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疗效越不好的病，治疗方法就越多。精神病就是这样的疾病，曾经涌现过许多奇葩的治疗方法。有的有作用，但大多是昙花一现，很快被人遗忘。但这段敢想敢干的历史却是一个亲历者难以忘怀的。

医院里最神秘的治疗是所谓的电疗。当时所称的电疗有两种。一种是电休克治疗。治疗时，医生手持两个电极置于病人两侧太阳穴，一只脚踩在一个踏板上控制电源开关。只要脚一踩下去，病人立刻在电流的作用下进入强直痉挛状态，3秒钟左右松开脚踏开关，病人便开始出现像癫痫大发作一样抽蓄、昏迷，继而慢慢苏醒。醒后病人如同睡了一觉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不知昨夜风雨狂，疑问下榻何人家”。电休克治疗看上去很残酷，但通电后病人意识丧失，就像被麻醉了一样，没有什么的痛苦感觉。但醒来后病人有时连自己的姓名都想不起来。这种记忆空缺感会让病人出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体验。特别是连续做几此之后，这种恐惧的感觉愈加强烈。所以多数病人很害怕做这种治疗。由于电休克具有不可替代的快速控制病情作用，对那些有严重暴力倾向，或稍不留神就要寻死的病人，至今仍然是最佳的治疗选择。今天，电休克治疗仪仍然是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标配设备。

记得我第一次操作电休克时非常紧张，手脚都有些发抖，两手握不稳电极。脚也踩不稳电源踏板。我担心到时脚会不听使唤，不能及时松开开关，把病人给电死了。于是我求助同事帮我踩电源踏板。为此还被老师嘲讽了一把：“一个大男人，怎么像女人似的。”

另一种电疗又被称作打电针。这对病人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体验。如其说是治疗，毋宁说是惩罚。先将病人像杀猪一样结结实实的绑在电椅上，然后用一根大号的针灸针刺入大椎穴，两根小针灸针刺入风池穴，通上电源，病人立刻全身肌肉强直收缩，但意识清醒，呈极度痛苦状。曾经有一个由派出所民警送来的躁狂症病人，进病房后大吵大闹。医生告诉他在医院里如果不服从管理就打电针的。他却拍着胸脯叫嚷道：“老子电棍的滋味都尝过，还怕你们这小小的电针！”但电针让他叫饶了。事后他描述打电针的体验道：“被电棍打只是痛而已。打电针不只是疼痛，而是一种马上就要死了的感觉。”

大约进入90年代后，这种所谓的电针疗法就被取消了，但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是永远无法消除的。我不记得开出过多少张电针处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改变这是一种野蛮行为的事实。我愿在此向所有曾经被打过电针的病人真诚的道歉。

当年国家的政策是鼓励大家多多使用中医中药。认为中医药是老祖宗留下的宝库，应该大力挖掘。除了按辩证施治理论处方用药之外，更加期待能够在经方验方中意外地挖出一个金娃娃，造福芸芸精神病众生，弘扬伟大的中医文化。

我的老师罗主任的最得意之作是用经方“瓜蒂散”治疗精神病。瓜蒂是一种催吐药，病人服药后会吐得稀里哗啦，一直吐到瘫软无力，动惮不得。再狂躁的病人也将无力折腾。

作为受过大学教育的我，自然也不甘寂寞，在罗老师的指导下，尝试用经方“大承气汤”治疗精神病。这是一种具有很强导泻作用的中药汤剂。一批病人服药后，瞬时间病房里是粪水横流，臭气冲天。一周下来，病人的确安静不少。于是认定，中药对急性精神病还是很有疗效的。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等病人脱水状况改善后，病人疯狂的程度一点也不会减少。

除了经方，我们还不断地探索民间验方。什么“鸡血藤制剂”、“附子温阳制剂”等等，但没有观察到任何疗效。我还私下对医院根据名老中医的遗方制成的中成药清心汤和清心抑气汤进行对照验证，发现它们和用几毛钱的大黄泡水喝没有任何区别。几年下来，满腔的科研振兴中医梦最终心灰意冷，兴致阑珊。但我的老师对振兴中医始终充满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那些年从报刊杂志经常可以看到令人“惊喜”的报道：

某某医院尝试让病人在零下的室外洗冷水澡，病人在冷水里急冻一下之后，立马神志清醒。因此该院发明了“冷水疗法”，疗效神奇。

某某医生根据中医穴位的特殊作用，发明了穴位疗法。病人不需服药，只需将药物注射进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中。据说与口服药相比，不仅副作用小，疗效更好，而且药量只有口服的十分之一。

某祖传中医，改良祖传秘方，发明脊针埋线疗法。将用药物浸泡过的缝合线埋在脊背上的诸穴位中，一周后拆线，可以取代药物治疗，疗效神奇。

某研究所研发电频针刺仪，可用于治疗幻听等精神症状，还对抑郁症疗效显著。以后不断有新型电子治疗仪问世，都声称是高科技产品，但都昙花一现，现已难觅踪迹。

还有针灸、推拿等传统方法不一而举。

90年代以后，医疗管理开始走上正轨，那这些大开脑洞的治疗也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人们关注的热点转移到了康复治疗上。全国各地医院争相开展工疗、娱疗、音疗等治疗项目。合着经济改革大潮的节拍，许多医院办起了康复工厂，既能为精神病人康复治疗提供场所，又能为病人提供一定的经济报偿。一举两得，何其美哉！但现实总是太骨感。人们很快就发现，国内大多康复工厂如果没有医院补贴，经济上根本无法支撑。而此时政府正在酝酿医疗市场化改革。失去了经济动力驱动的精神康复治疗也渐渐变了味道。很多康复工厂被私人承包。为了追逐利润，让病人参与工疗都只是做做样子，康复治疗名存实亡。

现在精神病的治疗还是以抗精神病药为主。新型药物不仅疗效较过去的药物疗效有了显著的提高，而且毒副作用大大减小。这些年几乎每年都有新药上市，相信精神病的总体疗效还有一定的提升空间。但是新药的价格比老药高出10倍，甚至100倍，希望高昂的药费不会成为精神病治疗的又一拦路虎。