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欧阳艳冰. 希波克拉底文集的思想史解读. 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09，30（1）：68-

希波克拉底文集是研究古代希腊医学思想的重要文献, 然而学界对文集的作者争议颇多, 焦点集中在文集是否为“医学之父” 一人所作, 甚至连希波克拉底这位被视为理想的医生、人文与科学融合的典范, 其历史真实性也受到了质疑。现在大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文集中的文章系同一学派中不同作者所作, 且都归于希波克拉底名下, 并称之为可能永远也无法解答的“希波克拉底问题”[1]。正如玛格娜所言, “自古代以来, 对希波克拉底的观念因文化和社会环境的变迁构成了建构、解构的不断循环”[2]。 不过文集的作者到底是谁, 希波克拉底是怎样的人, 都已经显得并不重要, 关键在于它在医学思想史上产生的深远影响——它建构了一个群体自己独立的理想和准则, 使得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得到社会的认同, 而且其思想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基于此, 本文试图将希波克拉底文集置于当时社会的具体语境之中, 通过文本分析, 对其进行思想史的考察。

1  希波克拉底之前的医学思想

荷马史诗是以“医学之神”阿波罗降下的一场瘟疫拉开帷幕的, 在《伊利亚特》中已经出现“外科医生”的身影, 如阿斯克勒比俄斯（Aesculapius）之子马卡昂 ,“却神仙一样, 出手迅捷, 从伤者腰带的扣合处将箭矢抽拔 ……眼见凶狠的射箭扎捣所致的痛伤, 吸出里面的瘀血, 敷上镇痛的药膏”[3]97。史诗对医生的评价也比较高,“ 一位医者抵得上一队士兵, 他能敷设愈治伤痛的药剂, 挖出箭镞”[3] 302。 有学者据此认为, 当时希腊已有“职业医生”, 并且医生是“大众的公仆”[4]。不过, 此时的医学在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是“神的技艺”, 医生多与神相关联, 虽然马卡昂仅是一个凡人, 但他的父亲却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和半人马基戎的学生。在人们的观念中, 医学的技艺来自于神, 因此医生必须是神的宠儿, 而像瘟疫那些无法治疗的疾病, 最终就会归结于神的惩罚。此时的医生一方面完全被神化了, 另一方面, 又仅仅是神的附庸。

在《奥德赛》中, 出现了另一类的“医生”, 他们使用符咒和驱邪等巫术方法进行治疗。 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就是一个代表人物, 他“包扎伤口, 动作熟练, 唱诵驱邪的符咒止住黑红色的血流”[5]。弗雷泽在其著名的《金枝》中注意到了人类早期社会这一普遍现象, “巫医是被人们尊崇为权贵的, 不仅由于他们有物质的医药技术, 而且特别是由于在施展神秘巫术时所表现的机智……医生都是能够呼唤灵魂的人, 都是巫师, 都是占卜者”, 通常情况下“巫医和巫师就能逐步发展到既是神又是王, 集二者于一身的地位”[6] 90-94。弗雷泽进一步分析那些掌握了治疗、占卜和通神能力的巫医, 他认为这些人“似乎是最古老、人为的或专门职业的阶级”[6]108。巫医掌握了对超自然现象的解释, 实际上, 这就意味着他们掌握了现代意义上的“话语权”。同时, 巫医还通过占卜进行预测, 运用仪式消除疾病, 所以, 巫术与宗教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 这种混合了宗教和巫术的医学又与神话融合, 为后来的“神庙医学”奠定了基础。

古风时代早期, 神庙医学开始流行。希腊各地出现了大量作为公共建筑的神庙, 而为人们治疗则成为了祭司的职能之一。病人通过在神庙中的祈祷来进行治疗。此时, 作为医学之神和预言之神的阿波罗受到整个希腊的崇拜, 他的神庙更是位于希腊的中心——德尔斐。 除了阿波罗的德尔斐神庙, 阿斯克勒比俄斯的神庙也是当时希腊世界著名的医疗场所。而到了公元前6 世纪, 早期的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等人则将人们的目光引向自然, 医学思想也受到影响。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及其对健康的影响, 开始成为另一种重要的医学思想。

2  希波克拉底文集与社会认同

2.1  社会变革与医学

公元前 5 世纪, 伴随着对各种知识需求的快速增长, 希腊世界出现了“智者运动”。智者们主要讨论的范畴不再是神或自然, 而是关于人与社会的问题。当时的戏剧也反映了这一变化, 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菲罗克忒忒斯》就展现了病患与社会救助之间的道德问题[7]。而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爆发了大规模瘟疫, 这使希腊世界传统的医学知识体系彻底崩溃。 据修昔底德的记载, 在雅典“事实上他们在炎热的季节里, 住在空气不流通的茅舍中, 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亡” , 瘟疫随后就传到了临近人口密集的城邦, 那些想躲进神庙寻求救治的人也无法幸免,“他们所居住的神庙中, 充满了死者的尸体, 这些人是在他们中间死掉的”, 而“因为这个灾祸有这样压倒的力量, 以致人们不知道下一次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对于宗教上或法律上的每条规则都毫不关心”[8]159。瘟疫之中的医生大多表现得束手无策, 医学作为一门技艺受到严重的质疑[9]195 。这也促使传统的医学知识体系进行变革, 整个社会急切地需要一种新的知识体系来重建人-们的精神世界。

