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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黑白照片

已有 4090 次阅读 2008-2-28 23:52 |个人分类:散文广场|系统分类:生活其它|关键词:学者| 回忆, 1976

1976年的黑白照片

1  石头

32年时光的冲洗,那个年代的记忆越来越简洁、越来越清晰。

记忆的坐标原点,是一粒石头。这枚石头见证了半个世纪的时光流失, 3040年代的战争、变革,50年代的疯狂与饥饿60年代年的那场华北水灾、地震以及70年代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它都是亲历过的。

不知道石头的大小,只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它依然在那里。我怀念或者忘记故乡的时候,它在那里;我匆忙地赶路、生活、创造的时候,它仍然在那里。我看望他的时候,他站在那里;我不看望它的时候,它依然站在那里。

它的根基深深植入那片土地了。不像那些(包括我一般)怀着朦胧愿望就轻易告别一个地方的人一样,它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因为,它不会走路。还因为,它不够突出,这正好成全了它,它幸免于恶人的惦记了。

它裸露着,真实着,也幸运着。风霜雨雪风化了它的表面,剥蚀它的肌肤,可是无法改变它站立的位置和姿势。

而那些叫做青石的伙伴,远远没有那样幸运。它们离开深山之后,注定还要经历多次颠簸,它们身不由己。

本来它们是劳动者的收获,可是它们被贼人惦记上了,像搁置在地面上的圆木一样,它们被强盗惦记了。于是,在那个妖魔舞蹈的村庄,它们不可避免地成了牺牲品,从洁净的地方出发,停留在肮脏的地方了。同时,它们也成了见证那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地方的铁证。就好似那些阿拉伯强盗收藏的洞穴宝藏一样,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金银,不是强盗炫耀财富的资本,而是它们犯罪的证据。

于是,一个石头和若干个石头在不同的地方,见证了一个时代、一个地方。

2  生产队长养的狗

队长的狗是什么时候冲出来的,不知道。只知道它已经把几个小学生咬了。大狼狗,是被主人故意释放的。理由很充足,有人在狗的家门口故意跺脚。于是,狗就冲出来咬人了。

那条狗的下落不明确。

明确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后来看见某些气势汹汹的动物,我经常联想的就是那条狼狗。狼狗的营养过剩,皮毛油亮,一定多占了其他动物的口粮。那个年代,叫花子是有的。青黄不接的家庭是有的。而这个有权力的人所豢养的狼狗,铁定是不必去挣工分,而且还要消耗工分的。

此后的某个时段,村庄的狗几乎绝迹。是任务。也许其他狗是冤枉的,这条狼狗死得绝对不冤。

3  站在屋顶上骂街

这个骂街的语言天才,可以和伊拉克战争中的萨哈夫媲美。可惜,他们无缘见面。不然他们用各自擅长的语言对骂,一定好听、好看、好玩得很。

在村庄里,她是唯一敢破口大骂生产队长、大队长以及支部书记的人。她从来不用参加劳动,她衣食无忧。据说,她原先是吃商品粮的出身,工作丢了(?,或者是离异了?),只好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南方煤矿的职工。

她是乡间易燃品,点火就着。有些乡间汉子或者婆娘故意用言语刺激她,就为了听一场好骂。

最动听的一次好骂,就是某一天,当时的大队长的亲娘惹了她。她是占理的,因为早就看不惯那些欺负人的官属。她又冲上了屋顶,开始叫骂。她那穿透力超强的声音,极度嘹亮,分贝绝对超过大队部的高音喇叭。

那时候的村庄,报纸、电视、广播普及率不高,是特权阶层的专利。在村头,经济实惠的娱乐方式之一就是,听一个人站在屋顶上骂街。而那个挨骂的人,正好是听众想骂却不敢公开骂的。

她是非常注意演出效果的,比较注意自己的行头的清洁和更新频率。

那个半职业叫骂者的身影,成了这个千人村庄的绝妙风景。

 

4  惹是生非的母鸡

这只母鸡,不是省米的鸡;它吃米,不吃油,自然省油了。

那个年代,一枚鸡蛋的价格多年为6分钱。购买力等同于一本白素本,就是那种内页任何条格都不印刷的学生用本。

在那个年代,那个村庄,养鸡和猪还算是合法的副业。

被当今市民青睐的所谓土鸡,应该是那个村庄最廉价、最具备创造力的两腿动物了吧。它们下的蛋,成了村民的活期小面额存折。

 

但是,也有些母鸡惹是生非。工具就是它们下的蛋。它们的习惯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下蛋,可问题是那个固定的地方,不在主人家里,在邻居家里。邻居关系密切的,往往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热乎乎的鸡蛋,被隔着墙头递过来,捎带着一两句闲话。有时侯,那枚鸡蛋为双方的交流提供了便利。他们会因为聊天过久而忘记了聊天的最初理由,忘记了那枚鸡蛋。甚至,其中一位失手弄碎了鸡蛋,他们的谈兴依然没有减退的迹象。

