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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疫病学源流》札记(57):共同起源的巫术医学(下)

已有 2669 次阅读 2020-8-18 16:42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华疫病学源流, 札记, 巫术医学

(四)巫医分家”与范式冲突

1. “分家”还是“走出”

巫医分家”似乎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说法,但笔者在《中国知网》输入这个关键词,没想到检索结果竟然为“0”,真是大大的出人意料。前面提到陈邦贤的观点,“中国医学的演进,始而巫,继而巫和医混合,再进而巫和医分离。”[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上海:上海书店,19377]这是“巫医分家”的最早版本吗?“巫医分家”的标志是什么?

一般而言,“巫医分家”的文献依据源自《周礼·天官》和《周礼·春官》。前者将医生分为食医、疾医、疡医和兽医,还有管理医事的官员——医师;后者记载与巫相近的官职有典祀、内宗、外宗、大卜、卜师、龟人、占人、簭人、占梦、眡祲、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司巫、男巫、女巫等等,各司其职。

《周礼·天官》将宫廷医生分为以下几科:“食医,中士三人”,主要职责是“掌合王之六食、六膳、百馐、百酱、八珍之齐”。食医,是管理饮食的专职医生,是宫廷内的营养医生,主管帝王膳食,是为王室贵族的健康长寿而专设的。“疾医,中士八人”,相当于内科医主,主要职责是“掌养万人之疾病”。疾医已经不仅为王室服务,而且施治万民疾病。“疡医,下士八人”,相当于外科医生,主要职责是“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刮杀之齐;凡疗疡,以五毒攻之,以五气养之,以五药疗之,以五味节之。”专管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等。疡医在宫廷医生中地位低于食医、疾医,属下士。兽医,下士四人,掌疗兽病,疗兽疡,凡疗兽病灌而行之。兽医主要治疗家畜之疾病或疮疡。据考,《周礼》成书的年代较晚,它不可能是西周职官情况的真实记录,但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和曲折地反映了西周职官的情况。古文学家在全面清理西周铭文中职官材料之后,以西周当时的第一手材料为依据,重新对《周礼》作了研究。认为在主要内容上,与西周铭文反映的西周官制,颇多一致或相近。就《周礼》而言,文中明显看不到神灵医学的痕迹,完全可以看成是“巫医分家”文献依据:即巫术开始专门承担通鬼神,医术专门承担治病救人。

但仔细推敲,“巫医分家”这个说法是不确切的。首先,作为文化遗产的神灵医学是巫医结合的产物,尽管有些荒谬,却是人类最早的理论思维,也是存在至今的早期医学,二者分家意味着否定这一历史形态的医学,事实上它至今仍有市场。其次,《周礼》中对巫和医进行了职业分工,但神灵医学(即巫术医学)仍然在那个时代占据重要地位,因为作为自然医学创建标志的《黄帝内经》还远远没有问世,人类医学还没有抛弃它的本钱。总之,所谓“巫医分家”,本质上是巫术医学与自然医学范式之争,或者说是“认识论”之争更为切合实际一些。关于这一点,相信会有很多不同的看法,笔者在此抛砖引玉。

1994年初,上海中医药大学何裕民教授的《走出巫术丛林的中医》在文汇出版社出版,这是迄今为止系统研究中医与巫术关系最深入的一部专著,从书名可以看出,他用“走出”而不是“分家”的说法,可以更加深刻地揭示二者的相互关系,即两种不同的医学范式的演变历程。事实上,尽管神灵医学与自然医学分属于不同医学观指导,所建构的不同的医学范式,但它们之间并非“分家”那样“一刀两断”,也并非“走出”那么“一走了之”,甚至不是像古代医学(即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那样界限分明(关于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的相互关系,笔者在后面还将从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角度以及思维特征方面详细介绍,此处不展开)。

《走出巫术丛林的中医》一共分为四章,脉络非常清楚:一是“进化历程中的必由之路”,阐述巫术是科学与宗教的共同源头,以及巫文化在中国成为一个连续文明的范例;二是“发源于巫术丛林的中医”,从巫师、巫技、巫文化观念等角度探讨了中医理论的核心构成,如阴阳五行、精气学说、象数崇拜、病因病机等学说等,与巫术文化的相互关系;三是“中医的发展:巫术不断被排除的过程”,从先秦、秦汉、晋唐以降等不同时代探讨了理性医学(中医学)不断发展壮大,巫术逐渐被排除的过程;四是“磨不去的胎记”从深层的“基因”、带有巫韵的“符号”系统、解开谜团的“钥匙”、原始思维加经验、药学知识获得的途径、医技操作中的巫术痕迹等方面,介绍了中医学与巫术观念及技艺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藕断丝连”关系。