伴随着神庙医学受到严重质疑, 人们试图引入其他的医学思想和治疗方式。当时有两种主流的医学思想, 即神庙医学和自然科学医学。神庙医学思想逐渐演化成为医学神秘主义, 并有 3 种倾向, 即俄耳甫斯式(Orphic)、狄奥尼索斯式(Dionysiac)和毕达哥拉斯式。而自然科学医学思想又分为两派, 即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科尼多斯学派(Schoo l of Cnido s)和具有理性主义倾向的科斯学派(School of Co s)。

随后的希波克拉底学派兴盛于科斯岛, 但显然是融合了经验主义与理性于一身。不过此时混杂着各种思想的医学仍然是“一门开放的技艺”[10] 85, 所以, 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仍然需要通过与与其他各种医学流派, 甚至还包括那些非医学从业者的演说家和哲学家进行竞争与合作, 从而得到社会的接受和认同。由于古代希腊世界并没有建立专业资格认证, 所以, 任何人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医生。 一些智者演讲的题材广泛, 埃利斯的希庇阿斯(H ippias)据说可以教授任何一门科学或艺术, 甚至像医学这样专门的学问,“有一些从来没有当过医生的人也经常在公开辩论中讨论。”[11] 正如波特指出,“在这样一个医疗活动的市场上, 每一个卖主都可以与其对手相互竞争或者相互合作兜售自己的商品, 而把选择权留给每个患者。 在这种情况下, 良好的行医规则就必须既符合医学伦理又符合市场需求, 既注重医生的有效治疗, 又要区别于其他令人质疑的或无用的治疗。”[10] 85-86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大多数文章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

2.2  社会认同的建构

从群体内部来说, 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论文建构了该学派医生自己独立的理想和准则。首先,《誓言》为本学派的医生建构了核心价值观念。 宣誓的内容体现了崇高的理想,“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 尽我的能力, 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 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 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或是奴隶, 我对他们都将一视同仁, 帮助他们是我惟一的目的”[ 12] 67。可以说, 《誓言》将医学“作为一门技艺, 一门科学, 一门拥有重要价值并与生命密切关联的职业”[2]。其次, 文集确立了相应疾病治疗的具体流程和操作标准, 也使得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有了可操作的规范。《论气候水土》的作者提出, 所有研究医学的人都必须懂得季节、风向、水质以及当地的习俗[12]148。在《预后论》中, 作者对不同的急性病的检查进行了详细地说明[9] 9-55。《箴言》的作者甚至连医生的穿戴也都考虑到了[13]327, 而《礼仪论》则探讨了医生应该表现出的仪表和举止[9] 281。正如《格言》中说到的那样,“生命是短暂的, 技艺是永恒的;机会是难找的, 经验是危险的, 判断是艰难的。 医生并不能仅满足于只做必需要做的事情, 更要多为病人着想, 使环境变得更加舒适。”[12]206通过宣誓仪式和固定的操作流程, 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获得了作为一个群体的归属感, 使他们能够自觉地与其他学派的医生区别开来。

另一方面, 这些论文也使得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受到群体外部的认同。群体之所以存在, 首先是因为群体成员把自身理解为群体中的一分子, 并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其次, 这种身份归属也需要基本的社会共识。对于医生受到社会的质疑,《箴言》的作者做出了回应,“如果你想对一群听众演讲, 你的雄心是不应该被赞扬的, 至少尽量避免引用所有诗人的话, 因为引用它们会使人觉得你是愚笨的。”不应只注重修辞, 导致“不务正业”[13] 327-328。而《论法则》则为“真正的医生”辩护,“医学是所有技艺中最与众不同的, 但又是所有技艺中最被低估的”[9]263。在《论古代医学》、《论神圣病》以及《急性病摄生论》等文章中, 作者更是对其他流派的医学思想和治疗方法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正是通过与其他医学流派竞争, 在进行社会比较过程的同时不断巩固其地位。

