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科学、技术与社会

一切生物的进化都向着有利于生存的方向，不利于生存的变异都被自然所淘汰了。

在特殊的情况下，生物的某一种性状可以进化发展到一种极端的状态，反而使这种性状在新的环境中成为了不利于生存的特征，爱尔兰麋鹿可以作为例子。爱尔兰麋鹿原本在开阔的原野上生活，一代代的性选择使雄性麋鹿进化出了巨大的角，作为雄性确定等级的标志。但是当它们从欧洲迁徙到爱尔兰后，因为气候的变化，环境由开阔原野变为茂密森林的时候，爱尔兰麋鹿巨大的角反而因为不适应变化了的环境，而陷入了生存的绝境^①。

一切生物的生存能力——遗传信息——都记录在染色体中的基因序列里。唯独人类，除了遗传基因外，还发展了语言与文字，用来记录人类的经验与知识。

人类与其它灵长类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人类能够以文字与语言记录与累积由生活中获得的和由思考中得来的知识与经验。因此，人类比其它生物多了一种适应生存的手段。

当然，有许多其它的生物种类也能够有很多令我们人类惊奇的地方。许多海洋中的小生物似乎聪明得令人类不可思议。有一种海底生活的小虾会很巧妙地用小石子粘附在身体上来掩饰自己，它的动作是那样灵巧，动作带有那样明确的目的性，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仅仅是一只简单的外甲壳类动物，而宁可相信它有一个可与人类媲美的大脑。有的鸟类会制做很精巧的窝，似乎那是它们与生俱来不学就会的本能。还有的鸟来除了很会做窝之外，还会用美丽的花瓣、小石子以及其它各种美丽的物品装饰自己的家，显示了它们相当的美学趣味。动物的这些能力，以及它们的美感，使我们人类惊异。它们的这些能力是怎样一代一代传递下来的呢？按照它们的生命周期与养育习性，两代生物之间肯定是不会以教育与学习的方式传递这些能力。那么，这些能力必然是固定在它们的基因之中，是先天就有的了。

更高等的哺乳动物，幼仔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甚至成年后也在一个群体中生活。它们许多的习性从父母和群体那里学习得到，它们的知识与习性在生活中形成，为后天习来的。

人类除了先天的遗传与后天习得的能力之外，还以语言与文字传递与记录一代代人利用人类独有的大脑思考以及从经验中获得的知识。自从开始积累经验与知识的时候起，人类便与灵长类的亲戚们分道扬镳，开始自成一族的历史。

在现代科学技术发展之前，人类已经发展了绝大部分生活中必需的技术。人们建屋、制陶、纺纱织布，造车在路上行走，造船在水上航行。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到新石器时代，再到青铜时代和之后的铁器时代，人类依靠经验走了过来。火的使用，动物的驯养，植物的驯化，无一不靠经验而兴起，这些经验与技术的积累是现代科学产生的基础。从自然知识的延续性上来讲，人类现代科学技术之前的一切知识与经验属于传统技术与经验科学，现代科学技术是传统技术与经验科学的延续。

经验科学是人类千百万年来生活经验的积累，经验科学不是唯一的，人们因生活地域自然环境的不同以及文化历史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生活经验。例如各民族所特有的民族医学，就是依据当地的自然资源与民族的独特经验产生的经验科学。

自人类诞生之日起，到现代科学产生之前，人类的全部历史是经验科学的历史。从现代科学在西欧重新焕发以来，充其量不过才500年的时间，经验科学与传统技术的发展历史构成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历史。人类绝大部分历史是依靠发展经验科学与传统技术改善了人类的生活条件。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里，现代科学技术的几百年只占万分之一左右，到目前为止，现代科学技术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现代科学技术的历史虽然短暂，然而它却是人类智力的大跃进。在人类历史上，现代科学技术起到的作用不亚于人类语言的诞生一样重要。语言使得人们能传达思想，积累知识。现代科学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描述自然的语言，用来积累关于自然界与物质世界的知识。现代科学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上，确定的逻辑关系是唯一的。物质本原的唯一与逻辑的唯一性使得现代科学也是唯一的，不因人们生活的环境与社会的不同而不同。就自然科学领域而言，现代科学技术是一种世界语，使人类各民族的智慧结合在一起。