2. 范式之争与就医选择

前面提到,巫术医学(神灵医学)与“自然医学”是两个不同的方式,主要是指二者对疾病原因的认识论差异。一个是把疾病看成是“超自然力量”所致,一个是在自然界寻找疾病的原因。一方面,二者在思维模式上并没有根本差异,因为都处于轴心时代,混为一谈的情况时有发生;另一方面,二者之间的冲突也是十分尖锐的,因为服务对象是相同的。

神灵医学的衰落是必然的,其在古埃及,不会晚于史密斯外科纸草书;在古希腊,不会迟于荷马时代,荷马史诗中已经有了有独立于巫、受人尊重的专职医生;在我国,周代不仅出现了大量专职医生和世界上最早的医学分科(《周礼》),医生逐渐受到整个社会,包括统治阶层的尊敬(《左传》载晋侯杀桑田巫而厚礼归医缓),医和提出了强调自然因素的“六气致病说”(《左传》),自然医学日益成长起来。

在古希腊自然医学的成长以对巫术医学的批判为前提。希波克拉底坚决地反对巫术,反对将神和医学联系起来。他在《希波克拉底文集·神圣病论中提到最早把一些疾病赋予神圣含义的人,是那些诸如术士、精炼者、江湖骗子和庸医等……他们宣称自己能够摘星夺月、偷天换日、呼风唤雨能使海枯石烂、天崩地裂,这是迷信仪式还是精巧的戏法,抑或是某些人的特异功能,无论属于何种情况我认为他们都是不敬神的。神既然不能制止这些极端错误的行为,那么我们也就不能相信神的存在或神的某种力量。希波克拉底在否定巫术和迷信的道路上走得很远很坚定,他让医学脱离巫术的努力得到后世的极大肯定。

希波克拉底进一步论述“‘神圣病’。依我看,它同样由自然的原因引起,一点也不比别的病‘神圣’、‘非凡’。它最初被视为‘神圣’,乃是由于人的无知,人们不知道此病的特点。现在还有人相信它的神圣性,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对它不了解。人们用涤罪剂和咒语来治疗它,恰恰证明它的神圣性是假的。”[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文集. 赵洪钧,武鹏,译.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 

希波克拉底认为,神圣病并不神圣。如果这种病是神圣的,那么巫医仅仅通过斋戒沐浴、忏悔和符咒,就不费力气地解除了神的惩罚,那就自相矛盾了。另一方面,神圣病掩饰了巫医的无知。“这些人自称极虔诚,而且知识渊博。其实是知识不多,又无有效的治疗方法,于是他们用迷信来掩盖自己,诡称这种病是神圣的,为的是他们不露马脚。他们添油加醋地编些似是而非的故事,于是确立了巩固自己地位的疗法。……患者可能恢复,于是他们获得通神的荣誉。假如患者死亡,他们也一定能找到借口,而不受谴责,谁要谴责,那就去找众神吧!”[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文集.赵洪钧,武鹏,译.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希波克拉底批评的主要目的是,将庸医和骗子驱逐出医生行业,强调医生凭借经验和技艺治病。

《礼记》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我国在批判巫术医学的时候,也是强调古代经验医学的重要性。在《吕氏春秋·尽数》中,有人视巫医如“毒药”,主张将其“逐除治之”[李小红. 以医治巫—宋代地方官治巫刍议. 科学与无神论,2004,3:7]另外,“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史记·扁鹊传》)及“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矣(《素问·五脏别论》)。可以看出经验医学与巫术医学之间的冲突性一方面反映了医学信念的不同,另一方面提示就医人群的不同构成了两种医学竞争的势态。赵洪钧在《内经时代》第十章《内经》与卜筮、巫祝、风角、星占中曾经戏谑地指出,“古代的太医院直到清初才取消咒禁科,真不知古之医与古之巫怎样共事。大概是扁鹊的话有漏洞,他没说既信巫又信医者治不治。”看来,矛盾的主要方面还是医疗市场的竞争,因为既信巫又信医的人太多,甚至包括受过系统教育的皇室,更不说普通芸芸众生。