通过不断地努力, 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建构的自身形象渐渐为社会所熟知并接受。从当时的一些评价也可以看出, 人们对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是愈加尊崇。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篇》和《斐德罗篇》中, 认为希波克拉底是以教授医术为生[14], 并将含义隐晦的经验置于他的医学思想, 宣称如果不了解整个自然就无法了解身体[15]。柏拉图还将希波克拉底与波利克莱图斯(Polycle tus)和菲狄阿斯(Phida s)等拥有精湛技艺的大师相比, 这与他对待同样收取学费的智者的态度却显得截然相反。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称其为“伟大的希波克拉底”, 并以医生为例, 分析社会的政治结构[16]。而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对感染瘟疫的人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并做了详细的记录, 这种根据临床观察得出结论的方法显然也是受到了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影响[8]157。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常年四出游历, 将他们的思想广泛传播到希腊各地。到公元前3世纪, 该学派一系列的文章由亚历山大里亚学者编撰成集。文集的编撰可以视为文本上的最终确认, 标志着希波克拉底学派已经广泛获得社会认同。

3  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的希波克拉底学派医学

希波克拉底文集不仅注重经验的结果, 还从伦理上建构了医生的道德标准, 使医学除了技术之外, 另具有一种思想的深度。《论古代医学》开篇说到, 医学早已形成一套自己的方法, 并已发现了一种医学原理和方法[12]71。正如塔同所言,“他们的医学不仅仅是技艺, 而是一种更高的文化形式。”[17]而且文集并不仅仅限于医学的临床观察和操作, 它广泛地探讨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诸多领域, 从地理学、人类学、气候, 到社会体制、宗教甚至是政府对健康和疾病的影响都有所涉猎。这使得希波克拉底医学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思维方式。通过比较希波克拉底学派医学思想与其他思维方式之间的关系, 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当时的医学思想。

3.1  医学与哲学

哲学对医学的影响, 有学者早已进行过详细地论述[18], 本文便不再复赘。今天的研究者大多过于强调古代希腊哲学对医学的影响, 而医学本身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却往往被忽视。实际上, 医学并不总是受到哲学影响,《论古代医学》就反对把流行的宇宙论信条纳入医学,“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喜欢这些假设并将科学简单地视为一些 ‘假定’的人, 曾经根据其假设而治愈过一个人。我不认为他们发现了任何不掺杂其他成分的, 纯粹的 ‘冷’或‘热’、‘干’或‘湿’”[12] 71-72, 作者随后还指名道姓地质疑了恩培多克勒的工作。可见, 希波克拉底学派医生正在试图通过质疑其他理论, 来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 进而形成自己独特的世界观。

3.2  医学与自然科学

在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看来, 医学源于生活, 因此人怎样生活是他们关注的核心问题。在《论古代医学》中作者指出, 医学起源于一种使人健康地生活与劳作的生活方式。健康主要取决于生活方式、心理和情绪状态、环境、饮食、锻炼、心态平和以及意志力等因素的影响。 疾病与饮食有密切的关系[12]83-84。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 普罗米修斯将火种送给人类, 使得人类可以享用经火煮食过的食物, 但他也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19]。火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 现代学者认为, 古代希腊的医学“起源于生活和烹饪的技艺, 卫生和体操相对晚些”[17]243。《论古代医学》的作者自信地宣称, “有些医生和智者家坚持, 没有人能够理解医学, 除非他了解人是什么……他们的讨论倾向于哲学, 可能在恩培多克勒等人的关于自然的著作中看到……我认为, 那些医生和智者就自然科学写的东西对绘画的影响甚于医学。当医学被完全地、恰当地理解时, 我不相信, 在其他任何学问之外获得的自然科学知识会比从医学研究中得到的多。”[12]67 -68

3.3  医学与宗教

宗教是古代希腊一种重要的思维方式, 当时的医学思想并不仅仅只是理性的, 也有许多非理性的因素, 而它们或多或少都会与宗教有所联系。《希波克拉底誓言》是以向阿波罗和阿斯克勒比俄斯宣誓为开始, 并祈求所有的神作为其遵守誓言的见证, 最后则是以设若违背誓言则受神明惩罚为结尾[12]74-75。故有学者指出,“ 誓言的僧侣性特点, 以及把医术当作秘传教义, 都表示这个誓言是如何直接取自毕达哥拉斯学派、俄耳甫斯学派以及其他宗派的仪礼”[4]132 -133。尽管在《论古代医学》中, 作者对食物的看法相比之于宗教视野显得迥然不同, 但它们却都是对同一事物做出的不同解释[12]240。虽然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与神庙医学派的医生处于竞争状态, 但他们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从根本上对立的两个流派。《论神圣病》的作者虽然不相信一些病是神圣的, 另一些病是普通的, 并且反对巫医用的治疗方式, 但他却认为通过献祭、祈祷向神祈愿比单纯的净化仪式更有效[12]79-80。《论法则》强调,“神圣的东西只有对神圣的人才显露真相, 亵渎神圣的人, 直到他们进入科学的殿堂也不能脱离迷津。”[9]265可见, 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 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学“并非理性取代魔术-神秘主义的医疗方式, 它们在许多地方和许多时候是共存的”[17]245。对于古代希腊人来说, “在圣事与俗事之间, 没有一种根本的对立, 甚至常常没有一种截然的分割”[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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