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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天地间-—追忆冯其庸先生重实地考察的治学精神

已有 1957 次阅读 2017-8-19 06:41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人物纪事|关键词:学者

行走于天地间

—追忆冯其庸先生重实地考察的治学精神

推荐雷广平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7819发布

(按:首钢长白机械有限责任公司雷广平先生的文章《行走于天地间—追忆冯其庸先生重实地考察的治学精神载《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4期第302-309页。感谢责任编辑惠寄PDF版并授权在我的博客上发布。)

冯其庸先生一生治学除了对红学研究的巨大贡献外,最令人震撼之举便是在他晚年十赴西域探寻玄奘取经之路的壮举。从1986年的首次新疆之行到2005年9月最后一次穿越罗布泊、楼兰,考察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经由路段,此时冯老已逾八十高龄。其间经常需要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涉过没腰深的湍急河流,顶着大漠不时刮起的遮天盖日的风沙,承受着每天温差升降达四、五十度的酷暑严寒,身处同等年龄的老人大都无法抵御的险恶自然环境,亦如唐僧取经般地克服无数艰难险阻,为的就是要亲身感受早年在传统文献典籍中习得的遥远西域,解开玄奘取经回归到底走的哪一条路线这个谜团。二十年的漫漫追索,他的行程达十余万公里,所涉足迹,甚至要超过好多一生生活在新疆的当地人。他的西域考察当然是成果斐然:他提出了“玄奘归国古道”的概念,确认了玄奘取经回归是从瓦罕古道南边的明铁瓦盖山口,并在山口立碑为记;查证了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认为并非是沿着昆仑山、阿尔金山北麓经敦煌至长安的传统说法,而是到了于阗后又往北顺着大漠到了泥壤,再经罗布泊(古时也称那缚波)、楼兰回到长安,与《大唐西域记》的相关记载基本相吻合致力于《玄奘古道寻踪》纪录片的拍摄与播放,带动了人们对玄奘之路与玄奘精神的探求兴致;开创了“西域学”研究领域,并积极建议国家在中国人民大学设立“西域研究所”,继而将有志于西域研究的专家学者汇聚起来,形成合力,以“接继绝学、钩沉发微”,使西域研究不断获得新成果。

冯先生的十度西域之行,创造了他晚年学术事业的一个新高峰,同时也是他一生秉承走历史文献典籍研究与实地遗存考察相结合的治学道路的成功范例。

“行走在天地间”,这是冯老辞世之前口述自传《风雨平生》一书中的一个专题,也是他对自己平生不拘于书本,乐于在大自然中寻求学术真谛的治学精神,乐观的浪漫式概括。从中可以看到,重实地考察是冯老从青年时代起就养成的良好的治学之风。

早在文革期间,冯老被下放到江西干校劳动改造,尽管那里的条件十分艰苦,劳动十分繁重,每天打石头手都震裂了,种水稻腰都累弯了,除了体力上的透支,还不时的要受到检查、反省、批斗等精神上的摧残。即使如此,只要能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就能引发他浓厚的探寻隐秘的兴致。于是,一旦盼到每月少有的休息日,别人都忙着处理内务或去闲逛寻乐,他却提前打探好附近有什么历史文化遗迹,并计算好当天可以返程的时间路线,天不亮就独自启程,有时要步行一个多小时到最近的小火车站,乘火车去鹰潭江边考察那里悬崖峭壁上的古代悬棺,探究古代先民是如何将沉重的棺椁提升到距离水面几十米高崖洞内的技巧;去铅山寻找诗人辛弃疾的墓葬,途中见到那气势磅薄向一面倾斜的铅山奇异景观,才领会了辛弃疾就是在这里得到了灵感,因此有了“青山与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的绝唱;到庐山香炉峰,感受当年诗人李白所咏庐山瀑布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他还去星子县的落星墩,那是当年黄庭坚写《题落星寺四首》诗的地方……有时候考察兴致正浓,猛然想起该是返程时间了,如果不能按时回到驻地,在那视同劳改的干校里,所受的制裁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只好放弃未了的考察课题,寄希望于下一个休息日再度重来。冯老在书中说:“我能够从实地调查跟我读的书结合起来,看到当时的历史地理和写诗的环境。”

