等[11]的话,则其提倡“实学”,反对“离了事物为学”,就还具有批判禅学的意义,因为在他看来,禅学之不同于心学的根本之点恰恰在于心学“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禅学却是“外人伦,遗事物”的,他说: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心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12]

 

宋代以前未尝有学者明确倡言“实学”,而宋明学者竞相标榜“实学”,何以故也?且看朱熹和王守仁的论述: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三代之隆,其法寝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此古昔盛时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及周之衰,圣贤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自是以来,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他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间。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覆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13]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道心者,率性之谓,而未杂于人。无声无臭,至微而显,诚之源也。……是故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父子也无不亲;发之君臣也无不义;发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也无不别、无不序、无不信;是谓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放之四海而皆准,亘古今而不穷;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达道也。舜使契为司徒而教以人伦,教之以此达道也。当是之时,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盖教者惟以是为教,而学者惟以是为学也。圣人既没,心学晦而人伪行,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而起,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人心日炽而不复知有道心之微。间有觉其纰缪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则又然指为禅学而群訾之。呜呼!心学何由而复明乎!……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 [14]

 

朱、王之学殊途,而其归则一,咸奉儒教、儒学为正宗,而以承续周、孔之道统为己任。观其上述所论,可知其所以标榜“实学”,是鉴于儒教、儒学之日益衰落而有重振儒教、儒学之志,而又以为儒教、儒学之所以衰落的主因在于汉唐以来之儒学专事“记诵词章”的陋习[15]与夫“异端”(佛、老)之教的兴起——前者“遗事物”而“无用”,后者“外人伦”而“不实”,故振兴儒学的关键是在于为“实学”,使周、孔之道(“理”、“性”)落实于人伦日用之间。——这便是其倡导“实学”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然而,尽管宋明理学包含着实学思想,其实学的特征并不明显,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都是着力于发扬孟子求“内圣”的心性之学,将体认宇宙本体和个人心性修养的完善作为治学的根本宗旨,其所追求的是一种理想的人格,所要达到的是一种至善的境界,即精神上对由其虚构出来的所谓“实理”的归依。其所谓“实学”,本质上乃是“实心”,即追求和归依“实理”的“诚意”。

 

 



[1]按照朱熹的“理一分殊”说,此一“理”既显现于万物之上,又印于人心之中,他所谓“格物穷理”,就是“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

[2]详见:《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3]《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学问》。

[4]详见:《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5]《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6]《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7]《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

[8]详见:《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9]《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

[10]《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

[11]参见:《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

[12]《王阳明全集》卷七《重修山阴县学记》。

[13]《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序》。

[14]《王阳明全集》卷七《重修山阴县学记》。

[15]从王守仁的角度来说,程、朱亦是属于所谓“支离决裂”的“记诵词章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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