现代科学源于古代希腊人，他们燃亮了人类理性的科学之光，但是在古希腊人那里，科学并没有产生物质的力量。直到科学的理性在西欧重新焕发光芒之后，科学理性与物质实体相结合，在人类社会里产生了无与匹敌的力量。

经验科学在至今为止的人类历史中增强了人类的生存力量，现代理性科学则在许多个量级的程度之上增强了人类的力量。经验科学是尝试性的，在直观的尺度范围起作用，到了微观与宏观范围，经验科学便无能为力。在经验科学充分发展之后，现代科学的理性逻辑体系是人类智力发展的必然之路。在现代科学的领域里，人类充分地展现了他在各种生物中独有的大脑的特长——智慧的能力。当经验科学已经充分发展，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里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逐渐失去推动社会前进力量的时候，现代理性科学的兴起作为新的推动社会发展的因素，显示了无尽的力量。

经验科学的发展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条件，增强了人类群体应对各种自然环境的力量。当人类走到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已经适应了各种自然环境的时候，人类开始各个群体之间竞争，经验科学的发展更增强了群体的生存能力。赫梯人是世界上最早掌握冶铁技术的民族，凭借先进的钢铁武器，人数不多的赫梯人却成为与埃及抗衡的力量。当冶铁技术在其他各个民族中传播开来时，赫梯人失去了他们的领先地位，最终连这个民族也消失了。

理性科学的的发展动力无疑也是同样如此，它一方面增强了人类在面对自然的生存能力，另一方面，它增强了群体在人类社会中的生存能力。

理性科学的起源似乎是希腊人无所事事的大脑因为倦于无聊因而需要找点乐子的产物。在古希腊人那里，手工技艺与技术还是粗糙的，理性科学缺少与实际结合的可能。

但是，当理性科学在西欧再次兴起的时候，那里的人们已经发展了精细的技艺与技术，可以以实验的方法来检验人们关于自然的思考是否正确，并将经过检验证明是正确的结论用于实用目的。现代科学由此与工业的发展结合起来相互促进，使得欧洲跃于世界的前列。

从文艺复兴开始，西欧似乎从睡梦中醒来。当世界的其他部分仍然按照以前几千年的老节奏前进的时候，西欧在文化与经济等各方面在几百年间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焕然一新。

从发明车轮的时候开始，人类就进入了机械化的时代。从开始用火冶炼金属的时候起，人类便进入了利用化学能的时代。但是，只有与理性科学的结合，才使得以机械与化学工业为代表的现代工业发展起来。现代科学与现代工业的兴起改变了欧洲，也改变了世界与人类的命运。

现代科学起源于文艺复兴，从那时起，欧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进而使得全世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世界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种停滞的状态。当然，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也是一种稳定和谐的状态。

在澳洲与北美洲人类早期的历史上，以狩猎采集方式生活的人类部落面对的是史前时期的大型动物，人类的捕猎导致了它们的灭绝。在那些大型动物灭绝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那里的人类群落没有发展畜牧与农业技术。他们延续保持了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并且形成了与自然环境条件相适应的习性与相应的技术与知识。为了控制人口的过度增长，他们发展了避孕的方法与技术。

在南美洲，因为地域的狭小以及与其它大陆的隔绝，人类发展进入了一种粗放的农业社会。

在亚洲，人类的发展历史比美洲更长。除了因为有更长的历史之外，还因为地理气候等方面的原因，亚洲，尤其是在东部与南部，人们发展了精细的农业耕作技术，进入了成熟的以农业为主要生活方式的社会。