历史上,朝廷出面干涉巫术医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有人就宋朝廷及官吏针对广南西路、川峡四路等地信巫不信医之风炽盛的情况实行了禁巫兴医的举措[李玉清. 宋代禁巫兴医原因之分析. 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08,29(12):58-59]因为中国巫术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传承,其中尤以吴楚等地为甚。如《列子·说符》“楚人鬼而越人禨。”《汉书·地理》曰:“(楚地)信巫鬼重淫祀,”迨至宋代吴楚及岭南等地,尤其是边远地区,山峦迭障交通极为不便,限制了其地与中原的沟通,信巫尚鬼的习俗仍盛。作者分析了宋代禁巫兴医之原因一是巫觋所为,有悖儒家伦常之举;二是防止有人利用巫术生事,有碍社会安定及威胁其政权;三是基于拯救百姓之性命的考虑,实行禁巫兴医之举。在《宋会要辑稿·刑法二·禁约》中可以看出,有关巫医的禁约达十几条

但尽管如此,巫术医学在民间并未消停。释继红《岭南卫生方》曾对此作了阐述,其分析非常深刻。其谓“俚俗生有病必召巫觋而祭鬼神。士大夫咸笑其信巫不信医。仆曾思之,此殆可悯恻而不可以为笑也,夫民虽至愚而孰不能趋利避害,况性命所系,晓然易见。若医者能愈人疾,彼何苦不用。盖岭外良医甚鲜。凡号为医术者,率皆浅陋,又郡县荒僻,尤乏药材,会府大邦,间有医药,且非高价不售,岂闾阎所能辨,况于山谷海屿之民,何从得之。彼既亲或有疾,无所控告,则不免投诚于鬼,因此而习以成风者也。”[8]由上可知,医药卫生知识的缺失、无有良医及缺乏药材等是巫术横行的原因。此外,皇权对长生不老的渴望也是巫术医学屡禁不止的原因之一。

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都不相信巫医的所谓神仙巫术。朱元璋“颇闻公侯中有好神仙者,悉召之,谕之曰:‘神仙之术,以长生为说,而又谬为不死之药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无验。且有服药以丧其身者,盖由富贵之极,可以长生,何故四海之内,千百年间曾无一人得其术而久住于世者。若为神仙混物,非凡人所能识此,乃欺世之言,切不可信。人能惩忿室欲,养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称名垂不朽,虽死犹生,何必枯坐服药,以求不死,况万无此理,当痛绝之’”[赵轶峰. 明代国家管理制度与政策研究.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32]。明朝是一个绝对专制主义的政体,统治者的态度和意愿决定了整个政策的走向,巫医从一开始就被打压。直至明朝灭亡,每一任的皇帝都基本继承了明初对巫医的批判的态度,制定一系列的政策措施对巫医巫术进行批判和制裁。

明代禁巫的主要成果体现在巫医数量的减少和医生人数的增多。据《中医辞典》所载,明代有籍贯可考的医人在苏南一隅达489人之众,而元代以前不足百人。医生数量的增多无疑对医学的发展有相当大的促进作用。其次,明政府为了改变民众的迷信观念,大力发展医学教育,加强医学知识的普及。早在明元年,朱元璋即在应天府设国子学;永历初,又增设北京国子监,学生多达万人,洪武二年,令府州县遍设学。均官给俸褥,乡里则三十五家置一学,愿读书者尽得预焉。此外,禁巫行为还衍生出很多其他成果,比如明政府对炼丹行为加以取缔,使得很多巫医道士把注意力放在了药学方面,推动了外科丹药的发展,为枯痔剂、砷汞等化学药品的炼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国在 16 世纪中叶就使用砷汞等药品治疗性病,比西方早出300多年[朱敏为,王繁可,赵晶晶,李柳. 明朝对巫医的批判研究. 湖北中医药大学学报,2013,15(6):44-45]。

(五)古老医学的枯树新芽

20年前(2000年),协和医科大学袁钟教授的一篇文章[袁钟. 从医学看巫术、宗教与科学的关系. 医学与哲学,2000,21(7):6-8],揭示了神灵医学在我国抬头的现象。他认为,当人们无法面对疾病伤害或主观感到医学无奈时,很容易向科学之外求助,从而让巫术、伪科学有了市场。