而那些关系不怎么样的邻居,就不会因为鸡蛋聊天了。他们会因为那个本来属于自己的鸡蛋恼火或者本来不该属于自己的鸡蛋而得意。一个想,我家的鸡蛋怎么会便宜了那个不讲理的WBD;另一个则恶狠狠地想,就是不还给你这个不会说好话的DMD

他们的对话以不愉快开始、结束。

于是,那只功勋卓著的母鸡的下场无非是,成为邻里政治的牺牲品,被出售或者屠杀。

在乡间,这种母鸡可能还没有绝种。

5 白墙、漫画及其它

那个时候,临街的墙,经常是粉刷为白色的。白色的墙是用来进行某种政治宣传的。而那些粉刷类的义务劳动,是勒令具有某种不吃香称号的人完成的。

有一个阶段,我曾经对那些白墙上的简笔漫画特别感兴趣。要不是功课紧张、事务缠身的话,也许我会正式请教那位中年画家的。

画家是一位下放劳动的技术员,后来重操旧业,关注小麦种植技术去了。画家的颜料色彩浓烈,并且非常牢固。多年以后,那些幸存的老房子上的漫画依然清晰可辩。

画家的水平是业余的,这是数十年后我才意识到的。若干年前,我咨询过这个作者,问他是否科班出身,他表示否定。

我起初以为他的仿宋、宋、等线体字相当标准。若干年后,我坐在书桌前往号码缩小了数十倍的空心等线体中填充墨水时发现,那种活计不好玩,有一定的技术含量。

也许由于,最初看人填充时觉得太简单了,我的填充并不优秀。但经常出色——颜色超出了空格。于是,我断定,这样的字体不适宜训练书法,兴趣逐渐淡了。

6  胡同味道

胡同里居住着一位老练的乡间猎手,他的猎物多是黄鼠狼。他猎获黄鼠狼采用的工具是带机关的笼子。笼子搁置在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墙脚。

被破获、暂时未被处决的黄鼠狼以为自己的绝招管用,就不停地释放毒气。不足百米的胡同里,经常充斥的就是这种毒气的味道。

 

猎手,是个另类剥削者,剥削的是黄鼠狼的皮毛。有次放学后,我去观看剥削者的剥削过程。他以庖丁解牛的熟练技术飞快地结束了剥削过程,扔掉了黄鼠狼的躯体,在完整的皮囊里填充了干茅草。

   猎手的经济状况比邻居不差,虽然有七八个孩子。

7  那年那月的父亲

无法推断,1976年的父亲是否在苦撑艰难的局面。那种近乎乌烟瘴气的人文环境,那种人权像小路上的蚂蚁一样任凭行人践踏的地方。多个孩子的父亲,没有工资收入,可怜的工分总数换来的不一定是分红,经常是欠款,经济压力巨大。我从来没有听见父亲开怀大笑过,笑容也很少看到。

父亲选择了什么样的生存对策?以当时的年龄,我不会想到这个问题。一个小学尚未毕业,只知道放学后在树林、河边、田间疯玩的学生,不会体谅到父亲的艰难。虽然不会提出学习以外的任何合理要求,虽然学习成绩一直令父亲满意,虽然从来不惹事,现在看来,当时的我对父亲的处境是不了解的,是不懂得体贴和帮助父亲的。

父亲言语不多,可是从他的眼神里,从他的脸色上,从他言语的腔调中,我有时也觉出了父亲的些许幽怨。可是,即使当时我懂得,我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至多是,以调皮的言语和行动为父亲暂时宽心。可是,即使是那种幼稚的举动,我也没有做过。有时,我的举动已经惹父亲生气了,自己还浑然不觉。父亲声称要惩罚我,直到我在母亲的催促下离开现场。

那年那月的父亲,与现在的我类似,也是40多岁。不过,他所经受的磨砺,比我多若干倍。比如,多次的战场生死考验,比如多年无家乡音训的挂牵,比如,在寒冷的季节进行某种施工;比如,在空腹的时候,步行数十里拉煤回家;比如,连续劳作不休息;比如……。父亲的坚韧,强过儿子若干倍。那种坚韧,是否和开头笔者提及的石头类似?是否,也是因为扎根于同一片土地的缘故?我,不像父辈那样留恋土地了,或者太想发现新的天地了,于是不断地漂移?

父亲的坚毅传统,随着岁月的流转几乎失传了;父亲的身影,随着时光的流失已经模糊了,父亲的声音,随着空间的隔离也逐渐消弱了。可是,父亲留给儿子的启迪仍然在、激励仍然在,期盼也仍然在。

 

32年后,在某个偶然因素的刺激下,我情不自禁地回望昔日的村庄;回望那些记忆中亲切的声音、形象、场景以及味道,无非是想从那个远去的年代中,从那些曾经轻看、藐视的人以及事情中反思,反思他们/她们的为人处事。

我不得不承认,我为早年间的天真、幼稚或可笑的想法羞愧了,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误导了。而那些想法,都成了张贴于那个年代的黑白照片上的注记。

1976年,岁月冲洗的黑白照片,是非优劣美仇与善恶,越来越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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