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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念祖母

已有 3207 次阅读 2019-4-8 11:33 |个人分类:个人所思所想(2017--)|系统分类:人物纪事|关键词:学者| 眷念祖母

眷念祖母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48发布(第21378篇)

   

   祖母是临浦人,临浦旧属绍兴,现归萧山,成了杭州郊区。我自幼随祖母,乡音就是临浦话,呼祖母为“娘娘”;在原籍余姚石拱公桥乡下,还有一位“老娘娘”,是爷爷的原配。因老娘娘无出,爷爷在“临浦街上”谋生,才有了“娘娘”和四个子女。我从未见过“老娘娘”,她终生居乡,抗战期间在一场席卷乡里的时疫中无治而殁。我也没有见过爷爷,只在早年家里所用的瓷碗和瓷质狮子缸上,见到有“吕黎青先生”字样,才知道祖父的名讳。祖父的生平我不了解,也找不到家谱,只依稀知道他是临浦镇上某钱庄的“阿大”,并非投资人,而是经营者,即今之CEO之属。另在一家叫“元隆”的南货店似有股份。祖母和母亲后来常提起“元隆的点心拿来还是热的呢!”“元隆”和“松鹤堂”药店是她们常挂在嘴边的记忆,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父亲是长子,丈夫故后跟随长子是习俗也是常理,所以自我出生,从幼年、童年到少年都在祖母身边。夜间跟“娘娘”睡,白天围着娘娘转。现今的孩子条件好到有一间自己的房,只少有一张自己的床;那个年月是没有的,上有哥姐,我能跟祖母睡一床就很有福了。江南的冬天湿冷,常长冻疮,祖母总是在被窝里把我的脚渥暖;夏天闷热多蚊,祖母摇着大蒲扇替我赶蚊子,就像丰子恺漫画里所画的那样,亲切、家常。当然,还少不了讲“大头天话”即讲故事。

   我的记性差, 开窍迟,祖母唱的那些歌谣几乎都忘却了。比如,“一颗星,咯伶仃;两颗星,挂油瓶(其实是挂犹明)……”之类,至今,勉强记的全的是:“大头一,贰坚硬(读ang,长脚三,远听肆,油煎五(与鱼同音),宽皮陆,七鼻涕,八宽脚,九阔嘴(唸zi),十大眼(十贼同音)”。她还常唱:“月亮堂堂,开出后门打(洗)衣裳,衣裳打来白堂堂,打扮儿子进学堂,…….”。如是有许多段,每段“顶针”,接句重复上段末句。这些都要用乡音,才协韵或可用同音借代;用普通话则根本无味无法转译。我读鲁迅小说,很容易理会那个阿Q“撸”小尼姑头皮这个动词的意味,这个撸字或说:“让我撸撸看”时常挂在祖母嘴边上,它同“摸”“拭”、   等是有细微区别的。来北京后约十来年前我曽得到一本《越谚》,翻读之下十分亲切,随后转赠北京师范大学语言学家老友王宁了。绍兴方言的音、韵、味,得自祖母的长年熏陶、心传口授、存于心底了。

绍兴戏或曰“的笃班”即今之越剧早就流行江浙了,祖母大约也可算半个戏迷。生前最后的时日缄默少语,却会在夜半大声唱戏,足见濡染之深。她识字并不多,勉强可看唱本,我见过她手上的“十美图”之类,筱丹桂、袁雪芬、范瑞娟等角儿的大名也是从她那儿得知。当年看戏的机会是难得的,祖母很有兴致,每每带我去。我太小,什么都不懂只钻在座位下她脚边,等她喊“快起来,齐整的(即漂亮的)大姑娘出来了”,我就直起身来往戏台上望,坏人一出来我就又往下钻。想想今之学人懂戏者往往他们有幼功,看戏多而投入,我则看得少且懵懂,带我的祖母不过普通观众偶尔有机遇而已,无怪乎我并无戏缘。日后曽去江浙,见同乡,无论男女老少,酷爱越剧张口就来,令我感愧不已。

