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去过一次黄山，那天遇大雨，人在山中，就像在水墨画中，走出那一山的风雨烟云，就拜倒了在他老人家脚下，做了旁听的学生。虽然只听了一天的课，内骨子里却感染了中国的艺术精神。

 

如果说泰山是文化之山，那么黄山是艺术之山。跟了黄老师，才知道什么是水墨的姿态和灵魂，什么是中国画甚至中国艺术的精神。后来看九寨沟的秋色，数不清的颜色落在半山坡上，像从印象派画家的画布上剪下无数碎片，然后往坡上一洒，令人惊叹它的光彩，却没有心魂荡漾的感觉。

 

在黄山，即使抚摸着嶙峋的山石，也总觉得山还在飘渺的云间，总是走不进去；而九寨的秋光，隔着盈盈秋水，也觉得可以抓一把在手里。西洋画实在，即使抽象也实在；中国画空灵，山石树木都生在虚空。学物理的应该到黄山来办暑期学校，在云雾里讲量子场，讲真空涨落。看九寨沟，我想不起中国的古典，却能想起西洋的诗歌，如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的《西风颂》，“哦，犷野的西风，你秋之实体的气息!由于你无形无影的出现，万木萧疏，似鬼魅逃避驱魔巫师，蔫黄，魆黑，苍白，潮红，疫疠摧残的落叶无数……”（江枫先生的译文）落叶的颜色，与满山的秋色，是一样的物理。西洋人的色彩，不论感觉多少，似乎都是物理的区分，他们仿佛带着三棱镜看世界。

 

中国画虽然也有本家大小将军（李思训、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却被批评为“大亏墨彩”（荆浩《笔法记》），用金碧遮掩了空濛。真正体现中国山水画精神的还是水墨。老杜诗云“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溯天应泣”，说尽了水墨的境界。在中国画里，色彩不是物理的光影，而是水墨的滋生，即所谓“运墨而五色具。”（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五色”表现为或焦或浓或淡或重或青，而本质在于我们的想象，想多少色就有多少色。黄山的烟雨游云，就是从中国山水画飘落下来的。

 

法国的丹枫白露（Fontainebleau，译名太好听了，感觉有点儿“假”）是孕育画家的地方，黄山也孕育了很多画家，如清代的梅清（号瞿山），自谓“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现代画家贺天健在《黄山派和黄山》中评说：“石涛得黄山之灵，梅瞿山得黄山之影，渐江（弘仁）得黄山之质。”我不是画家，得到黄山的什么呢？几年后，我在笔记本上回顾了那一天的历程，总结了它的“伟大意义”：

 

如果那天没有上山，或者没有那样的烟雨濛濛，我不会拿起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