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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世纪之交的回顾与展望——古典文学研究片论

已有 1063 次阅读 2023-1-18 15:33 |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回顾过去的百年历程,任何对中国学术文化思潮发展之轨迹有所了解的人,都不能不惊叹其天翻地覆般的巨大变化。就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而言,一个显而易见的基本事实是,随着研究对象的重新定位、学术领域的不断开拓、治学方法的更替创新,特别是由于一些学贯中西、淹博古今的国学大师及其经典性的学术著作的出现,使得20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无论从深度或广度上看,都大大超越了以往千百年的成就,而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已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戏曲的发展虽然源远流长,但是戏曲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建立,却是始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的问世;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虽然历史悠久,但是小说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建立,却是始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版;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出现虽然甚为古老,但是批评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建立,却是始于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完成……古代文学的其它断代、分体、流派以及作家作品研究,类似的情况也是颇为常见的。
      这些经典性学术著作所以能起到奠立一门学科的历史作用,除了客观的时代条件以外,更与作者自身的学贯中西的主观条件密不可分——这些学者大多出身于书香门第,承受浓厚的家学渊源,自幼就饱览古代典籍,对经史子集有着融会贯通的深刻理解;又因西学东渐的时代风气的影响,比较早地接触到西方文化的精髓,受到其近代式的科学精神的启迪,转而反观中国古典文学及其文化背景,自然会有异乎前人的别一种眼光。极为受人推崇德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郭沫若、闻一多、钱钟书等开一代风气的学者,虽然各自的生平际遇、思想性格、学术风格颇有不同,但就学贯中西、淹博古今、革故鼎新、自成格局的总体特征而言,则具有惊人的一致性。
      如果说那些大师和名著的出现,已成为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实现了根本性学术转型的重要标志,那么这种转型的起因和结果,则是众多的不甚知名、甚至藉藉无名的学者与论著的推动与附和。基于特定时代条件而形成的广泛浓厚的思想潮流和学术风气,才是形成本世纪学术标志的最深层的动因。这具体表现在:首先,研究对象的重新定位。例如,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的《诗经》,千百年来一直笼罩在经学的重重烟雾中,虽然历代学者在文字训诂、名物典章等方面多有创获,但是对于其最重要的艺术审美本质,却往往视而不见、存而不论,无从窥得其作为文学作品的真正价值之所在。今天已成为常识的《关睢》等许多爱情诗篇的主旨,在本世纪以前,一直被汉代经师“后妃之德”的说法扭曲着,虽然偶有《牡丹亭》中那种颇得真谛的解释,但既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出之,也就很难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只有到了本世纪初,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出而廓清传统的误说,才真正从审美的角度着眼,还其文学作品的本来面目,并揭示出其感人的艺术魅力。这种情况不仅反映在古老的《诗经》的研究中,在较为后起的小说戏曲和古典文学其它方面的研究中也多有体现。
      其次,学术领域的不断开拓。千百年来广大下层民众基于自身的生活、情感和命运,而创作出丰富优美的文学作品,在文学体裁、艺术风格、表现方法上都有杰出的贡献,但由于封建等级意识的制约,其价值往往不能受到应有的肯定,甚至形成备受冷落的状况。而本世纪初年胡适撰成开创性的《白话文学史》一书,不仅极大地改变了这种局面,还触发了一场研究民间文学和民俗文化的热潮,以至于奠定了民间文学研究的重要基石,从而开拓了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领域。敦煌石窟的发现,给人们重新领略历史上曾经存在、却又早已失传了的“变文”、“俗讲”等文体所特有的艺术魅力,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但只有当文学观念发生了根本转变以后,作为专门之学的敦煌民间文学研究才会成为现实。马王堆帛画的出土,印证了楚辞《招魂》所反映的天堂、人间、地狱观念;长期以来聚讼纷纭的宋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散体赋的创作年代问题,也由于银雀山竹简《唐革(勒)赋》的发掘而得到确证。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不断开拓,促进了这门学科的发展成熟。
      复次,治学方法的更替创新。学术研究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治学方法的发展。20世纪古典文学研究所以能实现根本性的学术转型,是与人们在富于近代科学精神的学术思想指导下,运用新的治学方法从事研究工作分不开的。一方面,语言学、历史学、民俗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种近代科学方法的引入,起到触类旁通、相映互补的作用,深化了人们对古典文学的认识。例如,传统的楚辞学研究往往或侧重于文字意义的训诂,或侧重于文学技巧的评点,虽然对解读作品的意蕴颇有裨益,但也会碰到许多难以圆满索解之处。由闻一多所开创的民俗学与语言学相结合的方法,使许多问题得到颇有启发性的探索,虽然未必都能视为定论,但毕竟较前人迈进了一大步。郭沫若解释楚辞《九歌·山鬼》“采三秀兮于山间”句中“于”字为巫山的“巫”字,表面看来只是一字之释,实际上显示出治学方法的创新,决不是虽精于文字音韵之学、却昧于人类民俗之学的清儒所能企及的。陈寅恪“以诗证史”的方法,也同样堪称近代学术精神的体现。文史哲各科打通、综合运用的方法,在钱钟书的名著《管锥编》中更得到集大成的发挥。与此同时,对古典作品的纯粹审美的领悟分析,也由于结合运用了现代文艺理论的成果而更富于科学性。