  以上所叙是在相对太平的日子里平居琐事,而我的出生已逢战乱。祖母带着我逃难是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经历。上文已提及祖母带我是长期的、经常的,较之父母更为直接和亲近。记得父亲曽一度去香港工作,母亲及哥姐同去,而我仍留在上海跟随祖母。太平洋战争爆发,沦陷的上海形势更为恶劣,百姓纷纷避走他方,其时我母亲已经带着几个孩子包括刚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回乡避难,闻得鬼子进村,仓促间抱起尚在浴盆里的弟弟往“里山”走。农村毕竟还有回旋余地可去山里。当时尚留在上海的祖母和我也不得不踏上逃难返乡之路。记得先是乘火车离开上海,沪杭甬铁路火车之挤难以尽述,祖母和我一老一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根本没有座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待车开后门口的阶梯上有一块掩板,放下这块板才增出了少许面积,我们就蹲在这块踏板上坚持到车门再开掀开之时。到萧山县城大姑母家稍作休整后继续上路,接着是水路,通往临浦镇的王家闸。在船埠我可亲见日本鬼子赤着上身手里拿着菜刀,刀把对着一船平民百姓。祖母和船上的妇女只口唸“阿弥陀佛”,天下起了雨,记不清乌篷船怎么开行的。到了王家闸码头越发遇上瓢泼大雨,这里离目的地山头埠村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在“塘路”上冒雨涉险步行。塘路窄而高,两边是低洼的田地,一不小心会滑下去。彼时我是个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生平没有走过这样的路,祖母大约五十多岁,不记得是否有人带路。到得山头埠外婆家,早已淋得从头到脚里外浸透,如同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十四年的抗日战争,中国百姓苦难远甚于此,因乃亲历,至今不忘。三年前的七月初,我和老伴曽由上海到萧山进化镇山头埠小住几天,不止一次路过王家闸,联想起当年的逃难情景,不胜感慨。

这里,还要略为补说一下我随祖母在大姑妈家小住的事。时日虽短,印象却深。祖母到了大女儿女婿家是近亲,大姑夫姓蔡,叫蔡竹勤,其时似还没有分家,聚族而居;大姑父的父亲很受地方尊重,人称茂生先生(音)。我是个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属于十分懵懂、开智很晚的那种,仅有两个场景至今难忘,一个是房舍之间宽阔的晒场,大张的篾席卷成筒状,排列在檐下,到了晒谷时节就会摊开派用场,现在默默地站立着看上去很沉着威武。还有一件更生动的趣事是蔡家后门临水,记得似乎叫南门江,那里有一片菱塘,我随亲戚坐上了圆圆的木盆,用两片小浆划着,进到塘里采菱,成熟的菱呈紫红色,多角,周身长着若干“刺”,叫刺菱,剥开来肉白色,又鲜又嫩。这种菱生吃最脆。另外一种叫老菱的熟吃,褐色,入口很粉,进餐时吃过。在菱塘里采的是刺菱,放在小木盆里,有趣之极,菱的鲜脆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类乎鲁迅《故乡》中的蚕豆。我的农村生活经验极其有限,荷塘中坐在木盆里采菱成为江南水乡的记忆。其时日本鬼子的魔爪尚未伸到这里,菱塘还有难得的宁静。

 

祖母的唸佛是平素的习惯,她和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并不通晓佛理专奉某宗,而笃信行善积德。她日常所唸的有心经、金刚经、路引经、大悲咒等,当然是用乡音唸,并不尽识其字。我听多了譬如《心经》会依样背诵若干,日后一看文字才恍然原来是这样。祖母唸经依时节有规则许给菩萨或亡者,常常先摺好元宝或银锭,元宝用黄纸摺、银锭用锡箔摺,旁边放一小盅朱砂,每唸一卷经便往元宝上缀一定的点数,积攒到预定的数量择日在佛前或灵前焚化。摺纸锭的事我也能帮忙,唸佛则必须老人家亲为,她每逢初一、十五会吃斋,但不很严格,有时会权宜吃肉边素,一家人共餐讲究不起。寺庙极少去,兵荒马乱生活困窘时居多,没有那样的闲心余裕。