不久后,冯老受命主持校订《红楼梦》,并因此步入专致于红学研究之路。原本搞校订就是在众多同类本子中选取一个合适的本子,再将相关文献资料收集起来,对照并遴选出可靠的材料来更正所选本子中的谬误,这完全是一种坐在研究室里完成的工作。然而冯老认为,新的校订本印行,首先要有一篇前言,而在前言里一定要交代清楚作者曹雪芹及其家世。此时何处是作者的祖籍尚无令人信服之说,于是他想起许多年前曾看到过展出的《辽东五庆堂曹氏宗谱》,继而发挥他治学之长,以曹雪芹家世考证为研究命题,开始了实地考察之旅。

数度辽阳之行考证“三碑”。此前他首先在《清实录》中发现了关于曹振彦的记载,掌握了这位曹雪芹之先祖曾在多尔衮属下任职的史料。当时后金的政治中心在沈阳,之前在辽阳,那么曹振彦出现在多尔衮的麾下,说明曹家在这一带生活的可能性很大。几乎是同时辽阳传来发现一幢刻有曹振彦名字的石碑,即《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于是,冯老星夜赶往辽阳,在文管所的配合下很快弄清了这块碑碑阴一连串名字当中镌刻着的教官曹振彦的名字。大喜过望中冯老认为,只要仔细调查了解,定会还有新的发现。果然不到一个月,在辽阳又发现了第二块刻有曹振彦名字的碑,即《重建玉皇庙碑》。此时曹振彦的官职已由教官改为致政,在冯老的细心考察下,又同时发现了刻有多名曹氏先人名字的《东京新建弥陀禅寺碑》,其名字都在《辽东五庆堂曹氏宗谱》上有所登录。冯老认为,传统做学问,第一是“无证不信”,另一条是“孤证不立”,也就是说一件事要有两条以上的证据才能论实。他还说过“光凭人家一封信,不看到实物,我不放心。”就是这种求实的精神鼓舞着他先后在短时间内四次赴辽阳,三次登上千山,以不断的惊人发现将文献记载与实物证据相互印证,坐实了曹雪芹先祖们曾生活在辽阳,曹家祖籍为辽阳的结论。随后出版的《曹雪芹家世新考》,成为他对红学研究领域的一大突出贡献。

张庆善先生在悼念冯老的文章中曾对他一生所秉持的治学特点做了这样的结论:“冯先生从年轻时开始,就确定了走历史文献考证和地面遗存调查相结合的学术道路,一辈子也没有放弃这种坚持。”对此,我十分赞同并有切身感受。  

我与冯老结识于1995年,他的这种务实求真的治学态度对我教益颇深。此前,他为了出版《曹雪芹家世·红楼梦文物图录》,弄清其中辽沈一章所涉曹振彦随多尔衮入关一节的相关资料,他曾两次来山海关实地考察,确定了距山海关东门外约两公里远的威远城及烽火台遗址,那里就是吴三桂受降的地方。同时还考察了两军鏖战的石河古战场。遗憾的是当时我尚未迁至秦皇岛,与冯老也还未曾相识,错过了与他相伴考察学习的机会。

然而在2007年深秋,我带车去西安办事,正巧冯老在西安参加纪念西安碑林落成920周年庆典。听说后我便通过与冯老随行的任晓辉先生问明了他们的驻地前去拜访,冯老听说我是带车来的,十分高兴,提出会后想去渭北一带考察唐代安史之乱期间,诗人杜甫的避乱之处,然后经由太原回京,顺路到山西省博物馆参观考察。看来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愿,我当然求之不得,欣然同意陪他同往。于是,便有了这次令人难忘的与大师同行的经历。