在非洲，则是狩猎采集与畜牧农业各种生活方式并存。

世界经历了数千年形成了稳定的格局，当现代科学与工业生产在西欧兴起之后被打破了。

在西欧，现代工业的兴起伴随现代科学的发展，使得欧洲社会在总体上取得了思维与行动相促进，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效果。科学与工业的相互需要与相互促进，使工业与科学的发展互为动力，也互为结果，因而极大地加速了科学与工业的发展。

科学与工业的兴起使西欧社会加速发展，现代科学与现代大工业生产的力量扩散到了全世界，改变了各个大陆上人类的命运，人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在古希腊时期，科学的萌芽没有产生许多实际的力量，是因为没有可以结合科学成果的工业基础。工业革命之前，人类在各个大陆上几千年的发明都是基于传统的经验与技术，没有质的变化。即便是在欧洲，如果没有伴随工业生产到来的科学进步，欧洲的工业也只能是沿着人类传统的技术发明与改进的道路前进，也不会有任何质的变化。但是，现代理性科学的产生，使得欧洲的工业生产不同与于以前人类的任何技术发明与改进。因为科学使人们知道了事物的内在原理，而不再只是凭经验行事。

现代科学导致了现代工业技术的发展，仅仅是化学工业与钢铁工业造成的火器武器，就使得掌握它的欧洲人在战争中占了上风。依靠工业与科学的力量，欧洲人到达了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欧洲人到了北美洲，使印第安人从整个大陆退缩到少数保留地。

戴蒙德^②认为，地球上在不同大陆上生活的人群走上了不同的文明发展道路，其根本原因是由于地理环境的不同。然而，就像他的著作的名称中所表明的，欧洲人征服美洲印第安人的直接原因是枪炮、病菌与钢铁。这三者之中有其二是工业革命的成就，枪炮经历了手工业与大工业制造技术的创造与改进，是化学与钢铁工业的发展的结果；钢铁则是现代工业生产出来的制造枪炮的精良材料。简单来说，枪炮代表的是技术，钢铁代表的是掌控物质的水平。在他的著作里，戴蒙德是以枪炮与印第安人的木棒这两种武器相比较，表明了不同文化的优劣。

欧洲工业技术的发展是与现代科学相互依存的。

一种新的文化因素在一个社会中萌芽，这种文化因素是发展至整个社会，还是会湮灭消失，决定于这个社会的内部状况，也决定于这个社会的外部状况。这就像生物体中一个新基因的产生，既要有利于机体内部的和谐，又要有利于这个机体在特定外部环境下的生存能力。自然选择淘汰不利的基因，保存有利的基因。现代科学增强了欧洲人群的力量，所以现代科学在西方文化中得到了持续的发展。

西欧的自然地理环境多变化的特点，以及其气候、物产等方面的不同，造成了西欧文化的活泼多变性，同时导致多个政治经济实体的长期存在。这种状况，在文艺复兴之后的几百年里，导致文化的竞争性加速发展。同时，相对较小的地域空间，以及基督教文化传统的一致性，使得西欧以及由此发展扩散到世界各地的文化保持了内在的一致性，促进了现代科学的成长发展。

陆地与海洋相交错的地理环境，以及由此产生的气候，使欧洲大陆具有动植物生长的良好条件，农牧渔猎各业兴盛，使欧洲人有丰富的食物营养。世界平均最低的海拔高度，形成大气中丰富的氧气含量，让西欧人活泼好动，思维灵敏，使他们的头脑中容易产生各种新的念头。且不说科学的发展就是一系列理念的产生与组合，即使在纯粹找乐子方面，西欧人也显示了与其它地方人们的不同。

你可以想象在泥沼中的体育比赛吗？在浑浊的水塘里没入水中骑自行车，已经不可思议了，如果再穿上一套整齐的盛装又会是怎样的感觉？许多种类似这样找乐冒险的体育运动没有发生在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却发生在了欧洲。

①《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S·J·Gould，田洺译，三联书店，1997年第一版。

②《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贾雷德·戴蒙德著， 谢延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Jared Diamond，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