和一切旧式中国女性一样,祖母自入我家便是吕门陈氏,直到晚年在京报户口才知晓她的名字,我牙牙学语的女儿也会说:“太太名叫陈翠英”。她生于1886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随祖父在临浦的时期生活比较宽裕,随父亲刚到上海也还安定,以后由于战乱家国不宁,不仅祖父逝去,我父親也中年亡故,祖母始终同我们甘苦与共,我母作为长媳,堪称孝贤。1972年祖母已八十七岁,其时物质匮乏,各家住房拥挤,我身处塞上五七干校,元旦那天,外子毅然将祖母和母亲两代老人一同接来北师大。其时小红楼一栋三号只有102平米共住四家,只有一厨一卫,幸邻居互相照顾,共敬老人。我们一家四代五口人借了一间8平米的小北屋,加上原来的房子12.6平米的房子总算挤下。她生命的最后四年多在北师大我家,直到1976年4月10日无疾而终,是年老太太九十一岁,骨灰暂时寄放人民公墓,日后取出送归家乡余姚安葬。我北京的家虽则清贫,但尽一切可能侍奉祖母,老人家精神舒畅,生活规律,每天还喝点0.6元一瓶的丰收牌葡萄酒,假日和我们一起参观体育馆(72.6.10)、中山公园、天安门(72.6.25)、故宫(72.7.16)、颐和园(73.1.30)、动物园(73.3.25)等地。老人家每天在窗户口看着我女儿从幼儿园放学。那时幼儿园不像现今的贵族式、封闭式,校舍条件简朴四面开放无围墙,孩子自由进出,在所住的小红楼一栋老远就望见对面的幼儿园。

今天想来老人一辈子可说“与时俱进”,随时代变化很大。比方说,祖母缠足,但很快放足,成为半大脚,鞋子买不到,多半靠自做。这似乎并不影响她走路,试想,我随她逃难时要徒步走多少路、而且是并不平坦的路啊!又比方说,她观念习性上也有很大改变,记得作为儿媳的母亲说过:“娘娘蠲弃了许多旧时做婆婆的规矩,容易相处,体谅小辈”。父亲逝后母亲自强,出去工作十分辛苦,祖母竭尽家中后盾之责,婆媳融洽,相依为命。记得我们离家后,母亲搬出中行别业,租住一位老同事的西园岗楼下一间,其时祖母在院子里养鸡种菜,帮补家用。再比方说,解放后老太太不再唸佛,但她心中的佛性定力犹在,对人间的离合聚散看得很淡。儿孙辈今天来了,明天去了,她视若平常,从不强留,更不流泪,这是一般人尤其是为母为祖母者难以做到的。她也有一些显浅的至理名言如“活着要WA (方言有力气干之意),死时要KWA(快)”。平日不惯闲着,家务虽有母亲,她也要把烧水壶和铝锅擦得铮亮。她惜物成习。一张包装纸也要抚平叠好以备他用。

自1980年起,久居海外的叔父回国探亲了。此前他想方设法尽孝,曽迂回曲折地托物汇款给老母。如今回来子欲孝而親不在了,因此,对侍奉老母的长嫂即我母亲敬重有加。在叔父多次回国返乡忆及祖母有两点印象最深,一是节俭,一是通达。前者于我可谓早已成习“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吃完饭,碗中一粒米也不会剩下。叔父在席间还忆及早年一件趣事,说那时吃个咸鸭蛋都是奢侈。咸鸭蛋打开了,祖母连问几次:“阿宝(叔父名宝康), 你咸不咸呀?”把剩余的蛋放到碗的夹缝中去了。我还记得如果蛋吃空了,须放到门背后夹碎,否则五升菩萨(记音)会用此空壳运走家中米缸的米。谈往足鉴今,在食品极大丰裕的今天,不只是笑说当年,节约每粒粮食、勤俭持家应该代代相传,永志不忘。祖母的通达似乎也包容了叔父的幽默,我们去余姚扫墓时,骨灰穴排列较密,叔父上供焚香一时错了位,便立即说,“娘,阴间也是有银行的,我叫他们立即给您汇兑过去。”大家不禁失笑,想起老人家生前从不计较,随遇而安,毕竟母子是彼此相知的。

时光流逝,祖母已经远去,她的形象却越发明晰起来。

                                    2018年7月11日写

2019年清明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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