事实上,即使现代医学发展到今天的水平,仍然离人类的健康需求还有巨大的差异,各种巫术应运而生的情况从来没有停歇过。现实与历史昭示于人的是:一方面是不同的人群存在不同的医学,另一方面急功近利的天性,人们在危难的时候往往会尝试各种不同的医学。尤其是当今之世,神灵医学、自然医学和实证医学并存,困惑与选择无时不在,冲突与矛盾在所难免。

毫无疑问,袁钟教授是带着自己的科学素养与价值观念,介入到这一场不同寻常的“医学之争”的。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那时候出现的五花八门的特异功能、伪气功,以及各种邪教,指名道姓的有张香玉的“自然中心功”,张宏堡的“中华养生益智功”,庞鹤鸣的“中华智能功”,严新的“带功报告”,张宝胜的“特异功能”,沈昌的“人体科技”,胡万林的“运动疗法”,李洪志的“法轮功”等等。

他指出,大师们鼓吹的各种神功并非他们自己的发明,几乎都是古代巫术的沿袭或发展,如所谓“预测学”就是古代的占卜术;所谓信息水、信息茶源于古代炼丹术;所谓带功报告是古代祝由术的发展;所谓祛邪驱魔来自古代驱鬼术。而当代神功中的群谷术、招魂术、服石术、房中术、导引术等都是原汁原味的古代巫术。

这些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如拥有众多信徒,信徒中以老人、妇女和患者居多,其中不乏领导干部、大学教授、研究生和机关干部。这些大师都建立了某种形式的组织,或有基地,或有辅导站,或有什么中心等。通过这些组织,他们还办小报、杂志,或出版图书和音像制品,宣传他们的思想和功夫。当然,他们也有很实际的目的,如通过卖信息茶、卖宣传品、或办辅导班、或诊疗疾病收钱。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宣称自己的功夫能强身健体,而且能治各种疑难绝症。

大师们最蛊惑人心的是敢于公开向现代医学挑战。最初,他们只是与正规医院争夺病人,鼓吹自己有治这种病或那种病的秘方或绝活。后来、他们逐渐吹嘘正规医院不能治的病都能治,甚至狂妄地称自己的“医院”为“天下最后一座医院”。最后,他们公开煽动患者不看病、不吃药,只跟他们练功就行。

......把矛头直指现代科学、现代文明,如以“眼见为实”的各种表演宣称自己推翻了物质守恒守律、能量守恒守律等;有的大师猖狂地“藐视人类已有的全部科学”,要破除“科学的迷信”,准备打倒“四科学”,建立“新体系”;他们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使人类走到末日,他们的任务是拯救人类“是否真的是上帝在人类的生存末日来临时,安排了一个人来拯救人类,而且恰恰安排了我们身边的‘他’”。

......他们认为人类的两性结合会产生“新生命力”,不断获得这种“新生命力”就能长生不老,于是就有获取“新生命力”的房中术。他们认为人之死是因为灵魂出窍,出窍的灵魂就是进出口鼻之窍的呼吸之气,控制呼吸之气就能防止灵魂出窍,所以有“闭气”、“深息”等练功方法(所谓“深息以为寿”)。他们认为凡人只有成仙方能长生,而成仙就不能有凡人食谷等特性,应有食气等仙人的特性,所谓“食谷者知而夭,食气者神而寿”,人们想长生就该放弃“食谷”而“食气”,这就有了群谷术......

......巫术出现在当今社会,也往往烙上时代的印迹,表现出一些新特征。如披上科学的外衣称自己是“人体科学”、“新医学”、“第四医学”、“人体科技”等。正常编造各种新名词,如运动疗法、信息疗法、生命化、人体学、生命综合、解放药性、健康药、思维态、性能力、意念力……并宣称自己具有现代特点的超凡能力,如能说宇宙语,写洛文,能与外星人对话,能用外气改变水分子结构。不仅如此,现代巫术很善于利用现代媒体,但主要是非专业的大众媒体、利用大众媒体缺乏专业科技人员,宣传伪科学。并善于影响老干部、领导干部和其它专业的权威人士。

综上所述,一方面显示现代的神灵医学也有与时俱进的现实特色,具有很大的迷惑性;另一方面说明,医学科学的普及与大众科学素养的提高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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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郑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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