      此外,古典文学研究在本世纪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人们对这门学科自我反思能力的不断增强,这不仅体现在对一些具体问题和方法的探索总结上,尤其体现在对古典文学研究加以整体性的研讨反思上。近年来郭英德、谢思炜等所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和赵敏俐、杨树增所著《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的出版,表明这种反思能力已达到一个新的水平,不仅起到总结过去的作用,也将发挥昭示未来的效果。
      如果说,在即将过去的20世纪,尽管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历史磨难,古典文学研究依然在曲折的发展过程中,以其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达到了超乎前人的水平,实现了根本性的学术转型;那么,在即将到来的21世纪,古典文学研究的发展前景又将如何呢?预测未来的百年是容易的,又是困难的——说它容易,因为不会遇到当下事实的检验;说它困难,因为终将受到历史实践的证明。当然,在回顾过去的基础上展望未来,从过程中发现规律,是科学发展的基本前提,即使不能达到绝对的正确,也仍旧是非常必要而又重要的。
      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我认为,首先应告别“精英意识”和“大师情结”。千百年来,中国文人一直把“学而优则仕”作为主要的价值取向,以拯世济民的社会精英自任,这种“精英意识”,不仅反映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上,也反映在他们的文学研究中。传统的文史研究(当然包括文学研究),历来是中国学术文化的主流。流风所及,许多现代的古典文学学者也往往自认为所从事的学科专业高人一等,甚至系乎斯文之兴衰。今天学界不断呼唤“国学大师”的所谓“大师情结”,正是这种“精英意识”的直接体现。如果说,这种意识和情结,在前现代的社会形态中尚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么,一旦步入现代化的市场经济时代,随着社会分工日益精细,学科门类趋于多元,一些应用学科因供求关系而地位不断上升,古代文学研究逐渐趋于边缘化的状态,必然使“荒江古屋三二野老细心商量”(钱钟书语)的学术理想变成空中楼阁,使传统的“精英意识”化为泡影;而知识结构的整体革命,以及学者职业化的特点,也会使超拔群伦、笼罩各科的“大师”更加渺茫难寻。因此,只有平静对待、认真适应这一趋势,告别“精英意识”和“大师情结”,古典文学学者才能怀着积极的心态,走上新世纪的学术征途。
      其次,实现各科综合与文学本位的统一。众所周知,各门学科的划分,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认识和研究的方便,它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不可能像中药铺里排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药盒那样内容专一、各司其责——人文科学的研究尤其如此。古人常说“不通百经不能专治一经”,今人常说“文史哲不分家”,都是这个意思。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所谓“跨学科”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兼治各门学科,以求在融会贯通中探得历史文化发展之真谛;二是借鉴其他学科,作为全面深入认识古典文学的方法。这两方面都曾有过成功的经验和典范的例证。前者只把文学作为诸多学科之一,根本目的并不在此,可以姑且不论;后者则已接近于文学本位研究。而更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则要求不仅研究对象是“文学的”,而且研究方法也是“文学的”。换言之,其它学科方法的引入,只能烘托借鉴,不能喧宾夺主,因为既然是文学研究,当然只能以文学本身艺术审美价值的探寻为本位和归宿。实现各科综合与文学本位的统一,将使未来的古代文学研究达到新的境界。
      复次,在事实认识与价值判断之间寻找最合理的结合点。古代文学既然是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现象,那么对古典文学的研究,自然要通过史料的收集整理和叙述分析,形成对历史事实的正确认识。在这方面,沿用已久的传统方法和手段(如训诂、考据、校注、笺证、年谱、长编等),已被证明是卓有成效的。而随着时代发展出现的科学技术革命,如电脑的广泛使用、印刷技术的更新等,又将使这种方法和手段获得质的飞跃。但是,事实认识毕竟代替不了价值判断,正如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近代史。”对一切历史过程的描述,对一切客观事实的分析,不论有意无意、直接间接的,都总是置根于描述或分析主体当下的思想意识基础之中,是其主观价值体系的外在呈现。从这个意义上看,事实认识与价值判断原本是不可分离的。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成一家之言”,古典文学研究也同样应该如此——一方面,古典文学研究应在当代文艺审美理论(当然包括西方文论)的导引下进行,使其本身的科学精神得以充实和提高;另一方面,古代文学研究应当总结出更精辟、更深刻的思维成果,从而推动当代文艺审美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比较而言,后一方面过去显得尤其不足,今后也就特别重要。近年来,美国学者从莎士比亚研究中引申出“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的理论,既深化了历史的认识,又提高了当代的水平,就是一个值得我们借鉴的范例。
      最后还需强调一点,即未来世纪的古代文学研究,应在既有的基础上,形成以至确立具有现代科学意义的学术规范。传统的古代文学研究带有直观感悟、点到即止的特征,虽有便于读者体悟和联想的好处,但在概念的界定、逻辑的推演、体系的完整、方法的自觉等方面,也存在模糊过分、明确不足的缺点。所以,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确立起具有现代科学意义的学术规范,便显得十分迫切和重要。如选题论证上,建立起普遍有效的检索体系,避免低水平的重复劳动;研究方法上,概念必须经过严格的界定,理路应该经得起严肃的推敲,自说自话与“一家之言”是不宜划等号的;治学态度上,虽然承认事实认识与价值判断的内在联系,却不能将主观评价与客观描述混为一谈,因为情绪化只会影响思想的清晰……总之,系统化的学术规范的确立,是一门学科的真正成熟的标志。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亦当作如是观。

                                                                        (原载《文学前沿》第1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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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郑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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