位于今陕西西安以北的富县羌村(现名大申号村),曾是唐代著名诗人杜甫为躲避“安史之乱”携家人栖身的地方,期间目睹国破家亡的惨状和流离失所的困顿,时时引发着诗人的无限感慨,继而写出《述怀》、《春望》、《月夜》、《北征》、《羌村》等传世名作,其中的《羌村三首》更是脍炙人口。我们一行从西安出发,沿着当年杜甫避乱之路逶迤前行,第一站是白水县的仓颉庙,据传当年杜甫离开西安先是在郊外住了一段时间,仓颉庙就是其中的一处栖身之所。随后又经由南、北彭衙来到耀县,在耀县药王庙的玉皇阁,冯老登上临时搭起的三米多高的木梯仔细辨认着镌刻在一座铸铜大钟表面上的铭文,据介绍这是铸于唐贞观三年距今已有1380多年历史的国家一级文物。

图一 在耀县药王庙碑林考察

从耀县驱车来到富县,由县文管局长做向导,来到距县城约15公里远的古羌村。这里青山环绕,碧水中流,风景优美。这里也因杜甫避乱寓居于此约一年之久而著名。时至黄昏,冯老考察兴致丝毫不减,我们不仅找到了几乎已被蒿草埋没的“少陵旧逰”摩崖石刻碑,而且还找到了位于村东不远的天宁寺遗址,这里曾是杜甫一家人栖息之所。废寺无存,唯有立于明成化年间的两块石碑依然在瓦砾中矗立着。一块是螭首、龟趺,高2.87米的《重修羌村天宁寺碑》,另一块是高1.51米的《重修羌村桥碑》,冯老认真仔细地辨认着碑文,反复测量、拍照,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暗方离去。

图二 考察古羌村天宁寺遗址

我们又接着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距黄河壶口瀑布很近的宜川县住宿。或许是因为完成了他长久的夙愿,考获得了预期成果,冯老特别高兴,提出晚餐要喝点酒,于是,我们寻了一处偏僻肃静的小店,将一瓶烧酒喝了个净干。这一天是10月26号,农历的九月十五,据报道说这一晚的月亮是九年来最大最亮的一次,想起杜甫的诗句“今日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而我今夜能陪伴冯老在鄜州境域共赏明月,真是终生之幸。次日上午,我们将越过黄河去太原,途中游览了气势磅礴的壶口瀑布,冯老抢先在地摊上穿起翻羊皮褂子,头上扎块白羊肚毛巾,手握长杆烟袋,俨然一副陕北老农形象,我见了也急忙学着装扮起来,与冯老紧靠着站在崖边,留下了一幅最为珍贵的合影。

图三 在黄河壶口瀑布前留影

在太原,我还有幸随着冯老参观了博物馆难得一见的珍希文物。一路上不仅目睹他老人家实地考察中不辞辛劳、严谨求实、一丝不苟的作风,每到一处,还悉心聆听他对文物古迹、历史典故高屋建瓴般的解读,真是受益匪浅。

后来的这些年,冯老一直有再来秦皇岛山海关,让我陪他考察一片石李自成的大顺军越城偷袭清军的通道和敦敏、敦诚在渝关的活动遗迹,终因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加之身体欠佳而未能成行,实为一大憾事。

图四 参观陕西省博物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书是获取知、识的捷径,但书本上的东西毕竟是别人的实践所得,间接的接受终归觉得浅显,要想认识事物或事理的本质必须通过自己的实践。熟读经史的冯老早已参透了其中的哲理,凡事不仅要亲闻,更要亲历。从而养成了他那独具一格的重实践、重调查研究的治学之风。

与冯老相识相知二十余年,几乎每年我都不止一次地去他的京东且住草堂拜访,他的谆谆教诲,他对我学术研究的指迷,他持之以恒的钻研精神,他耿介忠直的品性,他博大的胸怀、志在高远的气质以及由此凝聚而成的人格魅力,将永远感染着我、激励着我,成为我不断实现人生追求的动力。

丁酉初夏写于枝叶斋

(本文作者:首钢长白机械有限责任公司,邮编:06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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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范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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